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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5-01-11 06:56
鄌郚总编

碾棚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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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03 10:55
鄌郚总编
  碾棚琐忆
  文辛
  假如一个人长住故乡,也许觉得农村平平常常。可一旦辞乡别家,故乡便化成了无穷无尽的思恋,即使那些司空见惯了的寻常景物,也会瞬间升华,变成脑海之珠、心室之宝,让离开故土的人魂牵梦绕。碾棚——便是经常浮现在我心头的一块具有巨大磁性和无限魅力的景物之一。
  我的老家在村东头,大门外有条使用率甚高的便道,就连邻村人赶集上店,也必经此路。便道东面有两间土屋,这就是农家的碾棚了。听老人讲,碾棚有些年载了,大概从明初就站在这里了。它的墙完全是用黏土夯成的,一米多厚。后墙无窗,一定是不让空气对流的缘故,因为空气对流,风就大,碾就推不成了。它的前面不但没墙,也没有门窗,只有中间部位粗大的木梁下砌一砖坯方柱,全力支撑着顶盖。我寻思着,这必然是为了获取光线的缘故。
  碾棚是村里最简陋的建筑物,可又是最有使用价值的格外热闹的场所,百十户穷富不等的村民谁能离得开它?丑俊不一的男女老幼谁能不光顾它?“民以食为天”嘛!再说,碾棚位置格外特殊:它后面是水塘,我们叫它“湾”,是为了缓冲西边高坡上雨季急水的,水塘四周遍植柳树,水塘与碾棚中间是一条通往东沟和小丹河的必经之路。碾棚前面是不知何年何月划出的一块公共场地,约半亩大小,村人称它“耍场”,顾名思义,这是块公共娱乐的圣地。每到麦秋,谁家也可以在此处晒粮;若遇谁家盖房或儿女娶嫁打奁房,此处就成了木匠一展手艺的地方;倘欢度清明节,这里是竖转悠千(能转动的大型秋千)的热闹之地;当然了,春节期间,这里必然喜庆上一大阵子……
  碾棚周围景物的确魅力四射,且离我家不到10米,可我小时侯对碾棚却有点烦,甚至还有种怨恨情绪。因为我觉得推碾是一件最枯燥最机械的活儿。碾台周边地下被踩成了沟,沟边绝细的灰尘与筛面时的面粉弥漫于棚内,直往人肺管里钻,丝毫不顾人的感受。另外,夜里推碾是农人的习惯,一边推着碾棍一边打着瞌睡,还得被动地挪着脚步。最令我愤愤不平的是,继母老让我弄把笤帚放在碾台中央占碾,直等她簸好了粮食才从家中出来,如果占碾的空隙有人倒上粮食推起了碾,继母总是当着人吵骂我。所以,我得一刻不停地守着碾台,不让人家往碾台上倒粮食,时而惹得人家斥责,“这碾棚是你家的?”此类质问使童年的我无言以对,面红耳赤、愧对父老乡亲。占碾的尴尬常常搅扰着我那颗幼稚单纯的心灵,所以说烦它恨它丁点儿也不夸张。
  等碾更是常事,要是推碾的人多,得按到碾棚的先后顺序,即使过了半夜也得等下去。倘若有那闲不住嘴的,听人闲聊倒还有点意思,要遇上几个沉默寡言的,耳边只听“嘎啦嘎啦”或“吱呦吱呦”的响声,就闷得慌,只好蹲了棚檐下数天上的星星或闻气息。
  闻气息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夏秋之夜,叶子宽大的玉米气息,比草多一点甜味儿,比后面的水塘多一点土气。青蛙与蛐蛐此起彼伏的鸣唱中,也夹杂着丝丝土腥味。附近炉菸的屋里散着辣味儿,牛圈羊圈中飘出发酵的酸臭味儿。更多的时候,周围总弥漫着淡淡的苦味儿,是从大街上和农户天井里散发出来的。庄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有不空手进家门的习惯,钻出密密匝匝的庄稼地,即使腿肚子打颤,拄着锄杠方能站稳,也要检把野草,甚至哆哆嗦嗦摸起备好的镰刀割一小捆荆子或野蒿,因为庄户人惦记自家的牲畜,还挂念着家中婆娘能不能生火作饭。说起做饭,如今年轻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在我童年时代,所有收割的庄稼皆归集体所有,故而烧火做饭是很成问题的,甭说液化气、煤炭、,就连干柴草也不易弄到,只好用半干半湿的野草塞进灶膛,火小烟大,苦中带辣的气息一夜也散不尽。晾在街上院里的荆蒿藤蔓和灶膛烟囱里散出的气息,浓烈而均匀地沉积于低空,有种刺鼻的感觉。这种种气味融合在一起,成了久存心底的气息,永远抹不掉了。
