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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3:19
鄌郚总编

宋兆梅  :土地情(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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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0 14:32
鄌郚总编
土地情
作者:宋兆梅  
  一
  克俭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就和妻子浅秋分居了。刚开始的时候,克俭的睡眠出了问题,晚上稍有动静,他就躺卧不安,继而心慌、心跳、烦躁。他闭着眼,像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行,耳朵动动,就觉得耳边到处是老鼠走动的声。住在老家的时候,他的家是个土房子,还是石灰摱墙的那种。屋山墙上大片大片的石灰撕下来,他习惯用手去抠,他还想象着这些掉了石灰的土墙是驰骋在战场上的男人,这些男人的嘴脸是扭曲的,还呲着牙。
  老房子的浮棚用新闻纸糊着,到了晚上,就是老鼠的天下。他的邻居刘墩在南场里养鸡,好几年不回家住了。这个刘墩兄弟四个,他是老二,分家时分得一间半屋子,和老三同居,奋斗了七八年才自己盖了这所老房子。房子就用石头垒垒地基,土打墙,刚开始的时候,用麦秸草培屋,换上红瓦也就两年的时间,地基的石头缝连水泥都没舍得用,窗户用塑料薄膜封着,塑料薄膜最怕日光,有的被晒爆了,破出一个个洞,这些洞破得很有艺术性,像一对对榆钱儿,小风走过,它会摸摸风的耳朵,很亲昵的样子。若是大风,克俭会听到刘墩家发出“啁、啁、啁”的声音,像女人哀怨的哭泣。到了晚上,刘墩家的老鼠会从棚顶蹿到克俭家的东屋棚顶上,在浮棚上就是一顿乱跳。浅秋刚嫁过来的时候,晚上不敢睡觉,说,老鼠是不是在大集会?还说,是不是克俭家的老鼠和猫一样大?用新闻纸糊好的浮棚见风就缩了,四边裂出一道缝,浅秋时常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问克俭,老鼠不会从纸缝里漏下来吧?克俭捏捏浅秋嫩嫩的脸蛋,说,不会,老鼠就是在浮棚上生存的,不敢见人。
  克俭当时在村里的纸厂干业务员,晚上习惯去厂里和一帮小伙子打打扑克,也是赌钱的,一次五元钱。浅秋知道克俭的这个毛病,每当克俭像猫一样要偷偷溜走时,她会飞个媚眼,让克俭晚上不要出去,她一个人在家担心老鼠真的会掉下来,浅秋这样说的时候,两只像紫葡萄似的眼睛就水汪汪的了,克俭犹豫过,也拉着浅秋的手慢慢坐下来,手也不安分过,一会就伸进浅秋的上衣里了,但是没过五分钟,克俭的那些狗朋狐友就打过电话来,说克俭是不是恋新婚的老婆,好没出息的样子。倒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而是扑克桌上那呱地呱地的甩打声让克俭兴奋不已,平日萎靡不振的他,到了牌桌眼睛就瓦亮了,特别是赢钱的时候,他一边摘下眼镜用衣袖子擦擦,一边揉揉发红的眼睛,他的瞳仁里仿佛注入了鸡血,精神倍增了。这时,任是浅秋几度哀怨,克俭都会找个借口溜出去,浅秋望着克俭走出家门,恨恨地想起一句歌词: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浅秋把所有的电视频道翻个遍,都是一些叽叽喳喳的台剧,里边的主角和配角都叫得声嘶力竭,且脸红脖子粗的,浅秋感到好没意思,就拿出香港作家亦舒的小说来读,她刚刚挪动枕头,就大叫一声,她的叫声应该是台剧主角的一百倍分贝,她惊恐的叫声惊动了睡下的婆婆,婆婆跑过来,问怎么了,浅秋看看光着上身,穿一条短裤的婆婆,说我的枕头底下有小老鼠。婆婆养育了三个孩子,克俭、大伯哥克勤,姑姐克雯。婆婆很瘦,两只乳房像两条断流的小溪,她跑动的时候,小溪流起来,可是没有一丝力气,浅秋还联想到丝瓜的瓤子,她甚至想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她的那两个东西会变成什么样?是干瘪了的车胎还是像风干了的柿子?
  婆婆轻易地拿走了小老鼠,很轻松地说,不要大惊小怪,又不是没见过耗子(老鼠的别称)?然后,赤着脚走了,她的乳房走动起来就好看多了,像擂起的两个鼓槌,依稀可见当年喂养孩子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浅秋刚才的恐惧消失了,涌上来的母性团团地围着她,她躲进被窝,不自然地握握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结实也有韧性,像两个蒸熟的白面馍馍,克俭说,每次看到都想咬一口。
  浅秋不想看书了,她也不想给克俭打电话,克俭打牌入迷的时候,接到浅秋的电话会说,一会就回去,一会就回去,你先睡着呀。过了一会的好几倍时间还不见克俭的影子,浅秋又打电话,克俭就关机了。浅秋这个气呀,她会委屈地流泪,流泪的时候还不敢出声,担心被婆婆听到了。她还会不停地翻身,在翻身的时候,右下腹就像按上一个流通器,一会就开始发涨,然后胸口发闷,在肾的下方发疼,肩部发紧,两只胳膊发酸,整个人像掉进万丈深渊,四肢无力,感到很无助。眼泪淌出很多,湿了被角,浅秋会关了灯,瞪着一双眼睛,望着这黑嘘嘘的世界,她在想,这就是婚姻吗?月亮像什么也没有看到,把一丝清光从窗户缝里塞进来,撒在浅秋的被角上,泪水反出光,月亮的清光还是源源不断地照进来,最后照在浅秋的眼角上,浅秋的长睫毛一动不动,月光就围着睫毛转圈,树梢随风动了动,窗户上投下一个大的阴影,浅秋坐起来,她把头抬抬,南屋像一尊要说话的塑像,窗户开着,木格窗缝里插几把镰刀,借着月光,一闪闪的黑影,那棵毛白杨长过了屋顶,它的影子投到天井里,遮了好大一块,只有浅秋住的东屋窗子边是白茫茫的一片。
  浮棚上的老鼠又跑起来,发出咕噔咕噔的声音,浅秋不感到害怕了,她在脑子里构想这个老鼠的样子,这是只母老鼠还是只公老鼠呢?肯定是只公老鼠,还是只发情的公老鼠,想到公老鼠,她就想到克俭,她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克俭的手机还是关着,浅秋就往坏处想了,前些日子听大嫂红锦说,有人给大伯哥克勤写了一封信,要求他把1000元钱放到大队西边的小桥下的大青石下,如果不按时间放钱,就给他家放火。红锦吓得好几天不敢外出,还不准克勤出发,还告知了一家人,克勤和克俭没当回事,只有婆婆当真了,把孙女涵涵搂在怀里,好像讹钱的坏人随时会抢走她的孙女,浅秋对婆婆说,娘,你放心好了,没有人会为1000元钱去放火的,也没有人为了1000元钱进行敲诈的,犯不上。红锦就反问,那他为什么写这封信?浅秋说,这个世界无聊的人很多,真正有胆量的却很少。
  克俭快午夜了还不回家,浅秋就想到那封信,她想是不是克俭被坏人一棍子打晕被拖进草垛后边去了,是不是这个坏人觉得克勤干厂长有钱,作为他的弟弟,克俭也应该有钱呀?浅秋否定了自己的错误猜想又重新构想克俭还没回家的可能性,她也在分析为什么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一些不良习惯呢,为什么一个人在白天可以理性地思考,到了晚上就思维混乱呢,难道没有阳光的时刻真的如此可怕吗?
  二
  这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路灯照在远处的楼层上,凸出的阁楼像一个怪物长了一个怪异的鼻子,靠近马路边的复式别墅贴了格子地砖,借着车灯,那一道道格子闪着黄边,在克俭的眼里,像浅秋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没等照在克俭的身上,他就远距离接收了一股凉气。
  浅秋昌潍师专毕业,在村里的小学教语文,校长和克勤的关系很好,经常聚在一起喝个小酒,这种关系一点不奇怪,屁大点村子,也就那么几个名人,除了村长、厂长就是校长了,校长也是村里的文化人,文化在村民的眼里是至高无向的。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在邻居面前都是昂着头走路的。克俭叔二嫂的儿子在青岛建筑学院毕业后,叔二哥找了和他一起当兵的战友,这个战友现今是青岛市四方区的建委主任,一个电话就把叔二嫂的儿子安排到建和房地产公司做建筑设计,叔二嫂逢人便说,他儿子的工作如何如何好,公司每月给六百元的房屋租赁费,他儿子还懂PHOTO,那些被听傻了大娘大爷们,问什么是PHOTO?二嫂低头想想,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不是我们锅里蒸的饼子。有一次,叔二嫂遇到从城里回家看婆婆的浅秋,她知道浅秋的斤两,就不说那什么PHOTO了,而是说他儿子找了一个即墨当地的女孩,就在这家房地产公司做保管员,虽然只有中专毕业,但是女孩家的老房子拆迁后就可以赔偿两套90平米的楼房,没等浅秋露出羡慕的神色,叔二嫂也深知浅秋不会露出她想得到的东西,就话锋一转说,你家的房贷快还上了吧?
  还有十二年。浅秋看着叔二嫂的屋山头,几棵柿子树开着黄色的花,这些花瓣的形状,让浅秋想到大婆的脸,大婆去世三年了,但是大婆的脸就像一朵绽放的柿子花,村里人都说大婆长得好看,也说大婆是个厉害角色,浅秋看过大婆走路,走起路来像一股风。后来浅秋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研究了好长时间女人走路的步姿还有女人走路的速度,她还决定写一篇有关《女人的命运和走路的关联》的论文,克俭取笑她,说人家教师都是为了评职称才写论文,你是闲的没事要写论文,浅秋懒得搭理他。夫妻这么多年,她觉得和克俭很多事情无法共享,也无法达到一致的兴趣平面。时间久了,很多东西她宁愿和好朋友诉说,也不愿告诉克俭,克俭也没有耐心听她对哪篇文章的评价还有对文章中女主人公的怜惜和同情。浅秋说的这些在克俭的脑子里连个记号都没有,他也找不到切入点和她沟通。克俭回到家就喜欢躺在沙发里看看电视,浅秋也会坐在他的身边,不一会,两个人就因为选择哪个电视节目发生争执,浅秋喜欢看那些情感细腻的家族片子,克俭喜欢看球和战争片子。有时,浅秋会霸道地从克俭手中夺过遥控器,打开自己喜欢看的电视频道,克俭却板着脸抢过去,说你不是不喜欢看电视,喜欢上网吗?快去玩你的电脑吧。浅秋刚才是有意的,就是想逗逗克俭,也想陪着他看会电视,克俭无赖的话就让她反感,她起身去了书房,看书去了。
  十二年,你都五十多岁了。也真够累的,还要供应大斌上学,都说在城里住没有钱,住在那里和要饭的差不多。我听人说,去个客人都不给客人吃饱,就买那么几个小馒头,盘子里的菜也是半满不浅的,做个城里人也真可怜。叔二嫂的话像一把细盐,擦在浅秋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浅秋是不会在叔二嫂面前服软的,她竟然喊出了一句她都讨厌的口号。以前,她在劝说别人的时候,就经常说这句话,别人听了也受启发,可是真正轮到自己头顶上,她觉得这句话,也就是说说,动力不是压出来的,人只要活着,动力就要时刻存在,没有了生命的动力,这个人活着也是死了。
  叔二嫂的家和浅秋婆家隔了三户,他们的房后都有人家刚盖了新房子,盖过新房的住户大门口都用水泥铺平了地面,比前面的老房子高出了四十公分。下雨天,雨水渗到前面的老房子里,叔二嫂和浅秋婆家地面上都冒出水珠来,叔二嫂曾经恨恨地说,等他儿子挣钱多了,要盖全村最高的房子,要把自家的大门口沙高五十公分,要雨水流到别人家去。浅秋婆婆没有发表意见,公爹慢条斯理地说,房子必须盖,你们还能一辈子住在城里,等你们老了,爬不动楼了,还不得回家住你们的老屋。浅秋不敢接话,自己家青黄不接,还有克俭开厂欠下的外债就三十万,如果在老家翻盖房子,她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她用眼睛盯着老屋里掉落的墙皮,忽然感到悲伤,她想到一个女人长到婚嫁的年龄,离开自己的父母,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十月怀胎受尽受孕之苦,还要生养孩子,还要顾及夫家的七姑六姨,很像这些粘在墙壁上的泥坯,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掉落了,是不是那一天就是这个女人生命要终结的一天呢?最近,浅秋产生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她经常地胡乱联系,联系后就莫名地产生忧伤,还会不自控地流泪,流泪后好长时间,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空白后就被很多东西填的满满的,她不会像克俭那样烦躁,而是默默地躺着,两只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她还会不时地开闭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把眼皮变小,变小,她就看到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白云、有花草,还有流水。一段时间,浅秋就这样迷恋着这个变换出来的世界,当失眠的克俭抱着自己的枕头靠近浅秋时,浅秋感到他像一条长满毛的虫子,就是浅秋用自己的眼睛在那个世界里看到的虫子,他瘫软地伏在树枝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浅秋怀孕的时候,克俭晚上还是外出,他会说厂长今晚开会之类的借口,等到十点以后,克俭还没有回家,浅秋打过电话去,克俭说就要结束了,就要结束了。浅秋对这句“就要结束了”深恶痛绝,自己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五十遍,她想如果自己的婚姻也快要结束了,她会感到可惜吗?她也知道没有哪一个村办厂长开会会超过十点的。克俭口里的会议无非又是赌钱。那几天她反应厉害,克俭给她买了鸡蛋还买了她爱吃的水果,她总是先想克俭扔她一个人在家的辛酸,又想克俭对她倍加呵护的好处,想着想着自己就流眼泪。终于在一个夜半时分,她听听公爹和婆婆睡熟了,她悄悄地开门,去了克俭的厂里。大街上鸦雀无声,浅秋手灯都不开,踏着夜色走着。也别说,女人生气的时候,就没有了恐惧。以前,浅秋一个人是不敢走夜路的。厂里看大门的人不在。她自己走进去,整个厂子灯火通明,工人在加班,机器的声音很大。她知道克俭在那里打牌,其实她并没有来过,可是她径直走进厂子后边的二楼,蹬蹬地上楼,里边打牌的人没有一点察觉,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浅秋进去就看到了克俭,好像一共六个人,克俭的前面有一堆钱,五元的多,也有十元、二十元的。浅秋一把抓下克俭的眼镜,想摔,但是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浅秋是一手抓眼镜,一手抓钱的,浅秋的速度很快,她放好眼镜后,就把手中的钱一撕两半,还想撕,她犹豫了一下,也塞进口袋,蹬蹬下楼回家了。
  克俭也回家了,让浅秋开门,浅秋说你屡教不改,克俭油嘴滑舌地说,驴,会改了叫吗?不会叫就不是驴了。克俭以为这次浅秋会像上几次一样,被他逗笑,被他逗软了心。浅秋把钱撕了一下就不舍得撕了,他知道浅秋是担心钱撕成几片就粘不起来了。他还知道浅秋不敢摔碎他的眼镜,因为摔坏了他还得去配,还是要花钱的,他知道浅秋过日子,她不会舍得乱花钱的。
  三
  克俭是个从不推辞酒局的男人,他说过,人家叫你你不去不是给人家难堪吗?每次酒醉回家,浅秋就质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不知道自己的胃不好吗?人家出钱你也用不着出胃呀?克俭一边咬着舌子一边说,酒桌上喝的不是酒,喝得是兄弟间的情谊。他听到浅秋不说话了,知道狂风骤雨就要来了,放低声音说,人家让喝也不好意思不喝呀。浅秋狂吼一声,驴不喝水摁不到河里去。这句话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对父亲狂吼过的。她的父亲一辈子没喝醉过,最多的时候就是喝两小盅白酒,她母亲指责的是他做人像头驴子,不知道看死活,只知道给人拉磨。
  今晚为了喝酒,克俭没开自己的车,打的去的,是几个同学聚会。这几年克俭搞的狼狈,很少有同学主动约他。那几年红火的时候,同学可是没少挤上门。他有一个在电力工作的同学,买房的时候,借克俭一万元,克俭担心浅秋不同意,就撒谎说,一个和他有业务的朋友急需两万元,这个客户可是每年要带给纸厂二十万利润的。浅秋对钱一向看得很淡,她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但是改花的钱,她一分都不会吝啬。她越来越迷恋写一些杂文,她写过一篇《富翁和慈善事业》的论文,克俭说她脑子有毛病了,有点紊乱的迹象。浅秋写到,一个人致富不可能永远光明正大地走光明正大的路子,很可能要送礼、行贿、偷税漏税,一切能利用的黑手段他都会使用。等他发迹了,他会拿出一部分钱帮助失学的孩子,帮助社会上需要这部分钱的困苦人群,他们一是为了名誉,一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浅秋滔滔不绝说这些的时候,克俭会阴阳怪气地说,这个社会,很多大事情都是靠富人去完成的。
  多亏你不是富人,否则你会翘尾巴了。浅秋对克俭的见解不屑一顾。克俭不明白何以浅秋对富人如此恨之入骨,难道她家前辈子就是给地主抗长工的佃农?克俭的父亲多次说起地主,都是一脸惋惜的口气,过去的地主多数是好的,和现在的企业老板没有两样,穷人有难的时候他们也是帮的。现在的有钱人不是“结对子”帮助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吗?地主看到穷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也免费要他们在学堂陪读的。克俭爹电视看多了,知道了希望工程,知道了结对子,就把地主和如今的有钱人联系上了。
  克俭住在“亚历山大”小区。来买房子的时候,浅秋就不同意,说又不是外国人,还起个洋名字,真有点崇洋媚外,有本事像那些款儿,去国外镀镀金,注册个外国国籍,做移民得了。克俭第一次引经据典,说这家房地产公司的策划是下了大功夫的,亚历山大是个国王,谁不喜欢沾点国王的气场,说不定以后我们的儿子大斌就有出息了。他说得唾沫星子四溅,领着浅秋从房子的大门看起,一条走廊把房子一分为二,克俭说这叫四通八达。卫生间在大门的北边,有通风的窗户,克俭说卫生间是大凶,窗户在北,我们北方多数时间刮北风,什么凶气都被风带跑了。玄关是一堵实墙,做个百福图挂上,可万事大吉。浅秋知道克俭被卖房子的小姑娘忽悠了,他嘴里的这些风水知识也是从小姑娘那里照搬照抄来的。除了扑克和麻将,克俭很少摸过书本。一次他很认真地看过一本书,看到一半就粗野地侵袭了浅秋的身体,浅秋过后翻开一看,是一本地摊上的黄书,和他一起出发的同事在火车上买的,无意中留在克俭的包包里了。浅秋翻了翻,一开始也很刺激,并且自己的身体还跟着那些下流的语言产生过冲动,越往后看,全是不堪入目的描写,一个谁都会做却被夸张得有点恶心的动作,浅秋就把书放进炉子里烧了。一次,克俭和她亲热后,浅秋说,如果叫我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赤身裸体一起,再发生点什么,我没有别的感觉,只有恶心。克俭没有回答,浅秋又把这个话题对好朋友重复了一遍,好友说你都结婚十几年了,你怎么一点不了解男人,你觉得男人和你同床共枕就是爱你吗?更多的时候,是他的一种生理需求。
  就在克俭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接到了他一个做酒的同学的电话,这些年这个同学也不走运,先是和克俭一样做了城市边缘人,在家做水产好好的,就五十万元接下了一个快要倒闭的纸厂,起先是不知道这个厂子快要倒闭,还是一个亲戚介绍的。他咨询过克俭,克俭说纸业这几年不好干,隔行如隔山,造纸业的污水处理就搞不好,很多厂子就因为污水处理不当,被卫生局强制执行关门的。这个同学的亲戚是他媳妇的娘舅,把造纸业说得天花乱坠,同学就动心了,当时五十万也是个大数目,他是同学中最有钱的,就在妻子和妻舅的纵容下,义无反顾地接手了纸厂。第一年厂子的效益还可以,可以说算红火,但是红火的东西就有人生红眼病,他的纸厂靠近一个叫马家湾的村子,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村民举报到卫生局,说纸厂的污水严重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甚至威胁到居民的生命安全,还例举了马家湾这几年癌症的增多就是与纸厂排出的污水有关,卫生局说想开门就交罚款三十万。本来是影响居民的生活,卫生局却利用罚款填饱自己的腰包,难不成卫生局会利用这三十万搞个污水处理设备?同学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搞定卫生局罚款10万元,只要村里居民不举报,就装作聋汉耳朵。招工的时候,在厨房做饭的范清鞠就是本村人,她的三叔就是村里的村主任,是说了算的主,同学就求她帮忙,范清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村里捣乱的人,也是暗中塞了钱的,同学也新上了污水处理设备,不知道怎么,克俭就听到这个同学离婚了,新娘子就是范清鞠。
  同学以前的媳妇克俭见过,是个喜欢做男人尾巴的女人,同学走到哪里,她像个阴影跟到哪里,没等同学说话,她就开始天南海北了,克俭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浅秋在他的同学面前总是给足他面子,从不乱说他的缺点,他喝醉的时候喜欢吃青萝卜,他还会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吆喝:“我要吃萝卜,我要吃萝卜。”浅秋骑自行车去五里地的小庙镇买过好几次,浅秋还会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还给他轻轻地揉太阳穴,给他做小米粥喝,醒酒后的克俭还恬不知耻地说,你怎么不骂我?浅秋叹口气,你都醉糊涂了,骂你有用吗?好男人也不是骂出来的,而是自己管自己管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带诱惑的东西,关键是你自己的心态和怎么样去做到适可而止?
