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雨绸缪(七)
高欢遗策本先筹,未雨绸缪为制侯。
自古千军极易募,从来良将最难求。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炎夏时浓密成一大团一大团的树叶,忽然稀了少了,露出了主干和分支。原野上的青杨树上睁开了许多好奇的大眼睛,偶有几片树叶带着几分无奈随风落下。
仿佛是不经意间,草原变黄了,又有点枯。庄稼地里,高梁红了,豆荚裂了,紫黑的棉桃徐徐吐出一团团的雪白……大自然如调色板样的让人吃惊地变化着。
天空中氤氲的云烟散去,天一下子澄清了许多。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落在一大片坟墓里,坟墓里几棵松树无精打采地摇晃着,树叶上粘着上坟的人未烧尽的冥钱。
突然,萧索的原野打破了平静,象暴雨一般扑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只见从东北方向而来的通往玉璧城①的大道上,一长串骑在马上的大汉,头戴兜鍪,身披明光铠,刀光闪闪,旗纛飘扬,沿着汾河不停地飞奔。马队过后,又是一长串身穿黄色胡服,脚穿麻鞋的步兵,有的持长枪,有的持棍棒,有的持短刀和盾牌,一路呼啸着向西南方向疾跑。被风刮动的黄色大纛上,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高”字。燕尾形的旆上除了“高”字外,还显现出“斛律”二字。
高欢此次从大本营晋阳出发,进攻西魏的军事重镇玉璧城,从他本身来说,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仿佛是为了躲避什么?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邙山大战以后,西魏大丞相宇文泰和东魏大丞相高欢都按兵不动,各自休养了两三年,这是北方少有的平静。
东魏主元善见,已改元武定。
武定四年(公元546年)二月的一天。
东魏都城—邺城。
太极殿。
东魏主元善见大会群臣。
“朕听说柔然与西魏联兵,要来犯境,众卿以为如何防御?”元善见开言道。
“对付柔然,实无良法,惟有和亲。”
高欢仍坚持以前的方针。
“丞相试想,朕曾以宗室女为公主远嫁柔然;如今议婚,以何事为由?”
“皇上不要忧虑,听说柔然公主已长成,可为微臣世子澄求婚。”
魏主元善见允议。
这高欢是发了昏了!因为他的世子高澄已有妻室。
不料柔然头兵可汗比高欢还要悖谬。他对东魏使臣说:“高王若自娶,愿将爱女遣嫁,别人休想娶我的女儿!”
使臣归报高欢。高欢已经五十一岁,因终日与众多美姬嬲欢不休,早已淘空了身子,精力不济,自思死多活少,哪里能够再娶柔然公主,因而犹豫未决。正妃娄氏与世子高澄劝他迎娶,高欢便派使臣迓女南来……这一夜,老夫少妻,共效于飞,自不必细说。
偏是送亲前来的柔然公主之弟秃突佳,也就是高欢的小舅子,传达父命,说是等到见了外甥,才能回国,因此留居晋阳。
这高欢的体力和精力早已透支,怎么能够一索得子?柔然公主,一是望子心切,二是年轻性欲高涨,每天晚上必要高欢与她交欢,累得高欢形容憔悴,疾病缠身。有时入宿射堂,想安心调养几天,偏偏公主的弟弟秃突佳硬来逼迫,非让高欢去陪伴他姐姐不可。高欢稍稍怠慢,便恶语相向,高欢只得带病坚持房事;但蛾眉伐性,实在支持不下去了,突然想出一条妙计,只说西魏来攻,借此脱身。想当年,他一夕与数个女人做爱,这回可真是觉得肉战不如兵战了。
高欢带兵直抵玉璧城下,昼夜围攻。西魏大将韦孝宽是一代名将,也不是个吃素的,使高欢无懈可乘。
玉璧城中无水,完全饮用汾河里的水,高欢下令堵住通往城中的水道……但用尽一切办法,都不能攻破玉璧。苦攻了五十多天,已是冬天了,始终未能得手。
早在这次出征前,邺城人屡屡见到黑色蚂蚁与黄色蚂蚁相斗,那一长串一长串的黑蚁和黄蚁相斗的场面十分壮观,往往是黄蚁斗败,死伤惨重,其余的纷纷逃跑。有占卜者以为:黄色者,东魏军衣也;黑色者,西魏戎袍也。所以都说此年于东魏不利。
有殿中将军曹魏祖者,曾谏高欢道:
“丞相,今年八月,西方主生气。王以死气逆生气,为客不利;主人则可兵。”
高欢好不容易编造了个出兵理由,要摆脱柔然公主的纠缠,所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依然于八月西征。实际上除了这些迷信的说法外,高欢之所以连玉璧城都不能攻破,乃士气不足也!试想高欢年老有病,自己斗志缺了七分,要想让将士斗志昂扬,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者,无缘无故兴兵,东魏已在道义上占了下风。
高欢坐车指挥,东魏穿黄军袍的一队队士兵围城叫骂,城上穿黑衣的西魏兵士猛不丁万箭齐射,城下东魏的士兵死伤惨重。加上疫病流行,缺医少药,战死病死,约计七万多人,共为一冢,名万人冢。高欢部下统统垂头丧气,士气极其低落。
高欢又气又急,旧病发作。
当夜天空有大流星坠入高欢大营中,营兵大哗。高欢到此时,也以为是不利之兆,不得不撤围,引兵还晋阳。这是武定四年(公元546年)十一月间事也。
当时远近讹传,说高欢已被西魏大将韦孝宽一箭射死。高欢也有耳闻。为了辟谣,他勉强起身,坐于丞相府议事大厅之中。
众亲信将领以及属下各级佐吏,都来丞相府拜见。
高欢觉得这是见大家最后一面了,因为他已有预感。他强颜欢笑,命取各色酒器来,肴馔招待。
“这些酒器是我多年来保存的,往常不让你们过量,今日可畅饮,喜欢什么酒具,尽可带走。”他指着那些做工精巧从西域进贡来的水晶钵、玛瑙薄⒘鹆搿⒊嘤褙此怠*
他让人给他往那深腹、前边有流酒的糟、糟与口相接处有柱、底部有三足的爵里倒了一点点酒,然后端起来,“本王先干了,就算敬诸位吧!”
几位亲信将领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尤其是刚刚跟随高欢出征回来的斛律金已经泪流满面了。
高欢说:“斛律将军,本王知道你是敕勒部人,你可不可以作首敕勒歌演唱给大家听呢?”
斛律金遂放开他那敕勒部族特有的男低音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斛律金首唱,高欢依声律低和,语声里带着呜咽,甚而泪下。
自此病益重,长卧不起。好容易挨过残冬。
次年为武定五年(公元547)。正月初一这天,命次子高洋即刻动身前往邺城镇守,监视朝廷;同时召世子高澄速返晋阳。
高澄刚进大门,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抬头一看,好几只猫头鹰集于亭树上,急命随从射杀之。
高澄进了高欢寝室,入问父疾,高欢屏退众人,嘱他后事。高欢有气无力地嘱咐他急办的几件事—
……
“别的方镇,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独有河南是个深不见底的所在。”高澄忧虑着对父王说。
“你是不是担忧侯景?”
“正是。”
“为父早就替你想到了。侯景在河南已十有四年,根深蒂固,飞扬跋扈,只有我才能镇得住他;你们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死后,秘不发丧。库狄干和斛律金等性情爽直,始终不会辜负我们高家的;可朱浑元和刘丰生等人远来投奔,应当放心;另外像彭乐等人有勇无谋,应加保护。”
说至此,已是喘作一团。
“谁是侯景的对手呢?将来能抵挡侯景的人只有一个!我以前一直未曾重用他,目的就是为了留给你使用,你应当以不寻常之礼来对待他,委以重任;侯景再狡猾,也是无能为力了!”
说到这里,喉中痰直往上涌,好一阵喘不成声。
“你知道我留给你的人是谁吗?”
……
“为何还想不起来?——是慕容绍宗啊!”
又是一阵气喘。
就在这天夜里,高欢去世,年五十二。
高欢遗言中提到的慕容绍宗颇有心计,是个智勇双全的难得的人才。他原本是尔朱荣的部下,尔朱荣和侄子尔朱兆可惜都没有用他的计谋,导致了败亡。
昔时,尔朱荣将胡太后和小皇帝元钊投入滚滚的河水中,又想围杀北魏朝臣,慕容绍宗曾谏道:
“胡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权,国家大乱,所以您兴师伐罪,扫清宫廷妖氛,这个还算得上正义之举;可是,您如今不分青红皂白想尽杀文武大臣,恐怕要遭天下人非议,失去人心,而对您不利,还是三思而后行。”
尔朱荣未听慕容绍宗的忠告,围杀王公大臣二千多人,造成“河阴之变”,以致人人自危,将士离心。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统率尔朱集团的军队,高欢想趁机摆脱尔朱集团远走高飞,以便伺机与尔朱势力抗衡,故而提出了带众降户到山东就食的请求,尔朱兆不知是计,满口答应,以为高欢是为他的利益着想。独有慕容绍宗看破了高欢的诡计,提出反对意见,反被尔朱兆囚于狱中。等到后来高欢半道上夺取了尔朱集团的三百匹战马,尔朱兆才大梦初醒,释放出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又献计说:“高欢还走不了多远,您可以带兵追上他,借机除掉他,以免后患!”
可是,尔朱兆追上高欢后,又被高欢花言巧语骗过了。终究没有听从慕容绍宗的劝告。待到尔朱兆与高欢在韩陵山②下对阵,尔朱兆的大将贺拔胜等投降了高欢,尔朱兆见大势已去,对着慕容绍宗哭道:
“悔不该不用您的计策,竟到了这步天地!”
随着局势的发展,尔朱兆已经越来越不是高欢的对手了。尔朱兆逃到秀容老家一带,被高欢大军围困,尔朱兆解带悬树,自缢林中。并州(山西)被高欢夺占,尔朱氏全军覆灭。慕容绍宗作为长史③,收集起尔朱兆的残余军队,归降了高欢。慕容绍宗从此也成了高欢的僚佐。
高欢虽知慕容绍宗以前屡次与他为难,但想到“各为其主”的古训,也就不再怪罪他了。自得了慕容绍宗,他心中暗喜。虽然明地里不委他重任,但在高欢心灵深处,这个人在关键时刻是会派上用场的。
什么是关键时刻呢?那就是在他死了以后,由慕容绍宗来支撑危局,让高氏集团能够顺利地做到权力交接。
而今,高欢把慕容绍宗这位智勇过人、足以制服侯景的大将郑重地交给了儿子。看来,高欢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这枚棋子的。死高欢能料活侯景。
但是,这却使得历史的轨迹突然改变了方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玉璧城:古城名。西魏大统四年(公元538年),以玉璧险要,筑城以御东魏,移东道行台兼置并州置此。故址在今山西稷山之西南。城周八里,四面并临深谷。东魏权臣高欢屡攻不克。此城至北周时,是为郧州治所,后来又移绛州府治于此。
②韩陵山:俗名七里冈,在河南安阳市东北。北魏末年高欢败尔朱兆于此,并在此建定国寺旌功。
③长史:秦、汉时设此官作为丞相及太尉(大司马)的属官,相当于今之秘书长职务。南北朝时,长史属幕僚长,权利很大,是带兵大将或州郡长官的最重要的辅佐官。
第 七 章 狡 兔 三 窟
东魏纷争任纵横,眼中哪有小高澄?
南梁西魏皆蒙骗,好个三窟狡兔行!
