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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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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亮:边城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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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0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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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城入梦
  作者:张玉亮
  我是兰兰,已经七十多岁了。
  对于一位风烛残年,即将枯朽的老人,究竟还有什么秘密,值得我在心里长久埋藏、不肯向世人吐露呢?
  我想,用不了几年,我迟早会被岁月无情地镂空最后的信念。而至高无上的主,总有一天要将我的肉体与灵魂一同收去。我真的怀疑过,多年之后,是不是,我也会像边城老街上,那些被岁月剥蚀的老房子一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呢?
  曾经,有多少个黄昏和清晨,我的耳朵总要长长地伸向远方。每当有列车到站的气笛声传来,我总要走下暗色的阁楼。下楼时,我的脚步迈得总是那么轻盈,像是怕惊醒往事和回忆。在那座有着异国情致,曾禁固我青春和梦想的房子里,有着我守候了半个世经的秘密和情感。在往事的岸边,我一次次向远方眺望。一次次,我会被涉岸而来的潮水淹没。
  我不知道,生活在边城的人们,是不是怀疑过他们所看到的风景?一个日渐老态龙钟的老人,裹着一袭黑衣,行走在边城的老街上。沿途,褪尽岁月底色的老房子与老人的身影融为一起。老人在列车经过的站台边,总要长久地停留一段时间。直到黄昏再次降临,老人才会一脸落寞地走向来路。在淡淡的薄暮里,老人嘴里的唠叨喃喃而琐碎。
  在夕阳的余辉为老人的背影渡染着古铜色或是象牙色的光晕里,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脚步正在一天比一天缓慢起来。
  边城,早年的边城是怎样的边城啊?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劫难,如果不是无情的命运,让我在那场劫难里沉沦,我怎么会,怎么会对边城有着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呢?
  我的诉说,哆嗦着,颤抖着,往事的门缓缓开启……就让我,从那个粙菜花燃遍盘龙山的春天开始说起吧!
  那年春天,虎子,做为我爹他们绑来的一张肉票,被关在盘龙山那间隐蔽的房子里。
  我爹外号人称“红胡子”。爹手下有三十多号兄弟,快马铁蹄加上几十杆快枪,是远近赫赫有名的马匪。爹他们虽然干的是打家劫舍的营生,但只打劫地方上的富户,对于穷苦百姓,爹从来不会骚扰,并时常接济他们。因此,在盘龙山周边,爹他们有着亦侠亦盗的名声。
  虎子的爹是大宋镇的大财主刘老万。刘老万有四个儿子,老大,在省城做绸缎生意;老二,在南方一个军阀手下当兵;老三,据说漂洋过海去了南洋;老四,也就是刘老万最不待见的虎子。虎子在县立师范学校读书,据说整天不务正业,总是给刘老万惹事生非,因为搞什么学生救国会,还差一点丢过性命呢。
  刘老万家大业大,田有千顷,房有百间,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在整个大宋镇势力大着呢。我爹他们可不管这些,他们早就觊觎刘家已久。几次去打劫,怎奈刘家墙高院深,更有看家护院的二十几杆长枪短枪,每次都无功而返,为此还伤了几个兄弟。后来,我爹撒下长长的眼线,总在寻找着可乘之机。
  机会终于来了。那个初春时节,虎子,这个刘老万不争气的小儿子,再次在县城里惹下了大祸。当回家避难的虎子,出现在大宋镇的大集上时,我爹带着十几号兄弟,快马赶去。他们化整为零,集南集北各放了几枪,混乱中,把虎子掠上马,绑了明票。
  绑匪有绑匪的规矩,收钱放人。收不到钱,撕票!
