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因采茶来
宋兆梅
一
去山里，去山里。去看看那个叫“南望”的山。
两个人，也可以三五知己。择一个阳光饱满的日子。小绿风。路边的牵牛花开得正艳，木槿紫最为动人，只一眼，跑进心里，印成一幅玛瑙画儿。
读《南望山寻茶》。一个寻字，就把山里的清脆悠然煮成尘世难得一见的茶汤，浓得在我的心里化不开了。他们几个是在午后去南望山的。登极山顶，余辉已现。半轮残阳被山顶衔起，每一片树叶闪着金光，云边也是金色。飞倦的斑鸠鸟儿鼓动着翠羽，呼朋引伴，追逐没入薄薄的山岚之中。
没有人想大声喧哗，在明暗闪烁、瞬息变幻的奇妙景色中，捕捉着刹那幻灭、无常无我的禅意。几点，来自他们的文章。去山里的心，急迫，不可待。文友断言，南望山，最美的时候，是傍晚。
山，在每一个时刻，自有它的美妙，它的美，是变幻不定的。
昨日。叶耕来电相约，去南望山吧。
去。
山。像我的另一处家园。
秋天是由声音组成的：庄稼的声音、马牛羊驴的声音、蟋蟀的声音、不知名的小虫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在秋天很沉默，也很紧张，她忙着清理仓囤，忙着清理自己的思想，她知道秋天不同于别的季节。秋天，很严肃。
秋天的女人，很有智慧。
进了山，还是声音的世界：鸟儿的声音、蝈蝈的声音、花椒的声音、石头的声音、栗子树的声音。山上还有一种声音，发自那几座坟墓。坟墓里发出的声音，人，听不懂，鸟儿也听不懂，只有山可以听懂。有时，风把坟墓的声音送到很远的地方，停留在他儿女的房顶上，儿女还是听不懂，多少年后，会听懂一点点。
声音最大的是齐长城的声音。坍塌的泥土和块石，因山就势，蜿蜒绵亘。它的声音把我召唤回硝烟滚滚、风雨沧桑的春秋时期。当时巍峨壮观的齐长城，如一条游动自如的巨龙，穿越于山巅峡谷、阡陌沟壑之上。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墙头都在和时间对话。
三分故事，七分历史。故事在历史的摇篮里诞生，故事就是故事。
二
山里的故事，带着草木的味道。也带着人和石头的味道。有时是两种味道合在一起，有时是多种味道合在一起。
山里的故事，总是与清风明月有关。
与风水有关。
与月亮有关。
一些在白天传播迟缓的故事，在月光下，会丰富多彩。山里的月亮，是银子的颜色。山里的故事，带着银光。
南望山，因踞诸城皇华镇最南，登高望远皆是五莲境内的群山而得名。
山的西边，有一个小村庄。巨石一劈为二，自然为门。依山而居的山民，房屋错落在朝阳的山脊，树木如盖，小道同肠。
过这个小村庄，就是南望山。
崎岖的路边种植了花椒、野山楂和叫不出名字的荆棘类植物。
拐弯，就到齐长城。放眼望去，土石混杂的齐长城早不见当年巍峨壮观的真实面目，捧在手里遗迹斑斑的黄土还是让我怦然心动，这座长城巨防又怎么会折戟沉沙呢?