侯景的命运就象盾牌一样,似乎是专门为了对付外界的打击而来的,他对待自己官职的提升,外表上好像没心没肝;可是对待厄运,他从不松懈。
在军旅生涯几十年里,他老谋深算,面对一次一次汹涌而来的对他不利的朝廷议论,他都能身心投入地加入到对自己的谴责中去,他在谴责自己的时候毫不留情,数落着自己在军事指挥上的失误和对待朝臣的失礼,令那些批判者无话可说,只能再给他一条悔过自新、将功折罪的生路。然而在心灵深处,侯景可从来就未有过悔过的时刻,一旦化险为夷,他就重蹈覆辙,似乎是好了疮疤立刻就忘了疼痛;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伤疤,他只是将颜料涂在自己身上,让虚构的累累伤疤维妙维肖,他在这方面的高超技巧比起他指挥军队的才华毫不逊色,从而使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完成了他的韬晦之计。
现在情况直转直下,高欢已到暮年,已经对他构不成多少威胁了,他还怕谁呢?此时,他还不知道高欢这块压在他身上的巨石已经破碎了,这个跛着一条左腿从战争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了;说不定,他会将高欢的权位取而代之,到那时,他侯景将是一个更为厉害的枭雄。不!他的愿望远不是做个控制朝廷的枭雄……
高欢的世子高澄遵从遗命,不发丧讣,这消息捂得严丝合缝,连皇帝元善见和朝廷文武大臣都蒙在鼓里。
高澄以父亲高欢的名义给侯景发去书信,传召侯景到晋阳,说有要事相商。这侯景左足偏短,走路的样子十分难看,骑马射箭也不是长处,却是足智多谋;故而高欢所辖诸将,如高敖曹、彭乐等人,虽为勇冠三军的将领,也受到侯景的蔑视,说他们不过是吃饱了到处乱窜的猪而已。侯景很自负,曾经向高欢陈请,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要打过长江缚取萧衍老儿令作太平寺和尚。欢因让侯景统兵十万,专制河南,一来与西魏对垒,二来伺机夺取梁国的地盘。侯景也看不起高澄,他曾私下里对人说:
“高王尚在,我未敢有异心,若高王已殁,却不愿与鲜卑小儿共事。”
侯景说的“鲜卑小儿”是高澄,实际上高氏是汉族人,不过鲜卑化了而已。
侯景到河南之前,曾与高欢有密约,说自己握兵在外须防别人借高欢的名义钻了空子,因此以后赐书,请加微点,高欢点头称是。但高欢临死,单单忘了告诉儿子这件事,所以高澄来信中并未加点。侯景想:难道高王死了吗?难道高王病重糊里糊涂忘了在信中加微点吗?他心里没底,所以故意找理由不肯奉召。
侯景秘密派遣细作至晋阳和邺城两地侦察,主要是打探高欢的病状。
不几天,细作回报,说晋阳的军政大事全归高澄主持,侯景料知高欢已没有几天活头了。但他此时尚不知高欢早已于正月里就死去了。侯景还在不知高欢死活的情况下,已经决定叛变了。
又是一场罕见的倒春寒。
武定五年①的二月,已不可用春寒料峭所能形容了。据生在此时的古稀老人讲,已有好多年没有这么冷了。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一排长长的冰凌,象尖利的象牙,迎着西北风,发出凄厉的呼号。一个身穿翻羊皮袄的特使,带着河南大行台侯景极其机密的信函,进入潼关,直奔长安城。此人的使命就是秘密拜访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愿举河南降西魏。
长安。大丞相府的一间密室。
宇文泰接见了侯景的密使。
但,宇文泰并没有因为这一消息而失态,他深知侯景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他想:既然侯景叛离东魏来投,必然要引起东魏来攻,要做好两手准备,未雨绸缪嘛……
宇文泰以西魏朝廷的名义授侯景为太傅,领河南大行台,封上谷公。
侯景得知西魏委他高官厚禄后,马上开始了秘密行动。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诱到长社②,逼使他们跟着他叛变东魏,并派军队夜袭西兖州。西兖州刺史邢子才探悉到侯景发难的消息,移檄东方各州府,各令严防。
高澄立派大将韩轨讨伐叛变了的侯景。
侯景见东魏派军队来讨伐,有点坐立不安,他害怕关陕一路,被韩轨阻断,投奔西魏的计划落空,便改变了初衷,又想南投梁国;因他的管辖地盘与梁国相接,较无阻碍,于是遣行台郎中丁和带着给梁朝廷的上表到了建康。在给梁朝的上表里说:
臣闻股肱体和,则四海和平;上下猜贰,则封疆幅裂。故周召同德③,越常之贡来臻;飞恶离心,诸侯所以离叛。此盖成败之所由,古今如画一者也!臣昔与魏丞相高王(指高欢)并肩戮力,共平灾衅,扶危戴主,匡弼社稷,中兴④以后,无役不从;天平⑤及此,有事先出。攻城每陷野战,必殄筋力消于鞍甲,忠贞竭于寸心,乘藉机运,位阶鼎辅,宜应誓死罄节,仰投时恩,陨首流肠溘焉,罔贰何言?翰墨一旦论此,臣反恨义非死所,壮士弗为;臣不爱命,但恐死之无益耳。而丞相既遭疾患,政出子澄,澄天性险忌,触类猜嫉,谄谀迭进,共相构毁,而部分未周,累信赐召,不顾社稷之安危,惟恐私门之不植,甘言厚币,规灭忠梗;其父若陨,将何赐容?惧馋畏戮,拒而不返,遂观兵汝颍,拥旆周韩(“周韩”与上句的“汝颍”皆指河南之地),乃与豫州刺史高元成,广州刺史郎椿,襄州刺史李密(以上三刺史已被侯景诱执),西兖州刺史邢子才(邢子才和以下刺史根本不从侯景,侯景夸大其辞,骗取梁朝信任,激起梁主贪心),南兖州刺史石长宣,齐州刺史许季良,东豫州刺史丘元征,洛州刺史朱浑愿,扬州刺史乐恂,北荆州刺史梅季昌,北扬州刺史元神和等,皆河南牧伯,大州帅长,各阴结私图,克相影会,秣马潜戈,待时即发,函谷以东,瑕丘(今山东兖州市东)以西,咸愿归诚圣朝,息肩有道,戮力同心,死无二志,唯有青、徐数州,仅须折简,一驿走来,不劳经略。且臣与高氏衅隙已成,临患赐征,前已不赴,纵其平复,终无合理;黄河以南,臣之所职,(侯景的河南大行台管辖范围很广,指黄河以南所有东魏区域,不仅仅指河南省),易于反掌,附化不难;群臣顒仰,听臣而唱,若齐宋一平,徐事燕赵,伏惟陛下,天纲宏开,方同书轨,闻兹寸款,惟应霈然!“
梁主萧衍阅完侯景的表文,即刻大会群臣廷议。尚书仆射谢举⑥直谏道: “近来与东魏通和,边境无事,若收纳了他们的叛臣,东魏岂肯罢休,臣以为不可!”
群臣都同意谢举的意见。独有朱异鼓掌道: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况陛下曾有梦征,今混一天下的预兆已经出现,为何不纳侯呢?”
梁主听了朱异的话,非常高兴,决意收纳侯景。这是太清元年二月底的事。
朱异在朝堂上所说的梁武帝的梦,倒是实实在在的事。
太清元年正月,萧衍夜得一梦,梦见中原牧守一块举地来降,盈庭称庆,醒后尚觉得意非常。第二天一大早,即召入中书舍人朱异,详述了自己的梦境,朱异便猜测梁主的意思,迎合道:
“这是陛下您统一全国的吉兆哩。”
此时,侯景前来投款,群臣都主张拒绝,独有朱异赞成,援梦相证,请纳侯景,这马屁精又拍上了。
梁主萧衍对朱异的话深信不疑,即优待侯景来使丁和,令住在客馆中待命。但萧衍忽生顾虑,又召朱异商议,朱异答道:
“陛下圣明御宇,南北归仰,今侯景来降,为北方的先导,若是拒绝,反绝人望,愿陛下勿再迟疑!”
梁主萧衍听了朱异的话后,不再疑虑,便召见侯景的来使丁和,授侯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遣三位接近侯景辖地的刺史,发兵三万,同趋悬瓠,去接应侯景。
有平西将军谘议叫周弘正的,善占凤角⑦,在几年前就对人说道:“国家将有兵变。“等到听说朝廷收纳叛将侯景,不禁长叹道:“乱阶在此了!”
东魏高澄,前已派韩轨讨伐叛臣侯景,还是放心不下,自出督军,乘便入邺都朝拜魏主元善见。元善见特赐盛筵,高澄酒酣起舞,欢跃非常,好似乃父未死时的情状。直到此时,东魏皇帝和众公卿还不知道高欢的死讯,这保密工作还真够严的。等宴毕出宫,即遣将往袭侯景,哪知侯景早有防备,半路布置了伏兵,竟将高澄派去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但侯景见这时梁朝接应的军队还没有到达,便退保颍川。
不几天,韩轨大军赶到,将颍川城团团包围了起来,侯景再遣使到西魏求救。西魏尚书仆射于谨说:
“侯景奸诈难测,不必遣兵。”
已任荆州刺史⑧的王思政,提议乘机进取。于是,宇文泰代表西魏朝廷加侯景大将军,遣将率兵援颍川。
东魏大将韩轨闻西魏军至,引兵回邺都。
侯景又因曾向西魏求援,怕梁主说他脚踩两条船,派使者上表梁主,只说是王师未到,不得已而为之。一面又想诱捕西魏的将领,以此讨好梁朝。这会儿,西魏荆州刺史王思政带兵进入颍川附近,侯景见王思政兵盛,遂不敢造次,只有托词略地,出屯悬瓠⑨。
侯景这时目的有三个:一是,悬瓠城靠近梁境,便于归梁;二是以悬瓠为依托,以后不管投梁或西魏,都有回旋的余地;三是即使梁或西魏的路子皆走不通,他也可以占地自守,再图将来。
侯景这个狡猾的人,奉行不能一条道走到黑的策略,很快被宇文泰识破了,便令侯景入朝,侯景当然不听。西魏王思政料到侯景多诈谋,下令诸军严阵以待防备侯景。侯景眼见得西魏不上他的当,这条路子走不通了,就决定死心塌地降梁,致书宇文泰道:
“我既耻与高澄这小子为伍,又怎么能与你老弟同朝为臣呢!”