  或许是刘老万真的不喜欢他这个小儿子吧。这个守财奴,为了五千大洋,居然跟我爹谈起了条件。我爹给刘老万一集(五天)的期限,五天后,五千大洋送不上山,爹他们就会撕票。这是没得商量的行规。
  做为匪首红胡子的女儿,那一年,我十六岁了。
  从前,我和我娘住在一个叫红石崖的村子里。自从我爹从云南一支杂牌军里逃回来,拉起了自己的匪帮,我便跟在了爹的身边。
  虎子被关在后山那间阴暗的房子里。那是爹他们专门用来关人质的地方,非常隐蔽。我爹安排了两个弟兄看守,为了江湖规矩与义气,绑来的票,爹他们一般不会亏待人质。我能帮我爹他们做的事,就是给那些人质送饭。
  真的无法想象,这个年龄和我不差上下,脸上布满稚气和锐气的家伙,全然不把我爹他们放在眼里。虎子以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辱骂爹。爹的兄弟们给了他点颜色,那小子才安静下来。
  晚上,我去送饭,虎子竟然绝食。看我是个黄毛未退的小姑娘,还给我讲什么济世救国的大道理。我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懂得什么呀!我只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说,你现在不吃饭,这些大道理往后可没机会去做呀!我的话,让刘老万的这个傻小子变得听话起来。
  就在我爹他们认为这次干了一个大票,等待刘老万送钱来的第三天,我爹他们又干了一件大事。
  不过,那件大事,后来直接惹来了我爹他们的灭顶之灾。
  那天,爹带了几个兄弟去看我娘,在红石崖遭遇了到村里扫荡的鬼子。
  爹他们遇到的真鬼子,其实只有两个,却有十几个二鬼子。这伙天杀的,他们把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圈起来,让女人站成一堆,男人站成一堆。然后,鬼子就哇哇叫着命令女人脱衣服。女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有个小鬼子上去就是一刀,一个女人血溅当场。面对鬼子的穷凶恶极,村里男女老少被镇住了。没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女人们则嚎哭成一片。那个被杀的女人,是村里二傻的娘。二傻虽然缺个心眼,但一看娘被鬼子杀了,当时就急红了眼,扑上去与那个鬼子撕滚在一起。
  关于鬼子在红石崖的那次暴行,后来,被真实地写进了红石崖的村志,成为了一个村庄永远放不下的仇恨。
  就在二傻与鬼子撕滚在一起的档儿,我爹他们来了。原来,鬼子也不过是纸老虎,一通枪响,一个鬼子被撂倒,一个被爹他们活捉了。那些二鬼子一看遇到了马匪,乱放了几枪,狼狈逃去。
  爹把那个鬼子,绑上了盘龙山。已经习惯干绑票生意的爹,在他的意识里,觉得这次干了一个最牛气的大票。
  那时,日本鬼子已经来了有些年头了。早些年,边城里是横行的德国大兵,后来一夜之间,这些德国大兵全跑了,然后是这些更可恶的日本鬼子们,在离盘龙山百十里的边城建起了据点,和当地的杂牌伪军勾结,不时到四乡八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以说坏事做尽。爹他们这样的江湖汉子,早就有想杀杀鬼子煞气的打算。想不到在红石崖狭路相逢,初战告捷,这让爹他们势气大振。
  当那个鬼子和虎子被关在一起时,没想到,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虎子,一见到鬼子,竟像见到了仇人,大声嚷叫着,杀了小日本,杀了狗日的小日本。
  傍晚,爹命我去给他们送饭时,虎子居然和我商量,让我杀了那个日本人。杀了鬼子,他会让他爹拿出一万大洋。或许,从那一刻,我从虎子那儿也感染到了一种对日本人的仇恨,从而让我对虎子,心生一种说不清的钦佩之情。