  浅秋说这些的时候,克俭就感到内疚,也感到自己娶到一个知书达理的老婆,他还说,娶个有文化的老婆就是好,然后他会手脚并用,想亲近一下浅秋,浅秋像只兔子一样跳了一跳,她闻到克俭的身上有一股小时候沤马种菜的味道,又臭又骚。他的衣服上也是这种味道,浅秋洗衣服的时候就打那种棉油皂,味道会减轻一些,后来这种肥皂买不到了,每次克俭酒醉回家,浅秋就想吐,还吐不出来,就窝在心里,干呕。
  克俭看到自家的灯还亮着,知道浅秋没睡。等克俭摇摇晃晃打开防盗门,浅秋屋里的灯就无声地熄灭了。克俭有意在卫生间发出乒乓的声音,浅秋屋里没有一丝动静,像死了一样。这个三口之家,自从儿子住校不回家之后,就像冬眠了一样,两个卧室分住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很少说话,都靠手机短信告知对方自己要干什么。克俭的衣服随便扔在洗衣机上,浅秋会及时地洗净晾干,挂在衣橱里。克俭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回家就把臭袜子扔在沙发上,以前浅秋会捂着鼻子拾走,洗净。这些日子,浅秋不洗了,就给克俭扔在阳台上,克俭也不洗,他会买回一打新袜子,只穿新的,旧的还是扔在沙发上,浅秋在肚子里骂他臭无赖。
  好些日子克俭没有和浅秋亲近了,借着酒劲,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浅秋的屋子,一把撕开浅秋的内衣,就在她的身上横冲直撞起来,浅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眼睛里滚出被强奸了的泪珠。
  四
  浅秋大学毕业后分到大套子村小学校。这里叫套子的有四个村,前套子、后套子、大套子和小套子。原先四个村是开的,隔着一节子地。随着人口的增多,四个套子就连在一起了,以大套子为中心,久而久之,四个村就叫成了一个名字“大套子”。顾名思义,套子就比较严实,这四个村子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闭合的棉桃。春天枝繁叶茂的时候,西岭上排成行的槐树开成一片银色,圆圆的婆婆丁花压黄了岭头,岭下是刚刚栽进地的烟苗。早上,露珠调皮地在烟叶上滚动着玩耍,不小心掉到地上,便湿成一个铜钱的印痕。几只鸟儿在树上起跳,路边的杨树上搭建了很多鸟窝,村子里开始有说话的声音,烟筒里冒出一股股烟岚,青烟和露珠相遇的时候,露珠的脸儿也慢慢地变青,草尖上的露珠优先藏起喵咪,阳光照过后,细细的土点子贴着叶片,一阵小风跑过,土点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坦的地方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民房,带廊檐,红瓦,高高的水泥墙,第一道阳光射到铝合金门窗上,阳光反照回来,岭上出现一大片红光。当阳光浓了,东坡的土地也变得赤红,地里的庄稼像一棵棵小人参果子,它们的头顶上盘旋着红绿交加的颜色,整个村庄像一个张开嘴的棉桃。
  都说套子是块风水宝地,传说大明开基,百废待举。洪武帝仔细权衡一番,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平定天下。如今两广未下,巴蜀立国,那大元皇帝还稳坐在大都城里。就决定南征收复两广,北伐打下山东、河南,大将徐达在平定山东时,奇遇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并短时间让这位女子珠胎暗结,在他出师河南时,难料自己的命运如何,就留给这个女子很多金银财宝,其中最为贵重的就是一方明朝的官印。套子很多徐姓人家,传说就是徐达的后代。一些来村子收古董的,就专门打听这方官印,可是村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人说,哪里是那位女子的坟墓,哪里就是风水最好的地方。村里的公墓林就在西岭上,底下全是石头蛋子,谁家死人了,找人挖墓就得半天的时间,还要放炸药雷管什么的,清明上坟的时候,就有人发现墓地里有人盗墓,圆圆的一个井口下去,全是崭新的细土,一个在广州工作的人说,这是些南方盗墓贼,他们精通天文地理,还熟悉历史典故,哪里有什么文物,他们一清二楚,他们还利用除夕晚上鞭炮齐鸣的时候,动用先进的盗墓工具盗墓,谁也不会发觉,如果真有什么宝物的话,早被这些盗墓贼盗走了。
  盗墓贼盗墓的地方是块岭地,约有五亩,被这个在广州工作回家探亲的人一说,这五亩地就成了一块香饽饽,村里几个有钱的人家都想占为己有。四个套子最有钱的就是四个人,徐家同、克勤、董和尚、刘木墩。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刘木墩就是刘墩的大哥。可是四个套子还有一个强横霸道的人:四眼仔。这个四眼仔是个高度近视,右眼1500度,左眼1400度。高中毕业后,在村里乱晃,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女孩一是不喜欢他穷得抵了鼻的家,二是一个高度近视干活怎么行,去田里锄地,恐怕谷子苗和秕子草都分不清,主要是看不清。他每天从村子这头走到村子那头,很少和人说话,村里的人也厌恶他,一个大小伙子什么活不干,就像块半头砖似的来回转悠,晃得人脑袋疼。他父亲见了就骂他,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每天闲着两只爪子,就知道啃老。本来他父亲是要说吃老的,但是昨晚上他看了一个短片,是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管买房子买车还是养育孩子,都在啃老,他就学了这个新词,他觉得“啃”这个词真好,就像孩子在吃父母的肉,连骨头都不嫌弃,也要啃上几口,他好像还听到了咔哧咔哧的声音。四眼仔三十四岁这年,他突然失踪了,他父亲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还狠狠地说,让他死得越远越好,一块闲肉。
  四眼仔回家来的时候是个夏天,也是在他失踪两年零五个月零三天的日子,这是他娘说的,也只有自己的亲娘会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四眼仔留了一个毛寸头,换了一副树脂眼镜,像谷穗子那种颜色。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红色的登山包,身后跟着一个披长发的女子。这个女子把全村人的眼球鼓爆了,穿一双十公分的鞋拖,天蓝色的,一条同样天蓝色的超短裙,隐约可见白胖的屁股,她走路的姿势像鹅走路的样子,屁股一甩一甩的,就有身后跟着看的妇女说,我家的白鹅就这走法,一个说,这种女人一看就不是只好鸟,你看那发骚的样子。
  四眼仔的父亲连看都不看那个女孩一眼,只有四眼仔的母亲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麻线,她在心里默默祈祷: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老年家有后了。四眼仔的真名叫年涛。可是村里知道他真名的人很少,大人小孩都叫他四眼仔,他也不恼怒。四眼仔这次回来可是改天换地了,听说他失踪后做过一年牢,好像是被人鼓动骗了一个妇女八百元元钱,本来是做三年牢狱的,但是四眼仔干活勤快,把在家闲下来的劲都在监狱里使上了,就提前出狱了。他在狱中认识了一个黑社会老大:关春海。这个老大偷蒙拐骗什么都干,在小城跺跺脚就地动山摇,抓到他的那天全城封闭,从法院门口到门外一百米全是警察,老百姓还以为要开公审大会,原来是担心关春海跑了。关春海贩毒,在他经营的在水一方洗浴城里贩卖摇头丸,还涉嫌病毒的倒卖。他的刑期是八年,刚好到刑满释放的日子,就和四眼仔一起出狱了。狗改不了吃屎,在关春海的授意下,四眼仔就学坏了,给关春海做了一年马仔,长本事了,在洗浴城认识了小田姑娘,姑娘没有相中长着一张驴脸的四眼仔,他看人的时候像把人要吃了,凑到人家姑娘的脸前,差点就碰到姑娘的胸脯了。一天晚上,酒后,他给姑娘留下一句狠话:不和他成亲,就去杀了姑娘全家。姑娘吓坏了,竟主动投怀送抱,成了四眼仔的女人。其实,四眼仔就是吓唬吓唬她,他做过监狱,知道违法必究,他不会重蹈覆辙,他经常对人说一句这样的话,什么都可以犯,就是别犯法,犯法就要遭到惩戒。
  四眼仔到家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个让大队书记辣手的问题,几个有钱人早把红包暗暗地递到书记的手里,有的说想做块菜园子,有的说想种点花生,有的说想开辟个苗圃。这几个借口都极度地不合理,在岭上种菜,浇水就成问题;花生种在石头堆里也长不出几个;苗圃就更离谱了,周边是一片坟地,你种些树木,到了夏天,黑嘘嘘的,特别是晚上,谁还敢从岭上经过,那些树影就把人吓个半死。村里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一家徐姓媳妇结婚六年没生孩子,去大医院看过,就电视上青岛那水清沟不孕不育治疗中心,他们去了三趟,一家小门诊,医生让男的测尿测精子,最后从一间屋子里提溜出五包中草药,所有的病症都是一样大的包裹,早就捆扎好了的。三次去三次一样的草药,吃了后,媳妇的肚子也没见动静,最后,找了巫医,让媳妇晚上十二点时去岭上的坟地摸摸村子里儿女双全的去世老人的墓碑,为了能生下一男半女,媳妇去了,咬着牙瞪着眼去的,一路上,浑身是鸡皮疙瘩子,巫医说过不能有人陪同,不能回头,摸了后也是永不回头地赶回家去,然后上床就睡觉。坟墓白天就看好了的,找了地头上最近的一个,白天去的时候,恐惧就藏在心里了,根本没注意到这家坟墓上一棵柳树,而且是棵大柳树。多少年前清明节的时候,家人来上坟,孩童带来了一根挑火的柳枝,走时无意插在坟头上,无心插柳,柳就成荫了,几年后,长成一棵歪脖子柳树,就在坟头的南边。媳妇是从坟头的北边上去的,没注意到也不足为奇。当她心惊肉跳地摸了坟地一把,一阵风过,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野鬼从坟地里钻出来,其实,是风带动了柳枝。媳妇的惊叫像一个惊恐的响雷,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大家还以为有人杀人了,可是这次和杀人差不多,媳妇就吓傻了,为治疗这傻病就是三年。治疗傻病的时候,谁还有心情治疗不孕不育,医院是说男人的精子稀少,巫医怎么让女人去坟头上摸呢?坟头上绝对不会摸一把精子回来,都是病急乱投医了。等女人的傻病好了的时候,不育不孕就不治而愈了,一年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心情放松了,反倒什么都有了。这个世界就这么怪,苦苦追求的,上帝偏不给你;你不想要的时候,上帝就会照顾到你,一些事情急是没用的,学会等待,在等待中,总会有结果的。
  就在书记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块风水宝地时,四眼仔出现在书记家中,他的两只大手里空空如也,他的两只眼睛里也是空洞的,像突然就变黑了的蓝天,只看到大片大片的乌云,可真要看到点别的什么,却一点也看不到。书记正在院子里吃饭,扔给他一个马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年涛。年涛看都不看书记一眼,扔下一句话就走出书记家的家门,我要那块岭地,其他的人叫他们死了心吧。
  五
  书记还没考虑好是不是给四眼仔这块岭地,书记家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了。先是书记家的黄烟被人用刀子划了一地,再就是书记家的树林子被人砍倒了一片,最可怕的是,书记的车胎被扎了一个小眼,书记没有发觉,去镇里开会时,翻到沟里,脚趾头砸伤了,好歹捡了一条老命。书记知道这些都是四眼仔干的,可是又没有证据,只好哑巴吃黄连。书记老婆说了,你把那块岭地给四眼仔吧,地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的,给了他你也少不了什么,还不会结怨。岭地给四眼仔没有问题,给谁也是给,顶多收不到红包,可是这块岭地是刘墩家的,是有土地合同的,那可是三十年的土地合同。现在村里的人都说,刘墩家这几年在南岭养鸡,别人家的鸡都得鸡瘟,只有刘墩家的鸡活蹦乱跳的,都是因了这块地。为此浅秋还发出疑问,刘墩家的祖上也没有埋到这块岭地上,怎么会与这块地有关?后来她想了想,有关没关的与自己一点关系没有,自己又何必发出多此一举的疑问?
  克俭就告诉她一个秘密,说是秘密,其实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了。刘墩的父亲懂点风水学,说是懂风水学,就是多看了几本有关风水的书。浅秋很反感现代人动辄把什么学放在嘴上,好像与学有关了,自己就变成了大师,城里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周易占卜、周易八字测试、周易国学研究学会等等,在浅秋的眼里像一个个穿了彩服的骗子。她说真正的风水学是中国一门深奥的学问,真正钻进去又真正说出个子丑卯寅的人很少,现代的人比驴子还笨,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浅秋的好友丈夫出轨了,被好友捉奸在床,好友不想让孩子没有亲爹,就给丈夫一次改过的机会,她对浅秋说,没有哪一个男人不想出轨,都是没有机会,有的机会来了,他还不一定喜欢,喜欢的又怕像狗皮膏药粘上自己,也没有哪一个男人舍得丢下家庭,老婆没什么,关键是舍不得孩子。错误谁都会犯,谁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如果是为了追求一种刺激,就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好友为了彻底收回丈夫跑偏了的心,找过神汉子,这个神汉子说她家的风水不好,夜深人静时在她家院子中央埋进一块红砖和一根木桩,说这代表着一块金砖,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头的男人还是响当当的男子汉。神汉子还叫好友找来六个子弹头,倒出子弹里的弹药,嘴里念念有词,让好友喝下去,说是念了咒符的。好友根本没考虑这些弹头里是些化学药品,就义无反顾地吞进肚子,神汉子说,从此,你的丈夫就是你的了,谁也夺不去了。浅秋百思不得其解,神汉子的木桩和砖头解释得狗屁不通,还让好友吞下弹药,他是不是想让好友的心变得像块木头,至于为什么要她吞下弹药,难道神汉子是她的丈夫派来谋杀她的?
  过了很长时间,好友安然无恙,浅秋就更困惑了,好友还说送给神汉子二百元钱和两条子将军香烟,浅秋就想给好友两个耳光,没等浅秋打好友的耳光,好友向她报喜,说老公和那个女孩彻底分手了。后来浅秋才知道女孩是个风尘女子,她只要钱,不要感情,好友给了那个女孩一万元钱,那个女孩就答应永远地退出她的家庭,为了孩子和这徒有虚名的家庭,女人舍得花钱,也舍得卖掉自己的自尊。好友把家庭形容为一个院子,说女人就是那个开门的人,打开门,有男人走进来,才是个家。浅秋反驳她,院子里有个男人确实好,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可是院子里也应该有棵树,树上飞几只鸟,不会唱歌的也行,天上的云走累的时候,会停到那像上了绿漆的叶片上,孩子的笑声飞上云层,云也会笑的稀里哗啦。狂风来了,暴雨来了,男人会拽紧孩子,一手拉着妻子,躲在树底下,他会说,有我,你们别怕。好友看看浅秋说,这样的院子,这样的家有吗?确实有,也得看这个女人的造化。同是师专毕业的她俩,有时观点就大径相庭。
  克俭说的秘密就是刘墩的父亲看好了克俭家的坟地。这块坟地也在西岭上,和那块风水宝地隔路相望。早上的太阳还像个害羞的姑娘,它脸上的光就一丝一丝地罩在克俭老爷爷的坟头上,坟头上的红光散射到土里,整个坟包像女人红润的乳头,这可是旺子孙的红光,子孙还会在先祖的庇佑下飞黄通达。刘墩爹看好了这块地,就在刘墩的奶奶死去的时候,白天假装把娘亲的棺木埋进了公墓林,趁着天黑又把娘亲的骨灰盒埋到克俭家的坟地,没敢建坟头,只做了个记号,埋下了一块青石,因为仓促找到的青石块很小。刘墩爷爷埋进克俭家的坟地后,他家的风水果真起了变化,先是刘大墩建了纸箱厂,开始致富,后是刘墩的姐夫董和尚建了沙场。说起这个董和尚还有一个故事,这个董家原先也是很穷,兄弟分家时,他没分到房子,借住在邻居家的南屋里。村里一户人家刚盖了一所大房子,可是每天晚上闹鬼,这所房子就盖在过去的村庙基上,晚上女主人睡下后就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并且一声比一声大,等天亮了,哭声就消失了。也找神汉子来做过道场,都不管用,最后没办法,这家要把房子低价卖掉,是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可是谁敢住进有鬼的房子。当时董和尚不叫董和尚,他叫董玉成,听说这个消息后,他买下了这所房子,并把名字改为“和尚”,和尚住庙,平安无事了。几年后,他又在一个朋友的指点下,建了沙场,生意异常红火,有人就说了,沙和尚、沙和尚,他开沙场是开对了。这个人致富也没有忘记乡亲,村里修小学的时候,他第一个捐钱,还给失学的孩子买学习用具。
  十五年后,刘墩的爷爷死了,到处找不到刘墩奶奶的骨灰盒,也不怕克俭家知道了,动用了翻土机也没有找到,青石还在,骨灰盒不翼而飞。大家猜测七四年发洪水的时候,骨灰盒被洪水冲走了。刘墩的爹不这么想,埋进深土层里的骨灰盒不会说没就没的,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它。这个自称懂风水的先生也糊涂了。埋葬刘墩爷爷的那天,刘墩爹跪在克俭家的坟地旁,焚香叩拜,他哭成一个泪人,他一边磕头一边痛悔,爹娘,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俩仙去的日子不能同伴,都是儿子一时贪念,把娘偷葬在别家的坟地里,做人不能心存不轨,我也惊动了克俭家的先人,我都给你们磕头了。
  这件事就这样大白于天下,村里人也都知道克俭家的坟地是个好地方,可是上级有明文规定,所有的坟地都建在西岭,不得另占坟地。很多人也就死了心了,刚发现的风水宝地正好就属于公墓林的一侧,又正好是刘墩承包的。这几年刘家也是咸鱼翻身,和过去不一样了,别看刘墩的老房子被老鼠统治着,腰包里的银子够盖好几所大房子了。当书记说以五倍的土地交换刘墩家的岭地时,刘墩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他一口说不出两个不字,就是不同意。农民的土地是受国家保护的,刘墩不同意,谁也奈何不了他,四眼仔去问书记风水宝地的事时,书记照实一说,四眼仔一句话没说,转转屁股走了。第二天,刘墩的小儿子放学回家就说自己的蛋蛋疼,刘墩媳妇扯开儿子裤裆一看,蛋蛋肿成猪尿泡的样子。刘墩媳妇骂娘了,这是要我们断子绝孙呀,她问谁干的,儿子就是哭,就是不说话,因为扯他蛋蛋的那个人说,说了是谁干的,就杀掉他全家。一连几天,刘墩的儿子都捂着裤裆跑回家,他娘问他,他哭着说,那个人说,你们是要你们的儿子还是要你们的岭地?刘墩就明白了,这是四眼仔找人干的,他报过警,警察也查过,就是找不到祸害孩子的人。刘墩最后没辙,就把风水宝地转让给了四眼仔。说是转让,四眼仔没有给大队一分钱,这是个谁都明白的事,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又能怎么样?
  浅秋不服,说真是没王法了。克俭说,在遵纪守法的公民眼里,王法就是法律,在飞扬跋扈的人眼里,王法,狗屁不是。
  六
  这几天学校里都在谈论教师体罚学生的问题。中心校一个学生晚上爬墙出去上网吧,班主任找了一个晚上才找到这个学生,这个班主任气得拧着学生的耳朵回了学校,第二天就被这个学生的家长告发到市教育局,说这个班主任打了学生两个耳光还扭伤了学生的胳膊,班主任在全市被通报点名批评。王校长开会的时候一再强调人性地对待学生,就是学生的衣领都不能动着。浅秋下了课回到教室,几个老师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来的同事小齐气愤地说:“不让老师体罚学生,学生欺负老师怎么办?”
  “怎么了,齐,生这么大的气?”同事老张生一双蒜头样的眼睛。很多人习惯把鼻子比喻为蒜头,可是老张的眼睛浅秋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刚出土的蒜头,眼球上一道道红色的血丝,看人的时候眼睛折成一个问号的形状,他的嘴巴像一块干涸了的盐碱地。遇到敏感的话题,他像抢命似的,总得找个空子插进几句话,特别是女同事的话题,他更显出一副关心的样子,他的样子像猫看到了一条新鲜的白鳞鱼,哈喇子在他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地翻腾。
  “我班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叫张月亮,上课的时候在讲台边挖好了一个坑,我进去的时候,高跟鞋的鞋跟就卡在里边了,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只好脱下鞋子,用手拔出鞋跟,你们看,我的鞋跟就连着着一点点了,我走路都不敢走了。”小齐的个子高,穿一件连衣裙,刚才说话的时候,好像连衣裙上的花朵也愤怒了,一朵叠压着一朵。
  那个学生叫什么?老张的眼睛又分成一瓣瓣的蒜粒,辣吼吼的。小齐忽然想起这个学生和老张重名,老张的名字也是张月亮。刚来的时候,小齐还以为老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后来认识了老张,小齐背后说,老张起个什么名字不可,怎么起个月亮?起个月亮就月亮吧,长得体面也行,和月亮简直是天上地下么。浅秋插话,人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是想炫耀,炫耀的方式不外乎加在名字上,加在衣服上,加在财富上,加在身份上。这个东西如果在你身上足足的,你不炫耀,人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叫这个学生改个名字,我就要教他们《社会与品德》,重名怎么行?老张的这句话一出,整个办公室的人耳朵都一震,眼睛都起了变化,有不解,有疑问,有惊愕,只有浅秋的眼睛里写着不屑。她在心里就骂开了,你觉得你是什么人呢,你是天王老子,你是皇亲国戚,学生的名字你有权给人家更改,为什么你不改你的名字而要人家更改自己的名字?浅秋自己先生气了,一会又宽慰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四眼仔强行霸占土地我生气,老张让学生改名我生气,克俭打牌我生气,怎么我什么都喜欢生气?老张果真叫学生张月亮改名字了,这个学生白白净净的,瘦高个子,月中的嫦娥比不上,做个小吴刚还是合格的。老张叫张月亮改名字的时候,学生们先是睁着一双双迷茫的眼睛,只一会儿,就大笑起来,这笑声是有穿透力的,还带着鄙视。老张先是给张月亮改为张月平,张月亮不同意,说我奶奶不会同意,张月平,张月平,谁愿意天天抱个“药(yue)瓶”子。这里的方言,药读“月”的音。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老张一连起了好几个名字,张月亮都不同意,还是班长帮他起了个张月进,他才喜欢。还有同学给他起了张月廷,张月亮说,像是女生的月经要停了的意思,就有同学喊,那就叫张月经吧,老张也呲开黄牙笑了,他轻易不笑,一笑差点背过气去。然后他扳起一张脸,说,六年级的毛孩子,还懂什么月经,真是不学好。这时坐在最后边的一个孩子举起手说,老师,我还知道避孕套,就是可以吹泡泡那种,我妈妈说,这种套子是装小孩的,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装进去。
  老张回到办公室复述这个孩子的话时,还没等几个老师发笑,就看到三年级的班主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叫浅秋给克俭打个电话,帮他把一个学生送到医院去,这些老师里只有浅秋的老公克俭有辆桑塔纳2000,浅秋急急地说怎么了,,这个班主任说刚才一个男生上课拽前桌女生的辫子,他批评他几句,他不听,他就打了他一巴掌,这个男生的头就定格在被他打的角度,转不回来了。浅秋的语文课代表晓丽正等着拿作业本,浅秋掏出电话,叫晓丽等等,她给克俭打个电话,没想到刚打完电话,晓丽却口吐白沫浑身僵直并发生抽搐,晕倒在办公室。浅秋吓坏了,忙着叫老张,老张说这孩子是羊角疯,就把晓丽侧卧,迅速松开晓丽的衣扣,还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叠成条状,放入晓丽的口中,塞在上下臼齿之间。晓丽像个筛子,上下牙不停地碰触,老张就轻轻地扶着晓丽抽搐的身体,一些痰液从晓丽的嘴里流出,老张轻轻擦去,一会晓丽醒了。
  老张在照顾发病的晓丽的时候,浅秋就傻傻地扶着晓丽,眼泪噙在眼里,心里像塞了一面铜鼓,没有课的老师都陪三年级的班主任做克俭的车去镇医院了,办公室里只有浅秋和老张两个人,等晓丽好了后,像没发生什么似的,搬着作业本去了教室,浅秋还在傻傻地站着,老张安慰她说,没事,这是常见的羊角疯,劳累、疲倦和生气的时候都容易发作。你家嫂子就是羊角疯,我都见惯不惊了,我口袋里也时常放着手帕,就是为了防止她发病塞到她的口中,以免咬伤舌部。病人发作时,你不要慌张,要轻轻扶住她,让她侧卧,尽量让呕吐物流出口外,不要误入气管,防止窒息。浅秋看着老张的嘴一张一合,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像头大蒜了,他的眼睛要看很多事情,也只有大蒜可以分为很多瓣的,她也为自己牵强的解释而烦躁,可是她找不到别的解释。她的心里隐隐有一股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只是觉得心里像塞了一把茅草,扎得难受。
  这个晓丽是四眼仔哥哥的女儿,他不会找你的事吧?老张说出这句话,浅秋终于知道自己紧张的颈结在哪里了。昨天中午,浅秋的婆婆烙的韭菜合子,黄油透出韭菜的翠绿,结小碎花,叠在盘子里,看着就有食欲。读六年级的大斌给爷爷放好凳子,浅秋给公爹烫好白酒,沏好茶水,就挨着婆婆坐下来,她刚夹起一个韭菜合子,公爹对着克俭说,吃了饭去场里把你娘晒得玉米皮抱成堆,天气不好,要下雨。
  克俭抬眼看看父亲没说话,他这个习惯不是一天了,浅秋和他说话他也这样,有时浅秋以为他没听到,会把一句话重复好几遍,克俭就烦了,说,结了婚的女人都这么爱嘟哝吗,你不嫌累人家还嫌烦,我早就听到了,不回答就代表听到了。浅秋也抬眼看看公爹,说,饭后我去吧,克俭刚穿了件白衬衣,弄脏了,我去抱。
  嫌脏,就不做庄户孩子,白衬衣怎么了,不会脱下来,一个大活人还得被尿憋死。公爹啪地一甩筷子,把浅秋吓得一哆嗦,大斌也惊恐地看着爷爷。
  无章什么,孩子吃点饭,你就那么难受,谁去抱不行,你们都别干,我一个老婆子累死得了。婆婆抹着眼泪进屋去了。浅秋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她眼皮垂着,咬着嘴唇,就怕眼泪掉出来。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遇到在饭桌子上有大人摔筷子,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如果她说句不好听的,这顿饭就法吃了。从结婚的那天起,她就要求自己要做个小媳妇,这个小是一种涵养,也是一种孝道。她拾起公爹甩掉的筷子换了一双新的,说,大(爹),这么点事就生气,快吃饭吧,是我错了。然后她叫大斌去喊奶奶,婆婆牵着大斌的手回到饭桌,浅秋的肚子鼓成一个气蛤蟆,吃不进一点东西了,但是她假装坐着,咬着一个韭菜合子,脸上装成不生气的样子。克俭还是一句话不说,吃饱了,回房去了。饭后,婆婆告诉浅秋这几天公爹心情不好,四眼仔听说她家的祖坟是块好地,也要霸占呢。
  七
  大斌从小就被浅秋派去寻找打牌的克俭,孩子一听到扑克和麻将几个字,就会摁住太阳穴说头疼,开始的时候,浅秋以为大斌是为了逃避寻找爸爸,还打过大斌,一向温柔的浅秋结婚后就变粗暴了,从来不会骂人的她,还学着骂娘了。可是当她看到大斌不仅摁住太阳穴,额上还疼出汗珠,孩子的脸慢慢地变黄,双腿变软,直到孩子蹲下去,她才害怕了,她带孩子去市医院看过医生,医生给大斌做了全面检查,发现没病。平日的大斌也很活泼,就是浅秋叫他去找打牌的爸爸时就犯病,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浅秋苦口婆心地对克俭说过,为了孩子,不要去打牌了,克俭也答应过,但是经不住牌友的召唤,还是照打不误。克俭已经不满足打扑克了,他约着同事去镇里打麻将,工资就给浅秋一半,其它的都打麻将输了,浅秋曾咬牙切齿地说,有朝一日被我抓到,我非跺掉你的手指头不可,说过气话,浅秋一想,跺克俭的手指头,她真的不敢,这也是杀人呀,手指头也是人体的一部分。
  慢慢地,浅秋的神经好像出了问题。晚上的时候,她会挺起耳朵听婆婆房里的声音,她总是听到婆婆小声哭泣,好几次她都想过去看看,可是公公婆婆的房间晚上儿媳妇进去总有点那个。等克俭半夜三更回来,她对克俭说了她听到婆婆哭泣的声音,克俭说你还人民教师呢,怎么有偷听人家隐私的毛病,说着他像只狼吃小羊一样和浅秋搏斗,浅秋厌恶地推他一把,骂他,你就知道和女人睡觉,这句话更激起了克俭的斗志,浅秋像一个完作业的孩子在这个海洋里感受不到一点乐趣,只有反感和麻木。一会,克俭就打起呼噜,浅秋推推他,自己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竖起耳朵,婆婆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公爹的呼噜也打得山响,浅秋问自己,我的神经真的出毛病了?
