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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0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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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的碑文(郑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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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0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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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伯的碑文
  作者:郑小暄
  关键词:
  作者简介:郑小暄,原名郑长梅。山东安丘人,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峡山区作家协会会员,《峡山文艺》执行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和我的母亲们》。
  细细算来,我与二伯只见过四次面,第五次见面,竟是永别。
  第一次见面,我六岁,当时我正在洪沟河岸拿着柳条悠闲地放鹅, 在田野里锄地的父亲向我摆手,他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高声喊,你二伯回来了!我心里纳闷,问,是玲子她爷爷吗?父亲说不是。那是强子家二伯?父亲说也不是,他郑重其事地说,是你自己的亲二伯。村子这么多二伯,到底哪个是我的亲二伯?
  晚上,父亲领着我去了三伯家,那儿像赶大集似的,院子里、炕上、炕下全都挤满了人。父亲指着炕头一位披着军大衣的老人说,快叫二伯。我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我不敢看,虽然席子上的煤油灯不是很亮,但是我看得清,他气宇轩昂,头发很精神的倒梳着,模样虽然父亲有些相似,却比父亲年轻了许多。在我们山村,我从来没有过衣服这么整洁,脸面这么干净的人。
  到底没喊出二伯两个字,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太多了,估计喊了他也听不见。我只留意到,席子上有好多杏元饼干,这太稀罕了。我们村联社里也有饼干,但都是方形的,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尝得到。二伯见我愣愣的,赶紧抓了一把给我,抓的时候,二伯叹了一口气,四弟,这孩子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家里生活的不好啊。
  生活是什么,日子好不好的,我才不想呢。我把周围的饼干全部拢起来,狠狠地吃了一通,身边依稀听到,这个口音不太一样的二伯,去东北好多年了,是个军人。他有这么多饼干,家里一定很富有。
  二伯来的时候,村长也会到我们家,连我们村里人都敬畏的武子哥,也提着二锅头来看望二伯。邻居们都露出很羡慕的样子。三伯家人来人往,天天像沸腾了一样。
  二伯走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感觉周围很快恢复了宁静,时间一久,好像这个叫二伯的人只在梦里出现过。连我的父母,也很少提及他了。毕竟,那个叫东北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后来的生活当中,记得杏元饼干比二伯更为清晰,那饼干的香甜,时常令我坐在那个饥饿年代的门槛上,盼着二伯再次到来。
  二伯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已经会干农活了,当时正在大门口,把那些踩的平平的泥巴用做成棉体钵。突然看到一群人拥着二伯向我家走来,我本能地把棉钵器一扔,然后用手遮挡着破棉袄往院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父亲。父亲停下劈木柴的活,起身迎接二伯。转身厉声地对我说,不认识你二伯是咋地,连声二伯也不喊。二伯不在意,微笑着摸摸我的头说,这丫头,几年不见,长高了。父亲却说,长的高管啥用啊,山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这令我羞得无地自容,本来像百灵鸟一样的我,突然结巴起来。