  那个黄昏,盘龙山的夜色,来得比往常更浓了一些。没有人能提前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些踹踹不安。多年之后,我还在想,如果我能及早提醒爹他们,也许,接下来的血战应该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自认为干了件大票的爹,全然不把日本人放在心里。爹打的如意算盘是:第二天,他就会等到日本人拿钱来赎人。只是,那个夜晚之后,让爹他们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半夜里,我是被一阵枪声惊醒的。待我慌乱地跑出院子,枪声已经响成一片。整个后院里,不见一个人影,耳朵分辨着枪声,我听到前方的嘈杂中,有鬼子的叫嚷和爹他们的辱骂声。鬼子们的火力很猛,天空不时被瞬间划过的火舌,烧出一片一片地红。爹他们且战且退,不时有弟兄倒下。眼看鬼子兵越逼越近,爹让几个受了伤的弟兄和我先退。跑出一段距离后,我回望爹他们,血色的黑暗中,爹他们完全被罩在了鬼子们的炮火之中。
  关于盘龙山的那场血战,若干年后,同样也被写进了地方县志:民国三十年,农历五月初五,颇有民族大气的马匪红胡子,在盘龙山与四十几个日伪军血战一夜。此役,日伪军伤亡二十余人。红胡子等十六壮士,壮烈罹难。
  我随着几个人摸着黑,跌跌撞撞一直向后山退去。跑过那间关着虎子和日本人的小屋子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闪身进到屋里。划着火链,我看到虎子一脸惊骇的面色。而那个日本人,嘴里哇哩哇哩地叫嚣着什么。我给虎子松了绑,故做平静地说,鬼子们打上山了,我爹大概没机会拿到你爹孝敬的五千大洋了,趁鬼子们还没上来,你也快逃吧。虎子不理会我说的话,转身,弯腰从地上摸起一条板凳,搂头向那个小鬼子劈去。小鬼子一声闷响,脑袋歪向一边。我被虎子的举动一下子震住了,想不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虎子,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只是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就感觉鬼子的火力又逼近了许多。被枪声喊声撕破的夜空里,隐隐的我还听到爹声嘶力竭的喊声:弟兄们,跟狗日的拼了……
  虎子加入到了我们的逃亡。有火舌不断在头顶上乱蹿,有几个鬼子紧紧咬住了我们。一向对盘龙山不陌生的我,在慌乱中竟有些晕头转向。鬼子的子弹就象长了眼睛,一直尾随着我们,让我们来不及有喘息的机会。盘龙山山势险恶,在白天山路都不好找,何况是漆黑的夜色中。转来转去,我们把身后的鬼子绕进了山谷,也把我们自己转进了迷宫。
  一串子弹飞来,跑在我身边的一个弟兄倒下了。我弯身去扶,摸到了一手粘稠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又一串子弹飞来,空气中又多了几丝血腥。我实在跑不动了,恐惧加上乏力,脚一软,我蹲在了地上。我刚蹲下,就有一双手拽起我,那是一双和我一样年轻的手。虎子向我吼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跌跌撞撞地我们又跑起来。后来,我和虎子与另几人就跑散了。漆黑的夜里,虎子紧紧拽着我的手,生怕我再次落下。全然不顾我手腕的疼痛。真想不到,这个刘老万的小儿子,在危机时刻会显得那样冷静和机智。
  一条湍急的河流挡在了面前。那是向北离开盘龙山的必经之路。爹他们扼据盘龙山多年,河道上是备有船只的。可在那个关头,哪里去找啊。身后,鬼子们哇哇叫着。一步步逼近。虎子问我会不会水,我嘴唇哆嗦着摇了摇头。虎子用命令的口气果断地说,抓紧我,跳河。
  夜色中,河水不时泛着魔鬼的咒语。虎子的水性非常好,他用一只手环着我,另一手手脚并用向对岸划去。冰凉的河水,浸染着我们的身体,我能感觉到虎子身上的力量和心跳的声音。孤男寡女,如此贴近的接触,若在平时,真是令人脸红的事。但是,身后不断响起的枪声,提醒我们,我们是在拚命地逃亡。