山是有记忆的，山里的故事长了根系，是永远不会枯萎的。
高低不同的菠萝树，落下一层黄叶。叶片随风而动的时候，舞出水墨的颜色。技巧最高的画家，是风。是给风机会的叶子。
除了菠萝树就是栗子树。栗子还不到收获的季节。那些锋芒毕露的栗蓬，像是在聆听，它们在听山民走路的声音，耸起耳朵听。它们喜欢山民的双手，也崇拜山民的双手，只要山民够得到的，只要他们可以用锄头镢头够得到的，都被开垦，被种植，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它们的果被山民运到很远的地方，它们见了大世面，胸怀就大了。所以，听到有人上山，它们不害怕，而是欢呼雀跃，还叫树杈上的鸟儿欢迎，鸟儿欢迎的方式就是放开喉咙歌唱。
花，自在地开着，如一秆长梦。
一处房子，落入眼底。
草屋。柴门。和山名相配。
三
在这样的一座山。
房子倚青山而建，门前几棵栗子树，房前是一块空地。靠东的墙壁上，砌一个烤炉。烤灶、烤层分隔着。到了农闲，山主会约几个朋友像苏公一样“左牵黄，右擎苍”，等满载而归，猎物放置在烤炉上烘烤，来个酒酣胸胆。
炉条上摆放着三件花褂子，一看就是女人的。还有一把蓝格子伞。我猜测伞是给上山的人挡雨用的，花褂子是采茶女人的，以防天气突变的时候穿。
太阳藏了起来。麻雀缩着头叫。斑鸠也发出嘶哑的叫声。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远处的密林里传来咕咕咕的长叫。杜鹃鸟发情的时候，叫声格外的优美。女人恋爱时的声音也是最可爱的。杜鹃鸟的叫声像女人描细了的眉毛，峰聚，山长。细风中，还有鸟发出洪亮有力量的叫声，是只雄鸟吧，雄鸟是靠叫声吸引雌鸟的。
庄稼要丰收了，鸟儿也忙着成家了。
菠萝枝子一簇簇的，酸枣棵子匍匐着。
向上攀几步，是一片茶园。
椭圆形带锯齿的茶叶，像姑娘的嘴唇，它的皮肤是光组成的，听不到一丝的声息。
茶树为灌木丛，多年生常绿木本植物。茶树种植历史悠久，约半个世纪之多。茶树位于一块坡地上，四周被绿树环抱，光照不强不弱，利于茶树生存。据说此地海拔500多米，有诸城“绿茶北极”之称。随着海拔的升高，气温和湿度会有明显的变化，与户部水库相距不远，雾气凝集山中，云雾多，空气湿度大，漫射光强，利于茶树的生育。
高山有好茶，是有说道的。茶树生长在逶迤的山岭间，抬头观望，白云似莲，群峰环抱，云雾缭绕。探出绿树的山顶，隐约可见九个，像九条白龙盘踞。
品过南望山茶的，都说入口为涩，回味成甘，一股豌豆的清香可达肺腑。
野花摇曳生姿，不急不缓。
兰花草随处可见，簇拥在岭畔，成绳索状，天蓝色的小花。小钟兰花，花瓣吹弹可破，像一股随时可以消失的小风。
北行，看到了三个茶娘。她们正专注地采摘茶叶。她们敏捷地用大拇指与食指相捏茶芽，手臂略微弯曲后缩。她们的眼睛是一直看着茶的，像是看一群娇嫩的孩子。她们把采好的茶芽翻手放入篮中，眼睛还是专注地看着茶叶。
我跟她们学习怎么采茶，一个大姐告诉我：一芽一叶，不能采了老叶，也不能采多。采摘时要使芽叶完整，在手中不可紧捏，放置茶篮中不可紧压，以免芽叶破碎、叶温增高。采下的鲜叶要及时运回山庄揉捻干燥炒制。这样炒制出的茶叶才清汤绿叶，滋味收敛性强。这是一片生态茶，不使用任何农药，对防癌、消炎、杀菌、抗衰老均有特殊效果，是其它茶类所不及。
我跳跃在茶丛中，一个茶娘唱起了山歌。歌声回荡在山间，蝴蝶飞来了，是那种很少见的彩蝶。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对蝴蝶在翩翩飞舞。后飞来一只，变成三只。
另一个茶娘告诉我，茶树经过春夏两季的生长，摘采，新梢芽内含物质相对减少，叶片大小不一，叶底发脆，叶色发黄，滋味、香气显得比较平和。有春茶第一，冬茶其后，秋茶老三，夏茶最后之说。最后一个茶娘补充说：在实际茶的制作过程中，受原料、工艺和温度的影响，夏茶和冬茶在形状和香味上，比不过春茶和秋茶。秋茶，都在中档水平。也有“春水秋香”的说法，秋天的茶叶，香气高，韵味长。
我说，采茶是不是要净身。茶娘说，没那么严肃，但是身上不能有异味。她还神秘地一笑，说未出阁的少女采出的茶，为女儿茶，是茶中极品。