  冬天到了。在那座土墙土坯满是灰尘味的碾棚檐下,常蹲着几个神情木然、动作迟缓的耄耋老人,他们半晌撮一锅烟,半晌说一句话,说的全是蒙了多少层尘土的陈年旧事,年轻后生很少有人听懂。他们是村子的“活化石”,啥灾殃没遭过?啥苦难没受过?风雪雨霜大大改变了他们的摸样,却改变不了他们的脾性。他们浑身的土味是由里向外透出来的。
  也有土腥味中夹杂着文雅气息的。一位后脑勺上拖着根又白又稀的老者,还有一位豁了上唇的老者,前者是专讲历史故事的“半部史书”,后者是专论阴阳的“半仙之体”。每逢他俩在场,一准有七八个老头围着。众人恭恭敬敬地听,频频地点头,当一段结束,便有听者赞上一句半句,而赞语也既简单又带着十足的土味的。
  碾棚,白日里大半是妇女的劳动场所,但那时粮食紧,舍不得碾许多,好似少碾点就能少吃点似的,所以男人和孩子也常来。一到夜里,男人来碾棚的就更多,因为男人碾得快。有位当过兵的五叔,因五婶常年有病,便成了碾棚里不折不扣的“夜猫子”。他身材挺拔,目光炯炯,络腮胡子有青龙剑的质感,透射着青铜器的光泽。他的侠气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刚韧是从五官里冒出来的。他讲的多是武侠打抱不平和军人打仗的故事,听起来很过瘾。
  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碾棚尚占据着公众心中的地位,我那时已经吃上“公家饭”了,每逢周末回家,不用串门,只要在薄暮冥冥时分到碾棚转上几遭,就能与大多数农人不期而遇。大家用最地道的土语方言问候,过后便蹲下听听村里的新闻旧事,这惬意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在我心中,袅袅天音、缈缈仙乐,也比不上从旱烟锅里和自卷纸烟里不急不躁地冒出来的故事好听,纯正的乡音能撩拨起浓浓的乡情。
  碾棚不仅是感情交流的地方,还是产生情谊的圣堂。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许多这样的经历,我们许多时候能够帮助别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别人的帮助。帮助的重要性是不能用大小来衡量的。你帮我推推碾,我帮你罗罗面,你帮我拣拣玉米里的沙子,我帮你抱抱小孩,尽管微不足道,却渗透着乡里之情、邻里之谊。倘有那不大和谐者,不言不语帮着推上几圈,便瞬间重归旧好了。
  碾棚还是谈请说爱的地方。那时小伙姑娘相亲多半害羞,不愿到对方家里去,野外又太显眼,碾棚就成了至情至性的好去处。如果谁家姑娘有人来相亲,被从田间或家里叫过来,匆匆换一双鞋,梳一梳乱发,然后端半簸箕瓜干或玉米倚在碾棚土墙边,媒人说上几句套话走了,姑娘偷偷瞅一眼男青年,好似心不在焉听着对方说话,实则心潮翻滚。若是对不上眼,找个借口端起簸箕就走;若是有点意思,簸箕在腰间索索地抖,偶尔也会问上几句。那情景一定会被现代诗人看作古典的娴静吧……
  要是雨天,更会产生出情感故事来。乡村男女虽然不如许仙、白娘子那样演绎出那段令人心旌荡漾的情缘,但碾棚躲雨成就的因缘也不在少数。记得一位小伙子,就是因为临村一个姑娘在碾棚外遇上倾盆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这位小伙子忙喊她进屋,并劝姑娘脱去上衣,将自己的干衣服披在姑娘身上,从此发展为恋人,最后小伙子成了姑娘的新郎。这小伙子是我五服上的叔,那姑娘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婶婶了。他们结婚那天,我还有幸给他们“压轿”,赚了一大包喜糖、小火烧呢。
  碾棚因是两间,西边的一间支着碾台,东边的一间闲着,常有外乡人借宿。三年经济困难时期(1958——1960)的一个冬天,来了个老年盲艺人,年龄约在花甲,陪同的是一对青年夫妇,据说是黄河口利津县人。他们在碾棚住下了,当然是村里管事的同意的。他们住下的头天晚上,那年老盲艺人为答谢村人的盛情相留,说要不拿任何报酬献艺,就是说大鼓书。那晚上,挤了一碾棚的人,外面还坐了黑压压一大片,像过节一样的高兴。老艺人深情地竖起琴弦,摸了摸被摩挲得泛着幽暗的黄光的琴杆,定了定音,霎时,从琴弦上飞流出或舒缓或激越的美妙的韵律。接着,浓重圆润的“大鼓书”唱词荡了出来。虽经盲艺人事先声明,那晚上是为老少爷们“义演”,不收钱和干粮,可还是见到大人回家后又速速归来,把5分、2分或1分的零钞集到一只篾筐里,还有的女人把一块煎饼或几块瓜干郑重地放了进去。要晓得,那可是生活极端困难的时代哪!那可是五斤瓜干换个媳妇的年代哪!