  刚结婚那几年,克俭打牌,浅秋哭过闹过,都是在婆婆听不到的前提下,她不想让婆婆生气,婆婆也对浅秋好,浅秋下班的时候,婆婆就把饭做好了,浅秋回家看望父母,婆婆还要浅秋带公爹的茶叶给父亲,大斌的衣服都是婆婆帮着洗的。浅秋发现公爹一直找婆婆的茬子,这天晚饭的时候,姑姐克雯来了,克雯是村里的大美女,比浅秋高出一头,穿衣服也时尚,标准的瓜子脸,一头长发搭到肩头,说话和婆婆一样,像蚊子在叫。她回家的时候会带大包小包,给父亲买铁观音和石林烟,还会张扬地摁响自己的车喇叭,公爹看到她回家了,就钩着一双眼,气狠狠地走开,嘴里听不清骂了什么。克雯根本不在乎他爹的态度,从车上搬下一盒海鲜,告诉母亲这是客户送给徐家同的螃蟹,让母亲蒸熟了给大斌和父亲吃。还给大斌买了好多的零食,还有一个像椅子那么大的汽车模型,她扬扬擦了口红的小嘴,说,大斌好好学习,等你长大,姑姑给你买辆雪铁龙。大斌嘿嘿笑笑,玩他的玩具车去了。徐家同叫克俭娘亲姑姑,从小就和克雯同学,从小就喜欢娇美的克雯,等两个人长大,徐家同非克雯不娶,可是克俭的爹嫌徐家同家穷,就以近亲不能结婚为由阻止,还以死相逼,说如果克雯嫁给了徐家同,他就吊死在徐家的坟地上。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的克雯嫁给了一个干刑警的同学,徐家同也娶了一个本村的姑娘。本来故事应该结束了,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可是克雯的这个刑警同学酒后就打克雯,还用绳子绑起来打,醒酒后又给克雯下跪,叫克雯原谅他。这个刑警喝酒的机会太多了,他在刑警大队刑事科干科长,找他办事的人太多,办事就得喝酒,不喝酒就不能在醉眼朦胧的时候假装无意接下事故者的红包,喝酒后他就不能自控,他就要打人,一次,打得克雯抱着头求饶,刑警要他招出和表哥徐家同苟合的过程,克雯没有可招的,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也就是接吻、拥抱之类,真正的事实,他们没敢做过,刑警擂起拳头,大骂:“娘养的,从小就喜欢,会不发生点事情,你说了鬼会相信。”刑警的娘都吓得给儿子跪下了,刑警还是打,第二天上班,克雯的眼眶子乌青乌青的。徐家同大学毕业后分到机械厂,干了两年,他辞职承包了大套子的后山,开发石子。不几年,就成了全镇的首富,书记眼中的接班人,他正准备帮村里盖一所新的小学和幼儿园,还要建一个老年俱乐部,让一些无事可干的老年人下下棋,练练书法,打打羽毛球。这时徐家同的儿子和克雯的儿子一般大,都是十八岁。他俩分开的十九年里,一次也没有见面,但是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念着对方,故事也有巧合的时候,一次克雯去烟台学习,正好在街上和来烟台谈业务的徐家同遇到了,徐家同喊她一声,克雯的心就被他收走了一半,她知道自己这些年之所以忍受刑警的毒打,一半就是为了徐家同,她爱徐家同,刑警打她是她应得的,她一点也没有抱怨。徐家同朝他走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之间要有故事发生了。
  克雯,你瘦了。徐家同怜惜地问克雯。
  瘦了不好吗?男人不是都喜欢瘦吗?不知为什么,克雯用了挑逗的语气。其实,当刑警打她的时候,她就想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制造点事实,让刑警如愿以偿呢?
  徐家同笑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还没吃饭吧?
  烟台的夜晚和陆地的城市就是不一样,走动的人和白天一样多,空气里一股湿湿的气流,连人的心都泡软了,明亮的霓虹灯下,就见这些水分子像起蛰的虫子,克雯真想抓在自己的掌心里,徐家同和她距离很近,克雯已经有晕眩的感觉了。他俩来到一个快餐店,点了几样克雯喜欢吃的青菜,这么多年过去了,徐家同还记得克雯爱吃的青菜,克雯的心像那些虫子,想破茧而出,想在天空飞舞。徐家同到了中年,越发地英俊,一次克雯和浅秋谈到人的相貌,说为什么有的人会越变越英俊呢?浅秋说,没看到菩萨和佛祖都是笑口常开,慈眉善目的,那是因为他们心地善良,悲悯包容。相由心生,就是这么个道理,那些懂得感恩,懂得快乐的人,就会越来越英俊。年轻的时候,克雯真的没有好好观察过徐家同,现在两人正面坐着,克雯用眼角偷偷地看他,他的脸色还是令女人喜欢的小麦色,眼睛里有笑意,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穿牛仔裤,格子T恤,平头,说话比过去幽默多了,许是喝了啤酒,他的脸上布上了红晕,他看克雯的眼睛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
  夜色下的法桐安静了许多,粗大的枝干像一个即将打开的故事,任夜色里的露水袭击着。饭后,徐家同约克雯去欢乐时光k歌,克雯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徐家同说,让你放松一下,你活的太紧张了。不管克雯同不同意,徐家同就把克雯拽上自己的车子,去了欢乐时光。远远地,克雯就看到闪着“量贩式歌厅”的字样,他就问徐家同,什么是量贩式?徐家同不怀好意地笑笑,笨妞,量贩式都不知道,你还干金融,我的傻妹妹。
  歌厅里明晃晃的,到处是灯,上面是灯,周围还是灯,一些灯穗子细成一道道小管子,带个圆形的玻璃球,克雯想用手摸摸,可是她没动。墙壁上也是金碧辉煌,克雯就有点头晕,来回走动的都是些穿戴时髦的小伙子,很热情。徐家同在歌台买了卡,在服务员的指示下,去了202房间。屋子很小,一张茶桌,一个长沙发,还有点歌的电子屏,两个很重的话筒。徐家同好像经常k歌,很熟悉地点歌,要克雯和他一起唱,克雯想唱可是嗓子眼里像塞满了东西,就是发不出声音。徐家同看她的眼神就很暧昧也忧郁,说,你太压抑了。今后你要多出来走动走动,这样子,你会生病的。徐家同自己唱了好几首歌曲,有《传奇》、《同桌的你》、《来生缘》,唱来生缘的时候,徐家同的眼睛里有发亮的东西,克雯知道那是眼泪。克雯不停地看自己的手机,她担心刑警打过电话来,万一听到她在歌厅,她就有口也解释不清了。徐家同看到她惊兮兮的样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别怕,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罪的。说着,徐家同吻上她的嘴角,克雯躲闪着,但是徐家同的嘴像一块抹了奶油的蛋糕,克雯一会就不能自控了,她像变了一个人,她疯狂地迎合着他,两个人缠绵了一会,徐家同说,走,我送你回宾馆。
  八
  每一个城市的夜晚多少都藏着暧昧。从车窗里刮进的凉风让刚才失控的克雯多少有些清醒,她想说不让徐家同送自己回宾馆,可是另一个克雯却在她的心里说,你挨了那么多的毒打,受了那么多年的冤枉,身边就是你喜欢的人,近亲怎么了,只要他是我爱的人,什么清规戒律,统统地见鬼去吧。克雯在徐家同的身边像被使了魔法,她满脑子里是徐家同,她像一只射出去的箭,目的地是哪里,她不知道,她在乎的就是这段神秘的距离。
  车驶过一条宽阔的马路,路边是结了青果的银杏树,银杏的果子很密,像迷路了的孩子,都在东张西望。叶片投在路上的影子分成很多形状,可是没有杂乱的感觉。在十字路口,一辆黑色的车辆差点和一辆白色的车辆相撞,克雯的心一颤,做人和行车一样,稍一分心,就会车毁人亡。等徐家同启动车辆,克雯就对徐家同说,她想下车,自己走着回去,徐家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停车,克雯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今晚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宾馆是关系单位安排的,在一个度假区,周边是一片竹子,竹子有胳膊那么粗,骨节分明,竹叶发出细碎的声音。几棵紫李子飘出酸甜的香味,叶片密得惹烦了风,风就从树梢的头上飞过,树梢动起来,地上的影子也动起来,克雯感到自己就是一片影子,站在谁的身边就成了谁的影子。当年父亲阻挡自己的婚事,自己是反抗过,还装成疯病,可是狡猾的父亲怎么会相信,他对克雯的娘说,给她嘴里灌屎汤子,看看她能装多久?克雯就投降了。徐家同为了她喝过农药,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今天就是他十九年的忌日,他俩为什么在今天这个日子遇到,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不是徐家同家穷,不是她大学毕业后分在银行工作,她会离开徐家同吗?如果刑警同学不打她,徐家同的今天不是这么辉煌,她会允许徐家同送她来宾馆?女人的自私、虚荣、嫌贫爱富,哪一样不捆绑着她的灵魂。
  徐家同锁好车门,不由分说,就抓紧了克雯的胳膊,好像他们做了多年的夫妻,克雯也有这种感觉。走过大厅的时候,前台的服务员看了他们一眼,克雯就有了做贼的感觉,她的心就开始跳。她记得小时候,克勤带她和克俭去果园里偷桃,她在外边把风,当她看到果园爷爷从门边进入果园时,她的心跳就是这种速度,蹦到了嗓子眼边,就是无法呐喊。世上有多少事情无法呐喊,一些痛,一些憾,一些酸。
  徐家同帮着克雯打开房门,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他对克雯说,你去洗澡,你洗好了我洗。克雯的牙齿开始打颤,她说你回去吧。徐家同说,我不回去,然后他进了洗漱间,一会就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克雯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徐家同了,他的霸道随着他的金钱和地位,早膨胀成一个氢气球,只会越升越高。她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没有任何感觉,忽然就安静下来,他最怕徐家同说话,他一说话,她就会顺着他设计好的思路像一只猴子一样往无边的深渊攀登。她从小就崇拜徐家同,崇拜他的仗义,崇拜他的勇敢,他和她的刑警同学不是一类男人,徐家同是一个看起来粗狂,但是骨子里细腻的男人。
  克雯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刑警同学打来的,一看是浅秋的号码,拨过去,移近窗户,恐怕徐家同的洗澡声被浅秋听到了,她说:“喂,浅秋,什么事?”
  大姐,你在家吗?浅秋说话有气无力的,像是生病的样子。但是克雯担心浅秋听到手机里的杂音,就说:“我在烟台出差,手机没电了。”说完,克雯就挂了电话,想想这样做最让浅秋怀疑,可是打过去浅秋更会怀疑,她就放下了电话,她奇怪今晚刑警丈夫没有打过电话来,前段日子,一个同学半开玩笑说,看到刑警和商城里一个卖茶叶的小姑娘关系暧昧,她当时笑笑,根本没当回事,现在这个卖茶叶的小姑娘就毫无理由地挤进了她的脑子。
  “想什么?”徐家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就穿了一条短裤,克雯的脸立时红了,她想转过头去,徐家同轻轻摁住她的肩膀,说,去洗洗吧。徐家同就这么摁了克雯一下,克雯就变成另一个克雯了,她低着头说,嗯。就走进了生生间,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夹杂着一股浓浓的男人味道,这是徐家同留下的。克雯像只被太阳晒软了身体的猫,任热水冲刷着自己,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身体,四十一岁的她,还是很好的体型,小腹像盈了的月亮,肚子亏下去,就是皮肤略有松弛,胸部还像两只蒸熟了的馒头,和徐家同恋爱的时候,他就说她的胸部像两只蒸熟了的馒头,克雯说他俗不可耐,徐家同说,大俗就是大雅,和心爱的女人一起,俗了才是爱。你说女人的这两个东西不像馒头像什么,不像馒头怎么喂养孩子,这是对女人最高的奖赏了。说着,徐家同的眼里就发出一种光,贪婪到他的手伸进克雯的怀里,克雯说他长着一双狼爪子。他俩的关系就停留在上半身,越界克雯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那时的徐家同见到克雯就有种猴急的冲动,都被克雯以各种借口转移开视线,现在的徐家同却处女人不惊,看样子他阅女人无数了,想到这里克雯的心里就泛出一股失望,像跌落到地上的水珠,越是失望,她的心中越产生一股报复的冲动,是报复自己、报复刑警还是报复徐家同?
  宾馆里隔音不是很好,隔壁的床产生振动,还有女人低低的叫床声,这也是一对野鸳鸯吗?克雯一边想一边走出洗漱间,徐家同的脸看不出什么颜色,说是红色,说是黑色,两种颜色都有。克雯不知道坐到哪里,就背对着徐家同擦自己的长发,徐家同慢慢地走过来,一把把克雯拉到自己怀里,说,怎么还穿了衣服,我帮你脱掉,我是从不为女人脱衣服的。
  克雯像进了汗蒸室,一股股热浪冲击着她,她在热雾里飘上飘下,徐家同像一把锤子,慢慢地把她从一块石头雕刻成一块在雾里透明的白玉。当他俩从雾气里走出来,克雯抱住徐家同哭了,她的哭声是挤在齿缝里的,像老鼠齿咬的声音,徐家同拍拍她的肩头,说,莫怕,有我。
  九
  学校的大门口朝西,门口两棵歪脖子柳树,这两棵柳树有年岁了,克俭的父亲说,比他爷爷的年龄还大,这儿原来是一家地主的祠堂,后来改为学校了。今天早上在学校门口,浅秋就遇到四眼仔了,以前叫他四眼仔他不厌恶,现在喊他一声四眼仔,他恨不得挖了你的眼珠子,如果顺带着咬你几口,他才解恨。这个人吧,有钱有势了,他就得装得人模狗样,即使他屁股上夹根狼的尾巴。没等浅秋喊他年涛,四眼仔一声大喝:浅秋老师,早!他这个早,叫得浅秋浑身直那个,直想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挠一遍,她还听出了四眼仔的幸灾乐祸,她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阴谋。
  烟筒里还冒着炊烟,农家早饭吃的晚,农人总要去干一会活计才吃,飘来的饭香让浅秋对大清早就遇到四眼仔的不痛快减轻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四眼仔回到村子里,浅秋就见过他三次,每一次见到她,浅秋都像嗓子里扎进了一个知了皮,吐不出来,吞不下去的。
  几个老师忙着准备第一节课的教案,老张可能没吃上早饭,带了一个面包和一包牛奶,若是平时,浅秋就很反感,老大的一个人了,不早点起来吃好早饭,还捎饭到学校里吃,若是年轻人就有情可原,多大年纪的人,在浅秋的眼里就是非常规。很多事情,不只浅秋有这种想法,年轻人犯什么错误都觉得有改过的机会,老年人绝不允许犯错,只有等死的机会。前几天,晓丽突发羊角疯,老张帮着处理,浅秋才知道老张的家中也有一个羊角疯,还是多年相濡以沫的老妻,浅秋想不明白一个时常抽搐的家庭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五十多年的脚后来的,单是年复一年的一日三餐,老张也吃的稀里糊涂吧,日常的生活肯定也明朗不了。浅秋对老张多了一份敬重,还多了一份惋惜。事后,她和老张谈起家庭,老张说,夫妻是几世的缘分,不是你欠她的,就是她欠你的,结成夫妻,一是报恩,一是结怨。家,像一个扬起鞭子转动的陀螺,转的过程中,什么坑坑洼洼都可以碰到,一旦停下来,人也就老朽了,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能不活了?老张的话第一次让浅秋细细地琢磨了好久,她一个中文系的还没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语言。老张说,哲理都是生活给的,书本上找不到。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才知道活着很苦,但活着很好,经历不管丰富与否,都是财富。
  张老师,早上吃面包对身体不好,特别是像你这样年纪的人,你可以做个荷包蛋吃,你这样下去会弄垮身体的。浅秋看老张的眼睛没有辣吼吼的气味了,反而觉得他的眼睛像两座鼓起来的小山。没事,我的身体棒得像头老牛。老张看着张了好几次嘴都无法插话的小齐,说,齐老师,这几天那个学生不欺负你了吧?
  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上课用小镜子照我的眼睛,还给我起了一个“二八八”的外号。小齐长相好,但走路像只要起飞的公鸡,两只脚还在后边,头部就冲到前面去了,一个学生就给她起了一个种鸡的外号。别和学生动气,他们就是些孩子,孩子就有犯错的时候,忍忍啊,忍忍啊。有没有教养也得老师去教,要不还要学校干什么?老张在劝说小齐,小齐心里说,你让学生改名,学生也给你起外号了:老药瓶子。你还劝我,到时劝劝你自己吧。
  忽然,小齐提高了声音,走到浅秋的身边说,浅秋老师,昨天三年级的那个学生没事吧?没事,听克俭说,是偏头,医生给活动了几下就好了。浅秋第三节有课,她突然想到课代表年晓丽,想到刚才遇到的四眼仔。
  还有这种病?怪吓人的,这些男教师也是,就喜欢动手,都是些孩子,细皮嫩肉的,被领导知道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学生的家长很好,说孩子经常犯偏头呢,还给三年级班主任和克俭香烟抽,很客气的。
  都是年轻不经事,我刚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讲究严师出高徒,这个严很多教师理解错了,觉得严就是打学生,其实,严从字面上解释有三个意思:一是严密、紧密。二是:严厉、严格。三是:指父亲。严师是三个方面的结合,缺少了哪一方面都不是一个好教师,第三方面最为重要,如果你把学生当作你的孩子,还会伤害他吗?别看是些小孩子,自尊心都很强,都很脆弱。我在中心校时的一个同事上课叫一个学生背诵名词解释,这个学生没背过,他就叫这个学生站到讲台上,学生不上来,他就把学生拽上来,还推了学生一把,学生的一颗门牙跌落了,这个学生的家长就打落了我同事三颗门牙,要不是校长出面私了,这个同事就要被开除回家的,都是为了孩子学习,犯得着出这样的事故吗?还有一个年轻的老师不知道班里的一个男生低血糖,学生没完成作业就叫学生在课堂上站着,这个学生突然就朝后跌去,差点跌坏了都脑勺,这个教师都吓坏了,都是教学经验不足呀。老张一口气对这两个女教师说了这么多,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都说老张有点色迷迷的,浅秋想是不是老张多年来的性压抑,导致他心理有这种渴求,进而就变态了,譬如,他叫学生改名字,是不是变态行为呢?浅秋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小股郁闷。
  浅秋刚出去了一趟,小齐就告诉他校长叫她去校长办公室,小齐和老张的脸色都不好看,带着惋惜,像刚才浅秋看老张的神态一样。
  校长办公室挨着语文组和社会品德组。校长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茶桌、两个长排椅,办公桌紧靠南窗子,阳光从窗玻璃射进来,把桌子划成一个斜形,校长没有坐,就站在那片阳光照到的斜影里,影子慢慢地北移,茶桌的一只脚先被照亮了,浅秋进去的时候就盯着那个亮点。
  浅秋,你坐。校长和浅秋大伯哥克勤的关系好,他对浅秋打招呼的时候,也像对一个妹妹说话,从来不带老师二字的。
  浅秋坐下来,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喊一声校长,也没有像平日那样,进到校长办公室就开始帮着擦桌子擦地的,她心里堵得慌,都是因为今早遇到四眼仔,就像四眼仔在她身上放了一个定时炸弹,无论浅秋走到哪里,都感觉随时有要爆炸的危险。
  年涛把你告到省教育局了。校长从不叫年涛的绰号“四眼仔”,他是个标准的文化人。
  年涛告我?说完这句话,浅秋就停下来,她还没搞明白年涛告她什么,她有什么值得年涛去告的,还跨着市局去了省局,她早就听说年涛的一个叔舅在省教育局干办公室主任。
  就是年晓丽犯羊角疯的事,他说是你打的。
  我打的?我怎么打的?我会打学生?浅秋忽地站起来,好像去省局告她的是校长,而不是年涛。
  校长拿出一份文件给浅秋,文件的大意是,让浅秋暂停工作,等待年晓丽的官司判决。
  阳光把办公室的整排房子照出一个大的阴影,铺在被框起来的花圃里,海棠果的果皮黄了,浅秋看了好几眼,然后她的视线平放在盛开的月季花上,年晓丽是个善良的孩子,和浅秋的关系很好,怎么会去告她?浅秋青着脸回到办公室时,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这个消息了,都在愤愤不平。小齐第一个高叫起来,这是个什么世道,还让老师活不,明明是她自己犯病摔倒的,怎么说是浅秋用巴掌把她打倒的,说浅秋姐打人,鬼都不信。老张你不是在现场吗?你可以给浅秋姐作证的。
  肯定的,还是我帮着浅秋给她治疗的,浅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给你作证,会逢凶化吉的。老张把嘴凑到浅秋的跟前,浅秋闻到了一股大蒜的腥臭味,她点点头,她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的。
  十
  这个晚上,无风无火地下了一场暴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被打扁了,水珠顺着叶片流成一条直线,树身被雨水打得清白,地上的树根露出来,几条蚯蚓伸长了身子,拉的很长很长的,污水一股股地从地沟里流走,上面泛起白色的水花,这些水花像是赶赴什么预约,很着急的样子。浅秋没有把自己被四眼仔起诉的消息告诉公爹和婆婆,公爹这几天听到四眼仔的名字就烦,他烦的时候,就骂婆婆,婆婆是他消化情绪的出气筒。
  还是吃饭的时候,婆婆吃了几口就站起身子,说去南屋里放老鼠药,这些老鼠把刚蒸的馒头都咬了眼子。以前,婆婆都是用手撕掉被老鼠咬坏的地方,照样吞进肚子里的,现在不行了,浅秋告诉她被老鼠动过的东西不能吃,会得出血热的。婆婆说,我吃了这么多年不是好好的吗?可是浅秋说的次数多了,婆婆就不敢吃了。她喜欢浅秋,也喜欢照浅秋说的去做,浅秋是个讲究的女人,应该没错。经常来串门的刘婶,因为给孙子在灶底下烧糊了一块馒头片,儿媳说她要毒死孙子,会得癌的。两个老人聚到一起,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伺候不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么伤筋动骨地折腾,得癌的还不是很多?