  或许,我和虎子真是太不走运了。在我们快到对岸时,一股从上游冲下来的急流罩住了我们。那股急流象魔咒一样死死将我我们缠住。开始,我和虎子的手还能紧紧拉扯在一起,一个更大的浪头涌来,晕头转向中,我们连在一起的手被生硬地撕扯开。随即,湍急咆哮的水卷着我们向下游而去。那时候,天有些麻麻亮了,血腥中的空气里,盘龙山的黎明正在到来。隐隐约约中,有黑樾樾的山川和村庄轮廓的影子隐隐显现。
  那个逃亡的夜晚,后来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我七十多年的有生岁月里,那是多么惊悸而恐惧的逃亡。
  一支竹篙撑开清冽冽的河水,空蒙的两岸衔接着远山的朦胧。我以为我已经死在盘龙山下的白浪河里了,但是我没有。划破云隙的的阳光以及水粼粼的河面,晃着我“嗡嗡”做响的脑袋。象是经历了一场恶梦,我的意识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只船上。我失忆般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我想起来了,落水的最后瞬间,我是和一个男人,是和虎子在一起的。虎子呢,我挣扎着要起来。头剧烈地一阵疼,我又晕了过去。
  我是被回大宋镇古城村探亲的马震环救了。
  马震环老两口在边城开酒坊做生意。他们救了我,并收留了我。在那个乱世当中,每一个人都像是一片浮萍一样,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一个地方安身,能艰难地活下来就不错了,我还能苛求什么呢。我向马震环和他的老伴隐瞒了我的身世。坐着那条船,我跟着他们辗转到了边城。
  边城,那时的边城是怎样的边城啊!在日本铁蹄蹂躏下的边城,虽然有“南北三条大街,东西十里洋场”的繁华,但我想,没有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会在那种所谓的繁华中沉迷,那外表的繁华是属于侵略者的。被贪婪的德国人掠夺得遍地狼藉的边城,又被疯狂的日本人更加穷凶极恶地掠夺着一切。边城地下丰富的煤资源沿着冰冷的铁轨被一列列地运走,那划破边城的每一声气笛,每一次都是边城颤抖的呻吟。
  在边城,我又见到了我爹。不,那不是我生龙活虎的爹。那是我爹冰冷的头颅。残忍的日本人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了边城东门外的高杆上。
  我爹和他的马匪兄弟们,在与日本鬼子激战的那一夜,成了盘龙山上永远的鬼雄。
  对于日本人的恨,从那时起便埋进我的心里,成为永久不能化解的痛。而边城,也从此成了我一生都没走出过的梦。
  马震环开的那家酒坊,在边城南大街上。十几间房子圈着一个透着酒香的院落。有几间稍大点的房子,临街便成了商铺。因为处在南大街的商埠中心,商铺与酒坊里时常会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来这里聚集。与闭塞的盘龙山不同,在边城,我见足了大世面。
  在那段帮着马震环老两口打理商铺的日子,我从没想过,后来,我的命运还会与虎子连在一起。就像一种宿命,有一双硕大无形的手,在牵引着我一步步向命中注定的轨迹迈去。
  那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暗淡的清晨,下着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我像往常一样帮老马打开店门,就在我回身为老马取烟斗的时候,店里闪进来一个陌生人。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去,发现那人有点眼熟。那个人看来和老马早就熟识,他们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那个人临出门时,差一点与我撞个满怀。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的嘴巴立即惊得大大的。虎子,那个年轻人竟是刘老万的小儿子虎子!