宇文泰见侯景反复无常,很是恼火,召回支援侯景的军队,表示与侯景断绝关系,并将原来授给侯景的官职,统统移给了王思政。
梁主萧衍命令司州刺史羊鸦仁引兵入悬瓠城。梁主下诏,在悬瓠设豫州府治。要说这悬瓠嘛,可是南北朝时期的兵家必争之地。早在公元450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亲率锐骑十万南征刘宋朝,围攻刘宋朝的悬瓠城长达四十二天,拓跋焘不克而退往北方,统一全国的企图没有达到。萧齐朝时,这里战火一直未断。到了梁朝时,仍然是南北政权的争夺焦点。经侯景这么一闹腾,这悬瓠城又成了梁、东魏、西魏三国军事势力的微妙之地。
此时,西魏宇文泰断绝了侯景,开始坐山观虎斗;东魏高澄大举征讨叛臣侯景;梁朝的军队接应侯景,进驻了侯景原来打算伺机称雄的悬瓠城。狡兔三窟,只剩了一窟,那就是归降梁国,让梁国来庇护他。梁国究竟能否帮他,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武定五年:武定是东魏元善见的年号,此年即公元547年,亦是梁太清元年,西魏大统十三年。
②长社:是侯景河南大行台的治所。南北朝时的长社,即今许昌市长葛县东北。
③周召同德:召音shào周朝宣王继位后,周公与召公同心辅佐宣王,造成了宣王中兴的大好局面。此处指他与高澄皆东魏重臣,应同心辅佐东魏皇帝,不应猜忌。
④中兴:北魏帝元郎年号,指531—532年。
⑤天平:东魏帝元善见年号,指534—535年。
⑥谢举:字言扬,少聪颖,十四岁所作五言诗为世人所赞赏。做过中央和地方的重要官职。太清二年,侯景围台城,谢举死于围内,所着文集在乱中失散。
⑦凤角:古代占卜的一种方法。占候四方、四隅的风,以占吉凶。
⑧荆州刺史:荆州在晋朝时,地域广阔,辖境约今湖北、湖南两省及河南、广东、广西、贵州的一部分,治所在江陵。到南北朝时,辖地渐小。另,南北朝时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几个国家的统治者在相邻地区,都任命刺史,所以会出现三国都设置刺史的情况。譬如荆州,东魏、西魏和梁都设刺史,但治所不同。以下屡见此类情况,请读者不要误解。
⑨悬瓠:古城名。以城北汝水弯曲,形如垂瓠,故名。为南北朝军事要地,常屯兵置戍。并为南北政权争夺的焦点。太清元年二月,侯景投梁时,此地为梁所有。旧址在今河南省汝南。至唐朝时,悬瓠为蔡州治所。唐中期,李愬雪夜下蔡州,平定淮西藩镇叛乱,就是此地。
《侯景乱梁》第八章 寒山失律(九)
刘福新
招降纳叛理先亏,更有朱异搅事非。
纨绔统军缧绁望,寒山失律势难回。
依山傍水的建康城,就像一只大螃蟹,如果站在东面钟山顶上鸟瞰,你会看到螃蟹的两只利钳抓着江水(长江)和淮水(秦淮河);中间那些对应的螯爪,有的抓着鸡笼山、覆舟山、幕府山;有的抓着西州、东府和丹阳郡故城;而正中间的螯爪抓着玄武湖和朱雀航①,蟹腹是台城和台城南边的皇城。蟹腹中心有条深深的宽宽的横纹,那就是从大司马门到朱雀门的御道;那条竖纹则是第二重皇城和第三重台城②的分界线。而在这众多对应的螯爪之间,有许许多多的明珠闪耀着:譬如位于玄武湖南边的鸡笼山,鸡笼山上有同泰寺;位于淮水北岸的贵族居住区乌衣巷;位于钟山西侧叫做东陂的新贵族聚居区。朱异等新贵的豪宅就在东陂。当然,千万不能忘了,还有第一对利钳般的螯爪之间的石头城③和最后一对螯爪之间的钟山。
盛夏的建康城上空飘浮着氤氲的烟云,虽是拂晓,却闷热异常,让人喘不过气来。
台城内的主建筑太极殿威严庄重。
太极殿前的甲士目视前方。金瓜钺斧枪戟鞭朝天镫时而发出微弱的光。
这座宫殿曾上演过数不清的人间悲喜剧。
梁朝自称以“火命”承接了齐朝的“木命”,所以旗帜、衣服尚红色。此时,文臣们大多身着红锦官袍。这种朝服已与汉、晋时有所不同了,虽然还是从汉晋遗传下来的高领袍,但腹前已围上了至膝的襜衣;头上用小冠子拢发,外罩高而平的官帽。武将们上穿紫衫,外罩革制两铛铠、袴褶;头戴软盔,盔上多镶红缨。也有的武官在上朝时戴小冠或平上帻。
这些文武大臣红彤彤一大片早已立在太极殿前的大理石阶上。随着一声“上朝”的“叫起”声和皇帝驾临的钟鼓声,官员们按照品级井然有序地鱼贯进入大殿。
今天,虽不是郊天、祀地、礼明堂、祠家庙、元会的日子,但梁武帝却打破常例,穿戴得异常隆重整齐。你看他:头裹黑介帻,黑介帻外面是通天冠平冕,俗所谓平天冠者也。其制,玄表,朱绿里,广七寸,长一尺二寸,加于通天冠上。前垂四寸,后垂三寸,前圆后方。垂白玉珠,十有二旒,其长齐肩。以组为缨,各如其绶色,傍垂黄纩,琉珠以玉瑱(冠冕上垂在两侧以塞耳的玉。)。其衣皂上绛下,前三幅,后三幅,衣画而裳绣。衣则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画以为缋。裳则藻、粉、米、黼黻,以为绣。凡十二章。素带,广四寸,以朱绣裨饰其侧。
为何这番隆重穿戴?因为武帝萧衍决定接应侯景征伐东魏,以圆他“中原牧守一齐来降”的好梦。
一个头戴高山冠的太监,手捧圣旨,用他那女人一般细的嗓音读着……
圣旨里命令萧渊明和萧会理两位皇族少年子孙为统帅,率领二十万大军讨伐东魏。还有讨伐东魏期间的其它人事安排。
众文武一听,都感到突然、愕然、懵然。
在这次大举讨伐东魏的圣旨下达之前,关于统帅的人选问题,曾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但后来取得了一致意见,让鄱阳王萧范为元帅。萧范是梁主萧衍的侄子。但朱异妒忌萧范英武正直,怕将来萧范一旦建功,权势大了,更不好制约。他进宫见萧衍,说什么:“鄱阳王雄豪盖世,颇得军士死力,这是不假;但是,他所至残暴,恐怕难以吊民伐罪。”
朱异是摸准了萧衍信佛行善的脉搏,所以用似乎十分正当的理由来竭力阻止萧范为帅。
梁主萧衍踌躇了好久,才说道:“你看会理如何?” 朱异眉飞色舞地答: “陛下得人了!”
正巧贞阳侯萧渊明也来请行,就决定由二人分督众将,率大军北上。
萧渊明系梁主萧衍哥哥萧懿的儿子,也就是梁主的侄子,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道花天酒地,哪懂什么军事?
司农卿傅岐可巧在旁。本来,萧衍和朱异提出萧会理,傅岐就不同意,因为萧会理忠诚有余而智谋不足。他有些担心地说:“南康王萧会理忠心可嘉,只是太过浮躁,就怕少不更事。”
但萧衍和朱异根本没有理睬。这会儿,又来了个萧渊明自动请缨,傅岐一看,这更糟透了!站在那里只是发呆。心想这萧渊明不仅是少不更事,而且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由这一对活宝贝带领二十万大军,简直是儿戏!
萧会理是萧衍提出又经朱异赞同的,那这萧会理是什么人呢?他是萧衍的第四子南康王萧绩之子,萧绩死后由萧会理袭了王爵,正如傅岐所虑,也是个庸碌之徒。
两位帝侄帝孙本来都是不能胜任统帅之职的,可是举兵北进之后,萧会理根本看不起萧渊明,觉得萧渊明纵情声色还有点特长,根本不配与他一起统兵,所以骄倨狂傲,屡屡对萧渊明无礼。萧渊明让人给朱异送上黄金百镒④,要求调还萧会理,朱异便自作主张,把萧会理调了回来,让萧渊明单独领军北讨。
朱异这家伙不知为国,专为私利;梁主萧衍溺爱子孙,不察愚智,一味乱用。这一个昏君加上一个佞臣要葬送梁朝大好河山了!
在梁朝众皇子皇侄皇孙中,真正有点本事的还数着萧范,朝廷原来的公议也是正确的,偏偏萧衍听不进群臣的意见,又加上“面汤耳朵”,让朱异任意摆布来摆布去。萧范此前,在得悉朱异反对他领兵出征后,对人愤愤地叹了口气说: “这朱异的混帐嘴巴真比屁股眼还臭!”
萧渊明取得了专断权后,拥兵北行。当时盛夏酷暑,他是个胖子,平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份罪,领兵缓缓而行,沿途逗留,浪费了宝贵时间。
且说已故东魏大丞相高欢的世子高澄看到大局已经无碍,自邺都还晋阳大本营,才为父亲高欢发丧。
东魏主元善见追赠高欢为相国,进爵齐王,备九锡礼,谥曰献武。并亲临送葬。
进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袭爵渤海王。澄弟洋为京畿大都督,仍到邺都辅政。
柔然世子秃突佳因高欢逝世,就想还国。高澄见柔然公主年轻貌美,早就馋涎欲滴,欲为乃父效劳。好在柔然国俗,子妻后母,早成常规;而高氏虽属汉人,却完全鲜卑化了,在性关系上根本不同于汉族;更何况南北朝是中国最开放的年代,连汉人都不在乎的,何况北方呢?高澄即援此例,与秃突佳面商。秃突佳入商其姊。乃姊与高欢成婚,虽是逾年,但满打满算不过几个月,正在懊丧,骤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意外。况且高澄年才逾冠,生得仪容非凡,弓马精通,与公主正是一对佳偶,移花接木,乐得随缘,便满口答应。
当夜,一对青年男女同会巫山,颠鸾倒凤,公主更觉与高欢大为不同,两人直睡到太阳照到屁股。柔然世子秃突佳见姐姐又有了着落,回柔然复命去了。
那东魏主元善见多力善射,又爱好文学,时人赞他有孝文帝元宏之风。高欢在的时候,事无大小,必先奏报,然后施行。有时入朝侍宴,恭恭敬敬,所以众臣莫敢失礼。到了高澄接了高欢的权力,却大不一样了。高澄没有高欢的涵养,更没有乃父高欢的耐性,让黄门侍郎崔季舒伺察深宫动静。元善见身为一国之君,当然对此愤愤不平。一经崔季舒这条走狗密报,高澄顿时大怒,带甲士入朝。元善见知道高澄要故意找茬,忙盛宴相待。高澄斟着大觞,强迫元善见一饮而尽,元善见忍耐不住说:“朕连饮酒都不能自主,何必苟活世上!”
高澄勃然而起喝道:“朕!朕!狗脚朕!” 随手招呼崔季舒说:
“可以打他三拳!”崔季舒这条高家忠实走狗,竟举拳相击了三下,高澄才消了气。
过了几天,有彭城(江苏徐州)急报,说是梁军来攻,请速发援兵。高澄就派大都督高岳,往救彭城,抵御梁军。又让潘乐为副。有大臣对高澄说: “潘乐不如慕容绍宗!”
高澄蓦地忆起父嘱,本想把慕容绍宗用在以后关键时刻,这次却不曾想到。又一寻思,要起用此人,必须殊礼相待,岂能草草差遣?于是,不管军情紧急,费了一天功夫,安排盛宴,就如同刘邦拜韩信为将一样的重视。
翌日拂晓,高澄亲自登门去请慕容绍宗。
晋阳。高澄的王府外。
众将在等候着高澄陪同慕容绍宗的到来。
仪门大开,仆人鹄立,大厅里早已华灯高挂,锦幕大张,摆下数十桌筵席。当慕容绍宗由高澄和高岳陪同步入大厅,立刻鼓乐齐鸣,十几个衣衫华丽的执事带领着仆人躬身施礼,请慕容绍宗上坐。那华贵隆重的气派,使慕容绍宗不由自主地有些拘束起来,心里暗想:这个场面也太铺张了!
宴会间,高澄殷殷敬酒,这回可与上次在东魏主元善见那里大不一样;这回可是真心实意地敬了。高澄频频请教战略,慕容绍宗侃侃而谈,着实让众将领大开了眼界。方才觉得高欢的遗嘱是何等英明。
第三日,高澄的大将军营帐,众将官应卯后,由高澄亲自将符节奉与慕容绍宗,命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专制侯景。
侯景正在悬瓠治兵,准备进攻谯城,蓦地里听说慕容绍宗领兵前来,敲打着马鞍,面带惧色,哆嗦着嘴唇说:
“谁教鲜卑小儿派绍宗来?难道高王未死嘛!”