  她刘婶,讲卫生总是好的,年轻人有学问,我们就听她们的。你看我们家浅秋给我买了小护士护肤霜,还给我买了纯棉秋裤,穿着就是舒服。说着浅秋的婆婆就翻开裤腰让刘婶看她的秋裤,她松松的肚皮就露出来,让人联想到肉杆子上挂的猪皮囊子。秋裤是红色,今年是她的百命年,浅秋说穿着可以大福大寿。她还摸摸自己的老脸说,一辈子没擦过雪花膏,老了老了还擦上了电视做广告的小护士,浅秋给我买的洗头膏也是电视上做的海飞丝。刘婶羡慕地看着,说,你家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你就偷着乐吧。
  婆婆刚说了句,我去放老鼠药,公爹就啪地把盛稀饭的碗摔到地上,破口大骂:“娘养的,你也想害死我。”这几天,提到四眼仔,公爹就说四眼仔要害死他,自己家的坟地本来是块风水宝地,大儿子克勤这几年也发迹了,被刘墩的爹偷偷埋进了自己的母亲,他的女儿克雯就败坏门风了,他每天都被风水折磨着,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四眼仔又想插一腿,他发怒的时候,就骂克俭的娘,鳖羔子,养不出个好闺女。
  婆婆正要争执,浅秋赶紧地劝婆婆先出去找刘婶说说话,又叫大斌快给爷爷递茶,让爷爷别生气了。她起身给公爹换了一碗稀饭,把摔碎的碗片收拾好。公爹发火像惊了的骡子,一边喝酒一边骂人,自己还得喘着粗气,浅秋总是劝说,大,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你把我娘气死了,晚上谁给你端茶端水,克雯姐也没有时间常陪你身边,儿媳妇晚上也不会去你的屋里,儿媳妇也没有那份孝心,大嫂红锦不知道做到做不到,反正我是做不到。
  浅秋知道红锦做不到。克勤的家里经常来客户,村里没有饭店,都在克勤家吃,有时买一塑料盒子烧鸡,可是红锦就用女儿涵涵小时候吃饭的小铁碗,端那么点过来。秋天的时候,克勤买十几筐子苹果,叫司机给他娘抬过一筐,等克勤走了,红锦拿个提包,又把大个的拾走了,说是和她娘分开吃。还时常守着婆婆和浅秋哭穷,西瓜都过时了,说还没吃过西瓜,她家就和婆婆家隔一趟房子,她以为浅秋和婆婆眼睛瞎呢,整天说家里没钱,花一分钱都得去借,她也不想想和她说话的对象,浅秋就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这些屁话也像天方夜谭。红锦的斤斤计较浅秋也领教过,可是她不会守着公爹说大嫂的坏话,各人孝顺各人的,再不讲道理的父母也要孝顺,养大个孩子不容易,父母说对的就去做,说的不对的答应了可以不去做,做儿女也要有策略,浅秋时常对克俭吹这样的枕边风。
  浅秋的公爹谁都不怕,克雯上大学那年,因为写了一封对叔叔不满的信,暑假回家的时候就被父亲关在大门外,三天三夜不准回家,还不准她去念大学了。后来还是书记出面才让克雯回家。书记说,村里出个大学生容易吗?一棵小苗好不容易长成了大树,还没做栋梁呢,你就要把她废为烧火柴,你杀手啊。说起公爹现在就有怕的人了,那就是他的孙女涵涵和他的孙子大斌,这两人是他的软肋。涵涵总说爷爷重男轻女,爷爷就说,重男轻女,你姑姑会读大学,你爸爸和你克俭叔叔却自己经商,不要以为你爸爸做个什么厂长,其实,屁都不是,厂子、厂子,干好这个厂子,有人场,有气场,还得有钱场,一场没了,厂子就完蛋了。你克俭叔叔从小就是个甩手掌柜,就知道玩,都不是些挣家的。浅秋发现了公爹疼爱孩子,和婆婆打架就招呼大斌哄爷爷,教着大斌给爷爷端水,叫爷爷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还得自己受罪。哄完爷爷又和大斌去场里哄婆婆,浅秋自己一肚子委屈,却两头转着哄老人,浅秋在心里气呀,如果有下辈子,坚决地独身,坚决地不做女人。做男人做女人,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嫁不嫁人,也不是自己说了算,好的婚姻和坏的婚姻,都是缘分。一个人一辈子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自己的父母,这个自己没有权利选择;一种是自己的婚姻,这个自己有权利选择,日子的好坏,不去过过又怎么会知道是好是孬?谁没和谁生活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两个好人就拥有幸福的婚姻,也不是两个坏人就拥有不幸的婚姻,婚姻与人的品性好坏无关,关键是有没有担当的责任,婚姻是命。即使你有权利选择,你的命你也躲不过,一个人一生中要受的罪,谁也代替不了。
  公爹这次是真生气了,他把大门关死了,婆婆、浅秋和大斌被关在门外,浅秋让大斌叫爷爷开门。公爹听到大斌喊叫打开了大门,浅秋远远地就闻到了刺鼻的酒味,公爹喝醉了。这个时候突然就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公爹敞开门,摸着大斌的头关心地问淋着没有,浅秋这个委屈呀,眼泪淌了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上午她就想告诉克俭她被四眼仔起诉的事情,克俭告诉她厂里来了两个东北的客户,要陪着吃饭,陪着看样品,还要陪着在大套子的小清河里钓鱼。要说大套子的风水,浅秋觉得小清河才是大套子的风水。小清河把大套子的北边打了围,使得大套子不仅像个可闭可开的桃子,还像一个翕张的河蚌,多年的蚌里含珍珠,不是大套子的风水是什么,水是流财,无水不发,都去抢着要西岭上的风水宝地,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呀,浅秋哀叹。董和尚在河里采沙,就是破坏生态,几十年后就会造成水土流失,是祸害子孙万代的。每次董和尚来学校送钱送学习用品,浅秋就觉得董和尚是在收买人心,也是赎罪。沙船日夜工作,很多地方挖空了,塌陷下去,浅秋就怕暑假,她会千嘱咐万叮咛,要求学生不要到河里游泳,每年的夏天,都因为挖沙要淹死孩子或者大人,董和尚就是给学校再多的钱,能买来孩子的命吗?有人说,不是没淹死你们学校的孩子吗?浅秋反驳,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她董和尚就是道德法庭上的杀手。说到道德,还有几个人会刻意地去在乎?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浅秋还在写检查,写了多半天了,还是一张白纸,浅秋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主要自己没错,没得写。她又给克俭打电话,没等开口,克俭说不回家吃饭了,晚上要陪客户去镇里的路边店泻火。第一次听到“泻火”二字,是在克勤家帮着大嫂做饭,也是来了个东北客户,大嫂说这个客户每次来都带不同的女人,这次没带,说晚饭后去镇里的路边店泄泄火。
  什么是泄火呀?浅秋好奇地问红锦大嫂。
  就是找女人。大嫂手里跺着肉丸,恨不得跺这个客户几刀。这些臭男人,手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怎么洋包好了,是我的老公,我就骟了他。大嫂狠狠地跺肉丸子,好像在跺男人的那个东西。
  男人就这属性,如果男人没了这属性,这些泻火的地方就没业务做了。浅秋拨了一片洋葱,把它旋成一道漂亮的弧线,啪一下扔到搪瓷盆里。
  又一次听到泻火,浅秋真要疯了。他妈的,做男人可真舒服,在家有老婆伺候着,出门有泻火的地儿,难道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男人有火,女人的肚子里只有水?客户泻火的时候,克俭在做什么呢?窗外的暴雨一直下着,越来越大。这个世界被雨结成一张网子,浅秋站在网子里,不知道怎么挣扎。
  十一
  大斌在奶奶的屋子里睡,夜半了克俭还没有回来,棚顶上的老鼠又开始蠢蠢欲动,浅秋就竖起耳朵,认真地听。老鼠跑动的脚步很有规律,先是弹跳,大跳,再是弹跳、大跳,最后跑起来,浅秋就觉得老鼠跑步的声音很美,像洪越的萨克斯,低下来,高上去,高上去,低下来,原来什么动物都会制作音乐,一个人在孤寂的时候,噪音在自己的耳朵里也如此优美。新闻纸的棚顶上渍出一圈圈的老鼠尿,浅秋就看出不是老鼠的尿液,而是公老鼠的精液,这么隐私的东西公然曝光,家将不家了。
  浅秋给克雯打电话,克雯说在烟台出差,匆匆挂了,她没有想别的,她根本不想想别的,光自己的事就够麻烦的了。
  雨,还在下。浅秋侧过身子,又侧过身子,就是睡不着,她的眼睛里、脑子里、心里都是泻火的男人和在等着泻火男人的克俭。一次她去青州参加考试,走到昌邑附近,看到马路两边很多低矮的路边店,门口坐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涂脂抹粉的,大冷天的就穿薄薄的裙子,裙子里的东西隐隐露着,浅秋和同事就可怜这些女人,干什么活计也不容易,做个女人也真难,女人为了钱,往往连羞耻都忘了。这些女人的脸上除了麻木就是茫然,眼睛里也收着空洞,嘴巴里不停地嚼着零食。洪锦告诉他不能让克俭带着钱,男人钱多了,一是想赌,二就是想女人,克勤的口袋,红锦每天都翻动好几遍,她还趁着他醉酒,偷偷地掏他口袋里的人民币,她说有钱男人的口袋里有多少钱他自己也没数,老婆汉子也不能掏心,她自己的小金库金钱多多了,忽然红锦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就不言语了。对于掏男人的口袋,浅秋很不屑,结婚并不是把一个人的自由也结了,每个人也应该有点自主权和个人空间。她和克俭从不限制对方的金钱,各人花各人的,剩余的钱放在抽屉里,后来浅秋发现自己放进去多少还是多少,就不愿意了,克俭就说厂子里哪个领导的小舅子结婚,哪个客户的小姨子生孩子,还有同事的娘过生日等,浅秋冷笑一声,你真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呀。
  十二点多了吧,雨声里传来车声,车在雨里行走的声音像一块铁皮被割开一样,家中的黑狗发出哼哼的声音,它熟悉自己家的人,克俭刚走到西路上,黑狗就闻到了,扑到大门上用爪子抓几下,转回来扑到浅秋睡觉的窗台上,扑打几下,就趴到过档里,伸长舌头,大口地喘气。晴天的时候,它是趴到院子中央的。等克俭打伞跑进来,它用舌头舔着克俭的裤脚,还是哼哼。
  浅秋没有开灯,别的日子克俭回来的再晚,她也要开灯的,因为她知道婆婆的睡眠不好,她不开灯,婆婆就会在她的屋子里喊她,浅秋开开灯,克俭回来了,婆婆很少指责克俭,好像他回来晚了是为了工作,浅秋就应该睁着眼睛等着,这点让浅秋很不理解。每次上床,浅秋都会洗把脸,刷刷牙才躺下,他也会给克俭打好一盆干净的水,还给他的牙刷上挤好牙膏,放好干净的毛巾。克俭回来也习惯一把就摸着浅秋准备好的毛巾和挤好牙膏的牙刷。今晚,浅秋没有做这些,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太下贱了,还有点自己作践自己。克俭意识到浅秋生气了,一进屋子就骂:“这些骚蹄子是挣钱挣疯了,我去送客户,又不是去泻火,竟然把我也拉进去,还要我......。”
  让你什么?浅秋忽地坐起来。
  小点声,姑奶奶,你想惊醒大斌和娘。克俭太了解浅秋了,和婆婆住一起,浅秋吵架都不敢大声,担心婆婆听到生气,担心大斌听到影响不好,担心公爹听到发怒。
  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姑奶奶,你怎么陪人家去泻火,自己先上火了呢?难不成你的火没有泄干净?
  你胡说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
  看到浅秋不依不饶了,克俭凑到浅秋的身边说,干那个的女人真不要脸,我看到他们拉我,就往外走,他们竟然拽住我的手,让我摸她们,我赶紧地说,家里有,家里有,就逃了出来。我是在朋友的牌点上打牌等这个客户的,八旗子弟真的能造,半个晚上才出来,东北男人就是不一般。克俭好像很佩服这个男人。说着,就要钻进浅秋的被窝。
  干那个的女人下贱,我看去泻火的男人才叫下贱,别碰我。浅秋像见了一条菜花蛇,缩缩身子,她闻到克俭的身上一股浓粉的味道,她就干呕起来。克俭殷勤地要去倒水,浅秋大喝一声,克俭,你不要为我做什么,你动的东西我都不想动。克俭不解地看着她,嘴里嘟哝,好好的一个女人,结婚后怎么就变神经质了。
  暴雨后的天空像用肥皂洗了,树木也像整了容,地面被雨水冲成硬硬的平面,几只鸟在白云的手掌下飞翔。房顶上的红瓦变清爽了,瓦缝里的灰垢挤在那里,再大的雨水也冲刷不去。街头上站满了人,雨天无法去地里干活,老百姓又不爱守在家里,街头巷尾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听说了吗?西岭那块坟地被四眼仔垒了围墙,他圈地了呢,他还要把整个年家的坟地都迁到这里。
  不是平白就会迁进去的,要收费,一个平方三万。
  四眼仔的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东西了,就老年家本来人口就稀,他能挣到多少钱?
  听说外姓的也可以买,就是比年家贵点,一个平方五万。
  四眼仔还真把这块地当成宝了,三万五万的,这人活得起,却死不起呀!
  他还要抢占董和尚的沙场,如果董和尚不转让给他,他就去环保局告他破坏生态平衡。
  他告人家破坏生态平衡,他自己干就不是破坏生态平衡?董和尚开沙场挣了钱还知道资助失学的孩童,过年的时候,还给孤寡老人送米、送面,每年都交大队很大一部分钱,四眼仔转让了沙场,毛都不会拔一根,更不用说交大队了。
  这时,刘墩正好拉鸡饲料经过这里,他下车来到大家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大家知道吗?四眼仔要在村里的大集中央盖自家的房子,他还要在我大哥刘大墩的厂子边建一家饭店,真是无法无天了。集市是老百姓交换物品的地方,他从中盖上一所房子,就破了村里的风水了。刘大墩的厂子边是要建幼儿园的,他要建饭店,不是破坏教育吗?说大了,是残害祖国的花朵。刘墩也看电视看多了,用词就从电视上照搬了,其实,他是担心刘大墩的兴隆饭店被抢了买卖。
  四眼仔哪来那么多的钱?听说他有一个老大哥们,这个哥们认识很多当官的,钱都是那个老大的。
  十二
  克雯从烟台出发回来,刑警像变了一个人,没有打过克雯一次。克雯的心里每天像揣了只兔子,每天她都偷偷地看刑警几眼,难道她和徐家同的事情刑警知道了,他在等待机会,把他们一举歼灭?
  没和徐家同相处的时候,克雯不知道男女之间原来是如此的美妙,等刑警像台推土机似的翻耕她时,她把徐家同和刑警做了细微的比较,刑警是真霸道,徐家同也是真霸道,但是霸道和霸道也是有区别的,而且是天壤之别。刑警的霸道让女人畏如猛虎,徐家同的霸道让女人敬而不想远之。什么事情都怕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就比较出毛病了,原先刑警打她,克雯觉得是她的命,现在她想和命斗,是命斗过她,还是她斗过命?
  刑警也要去烟台出发,被公派去处理一个肇事事件,克雯像往常那样给他装好换洗的衣服,牙膏牙刷和剃须刀,还放一小包面巾纸,在这方面克雯是做的很细致的。刑警出门的时候,扔给克雯一个很难见到的微笑,就这个微笑,克雯就犯心思了,那个商城的卖茶姑娘陪他出发吧?他怎么会对自己微笑了,以前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这个微笑暗藏玄机。在刑警离开家的四十八小时内,克雯都在思索这个微笑,直到刑警大队给她打来刑警出了车祸的消息。一对结婚十九年的夫妻,即使天天短兵相接,即使天天战事不断,一方突然去了,另一方除了悲痛欲绝就是悲痛欲绝。
  刑警在执行任务的地方喝酒、强行驾驶一辆货车帮朋友运输家具,在一个陡的上坡和一辆拉铁架子的大车相遇,铁架子掉落,顶在刑警的太阳穴上,刑警当场毙命。在殡仪馆里,刑警的两只手还是握方向盘的样子,怎么也伸不开,半蜷在裤腰里,克雯去看他的时候,哭成泪人,他看到刑警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和离家时的微笑一样。
  就在刑警去世后一个月,克雯的对门,一个和刑警同龄的男人得脑梗塞去世,整栋楼还有整个大套子都说克雯住的地方风水不好,要不怎么两个生龙活虎的男人就突然去了呢?
  克雯伤心的时候,徐家同经常来安慰她,但是两个人再没发生那种事情,人是有灵魂的,也长着阴眼。徐家同来了也不多说话,就坐着陪克雯看看电视,给克雯煲个汤,他说,克雯又瘦了。
  刑警过了百日,徐家同来约克雯说带她去一个地方,保准她会喜欢,克雯说,还有我喜欢的东西吗?徐家同说,有,肯定有。
  徐家同带克雯来到离市区二十里的一个度假村,用钥匙打开一栋别墅,别墅是二层复式,欧派的装饰风格,家具一应俱全。窗帘是克雯喜欢的荷兰绿,藕色蒙纱,阳台上还种植了克雯最喜欢的昙花,厚厚的叶片透着一层薄光。徐家同握住克雯的手说,喜欢吗?克雯的眼里闪过喜欢的神色,一会就消失了,她想起了刑警,他尸骨未寒,她就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礼物吗?这个礼物也够大的,打开门的霎那,她就知道徐家同是给她买的,并且这所房子也买了很长时间了。
  克雯,都说你家风水不好,我早就为你买下了这套房子,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还会属于我。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哪怕支离破碎了。徐家同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克雯听着很恐怖。
  你儿子读大学去了,这里离你的单位也不远,我准备给你买辆车,离开那个家是我一直的心愿,这么些年,每次听到他毒打你,就像打在我的身上,我每一天都在心里呐喊,一个男人不能为心爱的女人做点什么,还叫什么男人?徐家同不管克雯的反应,自说自话。
  就这样,克雯和徐家同住在一起,就在他俩住在一起的那天,徐家同投资的学校和幼儿园都破土动工了。四眼仔没有如愿地在刘大墩的厂子边盖饭店,徐家同虽不是黑社会,但是他做起事来,黑社会都怕他,他先让在市广播电视台工作的大学同学做了一个新闻片段,题目就是《大套子书记领导有方,小学校幼儿园准备扩大新建》,扩大的面积和学校幼儿园地址都写得一目了然,四眼仔想动歪心思也没门了。他还向自己的老婆提出离婚,离婚的条件是老婆可以带走她喜欢带走的所有钱财和物品,房子也归她,他们的儿子也读大学去了。徐家同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对徐家同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除非她死了,否则,不迈出徐家一步。不怕斗的,不怕吵的,就怕这死缠的。徐家同等于有了两个家,他的朋友戏说他,徐家同,你得像皇帝那样,弄个一三五,二四六出来,也可以两个老婆抓阄,要不你可没分身术呀!
  克雯的爹气得生了一场大病,用他的话说,生了这样不要脸的闺女,丢了人了,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啊。他想起这件事就骂克雯的娘,老不要脸的,随你!浅秋就不服了,婆婆是个穿戴都不讲究的人,和谁都彬彬有礼的,怎么怀疑婆婆水性杨花?看样子,公爹的心理有问题。这个问题还很严重,浅秋甚至想把公爹带到城里找个心理医生给说道说道。可是,就公爹的驴脾气,不用说给找医生,单说他心理上有毛病,他也会骂得你狗血喷头,说你吃饱了没事撑的。浅秋没办法,就叫婆婆忍耐,不要和他生气,越是和他吵架,病情会越厉害。红锦还和浅秋开玩笑,克俭和克勤,老了不会这样吧?
  浅秋想到了遗传,遗传像削皮的土豆,见风就会长出一层皮来,谁也无法阻挡。家族遗传也像一棵秃了头的树,风调雨顺的时刻,枝芽就会冒出来。大婆长得俊俏,大公爹担心大婆红杏出墙,天天像看贼似的防着,防着防着就生病了,人哪能靠些奇形怪状的想法活着?大公爹死后,大婆住在叔大哥的新房子里,叔二嫂就长个嘴皮子,每年给大婆200斤小麦,称称就得少两斤,若是给大婆一点好吃的,要先围着村子转几圈,不被说的沸沸扬扬决不罢休,叔大嫂就因为一些麦草占了她的场塆,把叔大嫂臭骂一顿,还把叔大嫂的麦草扬得满天飞。后来,大婆病重,叔二嫂嫌大婆脏,把她的衣服扔到河里去,自己关着大门出去聊天,大婆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在丧礼上,叔二嫂的哭声震破天,还一口一个亲娘喊着,大家说她在哭她去世的娘。叔大嫂几年后也得病死了,叔二嫂还记叔大嫂的仇,没参加叔大嫂的葬礼,她站在街上和邻居一起看出殡的队伍,那天,浅秋真想上去扯她几个耳光。打人也不是谁都可以打的,打一些人,只会脏了自己的手。浅秋在这个家族中最讨厌的就是叔二嫂。克雯名不正言不顺地成了徐家同的另一个妻子,叔二嫂没少说克雯的坏话,见到浅秋她就鬼鬼祟祟地说,你这个姑姐呀,不是省油的灯,也是个作孽的主,老公刚出百日,人家好好的家庭,她就去做了三只脚,看上人家徐家同的家产了,徐家同穷的像个死鳖,她会委屈求全地做小?我是徐家同的老婆我也不离,我就不叫你们的阴谋得逞,凭什么呀,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坐收渔翁之利。
  叔二嫂没上过一天学,也不会写字,但是会说,还字字珠玑,句句用成语,婆婆的脸面被叔二嫂用一片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切地干干净净。叔二嫂不仅对浅秋说,她对村里的每一个人说,她要说的克雯永远抬不起头来,要说的婆婆永远比不过大婆,浅秋就纳闷了,为什么叔二嫂不对活着时的大婆好,偏偏去抬高一个死人的面子呢?你给她再厚的面子,她又挂在哪里呢?