  在那一个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日子,我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天擦黑的时候,街上响起了枪声。因为有雨声的掺杂,嘈杂的声音盖过了整条巷子。就在我出门去看的时候,一个影子扑进店里。那个人跌跌撞撞差一点扑在我身上。那是一天之中,我第二次看见虎子。虎子受伤了,他用左手捂着手臂,右手里握着一个黑黑的东西,那显然是一把枪。我的头立即“嗡嗡”响起来,
  那次,虎子受得伤并不是很重。有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右肩,好在没有伤到骨头。他是怎么受的伤,他和老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心存疑问,一边帮虎子包扎伤口,一边在心里胡乱想着这些。不该我知道的,我从来不会问。曾是马匪的女儿,这点规矩我还是懂得。那天深夜,虎子又让老马出去了一次,像是去送什么东西。直到半夜,老马才回到店里。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天夜里,边城火车站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机修房里刚刚修好的一台火车头,竟自行发动起来,马力十足地冲破房子,一头撞向用来调度火车的大转盘。让鬼子的铁路线一度瘫痪,一列向西运送鬼子兵的火车被迫窝在了边城。
  也就是在那一天的拂晓时分,在距边城以西百十里的仓上,发生了一场激烈地战役。日本鬼子的一个小分队,被我抗日军民一举围歼。
  那次,虎子在老马的商铺里呆了好长时间。直到伤完全好了,他才离开边城。在虎子养伤的那段日子里,鬼子和伪军曾多次来店里搜查过。老马的商铺酒坊中居然有一个隐蔽的暗层。虎子就藏在里面。有几次,鬼子们的脚步就要都要接近那通向暗室的门了,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或许真有天助。每一次临近的危险都能化险为夷。
  我又一次担当起为虎子送饭的角色。后来,那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地穿过暗道,三绕两绕进入阁楼暗室的影像,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也就是虎子在那间低暗的阁楼养伤的日子,这个书生气的男人,让我内心产生了爱慕之情。对于一个少女,那种情感,让我在乱世中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
  我们曾多次回忆起盘龙山的那个逃亡之夜。虎子告诉我,在我们被河水冲散的那个清晨,他曾沿着河道到下游找过我,后来,他在失望中放弃了。
  当他疲惫地逃回大宋镇,昔日平静的美好家园却不复存在。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大宋镇面目全非,弥漫着黑烟的残垣断壁中处处布满着血腥。原来,就在我爹他们与日本鬼子血战之夜的头一天,罪恶的日本鬼子洗劫了大宋镇,他爹和他的很多族人,惨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下。
  家仇国恨,让我们同仇敌忾。虎子告诉我,他也干上了马匪的行当。我当然不信。对于虎子的身份,虎子从不肯多说。
  那时候,中国的抗日火焰已经愈燃愈烈,不时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来,隔段时间,虎子会来边城一趟。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马震环出门后,便再没回来。几天后,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他冰凉的身体。
  在日本鬼子占据下的边城,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根本来不及恐惧和害怕。
  后来,我接替了老马的另一个身份。在边城,那条最深的里弄里,一栋百叶窗掩映的二层小楼里。当我第一次把虎子交给我的东西,转交给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然后从那个女人那里带回虎子要的东西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我所做得的这些,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日本人早就知道,他们在边城的日子不多了,他们疯狂地掠夺着边城的一切。穷凶极恶地压迫剥削着边城的各行各业。面对鬼子的贪婪,边城的工人们终于爆发了那次声势浩大的罢工。
  后来,日本鬼子以罢工煽动罪,把虎子他们四十多人抓了起来,关进了水牢。
  半个月后,虎子他们被鬼子们押上了东行的火车。
  那个阴沉的上午,尽管日本人把消息封锁的很严密,我还是知道了。做为对罢工煽动罪的惩罚,可恨的日本人要把他们押到北海道做劳工。
  我几乎要疯掉了,可我又无能为力。在日本鬼子的淫威下,我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呢。鬼子们手持大枪,将车站封得严严的。我挤在惶恐的人群里,嘴里念叨着虎子的名字。