  过了不久,便出现了传言,说那个花甲之年的盲艺人与小媳妇相好。
  那位陪同逃荒的媳妇,皮肤出奇的白,面部轮廓很柔和,是一种不用任何化妆品涂抹的自然的白皙柔和,宛如切开的嫩藕。新月般的面庞,滋润里凸现着那个年代少有的光泽,透露着与少妇青春不大相同的眼神和隐隐的神秘气息。她最引人注目的是头后的网状发髻,表明她已嫁人了。但确切地说,她只不过是一个少女,顶多不过十六岁年纪。在那吃不上饭的年代,早早找个婆家是最划算也是最无奈的事了。她那老实巴脚的男人整日整夜在外面乞讨和为人干活,就她陪着盲艺人在碾棚里。最早的“新闻”是从一个老妇口中传出的,说是有天拂晓,见盲艺人与小媳妇一个被窝睡觉,况且正在干那种事。后来,又传说哪个男青年是甘心情愿,是为了老艺人晚上到临村唱大鼓书挣来的钱和干粮。那老艺人和男青年都让着小媳妇拣好的吃……
  这传说愈来愈神秘,惹得一些好事的妇人有活无活半夜三更拿个空瓢往碾棚里跑,也引得能凑成一个排的光棍汉磨磨蹭蹭总赖在那里不想走,还有的人大白天转个弯从碾棚溜达上一圈。但不管怎么议论,那年代又特穷,可村风是绝对纯正的。全村人都姓刘,辈分井然有序,谁也不敢破坏庄里的风气。
  哎!那个年代,为了不致于成为饿殍,傍个能挣出饭来的人,不管他是盲是老,即使舍出鲜嫩的身子,又何足为怪呢?那尊严早就被物质的需求所替代了!
  说起物质缺乏,说起尊严沦丧,有件事,至今记忆犹新。有天深夜,我与父亲在碾仅存的可怜的几斤麦子。一个随娘改嫁的大孩子主动帮着推碾。推了几圈后,我发现碾盘边堆着已压了筛了一遍的月牙形麦粉有手抓的印痕,便悄悄指给父亲看,父亲停了碾棍,在麦粉前站住了,那大孩子一边转动着慌乱不安的眼睛,一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口袋……当然,在那种年月,即使我家也同样忍饥挨饿,也不会怎么着他的。父亲只是不高兴地说:“你走吧!”没有掏他的口袋。那大孩子趔趔趄趄地跑了。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为那个孩子的作为感到不安,更为那个年代深感不幸。
  碾棚离我家那么近,当然感受比别人深,我明确记得,碾棚对我是有恩的。1969年冬天我结婚时,家里天井太狭窄,一下子来那么多客人,要摆那么多筵席,厨师连腚都掉不开,碾棚便被派上了用场。厨师烹炸拌炒,近族帮忙的劈柴烫酒,都聚在了碾棚内外。结婚前几日招待亲朋好友,我与父亲替换着在碾棚里睡觉。当然,不是防备村人,而是防备牲畜或老鼠什么的把食物给糟蹋了。
  历史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碾棚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功能,村里男女老少再也不用受那份累了。那些旧日于寒风中慢慢摇曳的玻璃灯笼和围着碾台机械地迈着步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前些年回老家,瞥见旧村遗址只剩大碾盘还躺在那儿,听说承包了那地段的主人正愁得慌,他愁这庞然大物占了偌大地方,寻思着怎样才能将这巨大碾盘和碾砣弄走……
  也许人到了我这般年纪,往往无端坏起旧来。当一个人身处闹市,当一个人不再为生计所愁时,心灵的慰藉便成了最迫切的需要。这时候,过去很多事情就会不断地在眼前出现,而脑海中晃动最多的画面恰恰是在乡间度过的岁月,这样的画面温馨可人,每每忆起就像喝了醇酒一样通身发热、精神倍增。即使有些画面并不幸福,而且还夹杂着幼年的酸辛和不幸,可如今忆来,却有了一种崭新的感受和诠释……老家的碾棚就是如此。
  原刊于《时代文学》2005年第一期(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办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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