  克俭说生活中哪那么多为什么,如果这些为什么都有答案,人也就不会郁闷,不会彷徨,不会如此不可理喻了。不是学过狐狸吃葡萄的故事吗?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人吃不到葡萄,她会说吃了葡萄会死人,会下八辈子地狱,地狱谁见过,你没去过又怎么知道地狱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些生活方式也不是自己想选择就选择的,命里带来的,你违背得了吗?
  浅秋惊愕地看着克俭,她从没有听到克俭说过这么多的话,这些话听起来还蛮新奇的。浅秋细细一想,克俭也彷徨了,他爱自己的姐姐,又不喜欢姐姐的选择,他也没有办法,也只有语言发泄了。
  十三
  天气有点热,空气变得粘稠,用手抓一把黏黏的,像搅成个的蛋糊糊。空中的云一幅无拘无束的样子,一会排成白马,一会排成几只鸽子,一会又排成吃草的羊群,玩得没有花样了,就排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像帛一样,纷飞为风。站在岭上,大套子的桃口翕张,雪白的桃花鼓成云的絮状,张张嘴,甜凉的气流吹进,太阳喝进了红酒,粉红的霞,在云里飘着,此时,大套子是美丽的。村东的平原铺成绿海,河口上一层层的菠萝枝子冒尖尖的刺,不小心被刺伤了,指头肚上湮一个血珠,像一颗红色的樱桃。
  克俭知道了浅秋被四眼仔起诉的事情,克勤也知道了,公爹也知道了,一家人都知道了,只有克雯和徐家同不知道,他俩都出差在外。大斌坐在浅秋的身边,拉着妈妈的胳膊,说,我妈妈不会打人的,她这是诬陷。
  不用怕,我找找人给你通融通融。克勤找关系习惯了,出了事情就知道找人。
  干屎还抹到人身上了?一个蹲过大狱的还了不起了?红锦说出口又觉得这种语言在浅秋面前有点粗俗,就没说第三句。不过,全村的人。。。。。。红锦又说了半句。
  这就叫小人得志,不,应该叫坏人得志,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哥们,就在村里耀武扬威,又是霸占坟地、又是要抢占我们家的坟地,还要在集市中央盖房子,强迫董和尚转让沙场,有这样转让的吗?偌大一个沙场就给十万块钱,董和尚刚投资的时候,就投进去五十多万元。让人开怀大笑的是,他的饭店泡汤了,还想抢占建幼儿园的地方,他和徐家同斗,还嫩点。如果我的刑警姐夫活着,他对俺家也不敢这么嚣张,他觉得我们家没人了?克俭的话越来越多,浅秋总结说,一是在牌桌上学的,一个嘴笨的人忽然不嘴笨了,用一句牌桌上的行话,叫“杠后开花”;一是在社会上学的,陪客户吃喝玩乐,天天和嘴上抹了蜜水的“小姐”们交流,自己的嘴不甜才怪,也用一句行话,叫“吻后语”。克俭以为浅秋是说“问候语”,听明白了之后才知道是“吻后语”,他也没听到这么一句行话,就不停地问浅秋,浅秋冷着脸说,男人的嘴和女人的嘴对在一起,叫什么?克俭差点晕过去。想象比做了都可怕,什么东西都可以想象出来,做却不一定。也有想做和不想做的问题。最后,克俭砸给浅秋一句话,我没有那么烂。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公爹在吞云吐雾中慢慢地拉出这句话,就不吱声了。婆婆没说话,一家人在一起商量大事情的时候,她不插言,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风像一锅煮熟了的面条,飞不动的感觉。大斌做作业去了,克勤还要开会,红锦要回娘家看看生病了的父亲,克俭又来了客户,这个客户不喜欢逛窑子,红锦第一次听到客户要去泻火,就把这个老词拽出来了。他和克俭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都喜欢在麻将桌上搓搓,他搓的数目不是五元、十元,而是五元、十元的十倍。客户就是伟大的上帝,上帝肯定比妻子重要,克俭也马不停蹄地陪客户去了,谁都觉得浅秋没打人,红的不会变成黑的?婆婆就经常说,人得凭良心活着,方的圆不了,长的短不了。
  有良心的人心在肚子里,没良心的人良心都叫狗吃了。
  本来公爹是要多说几句的,一家之长么,好不容易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可是没还等他酝酿好情绪,克俭就在长篇大论中提到刑警,提到克雯,最让公爹忍无可忍的是提到徐家同,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提到他就像被菠萝枝子刺出血珠,那种锥心的痛从手指疼到心里去。自己就克雯这么一个女儿,她的现状是他这个父亲希望的吗?自从知道刘墩父亲偷埋了自己的娘到他家的坟地,女婿的车祸、克雯的选择、四眼仔的强取豪夺、浅秋的被告,什么事情都不会无缘由的,什么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要拿着线头慢慢地撸一遍,找到事情的颈结,才会知道瓶颈到底在哪里?他一辈子做人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别想欠我的,谁欠谁都是笔债,是债就要偿还。年晓丽什么时候犯病不好,为什么就在浅秋的身边犯病了呢?单单浅秋又叫孩子等了那么一会,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公爹想的多了,又开始骂婆婆,婆婆在给孙女潇潇缝毽子,还在墙上贴了一个“忍”字,大斌给她写的,浅秋多次对婆婆说,结婚这两个字很有学问,单一个“结”字,就丝丝袢袢的,“婚”就是女人糊涂了。不糊涂也不行呀,一百对夫妻,如果活明白了,就得有一百对要离婚,婆婆就说是难得糊涂吧。浅秋在心里笑,我还老师呢,就这么牵强地解释婚姻,不牵强也不行,婚姻就是磕磕绊绊、麻麻烦烦、稀里糊涂的事。有谁把日子过的清清爽爽的,别相信那些相敬如宾,如宾了还是夫妻吗?
  十四
  董和尚的沙场转让给四眼仔了,不过不是十万元,而是二十万元。四眼仔是带着好几个马仔去交钱的,几个马仔的打扮都很另类,几个头型就让村里人大开眼界,开成绿色的菊花头,耸成仙人球的黄色鲅鱼头,还有一个像写歪了的蓝色八字,绷紧了屁股的牛仔,裤带上铜扣铜链子拖拖拉拉的很多,瘦身的小T恤,村里人都说是些红毛绿鬼。
  开始的时候,四眼仔给董和尚十万元,董和尚不会答应,他就没想转让,干的好好的,凭什么转让,转让也得转个百八十万的,十万元,你想拾呀?四眼仔又加到二十万元,董和尚还是不同意,没有同意的理由。四眼仔就没了动静,董和尚以为风平浪静了,没想到先是他家里晚上十二点后,有雷管在院子里爆炸,人没炸着,人却犯病了。刘墩的姑姑,就是董和尚的妻子有心脏病,雷管一响,人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医生说,别要病人受惊吓,再来这么一次,人就完了。路过大套子的必经之路被人挑出了深沟,拉沙的车辆进不来了,每个司机还收到一封书信,谁再拉董和尚的河沙,就打断谁的狗腿。这阵折腾还不算完,环保局就来人了,四眼仔陪着,一个干部模样的拿出一份文件,叫董和尚停止挖沙,还开出一张十万元的罚款单。最可怕的是城里出了一栋垃圾楼,四眼仔说与董和尚卖的沙子有关,听说水泥有不合格的、钢筋有不合格的、很多材料有不合格的,就是没听说河沙还有不合格的。董和尚心知肚明这是四眼仔的诡计,他别的不怕,就担心弄出妻子的病来,穷吃穷穿,家人平安,垃圾楼他也担心,万一因为河沙不合格坍塌砸伤了人,他董和尚有几个脑袋。董和尚放手了,转让沙场的这晚,董和尚醉的一塌糊涂,他哭着说,做个人怎么这么难,还不如做个和尚呀。
  刘墩问董和尚,你真想做和尚?想啊,这些年经营沙场,都说我破坏生态,祸害子孙,我挣得的几个钱除了打点工商税务,卫生环保,都给了失学的孩子,我就想拿钱买个安稳,没想到还是有人眼红呀。姑父,别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总有一天,恶人会得到报应的。
  不怕,转让了沙场,我就和你姑姑去城里买个房子,找你外甥去,这个村子我是呆不下去了。
  环保局的人是四眼仔的老大买通关系去的,垃圾楼确实有,但与董和尚无关,若是沙子的比例和水泥的比例失调,也是建筑公司的错误,八百杆子也打不着董和尚,董和尚掉进四眼仔的套子里了。
  浅秋去学校正好遇到了年晓丽,晓丽低着头,叫了一声老师,像一个没喝秋风的蚊子,自从年晓丽那天犯羊角风,晓丽就没有来学校上学,四眼仔告诉浅秋晓丽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所有的医药费浅秋承担。浅秋知道年晓丽今天是来上庭的,她问年晓丽,晓丽,老师打你没有?晓丽的眼圈立时红了,浅秋还想问晓丽你为什么要告老师,年晓丽的头低的更低了,没等浅秋开口,她跑了。
  花朵凋谢了很多,枝条顶上的花骨朵没等绽开也有凋谢的迹象,浅秋知道这种花的名字叫“宝祥”,比月季的花多,叶片厚,但是没有月季绽放的娇艳。她迎面正好遇见老张,今天是浅秋开庭的日子,三天前就接到法院的传票了,她和老张反复地商量过,怎么打赢这场官司,老张拍着胸脯说,我做你的证人,官司保准赢,因为我们没错。浅秋也没有很大的压力,她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谁也不会颠覆法律。浅秋喊一声老张,一会做克俭的车去法院,老张的头也低着,浅秋没想那么多,匆匆去办公室拿资料。
  克勤找了在检察院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又找了法院的一个朋友,几经通融,官司才内部审理,没有旁听的观众,就浅秋的亲属,年晓丽的亲属,校长和证人老张。庭长和书记员还有辩护律师威严地坐在那里,浅秋的心像一阵料峭的春风,小跑起来。
  先是浅秋讲述事情经过,讲完之后,委屈和愤懑压迫着浅秋,庭长说的什么,浅秋竟然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辩护律师说,作为一个人民教师,首先要爱护孩子,做一个慈母,才可以做一个严师。一个教师打学生的行为是极其恶劣也是被人们所不齿的。
  年晓丽的爸爸一看就老实巴交的,也长一张四眼仔那样的驴脸,却没有凶狠,蔫儿巴地的,让他讲话的时候,他站起来说,我的闺女学习不好,以后考不上大学,做不了国家的栋梁,但是可以结婚生子,可以为老年家传宗接代。可是,被浅秋老师打得生病,她今后的人生之路就是痛苦的,永远会是父母的一个负担,就是嫁人就没人要啊。作为他的父亲,我强烈要求浅秋老师对我的孩子造成的伤害赔礼道歉进行经济赔偿,并付清孩子在医院的一切费用。晓丽爸爸眼睛目视前方,身子僵直,丝毫不敢疏忽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别人写好了稿子他不知道背诵多少遍了,一个没有文化的男人怎么会句句见血呢?
  庭长问年晓丽老师打没有打她,她抬起头看看四眼仔,又看看爸爸,看看自己的老师,眼圈又开始红,眼泪就堵在眼眶里,像一道闸口,稍微有个小缝,泪水就会流出来。四眼仔看她一眼,像一棵致命的钉子,把她的眼泪打回去,刚要敞开的小口又严丝合缝了。
  是老师打我的。晓丽说完这句,庭长问什么也不回答了,孩子像一朵要凋谢的宝祥花,一片片在风中飘零。她低着头,比早上见到浅秋的时候低的还低,像要钻到土里去。浅秋幽怨地看她一眼,她感觉到浅秋看她了,头更低下去,像要和浅秋分开,也像她是这个法庭上的罪犯。
  轮到证人老张说话了,空气立时紧张起来,像有一把锤子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两方都担心锤子轮到自己头上。张老师,你是目击证人,你说说浅秋老师打没打年晓丽。
  把她推倒了。老张一张口,浅秋立时想晕过去,但是她坚强地挺起胸膛,她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老张嘴里说出来的,她仔仔细细地看看老张的嘴,他的嘴像一个风车,在风里旋转,旋转的速度不是很快,但足以让玩风车的人心满意足。
  张老师,你的证词很关键,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你必须说实话,为浅秋老师和年晓丽同学负责。
  我说的是实话,我愿意为自己的证词负责。我亲眼看到浅秋老师推倒了年晓丽同学,年晓丽就发病了。好像从法庭的窗缝里钻进来一丝风,浅秋的脑袋也像被这丝风吹醒了,她高傲地看看老张,看看四眼仔,看看年晓丽,闭紧嘴唇,眼睛里发出一种光,风和光碰触的时候,浅秋就晕倒了。
  十五
  又是一场雨,这场雨下得不急不慢,下得有条不紊的,从晚上一直下到早上,又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克俭家的坟地冲开了一个豁口,这个豁口是怎么冲开的?这样的雨是冲不开的,但是豁口就存在了,克俭的父亲郁郁不乐好几十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就从四眼仔要他家的坟地开始,到浅秋的官司打输,也没有结束。
  克俭的爷爷去西山里赶猪,到西岭的时候,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那时手电都没有,但是他家的猪都很有秩序地往家赶,当头的是一头长嘴巴的阔老猪,阔老猪的前面一头像牛的动物在前面引路,两只眼睛瓦亮,这就是他家的保护神,克俭爷爷对克俭的父亲说了无数次。一次,还是到了西岭,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克俭爷爷醉酒了,猪走慢了,他几鞭子抽在前面的牛动物身上,牛动物不见了,猪也赶不回家了,牛动物消失的地方就是克俭家的坟地。打了牛动物后,克俭爷爷生病了,谁也查不出病因,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克俭爷爷去世时的遗嘱就是葬在西岭路北的那块地里。他要去照顾那个牛动物,他赶了二十年猪,那个牛动物就照顾了他二十年,他却用鞭子抽它,忘恩负义呀。克俭的一个大奶在世时,就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早起去磨盘后倒尿罐,就看到一头像牛一样黑乎乎的动物趴在磨盘边上,她吓得就回去了。磨盘就在克俭爷爷的猪圈边。
  克俭和浅秋还谈论过有关他爷爷的传说,克俭问浅秋是真的吗?浅秋说,是真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爷爷拥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人和一个像神的动物联系在一起,即使他的生命很短暂,也是传奇了。克俭就把爷爷的传奇说给儿子听,他希望儿子再说给他的儿子听,传奇不属于一个人,属于一个家族,属于和他相关的每一个人。
  浅秋的官司输了,赔偿年晓丽精神损害和医药费共8888元,四个“八”字让浅秋大笑了一个上午,又不是购物,怎么还带“发”字?虽然不是购物,却把浅秋的精神和信仰购销去了,自己没有打学生,就被说成打学生,明明老张亲眼目睹是年晓丽自己晕倒,到了法庭老张却信口雌黄说成是浅秋推倒了年晓丽,笑过之后,浅秋就笑这个黑白会颠倒的世界,克俭说浅秋受刺激了,她的笑让他毛骨悚然。克俭在法庭上没有骂人,他知道那不是骂人的地方,回家的路上,他骂四眼仔想钱想疯了,他骂老张狗皮糊墙糊弄人,他骂庭长没有调查事情的真相就定了别人的罪,他就是没有骂年晓丽,他说她是个孩子,孩子谁不犯错?
  浅秋的月工资只有349元钱,一年的工资就是4198元,这8888元,要浅秋两年多的工资,钱还是小事,给浅秋定了罪,她就是一个打骂学生的坏老师,一个老师打上坏的印记,还有什么资格教育学生学习做人?判决后的第二天,四眼仔托校长给浅秋捎话,浅秋可以赔偿4000元,那4888元换克俭家的坟地,克俭爹说的这件事的不简单,原来复杂在这里,四眼仔还是想侵吞克俭家的坟地。浅秋就对“八”这个数字产生了深仇大恨,4888,死了还要发,我就叫你不发。浅秋找了在省干律师的同学上诉,没想到四眼仔的本事够大,他找人反诉,浅秋上诉失败。
  克雯和徐家同出差回来,坚持再上诉,上诉的钱,徐家同说他出,浅秋说累了,她还做了一个让大家目瞪口呆的决定,不干教师了。大家轮流地劝说,说教师是个铁饭碗,当初你读大学也不容易,这么一点小事,你就辞职,你辞去的是你一辈子的收入,所有的人都一致的口径,不希望浅秋辞职,只有她的父亲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改变。他父亲就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说你失去了固定工作会很艰难,你考虑好今后的路怎么走了?
  路在前方,迈迈脚,前边就有路。大(爹),你放心吧,饿不死你的女儿。浅秋瘦了,一双大眼睛像刚掏开的一个洞,洞里的深邃谁也看不明白。她还给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奇,她要去城里买房,离开这个村子,她还说了一句让大家莫名其妙的话:在哪里跌倒的在哪里爬起来,我在大套子跌倒的,我就要在别的地方爬起来。很多人都认为浅秋的神经出问题了,说话都不按常规出牌了。
  把那块坟地给四眼仔吧,就二亩薄地,给4888元也值得,也好挽回浅秋的工作。婆婆第一次大着勇气和公爹商量。你懂个屁,是4888元的事吗?是我们这个家还有没有敢喘气的。浅秋的公爹又动怒了,甩了袖子回屋去了,也是顾及浅秋的情绪,要不就甩东西了。
  娘,坟地给多少钱也不给四眼仔,不是钱的问题,是一口气,人都是为一口气活着,人没有了那口气,活着,也是死了。
  别整天死了的死了的,晦气,钱压不死人,只有钱祸害人。婆婆说完,也发觉自己带了死字,不好意思地看看浅秋,浅秋的眼睛像一根长线拉去了很远,越过村庄,越过自己的心田,远游去了。
  就这样,浅秋在城里买了房子,也因为坟地的事情牵扯到风水,克俭也就在选择房子的时候,考虑到风水的问题,在“亚历山大”小区定居了。房子是贷款买的,二十三万的房子贷款二十万,分二十年还清,首付三万元,浅秋总结了自己的生活,说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备受三座大山的压迫,一座山是自己的官司,不知不觉的自己就成了真正的“臭”老九,甚至会遗臭万年,哪个家长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遇到个爱打骂人的老师。一座山是自家的房贷,每月要拿出近二千元的银子偿还银行贷款,自己不折不扣地变成了房子的奴隶。一座山是自己的神经,经历了这些,神经像一根拉软了的橡皮筋,失去了弹性,感到浑身无力,很怕有一天会永远地弹不起来。
  十六
  刚搬进城里的那段时间,浅秋是百般的不适应,站在阳台上,就看到把胳膊横起来的一块空间,云彩被拦腰切割了,头部和脚部看不到,只看到肚子,肚子还得喜欢细腰,在农村生长惯了,吃饭的时候,敞开肚皮吃,谁家娶个媳妇,大娘婶子围着指手画脚的,啧啧,媳妇真漂亮,俏白大胖胖。在城里的街道上,到处是针灸减肥和药物减肥的广告,那些长蜂腰的女人,会甩动几下屁股,很不屑看看走在身边的胖女人,鼻子里出一声,哼,真难看!浅秋会不自然地看看自己,以前被同事羡慕的不胖不瘦,来到城里就找不着感觉了,感到自己很丑、很胖、很难看。歌词里说,跟着感觉走,怎么到了城里,感觉也不良好了呢?最让浅秋无法忍受的是,在哪个商场里,商品的价格都带个“八”字,什么288元、388元、588元、1088元等,这个八字横起来像四眼仔的驴型身体,竖起来就像四眼仔的树脂眼镜,到了讲文明的城市,浅秋竟然想骂人了,她最想骂的就是:妈个巴子!
  城里的阳光也像减过肥的女人,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里,有气无力地投到冷冰冰的水泥路上,法桐被修剪过,一个老农推着一车自家种的菠菜刚要在树荫下乘凉,就被城管没收了小称,还要罚款20元,老农结结巴巴地争辩着,城管扬长而去。浅秋无事可干,就在河边游荡着,河边钓鱼的人很多,有的人身边一次放了五根鱼竿,浅秋看过他身边的水桶,一条鱼也没有。河边的阳光和家乡的阳光一样,从枝枝杈杈中,投下碎银子的光,这些光还会走动,走到水里时,碎银子变成一块大银子,闪鱼白的光。两只小鸳鸯轻轻踏着浮萍的小叶,一会就游到一块大石头上,一只舔舔另一只腋下的羽毛,一只啄另一只的嘴巴,阳光走到它们身上时,浅秋会看得目瞪口呆。
  购房的时候,卖楼小姐说这是个花园小区,中间一块大的草坪和活动场所,可是入住后才知道草坪和活动场所建成了一所复式楼,院门外开发商承诺是绿树如茵,现在可好,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市场管理所还给固定客户搭了水泥台子,按占用面积收税。早上,是喧哗的卖菜声和买菜声,窗子不敢打开,打开就闻到一股酸臭味,还得小心苍蝇飞进屋子。浅秋质问克俭,你形容的美轮美奂的“亚历山大”小区,不仅不过如此,简直是糟糕透顶。克俭翻翻白眼,真不是个东西,坑蒙拐骗,外带假冒伪劣,浅秋听不明白克俭在骂谁,她也不想听明白。
  浅秋忙着找工作,每天翻看小报纸夹缝里的招工广告,招工的年龄都在35岁以下,年龄的限制对浅秋是个杀手锏,她已经超龄了,一些年龄没有限制的工作,都是饭店里的顺菜工、学校里的生活老师、小区里的保洁员等,大专毕业又干过教师的她,一时还真放不下自己的架子,她记起她娘说过一句话,臭了肉臭不了架子,就是她此时矛盾的心情。
  克俭忙着和朋友合伙开小卷纸厂,他对浅秋发誓,用三年时间,偿还完20万元的房屋贷款。他是个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人,浅秋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是耳旁风,可她还是要说,克俭,自己干很辛苦,也得有精打细算的头脑,还得有市场眼光和商场智慧,你还是先干着业务员,我再找个工作,每月我俩的工资加起来还贷款还是不成问题的,顶多生活艰苦一些,儿子大斌跟着受点罪。
  你是说我不是当老板的料,我知道你学历比我高,你也一直没有瞧起我,结婚几年来,你觉得嫁了我,委屈是不是?克俭的火气随着住房位置的增高日渐增高了。住在土房子里,还是慢言细语的他,说话的音频像投入河中的石头,传出砰地砰地的声音,浅秋赶紧地关上窗子,担心被邻居听到,就这么一门之隔,被人听到,多尴尬。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学历比你高而骄傲,我只是觉得做人得从实际出发,得扎实。
  你是说我不扎实了,你嫁给我后悔了是不是?克俭的音量又提高了一个分贝。
  浅秋知道和克俭一时也讲不出个理由来,生气地躲进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的空气有点潮湿,雪白的墙上看不到一个污点,只是吸顶灯里不知道怎么钻进了一只虫子,虫子被灯光烤成了黑色,浅秋就盯着这个黑点,看了约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她什么也不想,眼泪却像飞起来的虫子,飞得噼里啪啦。
  克俭什么时候出去的浅秋也不知道,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她在爬一座山,身上的背包好累,她想放下背包休息一会,她就从山道上滚下悬崖。她还没从梦中醒过来,就听到了敲门声。
  你好,我是你的对门,刚来装修,想借你家的水盆用一下。浅秋的眼前闪过一片黄色,这是个和浅秋差不多年龄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的皮肤细腻白皙,黄色衣服很少有女人敢穿的,穿在她的身上,却像盛开的春花,要多美有多美,浅秋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
  浅秋给女人找了水盆,才知道女人的名字叫扦子,因为这个名字浅秋又多看了这个女人一眼,怪怪的名字就给浅秋一种怪怪的感觉。没等浅秋反应过来,女人浅浅地一笑说,对我的名字好奇吧,其实我的名字没有一点好奇的地方,我父亲是个石匠,经常拿扦子,就给我起了扦子这个名字,因为我娘一气生了三个女娃,我父亲盼望我是个男孩,希望落空后,就给我起个男孩的名字,可怜天下父母的心,她把心这个字咬得很重。
  一直是扦子一个人在看着房子装修,她也不常来,隔三差五的来一次,对装修师傅指东打西的,浅秋从来没有细听她说过的话,她只听到了一句话,不用怕花钱,要用环保和无污染的材料,只要你们装修的好,钱,我会多给的。
  浅秋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一个人闲了就会胡思乱想,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挣到钱。说到钱,她就想起扦子对装修师傅说的别怕花钱的话,她又猜想扦子的老公是干什么的,肯定是个大款了,她看到过扦子的车,蓝色的尼桑,她穿戴的也都是名牌,她还见过她的女儿,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长得和她妈妈一样,也是个美人坯子。扦子装修了两个多月,刚装修完,泰华家具广场就送来了最好的家具,电器是国美送来的,也是上好的名牌。可是,浅秋一直没有看到过扦子的老公,好几次她想开口问问,浅秋就厌恶自己了,怎么来了城里,像个嚼舌妇了,仅仅是因为自己闲得吗?