太阳还没睁开惺忪的睡眼，女儿们顶着露珠，山风徐徐，蝶影翩飞，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少女。少女含笑放低身子，用睫毛扫去茶叶上的露珠，轻启玉口，衔一只放入自己的胸兜，娇热的身体沁温了胸兜，氤氲之气浸染片片新芽，茶，就带了女儿的灵气香韵。
这样的采茶姑娘，是茶仙了。
四
山里的传说有两种方式：一种靠鸟的翅膀传播;一种靠人的嘴巴传说。鸟的翅膀不会撒谎，经它传说的，会越来越真实。人的嘴巴，除了吃饭，就是撒谎，经他们传说的，会越来越不真实。
鸟的翅膀把传说告诉了树叶，树叶告诉了白云，白云告诉了空气，山里的空气格外纯净。早上猛地吸一口，满嘴都是甜味。
南望山，如此雅致的名字，肯定也有精致的传说。
就在我询问茶娘的时候，我在茶树上不仅发现了打苞的茶花，还在茶丛底部发现了茶果。
茶树花结累累的花骨朵，和梅花相似。开了几朵，晶莹雪白的五瓣花，花蕊水嫩鲜亮，点缀在大片绿色当中，添了些许的俏皮。不几日，满山的茶树花开了，定是人间好景致。那时，我还要来的。
几朵茶花浮在水中，似禅又不是禅，禅茶一味，在此。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茶果，扁圆。有的像荷包，有的像横躺的娃娃。我采摘了几个带回家观赏，我还咬了一口茶果，苦涩。见到果子样的东西就下口，这个毛病难以更改了。
茶娘告诉我茶果榨油后过滤的茶麸，装进纱布袋里，用滚水浸泡到深茶色，洗发，去头屑，还可以防止脱发，也起染发的功效。
我手里把玩着几个茶果，要最大年纪的茶娘讲讲南望山的传说。茶娘爱笑，她笑的时候，云会低下头来，倾听。
茶娘说，可望到的九个山头叫“九龙岭”。以南望山头最高。
和南望山绵亘相连的韩家沟门前的“北山“，为韩信活葬母之地。古有“北山前活葬母”的传说。
韩信的老家是江苏淮阴。姥爷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家底殷实。他姥爷有一个道士朋友，时常带一只犸猴到韩信姥爷家玩耍。韩信的母亲是个聪慧女子，每次和犸猴下棋，都没有胜过。这一天，韩信母亲负气地说：“今天若是我输，嫁给你做妻子。”
韩信母亲果真输了。
等韩信姥爷和道士发现这个秘密，韩信的母亲已怀有身孕。他俩设计杀死了犸猴，并揭下犸猴的皮，晒在屋山墙上。还在计划祸害韩信母亲肚子里的孩子。
一个黄昏，忽然狂风大作，犸猴皮卷起韩信母亲飞到了山东诸城皇华的一个深山里。
韩信母亲埋葬了犸猴皮，生下韩信，和孩子艰难度日。
长大后的韩信相貌也是三分像猴，七分像人，聪明灵活，出语不凡。
因为家中贫穷，他去给一个地主家放羊。大大小小的家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他娘和犸猴生的。韩信气得连夜回家找他娘质问此事，正走到一个密林处，听到两个南方人在对话：
一个说：“北山和南望山相连，且有九龙把守，东靠户部水库，一阴一阳，龙到头止，气聚之处。身后葬身此处，子孙必有将帅之才，王侯之尊。”
一个说：“看走眼了吧。这里山川不交媾，处处开口，我看不是块好地。”
一个说：“我俩打赌，我放在这里一块柳枝，明天必定成活为树。不成活，我给你十两银子，成活，你给我十两银子。”说完，这个人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二人甩袖而去。
韩信等他俩走后，拔出那块树枝，换上自己折断的一块，还在那个土堆上撒尿一泡。回家了。
第二天，那个人发现柳枝纹丝不动，还被人玷污了这块地方，知道自己看走眼了，给另一个人十两银子，走了。
韩信为了出将入相，回家找母亲要自己父亲的尸骨。他的父亲只有一张犸猴皮。等母亲带着犸猴皮陪韩信到达山头时，山头立即陷落为一个大坑，还冒出一个石人。韩信把犸猴皮扔过去，石人推回来。南方人口里的风水，是指人，韩信的父亲不是人，而是犸猴。所以，石人一直推挡。在韩信扔了三次后，大坑慢慢愈合，韩信为了自己的前途，一把推进母亲，母亲在惊恐中，被活埋进大坑。在大坑闭合的时候，韩信听到：“信儿，投军去吧!”