接着,侯景派人到萧渊明那里,请萧渊明千万不可轻视慕容绍宗,倘若得胜,向北追击不能超过二里路程。
且说萧渊明统梁国大军二十万进驻寒山,距彭城约十八里,令梁廷随后派来的侍中羊侃筑堰。两旬堰成。
羊侃劝萧渊明乘水势进攻,萧渊明动摇不定,等接到侯景来信,心下更没了主意。探骑来报,说慕容绍宗率魏兵十万,来援彭城。羊侃又劝渊明:“趁敌劳乏,急击之。”渊明还是拿不定主意。羊侃见“竖子”不可与谋,知萧渊明这纨绔子弟必败无异,干脆自领一军,出屯堰上。
过了几天,慕容绍宗自引前驱万人,攻打梁军左营。萧渊明正好饮酒过醉,躺着起不来,帐下来报,还是鼾睡未醒。好容易把他叫醒,才发军令救左营,诸将都不敢去救,独有胡贵孙者,鼓勇出营,往扑魏军,斩首二百级。绍宗见来将既悍且躁,便领兵诈退。萧渊明乘着酒兴,顿时胆大起来,建功心切,并力追赶,却忘了侯景来书上那句最要紧的话—“逐北勿超过二里”。
约追了三五里,不意后面伏兵杀出,前面又有慕容绍宗杀个回马枪,首尾夹攻。只见穿黄军衣的魏兵个个奋勇,以一当十,突进穿红衣的梁军阵中,只见刀光闪闪,梁军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头颅纷纷落地。萧渊明刚遇上慕容绍宗,便中了计策,被活捉了去。将士被杀被俘,约计数万人。
羊侃屯堰上,闻萧渊明被俘,大军已溃败,长叹了一声。从容结阵,徐徐退兵,不失一人。
梁主萧衍正在太极殿偏殿中昼寝,朱异慌慌忙忙来报,朱异刚说出:“寒山失律”⑤四字,惊得梁主萧衍身子晃了几晃,几乎倒在地下。
接着便是风声鹤唳,触物生惊。忽又接到东魏的檄文。
檄文出于东魏军司(即军师)杜弼之手,梁朝祸败,多如弼言。现录于下:
皇家垂统,光配彼天,唯彼吴越(指梁),独阻声教,元首(指魏主)怀止戈之心,上宰(指高欢)薄兵车之命,遂解絷南冠,谕以好睦,虽嘉谋长算,爰自我始,罢战息民,彼获甚利。侯景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关陇(指西魏),凭依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成难养;俄而思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指侯景先投西魏又想攻击西魏,反复无常,致使西魏不再帮他)。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甘辞卑礼,委贽图存,诡言浮说,抑可知矣。而伪朝(指梁国)大小,幸乐忘义,主荒于上,臣蔽于下,连结奸恶,断绝邻好,征兵保境,纵盗侵国。盖物无定方,事无定势,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吴侵齐境,遂得勾践之师;赵纳韩地,终有长平之役(以上举春秋和战国例子,说明梁国收降纳叛和进攻邻国,只能招来恶果)。矧(况且)乃鞭挞疲民,侵轶徐部(彭城一带),筑垒雍川,舍舟徼利,是以援侗庵尉尥妒浚魃绺八匠稹1肆抵冢郎桨袤胫或彬拗祝鼻钫抟源郑ㄐ蕉蛄恰<胺嫒性萁唬3厩医樱淹鲫辏帘劳呓猓ㄖ赶粼骱街廴裁穑渲钢壑校蠹坠南拢谝煨眨戌ハ嗤ㄖ噶壕笈寺沓闪朔玻奔仁猓咳醪坏龋ㄖ噶河攵扞拥酪迳虾褪盗ι系牟罹啵;褚蝗硕б还迫付钰澹钦咚晃收咚幌颍霞韧汛,犹将来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冢,揣身量分,久当止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援之以利器,诲之以慢藏,使其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竟,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说侯景奸诈,又要祸乱梁国)。然御坚强者难为功,摧枯拉朽者易为力,窃计江南军帅,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阵,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师,不比危脆之众,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余。若及此不图,以恶为善,终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屈强不掉,狠戾难驯。呼之而反速衅小,不征则叛迟祸大。会应遥望廷尉,不肯为臣,自据淮南,亦欲称帝(指出侯景野心勃勃,并不是真心投奔梁,而是想在江淮称帝),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素,躁竟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讟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彀,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精骑追风,精甲辉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建业即指梁都建康,三国时吴国到西晋时称建业),麋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辚轹,剑骑之所蹂践,杞梓于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长江以南和四川当时属梁朝),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也来了煽动梁朝文武大臣投降的把戏)。凡百君子,勉求多福,檄到如约,决不食言!
杜弼这篇檄文,真是大手笔,不仅文采华丽,更重要的是精辟地分析出梁朝的种种弊端,怎耐梁主萧衍毫不省悟,反因萧渊明被俘,觉得侯景是个能人,越发倚重侯景。侯景便遣行台左丞⑥王伟,驰赴建康。
王伟到了建康后,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奏称东魏主元善见已被高澄幽禁,东魏皇族元氏子弟,多避难南朝,请梁主选一人为东魏主,镇抚河北云云。梁主萧衍不知是计,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立了原魏咸阳王元禧的孙子元贞⑦为魏皇帝,发兵护送,许他渡江即位。
做为侯景特使的王伟是侯景的谋主,也就是狗头军师一类人物。这王伟是作乱的煽动者。 王伟生得高颧深睛,下颏上一绺黄须,平日里好摇着一把鹅毛扇,学那三国时诸葛亮的样子。但诸葛亮是个正人君子,而他呢,却是个专出歪点子的猥琐之徒。
要说这王伟,学问倒也不少,精通《周易》,雅高辞采,仕魏后为行台左丞,成为侯景主要助手。这人的心眼真够多够毒的,眨巴着那双又深又小的眼睛,足以让好人变坏,让坏人变得更坏。
要问王伟有没有智商,智商可是挺高的。王伟闲暇里与人背对背地下盲棋。“马三炮四”, “车五卒一”,他们面前并没有棋盘,棋盘都摊开在各自的心里。王伟常常面对三、四个与之对弈的棋手,最后的战果,无一例外地是他以全胜告终。王伟那上宽下窄的不怎么好看的脑袋,在一对三、一对四中,时而还要与对手们插科打诨,但是从没见过他自乱阵脚。象棋水平如此,那围棋更是下得有章有法,无人能敌。因而在侯景眼里,他简直是个智慧的化身。
王伟常劝侯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这句话出自《论语·述而》,意思是说:面临一件大事时,应该战战兢兢的谨慎对待之,凡事应当预先谋划好,然后按计划一步一步去完成它。
王伟还对侯景说:“萧衍妄自尊大,朱异浸润之谮⑧,君浮夸且文过饰非,臣诈伪且唯利是图,这对活宝贝不难对付!”
由于王伟的老谋深算,几乎所有的重要表章和军机要务,无一不是由王伟来处理的。这一次,王伟被侯景派往梁廷,是侯景唯一的人选。
要知王伟为梁主萧衍献的立元贞为魏帝的计策,到底有没有使侯景立得住脚,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 朱雀航:即朱雀门外的浮桥,架于秦淮河上。
② 台城:专指宫城,又叫建康宫,内有大小殿宇三千五百多间,正殿即太极殿,是皇帝听政和颁旨的地方。台城南面的正门叫大司马门。
③石头城:位于清凉山,为三国时孙权所建。石头城在梁时是蓄积粮米金帛的备用仓库。
④黄金百镒:一镒二十四两,百镒为二千四百两。
⑤寒山失律:“律”即规则,这里是指寒山战役失败。古代常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文字游戏,掩饰自己的错误与无能。寒山,位于徐州市东南。补充:书出版后,作者于2005年4月底5月初专门到徐州考察,得知,寒山又名三山,具体地址在徐州市东南两山口的北侧。
⑥左丞:侯景时任东魏吏部尚书、尚书仆射、大行台职务,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长、副总理和大行政区军政长官的多项官职。东魏在大军政区长官大行台机构下设左、右丞,作为主要辅佐官。又,东魏以左为上,因之,王伟是侯景最重要的属吏。
⑦元贞:元贞的祖父元禧是北魏宗室,被封为咸阳王。景明元年(500年),咸阳王元禧因权被夺,想废魏主元恪自立为帝,谋泄被诛。他的儿子们南奔入梁。故而元贞在魏本没有家族威望,梁武帝遣其渡江称魏帝,实在荒唐。
⑧浸润之谮:意谓谗言以渐而进,象浸灌渐渍而湿,使人不觉。此语取自《论语·颜渊》:“渐润之僭,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矣!”
第 十 章 一 误 再 误
刘福新
寒山失律不察由,又中敌国反间谋。
多少忠良皆不用,一耽二误恁昏头!
却说侯景占了寿阳,上表告败,自求贬削之时,梁朝廷还没有得到确凿的消息,有的说侯景已与将士同死战场。
太子詹事何敬容①入侍东宫。太子萧纲对他说:“近来传闻,说侯景尚且未死。”
“如若侯景真的死了,还是朝廷之幸!”
“这是为何?”
“侯景乃反复无常之叛臣,梁朝早晚毁于其手!”
太子萧纲将信将疑。
不几天,梁主萧衍接到了侯景的“自求贬削”的表章,他很高兴侯景未死,就授侯景为豫州牧,原来所封的官职照旧。有光禄大夫萧介②上表谏道:
“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董而为贼,刘牢之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举汉末吕布和晋末刘牢之这两个反复无常小人的例子。刘牢之,晋末人,背叛王恭归降晋朝,后又跟随桓玄反晋)”。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忝右司(侯景曾任东魏尚书右仆射,即右丞相),任居方伯(指河南大行台),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遭反噬,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容,故复投身于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③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之效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一匹夫,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岁暮之效,臣窃思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屣,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臣老朽疾侵,不应干预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道。臣忝为宗室遗老,不敢不言,惟陛下垂察!”
萧衍看后,叹为忠言,但终不能用。
豫州刺史羊鸦仁,听到侯景全军覆没,弃悬瓠城退至义阳,殷州刺史羊思迁也弃项城(今河南沈丘)退还,这“二羊”一退,河南诸州,又尽入东魏。要说这悬瓠和项城,在这年二月侯景请降时,已归梁朝,它们分别为豫州和殷州的治所。屁股还没坐热呼,旋即失去了。
东魏大将军高澄,既收复河南,便又想出一条毒计,将先前俘虏的萧渊明请去,对萧渊明说道:
“先王(指高欢)与梁主和好,已十多余载,今一朝失信,造成争战,我料着也不是梁主的本心,一定是侯景煽动的结果。如果梁主不忘旧好,我又怎能违背先王的遗意?所有俘虏的将士,可以回到南方去,与家人团聚,就是侯景的家属,也同样让他们得以团圆。”
萧渊明本是东魏的俘虏,受到高澄的优待,大喜过望,立刻派人带了高澄的书信到梁主那里去,并附带上自己写给梁主的奏启。萧衍见了高澄的亲笔信,尚不想求和,及至见到了萧渊明的启奏,即召集群臣商议。
“静寇息民,微臣以为还是许和为好。”
朱异还是揣摩梁主的心思,首先提出停战和魏的建议。
“朱大人此言有理,臣等也主和议。”
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中丞④张绾等随声附和着说。
“高澄方得胜仗,何必求和?这无非是反间计,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图祸乱,他好从中牟利呢!”
司农卿⑤傅岐反对议和,数语揭破了高澄的阴谋诡计。
偏是朱异等朝臣固请和魏,梁主萧衍亦厌烦了用兵,就写了封给萧渊明的书信,让来使夏侯僧辩捎回去给萧渊明。
夏侯僧辩拿了这封梁主的亲笔信返回萧渊明被拘的地方去,正巧路过寿阳,为侯景所挽留,只得暂且住下。
侯景盛宴相待,席间侯景说:“夏侯将军要去北方,既然身负朝廷使命,在下也不久留您,但不妨将朝廷书信给我一看,何如?”
夏侯僧辩不敢不给。侯景打开梁主给萧渊明的信,细细阅过。见上面有:“高大将军既待汝不簿,朕当别遣使臣,与他重修睦谊。”
侯景不看便罢,看了很是懊恼,虽然放走了夏侯僧辩,但心里就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般。因为他心里很明白,梁与东魏和好了,他侯景何以安身立命?
侯景这个善用诈谋的人,想出一法,伪作东魏朝廷书信,要求梁朝廷以侯景换回萧渊明。朱异撺掇梁主从之,于是复书曰:“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这书信当然是由侯景伪扮的东魏使臣带回,侯景看后,恼怒地说:
“我知这吴儿老公是个薄心肠的人呢!”