  十七
  克俭每天忙着上小卷纸厂,好几天不回家,回到家也像猪一样大睡而去。浅秋还是找不到工作,晚上她把所有的电视频道浏览一遍,再去同学群打诨插科,消磨时光,实在无聊了,就躺在床上看书,楼上人家刚买了台跑步机,十二点多了还在啪地啪地地减肥,浅秋烦了,就想拿根木棒子把楼顶捅个窟窿,只是想想,一直没有行动。街头上到处是“建设文明城市,建设和谐城市”的标语牌子,一个做过人民教师的女人,若是捅了人家的楼底,是不是就不文明了?
  搅拌机搅动的声音,是远处的楼群夜晚工作,这种声音像浅秋老家棚顶上老鼠齿咬的声音,让浅秋浑身不自在,昨天婆婆来过电话,问孙子大斌可适应城里的学校环境,问克俭的肠胃可是舒服,就是没问浅秋的工作如何,是怕戳了浅秋的伤口,还是婆婆的心里就只有儿子和孙子?浅秋问家中可好,婆婆说,四眼仔在集市中央建了一所四间屋的大房子,他把那块所谓的风水宝地圈起来,还卖出很多,独独留下中间的地方,这块地方是留给四眼仔的爷爷的,他已经找懂周易的先生算好了迁墓的日期,就在明年的二月初六的正午十二点。婆婆还说,四眼仔的沙场生意好极了,连邻村的生意都被他抢了,四眼仔的娘还在集市上显摆,她生了一个有本事的儿子,她还要四眼仔的媳妇为老年家生三个儿子,传三枝香火。浅秋啪地挂了电话,她生气婆婆告诉她这些,四眼仔的什么什么管她屁事,她离开村子就是想远离这些恶事,为什么无论离开多远,村子里的事情,就让浅秋纠结呢?她又把电话拨回去,婆婆就问浅秋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浅秋说她壮得像牛,婆婆就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还说,年小丽来她家找过浅秋,婆婆问她什么事,孩子的眼睛就红了,但是不告诉她什么事。
  城市的夜晚像一个醉了的男人,有点疯狂,也有点彷徨。灯光闪着疲劳的眼睛,唯有城市的心在扑腾扑腾地跳。浅秋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站在阳台上仰望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蒙一层淡蓝色的纱,月亮的鼻子是高耸的,像一座鼓起来的山包。城市的风脚步很软,小到像一个婴儿的步伐,贴着耳朵,挤进耳膜,楼前的影子压过来,城市变成一个夜鬼,有点张牙舞爪。浅秋的身体拉成一个叹号,头重脚轻。克俭想和浅秋亲热的时候,会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就感到楼的影子压迫着她,像楼上的踏步机,几乎把她肢解的七零八落。
  扦子搬家是在凌晨四点四十六分,一挂鞭炮就把浅秋惊醒了,浅秋的睡眠自从来了城里,就属于半醒半梦状态,晚上她要关了手机,若是睡下,听到手机铃声,今晚她就再难以入睡。一次克俭找她,她关机了,克俭打不通,第二天到家就质问浅秋去了哪里?在他强行和浅秋亲热的时候,还说要验证一下浅秋的身体是否还是原装,刚开始听到这句话,浅秋没有在意,男人发情的时候,胡言乱语并不稀奇,可是一次次问得多了,浅秋就反感,到最后,克俭碰触到她,她就开始恶心,是真的恶心,但是跑到卫生间,又吐不出来,克俭更加质疑,说浅秋是不是变心了。浅秋这几天去地摊上淘了几本风水的书,还有板有眼地看起来,其中一个章节谈到带走廊的楼房,特别是走廊建在房屋中间的,是要导致夫妻分居的,浅秋就研究起她家的房子,怎么看她家的走廊也把房子一分为二,看完后,她把那几本书狠狠地甩在地板上,骂开了自己,我他妈的怎么也相信风水了?难道风水要迫害我一辈子?
  大斌来城里很快适应了,还交了一个滨河花园的朋友,一个比他矮点的男同学,一次家长会上,浅秋和这个男同学的爸爸认识了,接过名片一看是一家房地产的老板,此人仪表堂堂,人高马大的。可是大斌的学习成绩上不去,在家通常是全校第一名的他,成绩下滑到十几名,她的班主任是个女教师,就说大斌的家长撒谎,谎报孩子的学习成绩,还叫大斌把浅秋叫到学校,对浅秋好一顿教育,无非是家长是孩子的做人榜样,家长为了虚荣撒谎,以后孩子会照葫芦画瓢,后果很恶劣的。并且这个教师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浅秋打过学生,辞职不干了。教育了浅秋半个小时,这个班主任很鄙视地说,老师就是孩子的精神父母,打骂学生的就得送上断头台。浅秋很好笑这个班主任的狂妄自大,还像个法官似的说出送上断头台之语,浅秋就很敬佩这个班主任,还和她成了朋友,那种如胶不似漆的朋友。后来这个班主任和浅秋无话不说,她说她的老公是个军官,一年回家探亲一次,晚上的时光她很寂寞,她经常泡在聊天室,还认识了一个也说晚上很寂寞的男人,浅秋看着班主任,她想说很多话,比如:网上的男人不可信、网上的男人都是骗人的、网络就是个虚拟世界,聊聊天放松一下可以,千万别投入真感情等等,但是她看着班主任依然狂妄的眼睛,她一句话没说,她知道她说了也是白说。
  浅秋找了个剪线毛的工作,剪一条裤子两毛钱,干了一天,她剪了六十条,挣了十二元钱,累得她腰酸背疼,和她一起干活的李嫂说,不要剪得那么细,差不多就行了,浅秋回答,干活怎么可以马虎呢,这些裤子是要出口的,李嫂摇摇头,一阵凉爽的风跑过,浅秋的脸上起了风痕。浅秋还把裤子捎回家剪,裤子的线毛飞的到处都是,她家的沙发上、花盘上、床上都是细细的绒毛,大斌说吃饭的碗里也是绒毛,克俭就说别去干这些力气活了,找个文雅点的工作干,浅秋就想骂人,什么叫文雅,文雅都是吃饱了饭才可以谈的话题。浅秋的肚子里像闷了一晚上的火炭,稍有风动,就有火苗窜起,来到城里,她变成一个装满炸药的瓶子,稍有星火,就要爆破了。
  克俭瞒着浅秋用户口薄三户联保贷款二十万元,和朋友合资建起了小卷纸厂,厂址选在老家的一所闲院子里。他对浅秋说是朋友投资,他出市场,这些年来,他的客户也很多了,他会全部带过来,切出的小卷纸销路是不成问题的。他也振振有词,不出三年保证全部还清房贷,坚决不做房奴。浅秋就说,计划不如变化,什么事都不要夸下海口,钱这种东西最欺贫爱富,和国家的金融机构是一样的,那些欠银行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厂子在的时候,拆了东墙补西墙,厂子不在了,就赔银行一堆废铜烂铁,倒霉的还不是国家,个人的腰包还是鼓鼓的,哪个厂子宣布破产了,哪家就会换新的房子,买新的车子。克俭很不解地看着浅秋,他觉得浅秋失去工作的那天,神经就有点紊乱了。
  日子像吃掉的糖葫芦,说没就没了。浅秋剪了三个月的线毛,她用过口算,也用过计算机,共收入828元,又是个“八”字,浅秋觉得很不吉利,正当她兴高采烈地去领工资时,这个服装厂就关门大吉了。男主人携带着厂里仅有的捌万元现金,携带着厂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私奔了,女主人一气之下,关门不干了,关于这个女主人的有关信息,浅秋一无所知,她日夜剪线毛的828元,也随风而逝。克俭一分钱也拿不到家了,厂子刚开业,没有收入。浅秋给克俭洗衣服的时候,就在克俭西服的小口袋里发现了72元的彩票,这个小口袋缝在内袋的下边,浅秋怎么一眼就发现了呢?克俭刚到家,浅秋就质问彩票的事情,克俭说就是玩玩,也是献爱心么。献爱心,你也给你的老婆孩子献献爱心,我没有工作,为了剪两毛钱一条的裤子,我烧糊过两锅饭,这几个月你没拿回家一分钱,都是我借对门扦子的钱,你知道借钱的滋味吗?他妈的,那是比乞讨还伤自尊的活。你知道克雯姐怎么说我们吗?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觉得你俩买房子累,父母都是我照顾,吃的穿的用的喝的,克俭还伸手就问我要钱,你伸手要钱要到哪里去了,都要到你献的爱心里去了,一个男人有爱心好吗?一万个好,可是你得养活老婆孩子,你得孝敬你的父母。浅秋越说越气,就收不住舌头了。
  要不是你非要辞职,要不是你要来城里买房子,要不是我急着还房贷,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作为一个母亲,你没有义务吗?我为什么要养活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辛苦你是应该的。克俭被浅秋揭了老底,恼羞成怒。
  十八
  刚刚起床,扦子就来敲门,今天她穿一件玫红吊带,黑色的外搭,楼道上的感应灯亮了的时候,扦子的整个身子罩在一片橘黄里,脸儿变成一块白绸子,像一个布施的天使,这是她的眼神这样告诉浅秋的。
  浅秋姐,你家拾掇的真干净,你看你布置的卧室,温馨极了。扦子像个游客,围着浅秋的家转了一圈,最后,她在走廊中央静止,像一个紧急刹车的陀螺,浅秋毫无征兆地联系到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豆腐西施的嘴巴和圆规似的小腿。扦子一个转身打开浅秋家的冰箱并快速地关闭,浅浅一笑,看看你家的冰箱门好用不好用,我刚买的冰箱门就有点松了。浅秋家的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老娘给捎来的面饼和吃剩的花生油炖白菜。扦子的这个动作让浅秋愤怒,只是她没有表示出来,自从那场官司,老张的现场翻供,她就学会了忍韧。
  姐姐。扦子省略了浅秋两个字。
  不知谁从楼道上经过,橘黄色的光挤进了门里,屋子里传递着一种看似亲切的东西,浅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被扎的快感缠绕着浅秋,好似一个崭新的世界给她打开一扇天窗,凉爽的风从天窗吹来,浅秋有点发怔。说实话,她对扦子的感觉很好,认识才几天,浅秋的所有困难几乎都是扦子帮助解决的。假打学生事件爆发后,浅秋就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往,包括她的姑姐克雯。可是,每月的房贷让她无法应付,她必须靠借钱才可以生存,每当她问克俭这月的房贷会还上吗?克俭会毫不犹疑地回答,没问题。到了还贷的日子,克俭就变成一个不出声的哑巴,他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浅秋看着克俭的脸像一个长了皱纹的柿子,她很鄙视地自己去借钱,她觉得借扦子的钱,扦子不会看不起她,她俩是邻居,扦子也没必要担心浅秋会逃之夭夭。
  扦子,有事吧?浅秋从窗户的玻璃上看到了明净的天空和天空中游动的白云。
  姐姐,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也是个善良的女人,我看你也没有工作,你也需要一份工作,我的身边也正有一份工作,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去做?扦子在沙发上坐下,眼睛盯着浅秋家的那盆吊兰,吊兰的叶子很绿,上面是一尘不染。
  浅秋没有急着去问是什么工作,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是扦子给找的工作,就是去马路上打扫卫生,她也会答应。一个能在自己困难时借钱给自己的人,就是朋友,这种朋友是一生的朋友,可以共患难的。
  我的姐姐得了偏瘫,已经两年了,姐夫有工作无法照顾,一直是请保姆照顾的,到现在也已经换了五个保姆,前一段时间从老家找了一个小姑娘,就因为姐夫和小姑娘说话多了点,姐姐就多付给这个姑娘半年的工资,把小姑娘辞退了。你家大斌住校,你也没有工作,我看你人好,又有文化,我姐夫也是个文化人,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非常希望你去帮着照顾我姐,当然这种工作是委屈你了。我姐夫还说,你不同于别的女人,你是到他家做“陪护”,扦子的姐夫把保姆说成陪护,浅秋觉得这个男人虚伪,保姆就是保姆,换个名字,保姆也还是保姆。
  我和克俭商量一下,晚上给你答复。浅秋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平和,她并没有因为扦子给她一个昌师毕业的大学生找一个保姆的工作而感到受了侮辱,住在城里吃喝拉撒,都需要银子,她缺少的就是银子,她必须工作,看克俭目前厂子的状况,浅秋找工作是刻不容缓了。
  姐,姐夫说你每月的工资是1200元。扦子在关闭防盗门的时候,轻轻地用小风送过来这句话,她家的防盗门也被风关上了。
  晚上,克俭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阴云,两个人吃过饭就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婚姻就是如此残酷,有时夫妻竟找不到一句可以谈的话题,除了孩子就是银子了。克俭手中的遥控器在不停地换台,晃得浅秋有点晕,克俭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他没有这个毛病,和浅秋在一起,他就换来换去。浅秋站起来,看看克俭说,我要去给人家做家庭教师。
  浅秋没有对克俭说去给扦子的姐姐做保姆,而是说去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她也没有说是去谁家。她知道说去给人家做保姆,克俭拼了命也不会让她去的,男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是这个晚上,克俭像条蚯蚓一样缠绕浅秋时,浅秋说你去儿子屋睡吧,我不舒服,克俭像一块烧红了的铁块被扔进了冷水里,水热了,自己却凉了。他抱着枕头去了儿子的屋里,浅秋听到门啪地被关闭的声音。浅秋闭着眼睛,想了很多,她想学校里的同事,想她的学生,想她在法庭上的愤怒,想她向扦子借钱的镜头。这晚浅秋也就睡了两个小时的觉,醒后,她看看时间,才五点多一分,她去小区院子里转了几圈,回来做了茼蒿疙瘩汤和手抓饼,她没吃几口,没有一点食欲,克俭磨蹭了好长时间才从儿子的屋子里走出来,浅秋从门缝里看到他睁着眼躺在床上,一会正躺,一会侧躺。他吃了平常两倍的早饭,还像没有吃饱的样子,浅秋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还哼起一首电视上的流行歌曲,言外之意是,一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煞是舒服。
  克俭还没有去厂子,扦子就来摁浅秋家的门铃,克俭给她开的门,看到是风情万种的扦子,克俭招呼一声美女,扦子爽朗地笑笑说,是美女,现在女人不过六十都称为美女。你确实是美女么,和我们家浅秋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下么。浅秋尴尬地笑笑,我哪比得过扦子呀,她是美女,我就是孙二娘。克俭听得出浅秋不高兴的口气,他还在有意夸奖扦子,你和浅秋也差不多年龄吧,可你看起来也就28,浅秋看起来却有48了,浅秋知道克俭这是报复昨晚和他分居,也就没理他,打开门,随扦子走了。扦子车座的后方放有两个木瓜,淡淡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浅秋也浅浅地笑笑,把木瓜凑到鼻子上,说真好闻。
  扦子姐姐家离亚历山大小区很近,步行也就十分钟。确切地说“亚历山大”小区在南,扦子姐姐住的小区在北,中间一道桥隔开。扦子姐姐的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风轻云淡”。这个小区的布置和小区的名字真是相得益彰,沿河,弯曲的木桥,且九曲回肠。周边都是复式别墅,墙体用玻化砖装修成老字式墙体风格,早上橘红的阳光铺满砖体,釉光透亮。大门朝东,是感应的滑动门,站两个保安,贴身的保安服套在身上,一脸威严,扦子摇下车门,弹出一个笑脸,两个保安也弹回一个献媚的笑脸,看样子扦子是熟脸,没有车辆登记,径直长驱直入。
  扦子的车辆停在东门第二家别墅门前,慢慢地停下,扦子款款地下车,浅秋缓缓地走出来。扦子在前,浅秋跟在后面,过一道小廊,顶架上紫藤的枝蔓撕撕扯扯的,结扁长的铁豆荚,靠近里门,一架葡萄红红绿绿的,葡萄架下还长两棵百合,一棵开白色的花朵,一棵开紫色的花朵,进了栅门,是一个石墩,围四个圆巧的石凳,栅门外两棵杏梅,结累累的果子,光滑的青皮,真想用手去摸一下。还有一棵低矮的无花果,靠着石凳,果子也就青杏般大,手掌大的叶子遮过石凳,遮出一片光影,像月亮落到了石凳边,石墩上放精致的紫砂茶壶,配四个茶碗,壶上雕一棵蒲兰,株体长、叶宽、叶稍钝尖、花色红褐,花朵米状。无花果的南边是几棵茂盛的竹子,饼柱子粗,直插云霄。跨前几步,是一棵花红叶绿的大石榴,果子青绿,紧靠玻璃门边,玻璃上石榴的倒影隐约可见。若是南望,栅栏外是这家的菜园,几棵牡丹和芍药做了花边,分开的四个菜畦子分别种着黄瓜、西红柿、韭菜和芸豆。栅栏和菜园分开的是一条鹅卵石小甬路,石子磨得溜滑,许是男主人晚饭后赤脚在上面走路,石子变成一张张会说话的嘴巴。小甬路边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枝条被修剪过,修剪得像一个娃娃头,浅秋看着看着,就来了伤感,这枝枝杈杈、这井然有序、这毫不紊乱,这就是浅秋要来做陪护的家了。
  十九
  两扇门南开着,浅秋随扦子走进去,东墙上是一幅大型电子版《清明上河图》,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红木电视柜,中间放平板电视,两边竖长条音箱,花架上是两盆九子兰,根肉质肥大,无根毛。叶线型,直立。浅秋认识这种兰花,这种花的名字还叫“蕙兰”。她在克雯的新家里看到过,开春,花梗上着生多数苞片,花单生,两性、芳香。浅秋也喜欢花,只是喜欢粗硬的叶兰和一些好养的花草,兰花在北方娇贵,有钱人家喜欢在家里摆放几盆。西北角是通上楼上的木梯,都是实木的,黑胡桃的颜色。楼梯和电视柜连接的是一个博古架,上面几件玉器,浅秋对玉器没有常识,但是她喜欢看电视上的寻宝节目,这几件玉器都价值不菲。西墙上一幅垂钓图,这幅图画的奇怪:斜风、细雨、几茎待枯的莲叶、一个垂钓的男人,河面上飞起一对翠鸟,这两只鸟儿不是同行的,一只振翅飞翔,一只四处观望。浅秋对画也没有研究,但是这幅画给人的感觉是用笔的大小不均匀,但错落有致,墨色的浓淡变化和枯荷的边缘虚实,仿佛是一气呵成,又像是画家的心血来潮,画家对于季节和自然的特殊感情和感悟,让浅秋看的如醉如痴。
  这是我姐夫的作品,姐夫是个画家。扦子随手拿起一个吊在沙发边缘的泥塑仕女头像,给浅秋观赏,崇拜地说,我姐夫在绘画、木刻、泥塑和散文、诗歌方面都有成绩,也是小城的名人。扦子说起她的姐夫,就眉飞色舞,她还附在浅秋的耳朵上说,我是姐夫的铁杆粉丝,不过不要让我姐姐知道,我姐姐就喜欢吃醋。说完,扦子望望东边的卧室,声音小下来。屋子里也听到有人来了,是轮椅转动的声音。扦子推开卧室的门,浅秋就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这个女人年龄也不大,也就大浅秋两三岁,皮肤和扦子一样。像一张宣纸。女人明显地发福,肌肉松弛,脸色虚弱。
  姐,这就是我给你找的陪护浅秋,人家是个大学生,以前做过教师。扦子上前扶住女人的轮椅,女人点点头说,欢迎你。虽然女人没有笑,眼睛里也射出很警惕的目光,但是浅秋看出这个女人很善良,一个女人身上的穿戴和装饰都可以以假乱真,但是眼睛无法隐瞒,善良和悲悯都装在眼睛里。姐,姐夫走了吗?怎么我们还没来,他就走了,他留你一个人在家他就放心,万一你的轮椅翻了怎么办?
  你姐夫本来是要等你们来的,可是文联找他去参加一个文代会,还有省里的教授过来讲课,他知道你一向守时,就匆匆走了,他还交代了邻居黄嫂,过来照看我,我还没有到离了人就不能活了的地步,我一个人靠轮椅什么都能干。他给我找的姑娘都贼眉鼠眼的,还卖弄风骚,我不喜欢,他就说找你的妹妹给你找人你放心吧,你自家的妹子不会欺骗你吧,你找来浅秋,我看她小不了我几岁,我们也是同龄人,肯定会相处愉快的。
  扦子的姐姐说话语速很慢,且有节奏,浅秋知道这个女人也是读书人,只是得病了,也许神经就脆弱了,一些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
  浅秋,在我家没有多少事情要干,一些脏活累活,比如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的,我再请钟点工,就是做饭我希望你亲自做,我喜欢干净,那些钟点工做的,我不爱吃。孩子读大学,扦子的姐夫也经常不在家,就我俩的饭菜,你做起来也不累。
  不用请钟点工了,卫生和衣服,我都可以干,只要你心情愉快,我多干点没什么。
  那就叫扦子的姐夫给你的工资加200元,我不会亏待你的。直到现在,扦子的姐姐才笑了笑,浅秋也知道了她的名字:石清。她家姓石,父亲打了一辈子石头,一直希望有个儿子可以给他传宗接代,可以帮他干一些体力活,打石头累的时候,他和几个伙计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喜欢看石坑里清清的水,一个伙计还开玩笑,这水呀,像女人漂亮的脸蛋,你看云落到水里,水就清的照出影子,一个长得像水一样的女人,是最漂亮的。石清出生的时候,父亲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等扦子出生的时候,父亲感到自己手中的钢钎传下去无望,就给第二个女儿取名扦子,因为扦子是个女孩,就把带钢子的“钎”改为“扦”,也是希望女儿长大后,是自己的一根拐杖。
  扦子还有事,提前走了,剩下浅秋和石清两人,浅秋开始把楼下的客厅和房间收拾了一遍,还把九子兰的枯叶,用小剪刀轻轻剪去,把它们搬到院子里撒了清水,打开了所有的窗子,风就蹦跳着跑进来,还在石清的身上逗留一会,还钻进她的头发里,她用手拢了拢,阳光聚在她的睫毛上,一节节移下去,到了她的胸前,她藕色的金丝上衣结一个鎏金的水钻,光聚满了水钻,熠熠生彩。浅秋干活的时候,总是不自然地看一眼扦子姐夫的垂钓图,画家为什么要画这幅画,这幅画是要告诉人们什么?