在韩信出山前，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肚脐眼里长出三棵麦子。他去找风水先生解释，先生不在家，风水老婆解释说：“三棵小麦代表‘三’字，脐有‘齐’之意，芒有‘王’之意，说明你日后可做‘三齐王’。”风水先生回来说，老婆子解释不错，你日后定做“三齐王”，但是你不该叫女人破解此梦，日后你必定受妇人祸灾。
后来，韩信靠了漂母的施舍才得以存活，被萧何推荐，归刘邦帐下，做到“淮阴侯”。后与巨鹿守将陈郗造反，事泄。吕后用萧何之计，假称皇上已平定陈郗，让群臣皆来拜贺，骗韩信入朝。韩信一来便被武士捆绑，吕后命在长乐宫的钟室叫宫女将他乱棍打死。三族被诛。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两个成语：“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信的家人在出逃的时候，遇到河过河躲避，遇到麦地进麦地躲藏，也不敢姓韩了。所以韩、何、麦是一家。现在诸城皇华的韩家沟，没一家姓韩的。
诸城皇华流传几句话：“韩信阳寿七十二，一生五件损阴事，每件折寿是八年。北山前活葬母，折寿八年;韩信勒马巧分油，折寿八年;迷途问路斩樵夫，折寿八年;孩童撒尿移霸王，折寿八年;立逼霸王乌江死，折寿八年。”
听完茶娘的述说，我的心中涌出一股悲凉的东西。人和兽，究竟区别在哪里?
传说，是时间腐烂了的耳朵，只听罢。
五
沿着山脊上走，菠萝树越来越密，风信子随处可见。
山里干净，除了几朵牛粪，看不到一块垃圾。
斑鸠的叫声越来越嘶哑，杜鹃鸟的叫声显得急躁起来。云，聚在一起。从树缝中筛下细小的雨珠。
几块大石头盘踞山顶。举目远望，传说韩信北山前活葬母的地方，清秀低平，形态完整，气象宏大，是块风水宝地。
绿茶北极，当属南望。南望之茶，醇厚绵长。
山下传来茶娘悠悠的叫喊：“下雨了，我们下山送茶去。记得小屋里有伞。”
温热流遍全身，山里的女人敦厚善良。
秋天的雨，最像女人了，牵牵挂挂的。雨丝从松树上一挂挂地滑落，在山石上发出一种独特的回声，像茶树花低低的吟哦。
下山后，东行几步，是一处院子，大树上悬挂一块木牌：南望山庄。
就山取名。因山制宜。
山庄前栽种了南瓜、葫芦等。几棵夹子桃花开得正欢，花生散晒在地上。老黄牛慢慢悠悠地吃草，吃几口，抬头看看天上的小鸟，眼皮翻动几下。
几只大鹅摇摇摆摆，目中无人。小鸽子从栗子树上飞来，也是旁若无人的样子。它们久居山中，看惯了山里的飞禽野兽，直立行走的人，在它们眼里，不过如此。
它们害怕人的眼睛。我们四个集中看它们的时候，它们的身体开始颤栗。它们发现了人的眼睛里包藏祸心，人的口腹之欲，可以吃光它们的家族。
厨师捕杀土鸡的时候，鹅和鸽子，惊飞。鹅，飞到水沟里，掉落几枝鹅毛。鸽子飞上了蓝天，抖下几块沙粒。几只麻雀也飞走了。
南望山庄，像一户农家。
带火炕的小屋子。
报纸糊墙。条桌。
花格木窗。窗花。
石头院子。绿竹。
四个人盘腿而坐。三个农家小菜。一盆土鸡。
无缘品到南望山茶。炒好的茶叶，销售一空。
斜斜划划的雨，让我想起一句古诗：自有山泉入，非因采画来。
来到院子，我用指头在湿漉漉的沙土上写下：
自有南望山，非因采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