侯景哪肯等着束手就擒,又上书梁主,婉言劝告梁主不要相信高澄的鬼话。
又致书朱异,并贿赂朱异黄金百镒,托朱异在梁主面前替他说句好话。但朱异这个既贪婪又卑鄙的家伙,痛痛快快地收下了百镒黄金,却将侯景写给梁主的上书扣留不报。古人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朱异这个人纯粹是个不忠不义的龌龊之徒。
已改任中书舍人的傅岐与兼官中领军⑥的朱异一起入朝议事。傅岐坚持自己以前的意见:
“侯景因穷来归,既已收纳,不必再弃;况景系百战余生,难道肯束手就擒吗?”
朱异抗声道:
“景战败势蹙,但教一使传诏,便好就絷了!”
梁主萧衍专听朱异之言,决定与东魏和好。
为了再次试探,侯景又上表梁主,说自己的家小都陷没在东魏了,要求梁主为他主婚,要娶王、谢士族豪门的女儿为妻。梁主萧衍复信道:
“王谢门高,不便择配,可在朱张以下,访求佳偶。”
侯景对他的将佐哂笑道:
“走着瞧吧,早早晚晚,我要把这些梁国士族豪门的女儿都配给奴才!”
话说梁朝皇帝萧衍是个顽固执行士族制度的人。
士族制度还得从曹魏说起。曹丕建魏后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形成了门阀世族制。其特点是,士族把持朝政,享有政治和经济特权。在士族中也有区别,那就是根据祖父辈担任官职的大小,即所谓“郡望”,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又根据地域分成四姓:
侨姓、吴姓、郡姓、虏姓。
从北方迁到江南的为侨姓,这是当年从中原南渡,帮助东晋皇帝司马睿打天下的那些功臣们。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指律健⒑裙匾远唤鼋鲋干蕉。┰蛭ば眨蕖⒙⒗睢⒅N螅还刂幸嗪趴ば眨ぁ⑴帷⒘⒀Α⒀睢⒍盼祝淮蔽残眨⒊に铩⒂钗摹⒂凇⒙健⒃础Ⅰ嘉住*
士族之外为庶族。士庶有严格界限,士族做高官,升迁快,形成“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庶族只能做下等官,升迁很慢。士庶之间不能通婚,不能同坐。为了防止庶族冒充士族,谱学兴起,有《族姓昭穆》、《十八州士族谱》、《百家谱》等。到梁朝时,这些谱学都已经完备了。
士族制度兴起于曹魏,鼎盛于东晋,到南北朝时已渐渐衰落。这是因为,士族制是最腐朽的制度,士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已成为完全的寄生虫。有的士族以清谈为风气,连马叫都惊呼“老虎来了”。你想这些人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国,怎会不被历史淘汰。南北朝时已有庶族凭自己才能做了高官,象前朝的萧道成即是。这时候的侯景提出欲与王谢结亲,也不单单试探,可能也有贪图虚荣的成份在内。
萧衍是个顽固守旧的人物,他不允许侯景与王、谢通婚,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了。
在萧衍和那些大士族的眼里,出身比什么都重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蘑菇长在金銮殿上,就得把它当灵芝看。而侯景呢,只不过一介平民出身,连个庶族地主都不是……虽混到这份儿上,也不算寒碜,但萧老儿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叫他如何不恼!这也为日后侯景疯狂地报复士族豪门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南朝的士族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的。这且慢表。
以前,侯景叛魏是王伟的主意;现在,王伟又要唆使侯景叛梁了。
王伟对侯景说:“明公,到了今天的局势,听梁廷的任意摆布眼看是条死路;举大事,大不了也是个死,
况且,还不致于死呢。望明公举兵图之。“
于是,侯景遂怀反计。全城的居民都招募为兵,不再征收田租赋税,子女悉分配于将士。侯景为了从各方面做好准备,上表梁廷,请求朝廷拨锦万匹为军人做袍,中领军朱异说: “锦只能充赏赐用,不够供边防;要用,只能给你青布好了!”
侯景更气得不得了,反谋益甚。
咸阳王元贞,也就是以前梁主萧衍所立的“魏帝”,此时正在寿阳。其实他是梁廷的傀儡本无地盘无权力。梁魏和好,他这傀儡皇帝更是成了空壳,连“魏皇帝”的名分也削去了。这时,他看到侯景所作所为,知道侯景要谋反了,累请回建康。侯景对他说:
“河北事虽不能成,江南在我掌握,何不忍耐一二年?”
元贞闻言大惧,只身深夜逃回建康,据实上闻。
梁主萧衍改命元贞为始兴内史⑦,但不问侯景的情况。
侯景这阵子可没有闲着。他利用临贺王萧正德对梁主的怨恨情绪,让徐思玉去做策反工作。萧正德这个有爹生无爹养的家伙,一听侯景要废黜梁武帝萧衍,改立他为皇帝,大喜过望。这只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
侯景物色了萧正德做内应后,便指日发难。
鄱阳王萧范,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被朱异取消了统帅权的人,这时正在合州做刺史,据守合肥,侦知侯景将要谋反,密遣人报达梁廷,梁主萧衍也觉得侯景的行动可疑。召臣商议,朱异在任何时候总是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说:
“侯景部众皆溃散,必无反理。”
梁主偏听偏信,就给萧范去信说:“侯景不反,不必担忧。”
萧范再次上书朝廷,说是朝廷如不发兵,自己愿意率部众,往讨侯景。
朱异火刺刺地说:
“鄱阳王纯属多心,难道不许朝廷容纳一个客人吗?”
萧范接敕后,大为愤懑,再请讨伐侯景,都被朱异阻住,连奏启也到不了梁主手中。
不久,羊鸦仁扣住侯景的密使,将其押解到建康。给梁廷的信中说:侯景约臣同反,因此将侯景的密使押至朝廷治罪,并加紧防备云云。
朱异这人生性多疑,但往往疑忌的事没有任何根据,不应该疑虑的事却无端猜测,对于羊鸦仁押解来京的策反人员,他却坚决不信,还将侯景的人释还。他处处高人一筹,即使别人的话再正确,他也要反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他对侯景的判断每一次都是错误的,他却醉死不认那壶酒钱,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更重要地是要表现他掌握着梁朝实权,让人崇拜他畏惧他。将侯景的密使放归,也就是基于这一点。
朱异的专权独断,被侯景不失时机地利用了,奸谋一次次得逞。乃举兵叛梁。为了给自己的反叛涂上合法的色彩,公然传檄四方。并又一次上表梁廷,略言:
“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合,臣亦窃所笑也!臣年四十有六,未闻江左有佞邪之臣。一旦入朝,乃致怨恨,宁粉骨投命仇门!请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许,即领甲临江上,向闽越,非唯朝廷自耻,亦是三公旰食!”
这是公然的威胁,这是地地道道的最后通牒。
糊涂的梁主萧衍到了这般时候,仍以为侯景说的是气话,让朱异转告侯景的使者说:“譬如贫家,养个十个八个的客人,尚能得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客人,致有忿言,亦是朕之失也!“
侯景才不管萧衍的婆婆妈妈的解释呢,他再次暗暗与萧正德联络,详细研究了举兵以后怎样配合的问题。
一切就绪了。
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八月。
侯景发兵反于寿阳。
城内大校场上,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战鼓咚咚,集合将帅,登坛歃血⑧。
是日,地大震。
侯景又利用了这次地震,说是梁朝奸臣当权,民无宁日,上天示警。以诛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左卫率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为辞,要清君侧,带甲入朝。
要知战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 太子詹事何敬容:詹事,官名。秦汉设此官,司掌皇后宫、太子宫的庶务。南北朝时,此官专司太子东宫的总务。何敬容曾任最高执行机关尚书省的尚书令,因事被削为此官。本书第二十四章里有补充说明。
②光禄大夫萧介:萧介字茂镜,兰陵人,祖父即刘宋朝尚书仆射萧思话,父仕萧齐朝为左民尚书,名萧惠篟。萧介在天监十二年任尚书主客郎,出为吴令,甚有政绩。大同二年为始兴太守,大同七年拔为少府卿,又加散骑常侍和侍中。中大同二年因病告休,朝廷不许,萧介终不肯任官,萧衍乃遣使拜他为光禄大夫。光禄大夫之职为秦朝设置,汉时为朝廷顾问,魏晋南北朝变为闲职,隋唐后权渐重。
萧介上表时,已是只享受俸禄的散官,闲居在家。当听到侯景于涡阳战败走入寿阳,又听到梁主萧衍仍信任侯景,乃上表,反对继续收纳侯景。
③属国:完整名称为“典属国”或“附属国”,东汉官名,掌管降服汉朝中央政府的外族,职同刺史。此处指班超。
④御史中丞头戴獬豸冠:御史中丞为司法官员,故而头戴法冠。法冠一名柱后,或谓之獬豸(神羊)冠,高五寸,以縰为展筒,铁为柱卷,取其不屈挠也。御史中丞、侍御史、廷尉,凡执法官皆服之。另,此官职,可参考二十九章注。
⑤司农卿:汉代为九卿之一,司管金钱、谷物。梁朝仿之。
⑥中领军:汉末始置此官;南北朝时,中领军和中护军为皇帝亲卫部队指挥官,亦对国军有统辖权,权力很大。梁朝中,在宣阳门内的御道上设领军府,作为办公场所。这时的太尉、大司马、大将军变成了高级荣誉称号,作为加官、赠官或兼官,不掌军事实权。
⑦内史:汉朝以来,在王国设内史,管理政务,职同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的郡守。梁仿之。
⑧歃血:古代订盟时的一种重要仪式。双方代表含牲畜之血或以血涂口旁,表示信守誓言,决不反悔。
第十一章 四 狐 八 狼
处心积虑觅狐狼,发难时节噬鸡羊。
白马寺中曾伺魏,寿阳城下又窥梁。
却说侯景在寿阳集合将士,登坛歃血,盟誓反梁,以“清君侧”为名,声言带甲入朝。
变幻莫测的战争风云,顿时由北向南转移。
严峻的现实向人们预示:战争的脚步在中原徘徊了一阵以后,又将用金戈铁马奏出它那悲惨凄凉令人恐惧的进行曲。
很多忧时之士慨叹:一场大杀伐,不可避免地要在南方开始了!
侯景之所以能傲视一切,除了他自己的心计外,另一个就是他在几十年战争生涯中拼凑了一支忠于他的骨干队伍。他几乎用上各种手段笼络、培植着这些对他深信不移的骨干分子。 这支骨干队伍,最主要的就是被人经常谈起的“四狐”和“八狼”了。
所谓“四狐”是指侯景网罗的四个谋士。他们都如同狐狸一样狡猾。
侯景的首席谋士当属上文里早就叙述过的王伟。
王伟,其先祖是略阳人,曾仕北魏为许昌令,因而籍隶颍川。
此人精通《周易》,文章写得很有灵气,上文里提到的那篇投奔梁朝的上书就是他的杰作。当然,几乎所有的侯景的重要文表都出自他的如椽之笔。史书上说他“雅高辞采”,的确名副其实。侯景刚刚叛魏时,高澄以书招之①,王伟为侯景写了《报大将军书》②,其文甚美,高澄览毕说:
“谁作也?”
左右对曰:
“行台左丞王伟所写。”
“有才若此,为何不早早让我知道这个人?”
高澄不禁唏嘘……
王伟博学多艺,日常里好对人讲《周易》,也常讲晋人郭璞③的卜筮之术。又常吟郭璞那首《游仙诗》④: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
圭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
来恻悲丹心,零泪缘缨流。
他吟咏这首郭璞的诗,其实心理是十分矛盾的。既慨叹自已怀才莫展、壮志难酬;又不愿意隐居、与世隔绝。虽然居高位有危险,他也要千方百计登上人臣之极颠,那就是完成他做个宰相的夙愿。
因此,向梁廷发出“最后通牒”以来,他模仿《诗经·七月》作诗一首,献给侯景: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速下建康,朋酒斯飨,
当为王贺,万寿无疆!