  二伯在三伯家安顿下来,每每到吃饭的时间,兄弟几个轮番去叫,大家生活的不好,却都拿出家里最好的白面,尽量多一两个小菜,好生招待。我们家都是父母去请,二伯随后就到,二伯迈进门槛那会,是我最紧张的时刻。父亲总是拖着庄稼汉那样响亮的长腔,“来了,二锅——”母亲赶紧从背后戳我,我终于随着父亲喊了一声,“来了,二锅——”父亲立马板下脸来,瞪着黄牛大的眼睛对我喊,叫错啦!紧接着对二伯解释,这孩子,以前下坡干活时还给人家唱歌的,见了你就傻了。
  二伯在我家多待了几天,我竟然还是知错不改。二伯很无奈地对父亲说,别逼她喊了,这孩子对我太陌生了。等我退休了来你家住。
  我和二伯的感情从第三次见面开始。二伯退休以后领着伯母一起回家来了,还给他的兄弟们带来的毛衣坎肩,是藏青色的。那大包的饰品和俄罗斯面包,在我去大伯家的时候,早就被一抢而光了。仿金耳环和发卡在堂姐们的头顶,耀眼了好多天。面包经过几天几夜的发酵,已经发霉了。父亲到底拿回家一块,不给我吃,又舍不得喂狗,放在窗台硬生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
  二伯单独送给我一个红色的发卡,是用五颗心串联在一起的。他说,我特意给你留的,你看,和国旗一个颜色呢。二伯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沉重,我看得出他比上次来到时候苍老了许多。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红色,也远远没有理解二伯所说的这个红色的含义。他似乎很懂我的内心,问我吃的穿的还缺什么,家里买不到的他回哈尔滨买。我第一次勇敢地抬起头回话,这些我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书,一本画画的书。二伯一口答应下来,我见到了二伯从没有过的开心表情,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可是二伯是有心事的,他总爱问我爷爷奶奶生前的事情,经常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沉默的像西山岭的石头。伯母却是个生性活泼的人,她烫着短发,长得像电影里的太太,喜欢拿着半导体聚精会神地听戏,有时候会很陶醉地跟着哼上几声。二伯却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望着她,一脸的平静。二伯的内心到底装着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伯父伯母住在我家西屋,这间房子简陋的没有一张桌子,那块半导体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也是这个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清晨,我跑到村前的洪沟河岸,采了一把野菊花,蓝的、黄的、粉的。这些遍布乡村,卑微到尘埃里的花朵,伯母却非常的喜欢,她找来墙角的白酒瓶,边插边问伯父,你看好不好呀?二伯点点头自言自语,这儿,什么都好。
  我上学的时候,二伯喊住我,给你这三十元钱,你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吧!三十元,在那个年代对于来说我,已经是巨款了,可是我说什么都不肯收。长成一个小姑娘时,我忽然变得很难接受别人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我看到了,伯父伯母的提包里装满了药瓶,日子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光鲜。就在推让的时候,大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捡起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说,真傻,不要白不要。
  而我的堂姐更是跑过来冲二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是听到二伯夸我长得高,一直愤愤不平。她告诉二伯,咱们这个家族一个高个子都没有。她感觉二伯还是听不懂,最后直截了当地说,二伯,你说,我们姐妹哪有高个子的,长高了就不是我们这个家的人了!
  没有听懂的是我,二伯乜视了堂姐一眼,站起来拍拍胸脯,盯着她问,怎么没有高个子?我不高么?
  这些小小的问题不止一两件,但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致。我照样秧一些没有名字的花草或者绿绿的吊兰,放在二伯的窗口。我们会把父亲运回家的石块,凿出大山的样子,凹处放上清清的溪水,旁边栽上小小的榆钱树。我拉着他们一起爬上山岭,找那些才刚刚成形的酸枣,跑到田野里啃流着乳汁的玉米。我将一分一分的纸票攒起来折叠,外面形成一个圆,里面是一艘小船。我告诉二伯,将来,我们会很平安,很富有。