  你也喜欢这幅画吧?石清沐浴在跑进来的阳光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我不懂画,乱看。
  画家作画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都是随性之作。后来,画家作品中所体现的高深和高度,都是那些酸文人捏造出来的。我不喜欢文人,不仅矫情还造作,红的非要说成绿的,偷情非要说成痴情。人脱光了衣服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世界上高尚的人都是最龌龊的。浅秋看石清越说越激动,递给她一杯清水,她正要把自己的手拿开,石清的手就握住了浅秋的手,她说,不要走开,陪我说说话。
  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女人活到四十多岁,再不会看人,也就白活了。我瘫痪两年,就和时光斗了两年,我想到过自杀,可是自杀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的,自杀比活着需要勇气。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闭着眼睛就坐在轮椅上,我不想到床上去,一辈子生活在床上,你知道有多痛苦吗?我的卧室有96块地板,我一晚上会数96遍,一个人能在阳光下呼吸是多么幸福吗?我不想要别墅,不想要美貌,也不想要爱情,我只想要阳光。爱情,太势力了,与地位、美貌和健康是休戚相关的。
  浅秋轻轻地压压石清的手,这双手像一个医生戴了胶皮手套,没有一点血色。浅秋很愤恨自己的面相,为什么见到她的女人都以为她是好人呢,都喜欢把心里话告诉自己,殊不知她们把心里话告诉了自己,自己就多了一份压力,一个人心里装着别人的秘密,还要为这个人保守这份秘密,是多么的沉重,她们都太自私了。大斌的班主任周六的晚上就给她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克俭还怀疑浅秋是和网友秘密通话,如果不是男女朋友,又是那种朋友,会聊一个小时。浅秋担心克俭听到,还躲进卫生间,闭紧了门。
  班主任告诉她,她和那个也是寂寞的网友约会了,就在她的家里,那个人风尘赴赴二百多里开车赶来的,一开始他俩都有点害羞,那个男人说看看你的卧室吧,就在班主任的卧室里,干柴遇烈火,网络故事燃成一个蛾子,扑火了。这几天班主任的老公正调回小城的武装部工作,她和那个寂寞男人还魂牵梦绕,就叫浅秋给她出个主意,是继续交往还是断绝关系。浅秋二话没说,就说断绝关系,你以为是爱情呀,你这是偷情。你已经错了,赶快收手还来得及,否则被你老公发现就自身难保了。一个女人什么都可以随便,就是这方面,随便不得,得时时看好自己的心。打完电话克俭不阴不阳地说,打完了,好留恋呀,干吗打电话呀,何不亲自过去,如胶似漆多过瘾。
  浅秋没有理睬克俭,她越来越懒得解释一些事情,婚姻像一块画布,越是涂抹,越是杂乱无章。她在心里骂班主任,还为人师表,连真假都分不清,爱情是来得慢去得也慢的东西,这种网络游戏也叫爱情,那爱情也太不值钱了。
  二十
  大伯哥克勤的厂子说倒闭就倒闭了,婆婆给浅秋电话的时候,带着哭声,浅秋安慰婆婆,不要着急,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要她和公公身体好好的,就是做儿女的福气,做生意和上战场一样,盈利和赔钱都是商家常事。婆婆还说,公爹在家要发疯的样子,天天和她斗气,过去大斌在家还做做裁判,现在没人给她护驾了。
  就在浅秋放下电话的一刻,克雯来电话告诉她克俭的纸厂起火了,克俭还受伤住进医院。
  浅秋刚刚到家,听到起火的事情,她顾不上问别的,着急地问克俭伤得怎么样,住在哪家医院?当她见到克俭时,克俭一脸麻木,像一幅木板年画,躺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浅秋也没敢说什么,她知道克俭的心里肯定难受。
  克俭没有受伤,皮肤被火烤了一下,住了一天就回家了。起火原因是电起火,线路混乱造成的,厂子刚起步,还没有入财产保险,所以,克俭的三十万和朋友的投资就打了一个火漂,一无所有了。克俭的三户联保贷款时间是半年,正好到期,就在起火后的一个月,银行赵主任找到浅秋,因为克俭的手机打不通,打通了他也不接。赵主任告诉浅秋克俭就要被银行起诉了,作为夫妻,浅秋有责任替克俭偿还贷款。三十万呀,浅秋想都不敢想,她用血红的眼睛挖着赵主任说,现在你知道我是克俭的法定妻子了,他拿我家的户口薄找你去贷款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想她还有个法定的妻子,你当我死了吧?
  弟妹,你别生气,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我就是太义气,觉得帮帮克俭,他和朋友合伙的厂子上马后,一定会盈利,也会尽快还上贷款的,谁知道世事难料,就发生了火灾呢。
  赵主任,你这不叫义气,你这叫徇私枉法,作为一个国家公务员,你缩减贷款程序,不经贷款人妻子亲手签字,就贷给克俭三十万元,第一个违反法律的就是你,从法律上说,一人犯罪一人当,杀人都是一个人偿命,我可以不为克俭偿还贷款。
  弟妹,你别这样无情,如果克俭被起诉了,警车开到家里,大斌看到也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谁叫他摊上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爹,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同我商量,他还把我这个妻子放在眼里吗?
  你消消火,弟妹,别气出点病来,我先走了。赵主任担心把浅秋气病了他更没法要钱了。赵主任把钱贷给克俭的,他有责任追回来,追不回来,他的乌纱帽也就被风吹跑了。赵主任走后,浅秋一个人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像车胎上突然扎上一个铁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克俭像一棵蔫了花的黄瓜,回到家就愁眉苦脸,浅秋也不给他好脸子看,她还假借扦子的口说,夫妻在这时可以假离婚,贷款就不会影响到大斌,并且可以保住房子,浅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可怕,她怎么会诱导克俭和自己离婚呢,难道浅秋一直就存在了这种想法?克俭很鄙视地看了浅秋几眼,抬抬屁股走了。
  三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如果因为还不上贷款被抓进局子,会永远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克俭爹坐卧不安,他从没有主动和徐家同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和这种人说话,简直就是侮辱自己,这次他主动给徐家同电话,要求他帮帮儿子,徐家同二话不说,就打过来二十万,他说近来他的生意也不好,他还要帮村里建个篮球场,村里的年轻人没事的时候,可以打打球,活跃自己。剩下的十万就叫克俭自己想办法。克勤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不会给克俭一分钱。克俭爹就认为自家的风水是被刘敦父亲彻底地破坏了,要不为什么自从知道刘敦奶奶的骨灰埋进他家的坟地,他家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呢。先是克雯做小,在克俭爹的意识里,女儿就是给徐家同做小,他可不管他俩领没领结婚证,也不管他俩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狗屁爱情。这段时间,大儿子克勤多年经营的厂子倒闭,小儿子克俭的厂子失火,两家都快一贫如洗了,老爷子着急呀,找来风水先生看了好几遍坟地,正准备修整坟地,重新找回他家的好风水呢,刘敦家要盖新房子,和克俭爹商量,可否合山,克俭爹一万个不答应,俗话说,不怕西压东,就怕东压西,我家的风水被你们刘家抢占了,还要压迫我们活着的人。他在风水先生的暗示下,要在坟地的南头挖一道沟子,把晦气切断,时间也选在二月十六,和四眼仔找的风水先生说的同一个时间。浅秋心想老爷子你在家就折腾吧,你给两个儿子取名“勤、俭”,大儿子克勤,有俭不勤,二儿子克俭,有勤不俭,这两个名字起得倒是滑稽,动不动就是风水,也是因为风水,她被四眼仔所害,没了工作,没了精神头,也像没了心力。听说四眼仔还想霸占克俭家的坟地,还在知道克俭厂子起火欠贷的情况下,他找到克俭的爹,提出还是用4888元换取那块坟地,老爷子都有点动心了,一边是祖上的坟地,一边是儿子面临着被法院拘留,老子的心会不动吗?
  浅秋还得去石清家做陪护,这个陪护主要工作就是陪石清聊天,石清喜欢坐在石凳边上,被阳光摸来摸去,她喜欢盯着无花果看,边看会边问浅秋,不开花就会结果,就是说果子不一定非需要花朵,对吗?
  它的花朵是隐形的,我们看不到而已,并不是说它没有花朵。
  没有花朵的果子格外纯净,你看无花果,像一颗颗饱满的心,风雨来了,它依然会长大,它不惧怕所有的磨难。
  做一个小果子真是幸福。做一个人就痛苦多了。
  怎么了,浅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藏着事情。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扦子,浅秋从侧面问过石清,说是出去旅游了。浅秋也一直没有见到过石清的丈夫,听说那次文代会后,他就去北京领奖了,还要去南方竹林里写生,携自然之妙。他也好长时间没有出去写生了,这次浅秋来做陪护,石清高兴,他也可以放心地在外面多呆些时间。
  姐,我老公的厂子起火了,全烧光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浅秋也改口叫石清为“姐”了,在石清喊她主人她多次要求过她的,喊她姐,亲切也亲近,两个比夫妻在一起时间都长的人,不是姐妹又是什么?
  石清没有说话,看着浅秋,眼神里有关爱也有鼓励。生活像水,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不要怕,什么都会过去,只是你想不想迈过去。
  他还瞒着我贷款三十万。已经到期了,银行说再还不上,就要起诉拘留他了。
  还差多少?
  姑姐的朋友已经借给二十万,还差十万。浅秋不知道怎么称呼徐家同,就说是她姑姐的朋友。
  你姑姐的朋友够义气,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雪中送炭的就很少,锦上添花的就少之又少了。她这个朋友和你姑姐的关系也不一般,这不是个小数目,她弟弟有困难,他这是在帮她,哪个姐姐不挂心自己的弟弟?
  姐,买房子就欠下贷款,现在又是三十万,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想卖掉房子还上贷款,姑姐朋友的钱也是做买卖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长时间用人家的。很快孩子就要中考,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石清动动轮椅把手,靠近浅秋,看着她说,浅秋,有什么可怕的,你就是还不上,银行也不会把克俭抓进去,他们的目的是要钱,抓进去谁来还债,我以前就是在银行工作的,如果还不上贷款就抓人,得天天抓,拘留所里也装不下呀。
  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贷款,我妹妹说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他又喜欢赌博,妹妹说他的一部分钱肯定打牌和买彩票了。妹妹要我和他离婚。
  现在的关键是还上银行贷款,至于钱去了哪里,先别急着追究。日子是你的,离不离婚你自己说了算,你妹妹叫你离你就离吗?婚姻这东西像烧一道菜,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家庭也不可能千篇一律,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苦必须自己去承受。遇到困难就离婚,民政局的离婚处就要天天爆满,你说,谁家过日子会遇不到难处?
  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男人最容易被苦难击倒,女人却会在困难面前苦苦挣扎,因为她的心里有孩子还有孩子的爹。这就是女人。你不要嘟哝克俭,这时他的心里是最痛苦的,他也是为了还上房子贷款才开厂子的,天灾人祸也不是人意会改变的,当然与他管理厂子有关,但是事情发生了,就得归为天意,天意难违。我刚生病的时候,也怨天尤人,不让扦子的姐夫到外边应酬,更不用说出去写生了,其实,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但是,我假装自己没有力气,天天坐在轮椅上,不肯下来活动,这些天你帮我按摩,扶我在马路上锻炼,你也看到了,我自己拄着拐杖已经走好长的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改变吗?我就是听了你的遭遇才要求自己站起来的,你是个好教师,却被坏人诬陷,但是你没有看轻自己,却来做陪护,这点不是任何女人都会做到的,你的老公克俭一直喜欢玩牌,你却一忍再忍,因为你懂得婚姻就像一坛酒,也许沉淀多少年,酒香才会散发出来。你没有轻易地放弃婚姻,说明克俭还是个有优点的男人,现在他遇到困难了,只有亲人的关爱才可以抚慰他,如果这时你也给他冷脸子,他就很难爬起来。夫妻确实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却不能各自飞,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才可能渡过难关,不要以为男人很强大,男人遇到挫折就像玻璃,稍微碰触,就会破碎,女人遇到挫折却像玉石,越磨越见温润。
  二十一
  还是那片天,那片像抹了一层鸭蛋青的天空,几片灰不溜秋的云彩在城市上空毫不规则地游动。浅秋又来到河边,河边的柳也像一个留守空房的女人,头发散乱着,神情倦怠,一个钓鱼的男人先是坐着,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浅秋就动了一脚把他踢下河去的冲动,脑子是这样想的,脚却迈不动,一个散步的男人看了他几眼,还投来关注的眼神,浅秋就在心里骂:“看什么看,老娘有什么好看的,你觉得老娘会跳河吗?妈的,我才不会死,死,是多么幸福的事,我的日子是痛哭地活着。”
  云彩慢慢地南移,聚成一块大的乌云,像一只黑色的篷船,几只篷船首尾相接,浅秋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只剩下杏白的绝望。尽管浅秋嘴硬,她不会狠下心不管克俭,如果克俭真被法院拘留了,在乡亲的眼里,在邻居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罪犯,她已经是一个打人的罪犯了,克俭再抓进去,钱还得照样还,她也有过不还的念头,还是被扦子的姐姐石清说动了。开始的时候,石清没说帮她的话,浅秋只说自己的故事,当她说到四眼仔时,在石清面前,她没说四眼仔,而是叫了他的名字---年涛。她还无意提到年涛的黑社会老大---关春海。海字没等说出口,石清的脸色就变了,她脸色绯红,气愤地说,又是他。
  石清告诉了浅秋一个故事。扦子从小性格开朗豪爽,像个男孩子,喜欢结交朋友,十八岁那年,不知道怎么就认识了关春海,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强横霸道,但是对扦子百依百顺,扦子就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他,并且怀孕了,这件事把扦子的父亲活活地气死了,母亲为此哭坏了眼睛,关春海是一个有妇之夫,他妻子对他有恩,三年前也是得脑血栓,瘫在床上不能走动,关春海一直找保姆照顾着他,他说过,只要妻子活一天,关春海就不会另娶。他还说过一句话,扦子不得嫁人,嫁人就杀光她所有的亲人,包括她的姐姐。关春海不只扦子一个女人,他的在水一方洗浴城里的女人,哪个都被他染指过,扦子哭过闹过,关春海说了,男人么,谁没有几个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也是生理需求,他心里真正爱的女人只有一个。扦子说,一个男人真正爱一个女人,他会为这个女人,拒绝所有的女人,他关春海并不爱自己,关春海说,男人的爱和女人的爱不一样,男人就是喜欢征服女人的动物。他满足扦子在经济上的一切需求,在别人眼里,光鲜的扦子就这样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十三年,每个夜晚,扦子望着城市里鬼火似的灯光,任寂寞蔓延。
  关春海因贩卖摇头丸判刑八年,那时,扦子的女儿刚四岁,一些体力活都是扦子的姐夫帮她干,生活起居也是姐姐姐夫帮她,关春海出狱时,扦子的女儿就十一岁了。关春海出狱快两年了,给扦子买了车,换了房子,还给扦子开了一家美容院。石清讲这些的时候,开始很激动,慢慢地平稳下来,像倒入锅里的花生油,刚开始会不停地翻腾,真正地生米煮成熟饭,也就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接纳了。石清还对浅秋说了一件让浅秋无法平稳的事情。关春海对扦子是约法三章的,尽管那些年他在监狱里,但是他的马仔都监视着扦子,扦子是不敢与任何异性接触的,她唯一接触的就是她的姐夫。和姐夫接触她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她娘俩的吃喝拉撒必须有人照顾,关春海也不会无情到不让扦子接触她的亲人,三年前,石清得病偏瘫,早就不能过性生活了,她也看出自己的老公和自己的亲妹妹暗度陈仓了。她偷偷地流过眼泪,没事的时候,她坐在轮椅上用眼睛盯着那棵无花果,一转眼,春天便在荼靡的花事中无声老去。园子里那一树树热闹的花朵早已隐入缥缈的春风中,酸涩的青果躲在枝叶间与岁月嬉戏。自然的一切都在履行着自己的轨迹。道法自然,心亦自然。她在轮椅里天天读《老子》,她最喜欢《老子》第七章里的一句话:天地长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自生。是说天地所以能够长久,是因为他们不去强求一种非其不可的的状况维持,所以能够长久。
  待人退一步,爱人宽一步,如果你不觉得这种生活是种痛苦,它也就不痛苦了。石清说完这句就闭上眼睛,石清闭着眼睛的时候,比扦子还美,浅秋忽然想起石清老公画的那幅垂钓图,凉风吹过,乱了湖的静,垂钓男人的影,还有那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碎在叶上。当石清张开眼睛的时候,她握住了浅秋的手,泪珠一滴滴打在浅秋的手背上,她说,我已经是个废人,我失去了生命的乐趣,难道我还要一个男人跟我陪葬,也要剥夺他生命的需要吗?扦子是我的亲妹妹,他和她的碰触像清风雨露和荷塘鹤影的碰触,若是我想阻挡也是阻挡不了的。每当我看到他的那幅垂钓图,其实名字应该改为《残荷》,我每看一次,心中的衰凉会一点点地在心底弥漫,漫过了岁月中所有的记忆和花红柳绿。
  姐,你真看得开?
  看不开又如何?这次扦子说去南方参加化妆品研讨会,我老公说去南方写生,我知道他们在一起,老公一直对我很好,我生病的几年,我的脾气暴躁,一直坚持和他分居,我知道他的寂寞,我也知道自己的寂寞,算是一个寂寞的人对另一个寂寞的人的理解吧。浅秋,今天我借给你十万元,这十万元与老公没有一点关系,都是我自己的工资。与扦子也没有一点关系,与关春海也没有关系,扦子遇到他,就是她的命。我借给你钱,是因为我告诉了你一个我一直想带到棺材里去的秘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谁都有遇到坎的时候,只要身体好,什么都会挣到的。
  就这样,浅秋拿了石清借给她的十万元,替克俭还上了那三十万贷款。克俭没说一句感谢的话,浅秋也告诉了她她在一家做陪护,克俭的鼻子里哼一声,什么陪护,不是陪睡吧?听到陪睡二字,浅秋屁股一扭说,就是陪睡,有本事你也去陪呀,再有本事别给老婆孩子带来这些灾难,人家要贷款的时候,你吃醋的尽头哪里去了,知道怎么做男人吗?男人是堵墙,挡子弹的,你风都挡不住,满肚子驴杂碎,还做男人,下辈子好好求求上帝,我看就做只猫算了,吃饱了就睡大觉,老鼠也懒得拿了。
  克俭气得举起了巴掌,想想又放下了,他转过身想讨好一下浅秋,浅秋砰地把卧室的门关死了。
  二十二
  这天傍晚下起暴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钝重的声音,从阳台上望出去,雨水像女人永远淌不干的泪水,一道道划在玻璃上,带着伤痕。楼群淹没在雨帘中,像来回晃动的影子。浅秋每晚都是一个人蜷曲在自己的卧室里,克俭什么工作也没去干,每天除了睡觉就是钻到潍西街上的体彩房里研究彩票,他还画了一张可以折叠的体彩大表格,回到家的时候,就趴在写字台上,用铅笔勾勾画画,他好像一点也不惧怕浅秋了,也像是有意惹浅秋生气,他正盼望着浅秋夺过他手中的表格,哗啦哗啦地撕碎,然后他也像头疯狂的狮子一样,把浅秋撕得四分五裂,浅秋却像他根本走不进她的视野一样,不给他一丝一毫发作的机会。
  克俭每晚都失眠,也许就是从起火的那天晚上开始。他像一台嗖嗖旋转的鼓风机,突然就没电了,嗖地停下来,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去适应这种没电的日子。他也知道家中的情况,几乎每天都等米下锅,房贷、孩子上学、物业管理费、生活费,还有欠下的这些外债。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他倒觉得很轻松了。浅秋回到家,看到克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手中还拿着那种研究彩票的表格,她的嘴就开始蠕动,像鱼嘴里吐出的泡泡,一串串的,她开始数落克俭,说克俭没有金刚钻,还想揽下瓷器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就梦想去当老板。当老板也得有当老板的命,一个厂子打个火漂,说没就没了。厂子没了也没关系,人活着就是不停地挑战磨难的,人家再大的厂子也有倒闭的,一个男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你总是个父亲,父亲的责任还是要承担的。你做不了老板,做个打工仔总可以吧,挣不了大钱,挣个生活费总可以吧。一个大男人每天趴在家中,不务正业,就研究那些彩纸,靠一个女人去做保姆养活自己,男人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克俭的耳朵实在忍无可忍,又没有反驳的理由,他嗖地站起来,穿好鞋子,打开门,到河边遛弯去。浅秋会不停地发牢骚,她觉得全世界的磨难都累积到她一个人的头上,她也失眠,她会不自然地流泪,她的眼睛严重地变形了。睡着的时候,梦中是一些纸张飞扬的场面,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红肿,脑子里也是纸张飞扬的场面,生疼。
  有时,克俭会死皮赖脸地回到卧室和浅秋同居,可是无论克俭怎么努力,浅秋的身体都死了一百年了,像一条僵硬的虫子,浅秋也发现了克俭的沮丧,但是她说服不了自己,她对这方面没有了一点兴趣。扦子和姐夫回来了,是隔着一天回来的,石清的脸上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扦子给姐姐带了一套法国化妆品,姐姐接过来,苦笑一声,我化妆又给谁看,可以给自己看的。石清盯着客厅里那幅垂钓图自问自答。她的老公给她带回一只粉紫色翡翠玉镯,是他的一幅竹子图被一个收藏家赏识,人家送他的,据说近万元。过几天,扦子的手上也带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翡翠镯子,只是颜色不同,她的是人们常说的冰种玉镯,看起来没有颜色,近乎透明。石清知道是老公给她买的,她也装作没看见。浅秋第一次见到了石清的老公,这是个很有派的男人,一条石磨蓝牛仔,显得他更加的高大,竹青色的格子T恤,把南方的风土人情如数地带回家中,他很细心地咨询石清的身体状况和家中的琐屑,还告诉石清这次他去南方收获很大,他也画了很多的作品。
  石清很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地浅浅一笑。浅秋站在一边,很嗤之以鼻,在心里骂:男娼女盗的狗男女,什么鸟画家!
