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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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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想:张小红进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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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0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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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红进城记
  作者:程想
  张小红本名程大瑞。
  程大瑞这个名字一直叫到1989年她第一次初中毕业。经过初三下半年的努力学习,她考住了全县的重点高中,寿光一中。初二时的班主任王老师是她的表姑父,王老师专门到家里找到程大瑞的母亲,说:“一上高中,好学生都能累得鼻子比头大。更何况,大瑞还是个女生!”言下之意,以程大瑞的头脑,上高中肯定学习吃力。
  那时老师家长们都说,上了高中,女生就比不过男生了,再好的女生也不行。而且,程大瑞也算不到学习多好的学生里。升初三时,她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尖子班”。作为毕业班,初三共有四个班,先选拔前四十名的学生组成“尖子班”,其他学生分成三个“平衡班”——学生们私下称之为“渣子班”。前者的学生,是冲刺中考的,或中专或重点高中,后者的学生,能顺利学到初中毕业混个文凭就行。在所谓的“尖子班”里,程大瑞的成绩属下游,常常是三十名开外,最好一次考了第二十名。一次物理考试,她考了63分,是班里最低分,物理老师袁老师张榜公布成绩,在程大瑞的名字下面,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大的“乙”字,“乙”字的尾巴长长地向上划去,像个对号钩,这就是传说中考了倒数第一要“坐红椅子”。这是程大瑞平生第一次“坐红椅子”,也是最后一次——其实从小学时起,她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不错,三年级和六年级的年终期末考试还都是班里第一名。这是程大瑞在初三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屈辱,她心里很不服气,在“尖子班”里,“退级生”就有二十六人, 她如何去和学了两遍的学生比成绩?不过不服气也没有办法,在初三,她的成绩从未挤进过班内前二十七名。
  程大瑞作为应届毕业生,这次能考住重点高中,用老师们的话来说,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表姑父王老师的意思是,如果上高中学习太吃力,就很可能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跳不出农门,户口不能农转非,农村学生还得回家拉大锄,这高中就白上了。倒不如复读或者退级,然后再参加中考,稳稳当当考个中专,先把户口考出去。
  王老师费心费力,能给程大瑞办理退两级的手续——退一级或复读的手续实在不好办。那时,“退级生”不是个贬义词,和“留级生”也不是近义词。只有家里有门路的,才能给孩子办理退级手续,“退级生”完完全全是个褒义词。他们一般都不是学习太差的学生,成绩大都在中游或以上,不过算不上名列前茅,想在初三毕业时参加中专预选,一般是预选不住的。是的,那时想考中专,必须要先经过预选考试,预选通过的,才有资格坐到考中专的考场里。这些学生退一级或退两级到了低年级班里,马上就成为出类拔粹的好学生,通过中专预选的机率高达八成以上。
  王老师的建议首先打动了程大瑞的母亲。程大瑞的母亲就是高中生,她没能考上大学,后来嫁给了程大瑞的父亲,和没上过高中的女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土里刨食。程大瑞的母亲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程大瑞,小女儿程小瑞,儿子程博。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程大瑞的名字曾经让我们非常羡慕。相比女同学们的名字都是什么花、香、娥、艳等等,程大瑞的名字洋极了,大气极了,有学问极了,根本不像个农村丫头的名字。
  已经毕业的学生要退级,就要想办法重建学籍档案。最方便办的,就是把半路退学的学生的档案拿过来用,前提是也要使用辍学生的名字——实际上就是冒名顶替人家,从此以一个新的身份上学并参加中考。王老师给程大瑞找的,就是低两级的辍学生张小红的档案。退级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大瑞不舍得,还要改掉自己的姓,大瑞更不忍心。王老师说:“这没什么,等你以后户口出去,上了班,结婚前把姓名再改回来就行!”母亲也说:“姓名不就是个符号?叫啥也是叫,你是女孩子,就是以后不改,也没大问题!”就这样,为了能考住中专带出户口跳出农门,程大瑞改名叫作张小红。
  当然,对于程大瑞更改姓名、退两级复读考中专,也有不少人不理解、不支持,他们觉得重点高中并不好考,既然已经考住,就去上好了。从小学起就和她同学的王元信问:“你的成绩一直比我的好很多,为啥不去上高中?初中留级复读要两年,升学上高中才三年。先别管到时能否考住大学,上高中总能多学些知识吧?”大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高中多学知识又有什么用?俺娘就是好例子,她比你娘多上了初中和高中,能看出她们有什么区别吗?”王元信和程大瑞都是洛城乡程家庄的,两家的房子在一排上,隔着一条六米宽的南北大道一东一西,两家都不临大道,中间隔了两户人家。离得近,彼此家里的情况都摸得烂熟。王元信被问住了,觉得自己说服人的本领很有限。
  王元信也是作为应届新生考住了寿光一中,他才不要退级复读啥的,他要去上高中,很希望程大瑞也去上高中,他们继续同学。现在,他明显觉出自己根本无力劝说程大瑞改变主张——王元信一直坚持叫她程大瑞,不叫她张小红。他很盼望大瑞能明白他的心意。大瑞当然明白。少男少女之间特殊的磁场不需用多说一句话,只要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彼此就能明白。比如,在初三班上,王元信下课时喜欢跺跺脚,好让坐得发麻的双腿舒服一点;大瑞喜欢随后也跺几下脚,初三时她个子蹿得像盛夏时拔节的玉米,腿上的裤子总显得短,跺跺脚能把坐着时膝盖弯曲拉上去的裤脚跺下来,让裤子看上去长一点。再比如,大瑞坐在第一排,王元信坐在第四排,有时大瑞从外面进教室,推开门的一霎时,能感觉到王元信正在看她,她大方地抬起头,他就裂开嘴露出白牙朝她笑笑,然后再低下头。只是,他们才是初中生,那时的学生还没有早恋的风气,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谁也没有勇气挑破。所以,对于王元信的劝说,程大瑞说:“你是男生,上高中会越学越好,肯定能考住大学。我是女生,上高中会太吃力,倒是退级考中专更轻省些。你考住大学,我考住中专,咱都能带出户口去城里,殊途同归嘛!不过,你可别上了大学就不认识我了啊!”王元信无奈地说:“好吧,但愿你能顺利考住中专!只要你能考住中专,我也一定会考住大学!”