王伟极力怂恿:趁九月天高气爽举兵南下,十月攻城略地,直捣建康,两个月即能在建康大摆筵席庆贺胜利了。
侯景的第二个谋士复姓库狄名式和,库狄式和是同王伟差不多同时在洛阳成为侯景的幕僚的。他亦自称深悉《周易》。
此人红脸膛,窄肩膀,是个十分典型的大头细身,如同一支细细的荷梗困难地支撑着那支荷梗上的莲蓬。
此人也是书生出身,小心眼不少,可一到大事便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利索;只是在军务处理上甚有特长,所以,军营内务一般由他处理。
侯景的第三个谋士名叫索超世。他是在侯景大破葛荣封了公爵后跟随了侯景的。他本是个被掳的汉人,在鲜卑族一个贵族家为奴,因生得豹头环眼,象三国时张飞的模样,因而给主人当贴身侍从。侯景从怀朔起兵时,他偷偷跑出跟随了侯景。此人长相虽凶,却很有心机,处事十分灵活,为侯景出过几次主意,因之深得侯景青睐。又因为索超世还学得一手好武艺,手持一杆长矛,力大无穷,被侯景委为亲兵总管兼谋士,时刻不离左右。
侯景的第四谋士,就是前文叙述到的那个策反萧正德的人,他叫徐思玉。他本是梁朝旧吏,侯景任东魏河南大行台时,与侯景有接触,待到侯景归梁,被梁主封为大将军、河南王时,转投到侯景帐下,是四个谋士中最晚跟了侯景的人。此人生得白脸膛,短身材,是个典型的南方人。徐思玉自称熟读五经四书,却是个见利忘义的人。他别无所长,只有一样本事,那就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死尸能说成活人。因之,常被侯景派为使者,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为侯景东奔西走,为虎作伥。
再说“八狼”:
第一只“狼”,是宋子仙。此人生得白白净净,不似武将,倒象个白面书生。他是算吏出身,学得一手计算的本领,自称“铁算子”。又曾拜一位武僧为师,学习武艺。骑白马,一根狼牙棒被他舞得翻滚如飞。且身轻如燕,有一手轻功的绝活。更重要的是,此人还学过排兵布阵之法,十分狡猾,在指挥作战时往往出奇制胜,与侯景有许多相似之处,并不亚于那四个被称为“狐”的军师。侯景每到关键的战斗,总是将他做为第一人选。常夸奖他文武兼备,有大将之才。
第二只“狼”是侯子鉴。本是侯景同宗,是最早跟了侯景的铁杆部下。此人是强盗出身,未跟随侯景时,打家劫舍、扒坟盗墓无所不为。他满脸虬须,声如破锣,骑一匹通体火红的烈马,手握一柄如侯景同样的长槊。脾气暴躁,生性凶残,每遇战阵,不避生死,是一个典型的亡命之徒。每到战斗胶合之际,往往被侯景派上用场。他缺乏涵养,往往为了芝麻粒大点的事,暴跳如雷,只怕侯景;同宋子仙和郭元建也有交情,不把其他的同僚放在眼中。有时嘲笑宋子仙的算吏出身。有一次,他戏谑宋子仙说:
“宋兄,你早先不就是抄抄念念,掰拉掰拉算算吗!”
宋子仙不恼不急,笑着说:
“侯老弟,你以前不就是窜窜探探,掰拉掰拉翻翻吗?”揭他劫路盗墓的老底儿。
两人一笑而罢。
然而,侯子鉴对宋子仙是敬佩的,他说自己是急火火的性子,太沉不住气;而赞叹宋子仙胆大心细,遇事不急不躁,极有章法。他以为自己有勇而无谋,不是块完整的料儿。每逢遇有战事,他都自然不自然地瞅一瞅宋子仙,不敢与宋子仙争头功。可对别的将领就不行了,他不仅不开玩笑,简直就是不屑,见了他们也总是耷拉着个黑脸,一副别人欠他的样子。
第三只“狼”是任约。此人红光满面,眼含深沉,标准的关西大汉。是侯景早先与西魏厮杀时俘虏过来的一员军官。侯景发现他心眼灵活,又虎背熊腰、体格健壮,破格提拔他为大将。只是此人城府很深,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什么出身,只知道他为人牧过马,因而对马匹的要求近乎苛刻,每到战斗结束打扫战场,他总要去看一看有没有缴获良马。直到侯景传檄反梁的前几天,他才从刚刚逃跑了的咸阳王元贞那里选了一匹青鬃马。他常说:“武人不能没有好坐骑!”也许,在他心里,战场上打不赢时,逃得快保得住性命是最最重要的事了;但是,他从不说明自己的目的,别人也没法子洞悉他的内心。不知为什么,他酷爱青色,除了马是青鬃马外,他使用的武器是一杆青龙偃月刀,还让锻工极力模仿三国时关羽那刀的样子,只是略轻一点。他的刀法,与中原的各家各派都不相同,每招每式都阴狠凌厉。每逢侯景发布军令,他从不抬头;每逢商议军情,他也轻易不发言。但是,当他觉得自己难以完成时,才嘟哝几句,要求侯景再考虑一下。众将都嫌他斤斤计较,不象个关西大汉的品性。
在任约的心中,他与其他将领也许想的不一个样子。他觉得自己不是侯景的老班底,又是个下级军官刚提拔的,对人对事不无顾忌。但侯景对他始终信任。以为他沉稳,能办大事,每有重大战事,他也是个很重要的人选。
第四只“狼”就数着郭元建了。此人在早年干过厨子,故而侯子鉴取笑他是:“炒炒掂掂,掰拉掰拉看看。”郭元建就用宋子仙的话揶揄他。侯景为什么看重郭元建呢?
因为郭元建这人有心术,懂兵法,有政治头脑,考虑问题比较全面。他有治理部下的才干,所部兵士被他管理得服服贴贴,军营事务总是井井有条。
他骑一匹白颈灰身的烈马,使两杆双面戟,舞得密不透风。他是侯景到洛阳时搜罗的一名将领,也算是侯景的老部下了。侯景每有疑难的事,除了“四狐”以外,也常征求他的意见。
黄面皮黄头发的他,极象个汉人与波斯人或俄罗斯人的杂交种。也许是曾干过厨子的缘故,每到一处总是将军队的伙食搞得好好的,总对他的部下强调“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刚刚安营扎寨,他军队的饭就做好了,因此,别的将领如侯子鉴等常来打他的“秋风”。
第五只“狼”是于之悦。此人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细高挑个儿。也是个如徐思玉一样能说会道的人。虽为武将,却常被侯景和王伟派去干外交的事儿。他武艺并不算上乘,使一柄单节棱鞭,骑一匹杂色马,常做为偏师替侯景攻城略地。 第六只“狼”是侯景的表弟,是侯景姨母的小儿子。此人是个市侩,驼背耸肩,棱形的脸上皮肉松驰,一双小眼永远是皮笑肉不笑的使人厌烦的猥琐模样。他叫司高碌。别人暗暗讥刺他狗头鼠目;他在风闻这些议论后,明地里嘻嘻哈哈,暗地里却极其狭隘,一有机会便向侯景揭别人的短处,爱打个小报告什么的。侯景看在他是表弟的面子上,不好说什么,但对他没什么好感,让他负责他的家务,实际上成了内务总管兼家属的护卫官。侯景在河南大行台任上时,高欢怕侯景远据河南,将来尾大不掉,将侯景的妻妾子女留驻晋阳,这时的侯景家属实际上也遇害了,司高碌成了个逍遥派,整天无事可做。后来,侯景让他负责将士们的驿递之事。
第七只“狼是于庆。此人倒是个行伍出身,很小就跟着侯景当了兵,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侯景说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此人与于之悦虽是同乡同族,性格与于之悦截然不同。厚厚的嘴唇短短的下巴,眼睛老眯眯着,眼光有些呆滞,一副厚道老实的模样。但打起仗来,身先士卒,直冲敌阵。他骑一匹斑白马,使一柄铁锤外加一面又长又厚的盾牌。盾牌是用来抵御对手的枪刀的,铁锤是用来进攻的,锤重力沉,舞起来寒光闪闪,让人胆颤。
第八只“狼是丁和。此人长得肥胖臃肿,下巴底下的肥肉叠了好几层,松塌塌地挂在胸前,就好似没有长脖子。
实实在在说,他不似个武将,倒蛮像个养尊处优的文官。他那副尊容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可是见了女人,特别是漂亮的青年女子,那双深埋在肉睑里的眼珠子立马便贼亮贼亮的,一眨不眨色迷迷地看着人家,他的同僚们都感到不自在,不愿与他一同外出。
他骑一匹棕色马,持一杆钢叉,武艺平平,是侯景将领里最差的一个,不知什么人高抬了他,把他也算在“八狼”里了。侯景的其他将领都暗地里讥笑他,“他能算只‘狼’吗,不过一头‘蠢猪’罢了!”
其实,侯景在北魏跟随尔朱荣时,早就开始搜罗忠于他的人才了;投奔了高欢后,他又不断地收买了一些有各种特长的文武官佐;待到高欢一死,他叛变东魏,又培植了部分亲信;他准备反梁,更利用封官许愿的手段,招降纳叛,力量不断地膨胀……
当“四狐八狼”的传闻到了他的耳朵里时,他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他心里明白,象丁和这样的部下,他应有尽有,根本算不上“狼”,顶多就象他的其他将领偷着议论的是头“猪”罢了,他连刚说了不几天的话都敢于否认!谁能信着他?
在他心里:卢辉略残忍,范桃棒粗鲁,谢答仁倔强,支化仁和房世贵幼稚,李贤明、来亮、彭隽眼光短浅,李瑞祥和李遵小气,蔡寿乐、王伯丑迟钝,田迁和范希荣虽没有大的本事,却最忠于他。
以上这些人,不管是“四狐八狼”也好,还是那些没起上名堂的人也好,侯景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该让谁出马,那是他心中的秘密。
此时的东魏和西魏都有着关于“四狐八狼”的传言,但梁朝对侯景的这个班底茫然无知,也不感兴趣,因为梁主萧衍佞佛,太子萧纲信道,文官讲究享乐,武官只顾盘剥,士人们喜欢高谈阔论,以清谈和摆排场自命不凡,特别是那些大士族们,只愿做待遇高的闲散官,连处理政务军务都不愿意干,连马都不会骑,连军械都不会拿,他们几十年来不上阵打仗了,皆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好似江山永固的样子。
侯景面对着外界和内部越来越多的有关他的部下的议论,保持着少有的镇静。他那像鹰隼般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寒光,让人高深莫测。他知道,这些人都坐在他的滚滚不停的战车上,而他才是这辆战车的主人,战车到底驶向何方,只有他和王伟这个第一谋士知道。
当初,侯景从晋阳高欢的大本营到河南赴任时,曾带着他的老班底夜宿晋城的白马寺。他听寺里的方丈说:在战国时期的长平之战中,赵国一个骑白马的将军战死,秦国将领见白马雄骏,便想据为己有,白马不降,挣断缰绳长嘶而狂奔,马铃散落山坡,化为马铃石,摇动起来叮咚作响。
老和尚叹着说:
“马为君子!”
仁也矣,白马!义也矣,白马!
后来,当地人们仰慕白马的品行,为白马筑寺。
侯景听了这故事,立时便产生了一种迫切的希望,企望着他自己也要弄到这么一匹白马,载着他在战场上驰骋杀敌,在官场上纵横捭阖,在乱世纷争中栉风沐雨,为自己寻找到旋转乾坤的美好明天。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有一匹忠于自己的白马作伴,将他的野心化为雄心,“王侯本无种”,乱世天子更易得嘛!