  扦子还给浅秋带了礼物,也是一套化妆品,锦缎的盒子里装着四个精致的化妆品瓶子,一瓶补水的、一瓶乳液、一瓶粉底霜、一瓶晚霜。浅秋不知道收好还是不收好,石清看到浅秋在犹豫,就说,拿着吧,你和扦子是对门,又是朋友,不就是一套化妆品么,也不是什么贵重礼物,是扦子的一点心意。浅秋收下了扦子的礼物,就不好意思痛恨人家了,也浅浅地一笑。
  石清一直没告诉扦子和他老公借给浅秋十万元钱,浅秋就想快点挣钱还给石清,她也想离开石清去干点挣钱多的工作,可是没还上石清的十万元,她又怎么好意思离开这个家,她也放心不下石清。她买来好多有关女性偏瘫的书籍,每天都在研究如何让石清站起来,她在一本书看到有个叫郑卓人的著名医学家曾经治好郭沫若先生的右侧肢体活动不便,这个秘方叫“桑枝酒”,炒桑枝100g、当归100g、菊花60g、五加皮60g、苍术30g、丝瓜络15g、炮附子10g、川牛膝25g、夜交藤30g、宜木瓜12g、木通10g。上药配黄酒五斤,密封于罐内把黄酒分出,将药焙干,取药研沫,装入胶囊,每粒o.3g,每次服两粒,两月为一个疗程,每次用酒15-20毫升送服,下肢瘫痪饭前服用。
  浅秋觉得这个秘方不错,就告诉石清可以尝试一下这个方子,石清说,刚生病的那年,什么法子都想了,几个大医院都去看过,扦子还给她找过风水先生,一个留着长胡子的风水先生来到她家的别墅,说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像个监狱,必须拆掉大院子的篱笆,石清老公照做,篱笆拆掉了,石清的右腿还是不能动。石清说两年过去了,她在轮椅上明白了很多,心中有篱笆,拆除了也是监狱,心中无篱笆,不拆除也是困惑。人啊,病着病着,就把什么都看穿了。我的这条腿,我从没有指望还会站起来,站起来属于我的东西也不是原来的了。
  还是尝试一下,站着总比坐着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兴许还会好起来。浅秋劝说石清,她先是去老家采摘苦艾和顺金枝子还有棉桃叶子和酸枣棵子,她听老家的一个老中医说过这个方子,用这四种东西熬水烫腿,顺筋活血还活血化瘀。浅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过老家了,她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二十三
  浅秋回老家给石清采摘过很多的苦艾和顺金枝子、棉桃叶子和酸枣棵子,上午的时候,她用那个书上得来的偏方按时给石清喝桑枝酒,喝过后,让她躺一个小时,正好午睡。一点左右,把石清叫醒,浅秋已经熬好了苦艾、顺金枝子、棉桃叶子和酸枣棵子药草汤,倒在一个木桶里,把石清的两只脚泡进去,她一边和石清说话,一边给她按摩大腿。她读了很多有关按摩的书籍,她还告诉婆婆有时间就给她采摘这四种药草,晒干,留作冬天的时候用。给石清泡一个小时的脚,浅秋就把她扶到院子里的石墩上,休息一会,看看书,听听音乐,泡一壶普洱茶。石清还爱上了写作,每天都在纸上写写画画,一次,她写了一首《无花果》读给浅秋听:
  一次,又一次
  我就爱上你
  爱你那隐形的花儿
  爱你那青青的果实
  开花,或者不开花
  你的圆润
  都跳跃在我的生命里
  浅秋不懂文学,更不用说诗歌,她笑着对石清说,你读诗歌给我听,就是对牛弹琴,我是一窍不通的。石清也笑笑,我就是写着玩,我觉得文学就像一棵无花果,看不见它的花,它的思想却是酸甜的,像一种信仰。
  黄昏的时候,浅秋就帮助石清在小区的甬路上锻炼,石清竟然会不扶拐杖就走十几步了,浅秋这个高兴呀,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帮助一个人可以站起来,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时间过得真快,像嗖嗖而起的北风,一晃就到了冬天。冬天的大套子村瘦了很多,村外那两棵几十年的老柳树枝干横着,树皮裂开,树底下落下细小的枝条,风吹,枝条就翻滚着,几只麻雀从电线杆上飞过来,越过横着的枝干,飞往远处。天空茫茫的白,街上还没有行人走动,一只狗在麦秸垛上撒尿,一只猫跑上红色的屋顶。
  浅秋经过四眼仔盖在集市中央的房子边,集市本来成宽阔的长方形,他的房子像一个讨厌的钉子扎在这块长方形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在浅秋要转出四眼仔的房脚时,年晓丽从房子的另一边转出来,她还是先红了脸,还是不说话,还是低着头,站在浅秋的面前。
  晓丽,你这是怎么了?
  老师,我......我......
  你学习怎么样,同学们都好吗?
  老师......年晓丽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抖动肩头。
  晓丽,到底是怎么了?听我婆婆说,你经常去我家找我,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那天在法庭上,是年涛叔叔叫我撒谎的,他说如果我和父亲不说假话,就让父亲死后不准进那块风水宝地,我父亲胆小也迷信,年涛叔叔还许诺,如果打赢了官司,我们年家就可以得到你家的坟地,他就可以供应我读大学,我家穷,我父亲是供应不起我的。但是,在法庭上看到你受委屈的样子,我就后悔了,你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你在我发病的时候,救了我,我却恩将仇报。年晓丽说着说着就开始哭。
  晓丽。浅秋的眼泪也流出来,她已经不在意官司的事了,自己的学生不认为自己是个坏老师,她就知足了。
  老师,全班的同学都思念你,他们都无法联系到你,我去过你家,但是我没有勇气问你的家人要你的联系方式,我不配。年晓丽的肩头抖动的更厉害。
  晓丽,没关系的,你是个孩子,老师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我也恨过你,但是两年来发生了很多,我也开看了,都是劫数,劫数难逃。
  不知道为什么,浅秋没有先去婆家,而是来到徐家同为村里新盖的小学校,她以为时间这么早,不会有老师来学校,她想看看学校。没想到刚走到学校门口,就遇到了在学校值班的老张,他喊她一声:“浅秋老师”。
  老师二字,听在浅秋的耳朵里,是如此地讽刺,若是一年前,她会发作,还会利齿相加,但是浅秋也不是以前干教师的浅秋了,她遇到了扦子,遇到了扦子的姐姐石清,她遭遇过官司,遭遇过倾家荡产,她成熟了,像一棵红了穗子的高粱。
  张老师,别来无恙!
  浅秋,我对不起你呀!老张的脸也像年晓丽一样红了,他的脸红起来的时候,像一块没煮熟的猪肝,紫红色。
  你没有对不起我,张老师。
  浅秋,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我做了假证,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会折磨我一辈子,人都是贪婪的,在被诱惑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没想到过后良心的折磨。四眼仔为了得到你家的那块坟地,以把我民办转公办的条件让我作伪证,为了转为公办老师,我答应了他,却让你失去了工作,听村里人说你在城里吃了很多的苦,克俭的厂子也起火烧光了。浅秋,我说什么也无法让你饶恕我呀。
  都过去了,张老师,过去的就不谈了。
  四眼仔是个不讲信用的人,因为你的倔强,他没有得到你家的坟地,他也就没对我兑现他的诺言,年底,我也就到退的年龄了,只是“退”,却是没有“休”的,这也是我应得的。人啊,不要做坏事,做坏事是要遭报应的。
  你怎么要退?浅秋也没说出“休”这个字?今年全市进行教师队伍大改编,不在编的和已到年龄没有民办转公办的,都一律清退。老张长叹一口气。
  浅秋离开老张的时候,她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年晓丽和老张做假证的时候,她恨过他们,这种恨让她做什么,都憋着一口气,一旦这种恨消失了,她心里就空荡荡的。
  二十四
  冬天的农村是安静的。浅秋刚走到自家的门口,正好叔二嫂出门拿草,她大惊小怪地说,幺,这不是浅秋么,黑了、瘦了,这城里的饭就是不好吃,你看把俺一个美人似的浅秋整成一个病弱的林黛玉,二嫂看了都心疼。还有俺那不懂事的小叔子,就知道玩,在家就是甩手掌柜,到了城里,不得玩的更疯,这不把一个厂子玩出火来,一股烟去了。
  如果身边有根大针,浅秋就想把叔二嫂的嘴巴子缝几针,忽然她想玩弄一下叔二嫂,就说,二嫂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像你这种水桶体型,在城里早被淘汰了,城里就喜欢这种杨柳细腰的,若是你搬到城里,也得减肥,小心我叔二哥休了你。
  他敢,他也没长那个熊胆,水桶怎么了,水桶干活有力气,像你叔侄儿谈的那个女朋友,一阵风就要被吹跑,啧啧,我一点没相中。
  管得了爷孙,管不了儿孙。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思想,统统包包扔进火堆里,没人会听你的。浅秋也不等叔二嫂回话,就走进自家的院子。
  婆婆知道浅秋要回来,早早地做了西红柿汤和鸡蛋擀面条。公爹又去西岭看那块坟地去了。婆婆说,公爹中魔了,每天都在谈坟地的事情,说他家的风水被破坏了,他要力挽狂澜,拯救这个家。一天晚上,还说梦话,梦话是:风水。
  婆婆还说,四眼仔要把村子东的平原地段卖给城里的一个大款,据说勘测专家看过,东段平原地下二十米也是河沙,等他们挖掉平原上的土层运走,再运走河沙,把整个小城的垃圾填到沙坑里,再建一个冶炼厂。大套子村所有的好地都在东段平原上,约有五百亩,村里的村民都靠这些平原地种植小麦和玉米,一些经济作物,像姜和大蒜、大葱和土豆也在这里种植。那个大款好像就是四眼仔的老大关春海,脖子上戴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浅秋的婆婆看到过。这个人长相还可以,就是带着一股凶气。书记第一个被他说动了,据说是给书记在城里买两套新楼房。他们和村民签订18年合同,一亩地给800元,有村民算了,拾亩地就是十四万四千元。很多村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数目,四眼仔和书记也动员大家,说,这辈子先享受着,不要考虑那么多,没地怎么了,没地可以进城打工去。也可以进城买楼房,住在城里,又卫生又方便。
  这个四眼仔真是祸害子孙后代,大套子就这么点好地,河套被他破坏了,他又想祸害这片平原,先不说今后大套子的子孙怎么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单说全城的垃圾运到这里,他肯定是收益的,他不会白白地收进些垃圾来。这些垃圾容纳了多种毒素,填到土底下去,空气的传播和随着雨天的到来,就会有地下水的传播,大套子的土质和水资源都会受到破坏和污染,那时,就不是祸害一代人,而是两代人、三代人、好几代人呀。浅秋越说越激动,她也像年晓丽那样颤抖起来。
  村里少半人都签合同了,你叔二嫂第一个签的,她说什么污染她也不怕,她要和你叔二哥搬到他儿子住的地方去,她还说,还不知道活了18年了吗,有钱花着,就很好。
  我大大(公爹)也同意?
  他怎么会同意,他第一个反对,他说农民没有了土地叫农民,土里埋些垃圾,人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不是好事。你叔二嫂骂他是头犟驴,也是偷偷骂的,她不敢守着你公爹骂。
  村里还有谁反对?
  刘敦兄弟俩都反对,他们来找过你公爹,叫他拿个主意,也说是关及子孙的事情。村里还有一部分人在持观望态度。
  刘敦没有因为大大不和他合山生气吗?
  人家刘敦说了,合山是小事情,保护子孙的生存环境才是大事情,在大事情上要统一思想。你公爹当时就被人家感动了,已经同意和他合山了,他说,土地都快没了,还在乎东高西低的?
  浅秋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先给姑姐克雯打了一个电话,她知道这种事情徐家同最有主意,克雯告诉她徐家同出国了。她又找到了刘敦兄弟俩,叫他们告诉村里的人,出卖土地和填满垃圾的危害性,她就匆忙回城了。回城她从石清的嘴里侧面一打听,就知道是关春海和四眼仔合伙干的,他主动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克俭,她已经好长时间没主动和克俭说话了,这几天克俭忙着去帮他做酒的同学卖酒,年底了,人用不过来,他的同学知道克俭需要钱,就借用人的借口把他找去了。
  董和尚到城里后在小区开了一家超市,收入不多,但收支平衡。克俭找到他说了村里的平原地要被占用的事情,董和尚也很愤怒,他气愤地说,村里的人愚蠢呀,为了眼前的利益,就不顾子孙的生存环境了。克俭告诉他这件事刻不容缓,过年的时候,在外的人员都回家了,一旦全村的人都签订了合同,就不好办了,必须在年前把这件事搞定。白天他没时间,要外出卖酒,晚上的时候,他就趴在沙发上开始涂涂画画,像他研究彩票那样,比研究彩票还认真,他把出卖土地的危害和刮去土层和沙层填满垃圾的危害列举了十条,又把农民失去土地和土地被破坏后给子孙后代带来的危害列举了十条,他还利用晚上的时间跑去董和尚的家,和他研究了好几个晚上,怎么写乡亲才会心服口服,乡亲们才会甘愿撕毁自己亲手签下的合同,人数还没有过半,还有挽回的可能性。他俩觉得很有说服力后,还叫浅秋看了几遍,浅秋觉得可以,董和尚掏钱去复印社打印了482份,大套子四个村正好482户人家。
  二十五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风带着犀利的翅膀,雪以义无反顾的姿态行进。树枝被雪压弯了,屋顶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无处觅食的野猫四处狂奔着,雪地上留下猫的爪子,也有麻雀飞过的痕迹。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克俭和董和尚返回村子,把打印好的“劝民书”一封封塞进每家每户的大门里。这个“劝民书”还是浅秋起的名字,书信的落款是“一个热爱家乡的人”,也是浅秋的主意。
  482户,不是一时半会就完成的,他俩选在大雪天也是担心村民知道是他们,他们和四眼仔都有过节,担心村民误会他们。那个晚上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在切割,他俩的脖子里,裤腿上都是雪,时间久了,还结成冰块。董和尚从村东开始送书信,克俭从村西开始送,有的人家的门槛高,稍不留神,还会跌个狗吃屎,克俭就摔倒过好几次,他的运动裤子还撕开一道口子,等他俩把482封书信全部送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他俩整整送了五个半小时。回家的路上,雪有半米深,董和尚开车,好几次差点滑到公路沟里,不到一百米的路程就走了两个半小时,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冻僵了。
  冬天的早晨,人们起床晚,又是个大雪天,浅秋穿着睡衣给克俭打好热水,让他泡泡脚,还给他做了鸡蛋面和肉丝木耳汤,等克俭肉足饭饱,浅秋殷勤地说,克俭,到被窝里去暖暖吧。
  浅秋的手指向自己的卧室,克俭做了好长时间的“和尚”了,正求之不得,当克俭钻进被窝,浅秋也钻进来,没等克俭动作,她慢慢地拥紧了克俭,把脸蛋贴在克俭的胸膛上说,克俭,好样的,你是个男人!
  外面的雪花很调皮,它跑到了窗玻璃上,做了几个鬼脸,脸上留有泥巴的痕迹,还有待生长的麦子和待起飞的布谷鸟儿,屋里的两个人儿像被雪洗净了灰尘的婴儿,他们的心里装满了洁净的雪花,在他俩力量的挤压下,化为一股温泉,流成了爱的河。浅秋的身体在雪的滋润下,慢慢绽放,慢慢盛开为桃花。这个早晨,浅秋和克俭自始至终,都以雪飘飞的节奏,以地久天长的速度,以舍我其谁的韵律,完成了他俩久已不做的事情,也达到了雪花那种由冰凉变为温暖的喜悦。
  雪后的大套子村圣洁得像一张娃娃脸,整个的西岭像奄奄一息也像在暗暗地生长,河套中的大树、河石和沙堆,顶着白纱,像一群欣喜若狂的山羊,贪婪地啃咬着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东部平原变成一块平坦的白帐子,掮着祖先几千年来的苦难,掮着子孙生活的艰辛,它的大手里握着雪白的土块,家乡的冰凉和温热都攥在它的手里。
  忙着开门扫雪的大套子人都在自家的门缝里发现了那封“劝民书”,他们虔诚地读着,虔诚地看着后面的落款:一个热爱家乡的人。很多人读着读着就流泪了,他们举着那封劝民书聚到大街上,有人说,这是谁冒这么大的雪给我们送信,难不成是白雪娘子在帮助我们,我们很多人被钱迷惑了头脑,差点上了书记和四眼仔的当,是呀,我们的子孙失去了土地,他们靠什么生存,如果我们死后,留一块被垃圾污染了的土地给我们的孩子,他们还会敬重我们吗?
  我看这是有人捣乱。叔二嫂扛着一把扫雪的扫帚,撇着嘴说。
  你说这个人为什么捣乱,他捣乱了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如果不是我们的乡亲,会这么关心自己的家乡,会这么关心家乡的土地?你是打好你的小算盘了,和叔二哥搬去你儿子的城市,你想没想那些不能离开故土的乡亲们。刘敦早起喂鸡,第一个发现了书信,也第一个赶到村里,他知道这是动员村民撕毁合同的好机会。
  你们爱卖不卖,反正不卖土地你们就得不到人家的十几万元钱,何必有火发在我的身上,全村又不是我一家签了卖地合同。叔二嫂自知没趣,回到自家的门前扫雪去了。
  我看这个送书信的是个明白人,也是上天在帮我们,世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人家平白给我们那些钱,是买去我们的命根子,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垃圾填到我们生存的土地上,我们的子孙是要戳我们的脊梁骨的,乡亲们,好好想想吧,我们的土地不能卖呀。刘敦的哥哥也赶来了。
  人越聚越多,好多人已经去找书记了,要撕毁卖地合同,他们的地不卖了。
  浅秋和克俭还有董和尚在城里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激动,正好徐家同也谈完业务回国了,他还专门请了克雯、克俭、浅秋和董和尚一家吃饭,还嬉笑着说,是嘉奖他们。
  来,这第一杯酒敬给大套子村的功臣,克俭和董和尚。你俩是大套子村最有魅力的男性公民!
  徐家同把世上最动听的词语,都送给了他俩,那天他也喝酒了,他说,必须喝醉呀,我们大套子村还是有血性男人啊,我做再多的好事村里人也不原谅我,因为我把自己心爱的人找回了身边,不原谅就不原谅吧,这人啊,活一辈子全世界的人都原谅你,这人生也太容易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我,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也愿意。
  二十六
  庄户人注重过年,特别是这个年,浅秋的公爹非常注重,买了猪肉、牛肉和羊肉,说是要庆贺一番,大套子的平原地没有卖走,是今人之福,是大套子的子孙之福,也是祖先的庇佑,过年的时候,要好好地祭拜祖先,求祖先保佑大套子的子民风调雨顺,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四眼仔也不甘心,还放出话,那些撕毁了合同的乡亲要进行违约赔偿,徐家同不甘示弱,说他可以找来律师并且保证为大套子的百姓打赢官司,朗朗乾坤,看看谁敢欺负种地的农民?
  浅秋一直照顾石清到年底,把她家的被褥和床单等,全部拆洗了一遍,还把阁楼和车库清扫了一遍,家具更是抹得锃亮,那幅垂钓图,她用湿抹布擦了两边,又用干净的抹布擦了两边,她在抹的时候,石清在自言自语,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都在垂钓,只是有的人知道自己钓的东西是什么,有的人钓了一辈子,却不知道自己要钓个什么东西。石清拄着拐杖站在沙发边上,她已经离开轮椅了。浅秋带石清找一个老中医看过,老中医说石清身体的恢复很是神奇,医学也解释不明白一些事情,他还说,只要坚持锻炼,坚持用浅秋的土方子,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石清就可以离开拐杖了。石清告诉浅秋等她好了,她俩就合伙开一家书画社,浅秋帮她打理生意,她准备静下心写作。
  四眼仔的沙场已被国土局收回,农民个人是没有权利私采河沙的,必须在国土局的指导下,合理和善地开采。大家觉得四眼仔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在除夕的这天晚上,他放了十个礼炮,差点把大套子村炸蹦,他放礼炮的地方不在他的家门口,而是放在刘敦哥哥的家门口,把刘敦哥哥家的草垛都炸燃了,四眼仔还说,如果刘敦哥再挑拨群众,他就炸蹦刘敦的家。可是不管四眼仔使什么坏心眼子,乡亲们都不相信他的鬼话了,一些回乡过年的大学生听到四眼仔鼓惑大家卖地,这些学生也告诫家人不要失去自己的土地,只有土地是农民的根本,更不能把垃圾运到村子来,这是祸害几代人的恶事。
  天,开始阴,一连阴了有一个月,阴的心里霉霉的。转眼就到了二月十六,这天是四眼仔给他爷爷迁坟的日子,也是浅秋的公爹找风水先生给自家修补坟地的日子。浅秋的公爹说风水要颇多讲究,不能仅仅立个坟地就算让先人入土为安了。阴宅墓地风水布局得好,对后代子孙的阴泽和庇护是长久的。不管后人子孙如何能谋善断,但是脱离了先人的阴佑和护庇好景是难以长久的。阴宅风水即是祖先葬地的地理形式,好的阴宅风水可发旺后代子孙。浅秋知道公爹的这些风水知识都是跟风水先生学的。公爹还说本来他家的风水很旺,可是刘敦爹就把自己的母亲偷葬了进来,就把他家的风水破坏了,他现在也不怪刘家了,这次刘敦兄弟俩对四眼仔卖地的极力反对,和浅秋公爹的想法是一致的。他只想把自家的坟地修好,让克勤和克俭重新振作起来,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风水先生是个小个子,三角形眼、三角形脸、三角形鼻子,走起路来也像一只跳动着的老鼠,但是他的三角形眼里射出一团白光,他说好的坟地是冒白烟的,过去子孙发达的,还冒黄龙气。风水的动静,动静者,便是其变通也。大凡天下之理,均欲动中求静,静中求静,不欲静愈静,动愈动。一静一动,互相循环,也就是说水、火、土、石四相相辅相成,合局则妙!举凡有开遥东西,一定有“相”。无为无相,相由心生。相就是形,就像家有家形,人有人形,墓也有墓形。在墓相学上,好的墓地像一棵树,根系发达,可开枝散叶,可开花结果。根主坟墓、干主双主、花主继承、果实主子孙。风水先生说,克俭家的坟地就出在那道被雨水冲开的缺口上,正是主子孙的果实上。如果缺口再不修复,把龙脉冲断,他家的子孙生命还会受到损伤。克俭爹听了吸一口冷气,问风水先生怎么修补可化险为夷。
  风水先生的三角眼眯成一道缝,他左走三步,右走三步说,邵氏曰:立地之道,刚柔尽矣。故地理之要,莫过于刚与柔。刚柔者,是指其体质也。天地之始,虽如漾沙之势,没有山川可言,然而,既然有风、气相互摩擦,水、土相互振荡,所以只有刚的才能生存,柔的则被淘汰,于是才有了山川之形。用细沙和石块把缺口填塞,然后筑一高台,使其高耸而凝定,风水吉也!以我肉眼之身,这道缺口里藏木,故阻隔果实的丰硕。
  这里边怎么会有木?克俭父亲不解地问。
  挖挖看就知道了,风水先生让克俭用铁锨挖下去,克俭用劲挖,挖了大约有五尺深,就在缺口的底部挖出了一个骨灰盒子。克俭父亲知道这就是刘敦奶奶的骨灰盒,不知道哪一年雨水大了,就冲到地头上,卡在这里,又有谁会想到骨灰盒子移了大约三百米,冲到这里来了呢?静不离静,动不离动,但是动及而静,这个木盒子卡在这里就把你家的风水果实枝子卡死了,把这个盒子移走,方为上策。也是偿死者的团圆之梦,也算圆满。风水先生听克俭父亲说起过刘敦爷爷死后,他奶奶的骨灰盒子失踪的事情,他才慢慢腾腾地说。
  克俭父亲告诉克俭小心点,他亲自给死者烧纸磕头。风水先生说,我不是夸口,不出两年,你家的儿孙都会兴旺发达的,克俭父亲又给去世的先人烧纸磕头,还让克勤和克俭跪在爷爷的坟前发誓:老实做人,忠厚持家!
  和克俭坟地正对着的就是四眼仔抢占的风水宝地,他率领老年家的一帮人在给他爷爷迁坟,挖着挖着中间的墓地底下出现黄泥和散沙,坟地最忌讳的就是流沙,他请来的风水先生提醒他是否换一块地方,四眼仔不同意,他说这就是块风水宝地,就命令继续挖,再挖就出现了泥水,风水先生没有说话,四眼仔和老年家的人脸色都铁青了,这种墓地是不敢要的,所有的东西都会随之流去的。四眼仔不服,他叫风水先生想想办法,他用尽心机抢来的风水宝地,他不会拱手让人,风水先生叫大家离得远点,他站在坟地边上念念有词,还叫人搬来十八块青砖,他垒了一个阴魂阵,还把事先让四眼仔刻好的龙碑埋在墓地里,风水先生还偷偷地放进去一把鐟子,就把四眼仔爷爷的骨灰埋进去了。克俭家的风水先生说,四眼仔要倒霉了,克俭问为什么,风水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自作孽,不可活。
  这时,太阳懒洋洋地斜躺在天空中,几丝金线照过来,一些照在克俭家的坟地上,一些照在四眼仔家的坟地上,一只大鸟从坟地里飞出,发出扑啦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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