  二伯这次走的时候,我上学没在家,父亲怕我伤感也没有告诉我。我回家只感到整个屋子突然变得空落落的。父亲告诉我,这次二伯走的时候和往常不一样,家乡的大葱大蒜他都不要了,非要带走那纸船、水草和大石头。就在上车的一霎那,父亲故意把那块大石头摔碎了。看到二伯失望的眼神,大伯冲我父亲怒吼。二伯很无奈地说了一句,你们以后在家别再吵架了。然后下车默默地捡起几块碎石块,放在大衣兜里。我冲父亲说,你干嘛这样啊,为什么不让二伯带走?那块石头比山岭上所有的石头都好看!这时候,父亲眼圈红了,你看你二伯还能拿得动么?得有三十多斤啊。他还要坐七天七夜的火车,你没看出他们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了。
  父亲说的没错,一年后,伯母病世。二伯不顾儿女的反对,把骨灰盒揣在他的军大衣里,带回了山东老家,这是我们这个小山村,第一次树立墓碑,连同我爷爷的一共是两块。这是非常隆重的事情,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围着看。我才这知道伯母杨氏,是石家庄人。办完丧事后,二伯更加苍老,他的头发稀落,几近花白。他一再解释这次来,真的背不动很多东西了,只是给我带来了画画的书籍,一本简明美术词典,很厚。大伯知道后,借着酒劲,隔着土墙,高声骂我。
  后来的几年,二伯一直卧床,他一直不间断地给我在城里的学校寄信,他每次都让我代问家人好,然后鼓励我好好学习。他说那些小水草繁殖了很多,那些小石头放在鱼缸里真是好看,说那些一分的纸币,现在实在不知道该增值到多少钱了。我回家把这些事情告诉父亲和大伯,大伯听后暴跳如雷,凭什么给你这丫头写信?你让他把信寄给我,我找别人念给我听。
  可是,后来二伯已经握不住笔了。堂哥打电话说二伯的身体很不好,但还一直牵挂我的学习,他说我是老家里唯一喜欢读书的人,读书就有希望。堂哥还说武子哥去东北看望伯父了,不过临走的时候拿走了他的退休金,伯父的心情不怎么好,可是又坚决不允许堂哥找武子哥。
  电话没多久,二伯就去世了。堂哥把他的骨灰盒用军大衣包起来,带回了老家。二伯的丧事办理的极其简单,即便这样,大伯还是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花钱不到位,打点乡亲们的太少。大伯以此为理由,要了堂哥一些钱。堂哥急着赶火车回哈尔滨,但是二伯的名字还没来得雕刻在墓碑上。二伯的侄儿们都争着做这件事情,拍着胸脯让堂哥放心。堂哥过意不去,留下墓碑刻字的钱,返回了东北。而我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二伯的离去,总以为他还在东北,只是暂时没有了消息。
  二伯去世十五年后,我年迈的父亲送走了他的最后一位兄长三伯,现在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开始保存一些电话号码,安排一些没有完成的心事。在看到抗战七十周年的大阅兵后,父亲老泪纵横,他说,你二伯也是老兵了,闯了一辈子东北,到最后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们都说我老啦,眼睛花啦,可是我能看得清,那个地方确实是空的。那刻墓的钱,早就被你的哥哥们花光了。
  女人不能上坟,出殡的时候我是去过的,却没有仔细看,只记得那个墓碑上有很多名字,但是没有我。争论很久之后,我拉着倔强的父亲去了西岭。父亲生病多年,无法独自活动。我搀扶着父亲,来到当年我和二伯摘酸枣的地方,如今荆棘满地,青藤疯长,只有二伯静静地陪在爷爷身边。而其他的伯父被都安排到了风水更好的北山上。这块风化的石碑与山顶上那些美观大气的石碑相比,小的实在可怜。墓碑上隐约可见,只有伯母杨氏的名字,旁边却是一片空白。
  就在墓地旁,父亲告诉了我二伯更多的事情。二伯郑锡爵,生于1929年,兄弟五个,全家只有他在外地求学。十六岁时,国家强制征兵,本该是十八岁的大伯应征入伍,可是他贪生怕死,二伯二话没说,凭着一腔的热血,顶着哥哥的名额,弃笔从戎。刚去两个月,国内解放战争爆发,几年都没有二伯的消息。家人都不清楚他参加的是哪场战役,爷爷一直认为他的儿子已经牺牲了。是战争改变了二伯的性格,他一直都认为同胞不应该是相互残杀的,所以对于那些出生入死的往事,也绝口不提。他用沉默,缅怀那些死于战争无辜的人们。可是,大伯总以为二伯微薄的收入,本该是属于他的,是二伯抢走他的幸福生活。
  我的二伯,如今已经长眠在故土,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灵魂一直执着的守望着这一片土地。次日,我请雕刻大师把二伯的名字刻在碑上。父亲担心地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会惹你的哥哥们不高兴。还有,没有人会注意这块不起眼的墓碑上多了一个名字。
  我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我是父亲捡来的孩子,因为我永远都不是二伯的亲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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