第二天,他觉得先不忙着赶路,应该让他的部下长点见识,增点信心,便领他们登上白马寺最高的塔顶眺望。
这晋城与晋阳虽说都有个“晋”字,但却相隔甚远。晋阳即是太原,它居高临下控视着东南方向的邺城,挟制着邺城里的东魏皇帝,西控宇文泰掌权的西魏,北监鲜卑族人的旧京平城,的确是战略要地。邺城即临漳,毗邻漳水,实在是无险可守,高欢之所以看中邺城,因为那是他最早的根据地,二十万流民被他安置于此,他们对高欢感恩戴德,唯命是从,把东魏朝廷安置于此,是最放心的了。大本营安在晋阳,亦是高欢独具慧眼。历来权臣掌握政权军权,是不愿与朝廷在一块的,但晋阳却是东魏的国中之国,高欢在晋阳的王府和军营才是东魏的真正权力所在。
而晋城位于山西(当时称并州)最南部,与河南诸州为邻。它与晋阳相距遥远。
当侯景带部下登上塔顶,只见那八百里太行岗峦遥列,青蛇起舞;九万里黄河,茫茫苍苍,触龙吞海。左襟齐鲁而右带陕甘,北依幽燕而南扼平原,是多么威武雄壮!
侯景对他们说:“为什么这里发生过长平之战,为什么曹操不惜‘车轮为之摧’,要上羊肠坂?这里雄险啊!”他顿了顿说:
“晋阳哪里比得上晋城!”
一丝不屑的口气从他那唇间而出,部下都看着他,眼见从他的脸上迸出一股浓浓的杀气。将佐们意识到:他连高欢都不放在眼里了。一旦有了机会,他将带领他们去闯自己的天下。
向梁国发出战争檄文后,他们跃跃欲试,机会终于来了……
【注释】
①高澄给侯景的书信:侯景投梁,梁武帝萧衍遣羊鸦仁为豫、司二州刺史,移镇悬瓠。高澄命慕容绍宗为帅后,又顾虑侯景与西魏和梁联合,故而作了最后的努力,遣人送书信给侯景。书信很长,最后一段说:“今刷心荡意,除嫌去恶,想犹致疑,未便见信;若能卷甲来朝,垂橐还阙者,当授豫州刺史,即使终君之世。所部文武,更不追摄,进得保其禄位,退则不丧功名。君门眷属可以无恙,宠妻爱子亦相送还,仍为通家,卒成亲好,所不食言,有如皎日……”
②《报大将军书》:是侯景让王伟以他的名义给高澄的回信。信更长。开头说:“盖闻立身扬名者义也,在躬所宝者生也。苟事当其义,则节士不爱其躯;刑罚斯舛,则君子实重其命。昔微子发狂而去殷,陈平怀智而背楚,良者有以也。仆乡曲布衣,本乖艺用,初逢天柱(指尔朱荣),赐忝帷幄之谋,晚遇永熙(永熙是北魏孝武帝元修年号,实指权臣高欢),委以干戈之任,出身为国,绵历二纪,犯危履难,岂避风霜?遂得躬被衮衣,口餐玉食,富贵当年,光荣身世,何为一旦举旌圃豕亩泵嫦嗫拐撸卧眨渴狄晕肪逦M觯终谢龊Γ枨且澹砻矫鸸识
结尾说:“来书云:妻子悉拘司寇(司寇:朝廷管司法的官员),以之见要(要:要挟),庶其可反(以为囚禁了我的妻小,我就可能返归魏国。庶:可能。反同返,指回心转意,不再叛魏。)当是见疑褊心,未识大趣。昔者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而可介意?脱谓诛之有意,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复加坑戮,家累在君,何关仆也!而遵道所传,颇亦非谬,但在缧绁(牢狱),恐不备尽;故重陈辞,更论款曲?所望良图,时惠指旨,然昔与盟主事等琴瑟,谗人间之,翻为仇敌,抚弦搦矢,不觉伤怀,裂帛还书,知何能述?”这封书信,明确告诉高澄,示以绝谊。高澄对侯景使者说:“回覆侯景,非我朝无情,是他自绝于朝廷。”并当着信使的面,下令缉拿侯景家属。
③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属山西省)人。博学多才,工诗善赋,通晓天文和卜筮之术。西晋末年,避乱南渡,曾任王敦记室参军,因谏阻王敦谋反,被王敦杀害。王敦乱平,被追赠为弘农太守。着作有《郭弘农集》、《尔雅注》、《山海经注》等。原有文集的大部分和卜筮书籍已失。
④《游仙诗》:本书所引诗为十四首中的第五首。本诗慨叹怀才莫展、壮志难酬的心情。
第十二章 暗潮汹涌 (十五)
飘摇风雨政荒修,日下江淮尽暗流。
笞景折捶传笑柄,每读此卷替他羞!
大战在即,可侯景公开叛变的警报飞达梁廷,梁主萧衍反而拈须笑道:
“景有何能为?只要朕一折捶,便足能笞景了!”
接着便命合州①刺史鄱阳王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②刺史封山侯萧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③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散骑常侍④裴之高为东道都督。又封邵陵王萧纶为统帅,持节督军,会讨侯景。另悬赏格,说是谁能斩侯景立功,立封三千户公爵,授给州刺史的高官。但,这又何曾容易!
在这之前,杜弼为东魏写的檄文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主荒于上,臣蔽于下”,就是指出:萧衍是昏君,朱异是奸臣。
“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这是指梁朝士大夫阴私躁急,他们侈靡无度、耽心晏逸。这些统治阶级中的人不是豪华相竞,就是崇尚玄谈;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溺道佞佛。一方面是庶民百姓啼饥号寒、动辄得咎;一方面则是士族巧取豪夺、中饱私囊。吏治腐败是梁武帝萧衍的致命伤。
梁朝的腐败可说俯拾皆是。
单说有个叫鱼弘的,干了三任郡守,恬不知耻地向别的官吏“传经送宝”曰:“吾任郡守做到了四尽。一曰水中鱼鳖尽,二曰山中獐鹿尽,三曰田中米谷尽,四曰村里民庶尽。”那么这些穷凶极恶的“四尽”,梁朝皇帝知不知呢?是知道的!
因为梁朝时,官吏搜刮财物,都要向梁主萧衍上贡,根据贡献物的好劣和多少来品评官吏的政绩优劣,献物多的便云称职;献物少的言为弱惰。但是,牧令守长,哪个肯毁家报效,当然是竭泽而渔,供梁廷挥霍,于是老百姓苦不堪言。
当散骑常侍贺琛⑤不忍缄默,上书言事,指出:“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实由风俗侈靡使然”,萧衍听后不由得勃然大怒,呵斥贺琛沽名钓誉,欺罔朝廷,还说什么懦怯贪残各有其用处。在所有开国皇帝中,公开鼓励贪污的凤毛麟爪,萧老儿就算一个!
皇帝包庇和鼓励贪污,暂且不提。且说南北朝农奴制人身依附关系迅猛发展,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阶段。西晋皇室及官僚贵族大批南渡,有如过江之鲫,原来经济、文化繁荣的中原变成了战场;广大汉族农民为避战祸,也纷纷逃亡江南。到了江南,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依附于东晋、南朝的宋、齐、梁的官僚士族,做他们的部曲或佃客。东晋南朝曾规定贵族荫庇佃客的户数:“官品第一、第二,佃客无过四十户……第九品五户。”这种限制只能是一纸空文,因为东晋和南朝政权依靠豪强大族来支撑;再加上政府徭役过重,甚至让女人服役,所以为了躲避徭役,很多农民不得不到贵族那里寻求庇护,成为不向政府纳税服徭役的依附农奴。梁武帝大同七年十一月丙子,曾下诏:“停在所役使女丁。”梁武帝萧衍素来不关心民众,这个诏令,足以说明梁朝徭役之重。
东晋、宋、齐以来,为限制贵族兼并农户,曾多次颁布“土断法”⑥,一直没有解决豪强士族拥有大量佃户,与国家争夺劳动力的问题;而梁武帝萧衍的政策是“急于黎庶,缓于权贵”⑦,更不可能解决这一问题。为了躲避徭役,许多农民躲开了政府的控制,却又陷入了士族的压榨之中。由于梁武帝佞佛,寺院僧侣势力发展很猛,寺院拥有大量土地,僧侣是不去劳作的,当然是靠大量佃户耕作。
单说一个故事。同泰寺一位掌管寺院土地的高级僧人,一日邀请一些大士族到寺院所属的庄园消夏乘凉,他们在幽雅的林亭里,摆设着丰盛的酒筵,当他们鼓乐齐作、开怀畅饮的时候,庄园外传来“咚咚咚咚”的鼓声,那是依附于寺院的农奴正在田地里从事集体耕作。这些沦为农奴身份的佃户随着鼓声进退,劳苦万分。如果哪个人在鼓声中不竭力耕作,要受鞭打的责罚。这种当时流行的集体耕作方式,实际上是一种奴役更为厉害的带有强制性的劳动。难怪后来有诗人为此情景写出了《耕田鼓》为题的有名诗篇。诗曰:
农舍田头鼓,王孙筵上鼓。
击鼓兮皆为鼓,一何乐兮一何苦。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愿我天公降之以雨;
令桑麻熟,仓箱富,不饥不寒,上下一般足。
这首诗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封建社会的对立面貌,揭露了统治阶级的罪恶。这也是为什么侯景发难,佃户纷纷加入其中的重要原因。
由于老百姓苦难不堪,致使一些有识之士,特别是位居最下层的知识分子啧有烦言。他们利用各种形式进行反抗。譬如父母亡故,常用《丧歌》或《挽歌》发泄心中不满。他们专用讴吟平民的《蒿里》⑧和《庶人挽歌辞》,使听者对不平等的社会更加愤慨。譬如侯景在寿阳时,为了获取民心,同王伟等专门去下层仕人家里参加殡葬,唱起了晋朝大诗人陆机的《庶人挽歌辞》,辞曰:
“贵贱礼有差,外相盛已集。
魂衣何盈盈,旟旐(yú,zhào引魂旗幡)何习习。
父母拊馆号,兄弟扶筵泣。
……挽歌挟毂唱,嘈嘈一何悲。”
梁朝律令非常严苛,家中一人犯法,全家不论老小统统治罪,因受到伤害而感到无有出路的人,流变为不从事农耕的浮民。一人逃亡,则全家人都要成为罪徒。这可让老百姓怎么活下去?故而,侯景作乱,很多人都跟着作乱,这个原因不可低估。跟了侯景,不用交纳苛捐杂税,不用再受严刑苛法的压迫。侯景寿阳举兵,即用此作为号召。
梁朝因腐败日甚,早已失去了一个国家最为重要的东西—民心。
正如杜弼檄文中所言:“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亡敦戒素,躁竟盈家家思乱…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沸擞谙拢巳搜峥啵豹
梁主自已不知,倒让敌人来上政治课;犹不能省。看来梁朝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再说士族制度,它是中国历史上的附庸悬疣,一点积极作用都未起过。士族与百姓正好相反,他们有特权,不受法律约束,耽于逸乐,不仅漠视民众,就是整个地主阶级利益也很少关心。他们都建有豪华宅第,占地很多,有厅、堂、楼、阁,还有门坊、花园。雕梁画栋,飞檐彩拱,奇花异草,凉亭曲折,珍宝满室,这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他们不学无术,特别是士族子弟独占着清流美职,待遇很高,却不愿学习治国之道,更不愿习武研究军事。这么一帮人,在战争爆发时,却被皇帝派去担任将帅,岂不是自毁江山!
针对士族情形,有人赋诗曰:
食禄着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萧衍宣布佛教为国教,先后修造了大爱敬寺、大智度寺和同泰寺,还有不少中等规模的寺院。僧尼多达十余万人;还有萧衍的好几个儿子信道教,道士养有白徒,道姑蓄养女儿,这些人都不属于国家的户口,不纳赋税。僧尼多无法无天,养女皆服罗纨,这些寄生虫们也与士族一样尽情挥霍。
如此折腾,国家还有什么实力?