  那次,被押上火车的四五十人,他们一个个面色憔悴,衣衫凌乱不堪。被日本鬼子关押的这些天,他们一定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坏事做尽的鬼子,又要将他们像牛羊一样掳到日本去做奴隶。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多么希望会有神兵从天而降,将他们解救下来。
  虎子,这个让我牵肠挂肚的男人,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他的面容虽然极尽憔悴,但眼睛里依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闪动。我知道,那是意志坚强者才会有的眼神。或许,虎子早就料到,我会出现在人群里。虎子终于看到我了,我随着人群向前涌去,疯狂的鬼子托起明晃晃的刀枪,把涌上去的人群堵了回来。在我的目光与虎子对接在一起时,我仿佛感觉到,他在用眼神传递给我一种信念。
  黑沉沉的火车喘息着开走了。从此,带走了我心碎的梦。
  就在虎子他们被押走一个月后,日本鬼子迎来了他们的末日。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像一场罪恶的结束。曾经猖狂一时,耀武扬威极尽蹂躏中国人的日本鬼子,成了过街老鼠。当膏药旗从边城的上空坠落,被日本鬼子侵占四十年之久的边城,迎来了自由的欢呼。在那段欢呼胜利的日子,我想,用不了多久,虎子就会回到边城。
  但是,在等待之中,我一次次失望了。
  有陆续回到边城的人说,那艘从青岛海岸出发,载有中国劳工的日本船,在中国南海海域上,被一支舰队解救了。获得自由的劳工们,有很多人,随之被编进了舰队。
  边城入梦,故国多少事。
  戎马倥偬、战事频仍的那些往事,被岁月的手,一页一页地翻过。然后,静静地躺在了历史的最深处。
  而每一天的日历永远都是新的。
  在全国人民为解放而战的日子里,虎子没有回来。
  当硝烟逐渐散尽,和平的歌声一次次唱响,虎子还是没有回来。
  难道真得像别人议论的那样,虎子已经罹难,去了永久的天国。但在我的潜意识当中,虎子还活在这个尘世之上。他一定还在好好的活着,万能的主,时常为我祈福一切,让我的心中长燃着一盏不灭的灯。
  多年来,我习惯了细数边城的秋天和秋天的落叶。当我在秋风裹着落叶的阴冷中,一次次走过日本人留下的那些烟云散尽的建筑时,我的心总会在悲凉的往事里沉沦。每当,我又在来年春天的车站上,看到那些伸展的嫩芽新绿一次次高过老房子时,我总会看到,聚集在岁月中的希望总在不停地生长。我常常自问,我的希望会像岁月一样,长长延伸下去吗?
  我始终坚信,虎子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许多年中,我除了在那所暗色的阁楼上祈祷,再就是重复着,从阁楼到车站这样一个迟缓的动作。风里雨里,边城的景色,春秋不断更替,边城在我的回忆里越去越远了。
  那一年的秋天,边城变得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那天清晨,我想从阁楼上走下来,却迟迟穿不上鞋子。我视线变得模糊了。那天,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火车到站的声音,我知道,我需要在岁月里安静下来了。那个秋天,在边城火车站安静下来的那个秋天,我的记忆和毅力轰然倒下了。虽然有着无尽的遗憾,我知道,至高无上的主,在召唤我回去了。
  ……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个烟雨笼罩的清晨,在边城那座被岁月遗留下来的称作“修女楼”的老房子里,一个被岁月燃尽灯盏的老人,在悄然中离世而去。这是边城里的最后一个修女。像发现历史尘埃中的最细微的一声叹息,人们在清理老人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摞厚厚的日记。
  ……
  在时间中缓进的边城,依然是最美好的边城。
  此后,又是十年过去了。
  二十世纪末的一天,一位鬓发斑白行动迟缓的老人,从中国版图海峡对岸的宝岛出发,经西雅图,经香港,飞机在天空中画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当老人的双脚一踏上边城,边城一下子变得颤动柔软起来。
  在夕阳尽染,冷落中遗留着斑斑锈迹的小站边,老人久久矗立。是时,秋风起落,有几片银杏的叶子旋转着铺陈在老人脚下。老人眼含热泪,拄着手杖沿小站慢慢走动。沿街那些遗留在岁月深处的德日建筑,伸展着锈蚀的腰肢,像是迎接一位荣归故里的朋友。薄幕铺展漫延,像晃动的时间之语,呢喃着自四面八方汇集涌动。老人侧侧了耳朵,似有这样的画面在缓缓展开:随着几声由远而近的气笛,一列高大的蒸汽火车正喘息着缓缓进站……
  像是一幕幕无数次重放的黑白电影情节: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面色焦虑地走下列车。站台上,在迎来送往的人群中,一个窈窕的女人,望穿秋水的眼睛,因为欣喜而变得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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