萧衍虽说信佛信得迷迷糊糊、意志消沉,但帝王的高傲桀骜、专横独断,在他身上也是锋芒毕露的,他和所有帝王一样,不允许臣子们对他的话有异议,更不允许超过他。无怪乎当一些有见识的大臣指出朝廷弊病时,他会大发雷霆;但对于朱异等佞人的报喜不报忧,却十分欣赏,一再加官晋爵。
杜弼檄文中还有句:“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
撇下“兵权在外”留待后文再叙,本章先叙述一下“衅起腹心”的问题。
梁主萧衍的原配郄皇后⑨无子,并且死于萧衍登基之前。萧衍当上皇帝后再也未封皇后。丁贵嫔生了长子萧统,母以子贵,虽未封皇后,却统领后宫,实际上负起了皇后的责任。
萧衍的大儿子萧统,在萧衍篡齐即位的那一年(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即被册立为太子,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这萧统的确是一个贤良的储君,他的死,朝野惋惜,京师士女,号泣满路,就是老百姓,也闻讯悲哀。萧统死后,遗有文集二十卷,古今典诰文言正序十卷,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传诵后世,被推为一代词宗。
夭太子有好几个儿子,长子名欢,已封华容公。萧衍打算将萧欢立为皇太孙,让萧欢将来继承帝位,却犹豫不决,好长时间没有决定下来,在延迟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立第三子萧纲为太子。
朝廷上下大多数人认为这种立储不符合传立规范。后来,梁主萧衍因众臣议论纷纷,特进长孙萧欢为豫章王,萧欢的弟弟萧誉为河东王,另一个弟弟萧察为岳阳王。
可是,梁主萧衍的其他儿子还是愤愤不平,觉得梁主立了萧欢,大家都没有意见,而立了萧纲,大家资格都相等,没有一个不觊觎皇位、猜忌东宫的。
邵陵王萧纶是萧衍第六子,喜怒无常,性情暴躁,梁主曾将他禁锢狱中,免官削爵,不久又释放了出来,仍旧为王,并命他为扬州刺史。但萧纶纵肆如前,遣人去市上购物,不给人家钱,引起商人罢市。萧衍很生气,将他废为庶人。萧纶被废为庶人,是中大通四年二月间事。过了数日,又赐还封爵,授丹阳尹。
萧衍溺爱儿子,致使萧纶恃宠生骄,就想夺取太子之位。太子萧纲当然十分害怕,就奏请梁主让萧纶去任南徐州刺史,离开了都城建康(萧纶原任的扬州刺史和丹阳尹的治所都在建康郊区)。
还有第七子湘东王萧绎出镇荆州,第八子武陵王萧纪出镇益州,都对父皇立萧纲为太子不服,都想继承皇位。
太子萧纲明知自己为弟弟们嫉妒,也为侄子们仇恨,当然心里非常恐慌,常挑选精兵,为自卫做准备。
梁主萧衍信佛信得糊里糊涂,以为国家太平,子孙和睦团结,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了争夺皇位而勾心斗角。又因为没立长孙为帝位继承人,未免感到内心有愧,所以待遇昭明太子的孩子,不亚于诸子。河东王萧誉,得授为湘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得授予雍州刺史。刺史为地方军政长官,都握有实权。梁朝制度,封王不授刺史,等于有名号无权力,但任了刺史后就不同了。
萧察见他祖父年老糊涂,政事混乱,也不免暗暗蓄起雄心,自思雍州刺史的治所襄阳非常坚固,是一块风水宝地;想当年,他祖父就是在这里开创基业,正好做为将来争夺皇位的根据。一面募精兵训练,一面勤于政事,所辖地方称治,这也是萧察煞费苦心所致。
下面专门讲讲萧绎,这是本书的主角之一。
原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鄱阳王萧恢死,萧衍调湘东王萧绎继任,萧绎原任丹阳尹,就在天子脚下,如今改镇江陵⑩,离开了皇都,顿觉自由自在。但好景不长,旋又改镇江州。直到太清元年(公元547年)正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萧衍第五子,萧绎五哥)死于荆州任所,湘东王萧绎再次由江州改任荆州刺史。萧绎知道,先前是替叔,这次可是替兄,当然是铁板钉钉了,不可能再改任他处了。他心里那个激动啊,荆州这形胜之地,终于到手了,所以他到尚书省领取印授时,连靴子都跑断了。
湘东王荆州刺史萧绎,是个既虚伪又冷酷的人,还是个既贪婪又口口声要“止足”⑾的人。单说这“止足”,在南北朝时期,朝代更替频繁,险恶的政治风浪,使一些士人惧怕 “旦执机权,夜填坑谷”⑿的下场,所以就出现了一批姿态各异的号称“怀止足”者。但贪图享乐是腐朽的士族难以抑制的欲望,而要享乐又必须求得富贵。萧绎则云:“人生行乐,止足为先。但使樽酒不空,坐客恒满”⒀ 。就是说:人在行乐时,要懂得止足;但有个前提条件,要有物质保证。无须多说,要能做到他那样的优游自逸,得有丰富的财富做基础。萧绎是亲王又是刺史,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山资”来经营他的“隐业”。当然,萧绎是口是心非,他和很多讲“止足”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摆摆样子,让父皇和其他的皇兄皇弟皇侄们对他放松警惕,掩盖他那政治野心。
萧绎很会享受,他在江陵建了许许多多别墅,譬如城内外有竹林堂、凤凰阁、玄洲苑,还有最令他自豪的湘东苑。他常约些名士到湘东苑浏览他的杰作。这湘东苑的确不同于其它的园林,是由他亲自设计建造的。林、亭、台、楼、阁、桥、廊以及假山水池,让人觉得不论春夏秋冬,都不俗不艳不惊不乍,无雕凿感,无堆砌感。最重要的是,他还赋予这所园林更多的文化的意味,藏有数万卷图书。他在这座别墅里,不以珠光宝气的奢华来显露自己的身价,也不以雕梁画栋来展现自己的恢宏,却让每一个来浏览的人感受他的“智者文化”,让人崇拜他的知识渊博。但他的另一些园林却是另一种模样。这更说明他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实实在在地说,这种人是很可怕的。
对于地底下这些即将爆发的岩浆,对于这一股股争夺皇位的暗潮,梁武帝萧衍非但一点也未觉察,反而觉得他们都是些孝子贤孙,根本没有加防。就是杜弼为东魏撰写的檄文里,也说他“用舍乖方,废立失所”,他也毫无反省之意,这又正如杜弼的檄文中写的“年既老矣,耄又及之”了。
萧衍老朽昏愦,溺爱放纵,是造成皇族子弟对外无能,对内窝里斗的原因。
还有一点,也不应忽视:那就是两晋南北朝时代,几乎所有的皇族都是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和丧失了人情味的家庭,茫然若失和妒火中烧的情绪犹如每天的日出一样照耀着他们,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不由自主地助长着自己的狭隘和孤僻性格,岁月的流逝使他们在可怜的自我里越陷越深,到头来父子之间、兄弟之间视同陌路。
如果一个帝王,能洞察到这一点,自然会少带来点麻烦,但萧衍不仅不采取应有的措施,反而在家族事务上优柔寡断,以妇人之慈助长着皇族家庭中的矛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立太子和处置诸多亲王就是典型的例子。
俗语说:“表壮不如里壮”。萧衍晚年误事,便由胸无主宰,便由习焉不察,便由拒谏饰非。
当侯景声言举兵时,萧衍还在自欺欺人,觉得侯景不过小小贼徒,只要他一声令下,即可扫平妖氛。因为他代表着“天”,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侯景把天戳了个大窟窿!
【注释】
①合州:梁太清元年(公元547年)二月,侯景要求内附,七月,梁将羊鸦仁入悬瓠城,梁主下诏,以悬瓠为豫州,寿春为南豫州,改合肥为合州,北广陵为淮州,项城为殷州,合州为南合州,但合州在南北朝时成为战场,南北政权都设合州,故而治所和辖区变更频繁。当时的合州辖境约当今安徽合肥市及肥东、肥西两县。
②北徐州:南朝时治所在燕县(今安徽凤阳东北),辖境约今安徽淮河以南,蚌埠市、定远、滁县以东和江苏六合县等地。
③司州:魏晋以后,司隶校尉(司管治安)所辖区域称司州,东晋南朝,废除司隶校尉辖州的制度,改置刺史。但司州刺史权限很大,成为一般刺史以上的地方高级军政长官。南朝时治所在平阳(今河南信阳)。辖境相当于今河南省淮河以南、竹竿河以西,湖北大洪山以东,澴水以西,应城黄陂以北。梁朝初年,梁败于魏后,在南义阳建置司州,梁天监七年,梁先胜后败,义阳频频易主。梁大通二年(公元528年)改名为北司州,柳仲礼为司州刺史,上是南司州,位于平阳和义阳之南。
④散骑常侍:秦朝散骑官与中常侍官并置,为陪侍天子的近卫官。前汉仿秦制;后汉废,只留中常侍,中常侍改由宦官任之。到魏晋南北朝,废中常侍恢复散骑官,用士人担任,从属于门下省长官侍中。梁朝任此官者甚多,而多数为加官,此处提到的裴之高即是加官。加此官号,可以随从舆驾。但下文的贺琛是正式的散骑常侍。
⑤贺琛:字国宝,会稽山阴人。伯父为当时大儒。贺琛见当时群臣饰奸害政,遂上表章,议论朝政弊端。侯景进围京师,贺琛未入台城,留守东府,被叛军槊成重伤,但未曾死,被叛兵车载台城下,贺琛竟哀求守城官吏打开城门,晚节不保。 ⑥土断法:东晋以来,为安置北方南迁的士民,设立了许多侨郡侨县,这些郡县户口不负担租役,多为士族控制,严重影响了国家财政收入。东晋及宋、齐、梁多次实行“土断法”,即撤去许多侨郡侨县,不再区分侨民与土着居民,一律以地域为断,在何郡县就注入何地户籍,承担租税徭役。
⑦“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隋书·刑法引自志》。
⑧《薤露》与《蒿里》的丧歌出自汉朝田横门人。田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前者送王公贵人,后者送士大夫和庶人,使挽柩者歌之。到晋朝时,二歌已普遍成为丧歌和挽歌。《蒿里》歌曰:“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⑨郄皇后:名郄徽,为梁武帝结发妻。生永兴公主玉姚、永世公主玉婉、永康公主玉儇,死于萧衍任雍州刺史的治所襄阳,年三十二。萧衍即位后,追赠为武德皇后。郄皇后生前妒嫉成性,萧衍的妾丁贵嫔不敢当夕,并受尽郄氏的折磨。郄氏死后,又托梦给梁武帝,不准其再立皇后,故而萧衍登基后未立皇后。两晋南朝女权主义盛行,此事略见一斑。
⑩萧绎改镇江陵:普通七年(公元526年)冬十月辛未,丹阳尹湘东王萧绎改任为荆州刺史。原荆州刺史萧恢为梁武帝弟弟,萧范之父。
⑾止足:“止足”或称“知止”、“知足”,出自《老子》所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功成身退,天之道”等语。魏晋南北朝时期,《老子》中的这些话,成为士人常用的格言。但这些谈“止足”的人,具体动机大不相同。有的是年老辞退,不图仕进;有的是谋清闲,过安逸日子;有的是畏避权贵,怕卷入政治漩涡;有的是感觉危机四伏的朝廷不可依靠而持冷漠态度,以示有一定距离。但真正的“止足”者甚少,而“怀禄耽宠”之士比比皆是。
⑿“旦执机权,夜填坑谷”:此语出自颜之推《颜氏家训·止足》。颜之推曾任梁朝的散骑常侍,他的言论很能说明那个时代的士人心理。
⒀萧绎这段话引自《全德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