  程大瑞改名叫张小红后,又回了初中,去重复她曾经学过一遍的初二、初三课程。这时的张小红,学习成绩又有了她三年级、六年级时年终考第一的气势。她以为,退两级后,就一定能够考住中专,当初王老师也是那么暗示的。初三的中专预选中,张小红顺利通过了预选。但是,每年通过中专预选的学生中,总有小一部分是考不住中专的,有一大部分是考住中专委培的,只有少数几个运气极好的才能考住中专正取。程大瑞改名张小红两年后,不幸地成了考不住中专的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不过,根据中考成绩,县里的几所重点高中还要从落选的中专考生中录取一部分,张小红第二次收到了寿光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王元信以为,这次改名为张小红的程大瑞一定会去上高中的,只是替她惋惜,白白浪费了两年的大好光阴,要不,她也和他一样 ,马上就要升入高三了。张小红也以为,这次父母一定会让她去读高中。虽然以现在的结果,她也很懊悔当年的退级两年考中专,但是,她仍在心里做好了要去上高中苦读一番的准备。
  不料,这次是张小红的舅舅,让她的人生又一次改路。舅舅在县城里做生意,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现在,只需要花五千块钱,就能把户口买到城里去,变成非农业户口!拼命学习,考中专也好,考大学也好,咱农家的孩子,不就是为了转出户口,跳出农门吗?”其时是1991年,孩子在作文中形容农民的辛苦常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农民,每个人都需要缴公粮,缴集资和提留,缴农业税,还必须出夫、出义务工。可以说,当时的农民,就是收入最低、负担最重的社会底层的代名词。除非是傻子,是个农民就想把户口转成非农户口,真是削尖了脑袋从农门里往外钻啊。农民的户口转为非农后,不仅可以不必再背负这些负担,跳出农门,还可以去转粮油关系,中专生、大学生上学还都有伙食补贴。因此,张小红的爸爸直说这是个好消息,当即拍板,要把张小红的户口给买出去——不仅是大女儿,还有小女儿和儿子,户口都一律买出去,孩子们只上到初中毕业就行了。
  张小红很想去读高中。经历了初中退级复读的两年,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暗暗下了决心,上了高中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那样,她将是程家庄第一个女大学生。爸爸却给她算了一笔账:“你上高中三年,需要花钱吧?连吃带穿带学费,最保守,三年也要一万元,能不能考上大学另说。考上大学了,也要花钱吧?就算国家对大学生有伙食补贴,你读四年或三年大学,一万元也打不住吧?大学毕业后,能不能找到顺心的工作,又是两说。相反,如果咱把户口买出去,就是花五千块钱,然后,我可以托人给你找个工作干,上三年高中的时间里,你赚下一万元没问题,在上大学的那三四年里,又是赚下一万多。这一来一去,四五万了吧?我这一共是三个儿女,每个人四五万,你们三个,这就是十几万元差出去了!这十几万元是什么概念?在咱村里,盖得最好的房子就是程如朋家里砖墙瓦顶、中间出厦的‘锁皮厅’,还带着大门楼子,今年才盖的,不过才花了不足四万元。那十几万,都能盖上三四幢‘锁皮厅’了!”
  就这样,爸爸让舅舅托了关系,花了一万五千元钱,把三个孩子的户口全买成了城镇户口,户口全迁到了县城里的城关村。大女儿、小女儿、儿子年龄依次各差两岁,小女儿也初中毕业了,她成绩没有姐姐好,不仅考中专、考重点高中没戏,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住,儿子上学早,仅还有一年也要毕业,眼瞅着也不用上高中或者考中专了。
  在给大女儿往外买户口时,爸爸曾经想让张小红再改名为程大瑞,或者程小红也行。但是,由于她属于退两级考中专,第二次初三的上半年就已满16周岁,学校里年满16周岁的学生,派出所来给统一办理了身份证,有了身份证,想再改名就很难了。爸爸这次借用了妈妈原来的理论:“那就算了吧!反正你是女孩子,你的姓名不进咱程家的族谱,以后你结婚了,孩子也不会跟你姓,你叫啥姓啥,都没大问题!”
  买成城镇户口的张小红没能再上高中,或者说,既然跳出农门,她已经没有必要再上高中了。爸爸又让舅舅托关系,给她在邻村小学安排了个代课老师的工作,每个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张小红当了一年半的代课老师后,学校人员调整,辞退代课老师。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能天天在家吃闲饭,舅舅又托了一层关系,让张小红到县城政府招待所上班。招待所工资要高些,连工资带奖金,第一年就是每个月三四百元,其时是1993年,这算是很不低的工人工资了。张小红在县城工作后,人出落的越来越漂亮、洋气。她经常穿着新发的工作服回家,白衬衣,藏蓝色西装裤,黑色高跟皮鞋,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带着县城里的时尚风气。每次她回家,母亲都会喊上大娘婶子们:“来家里玩啊,大闺女从城里下班回来了!”大娘婶子们经常带着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侄女,时不时地咂嘴赞叹:“去了城里的闺女,就是和下庄户地的不一样了,真俊啊,打扮得和电影明星似的!”也有大娘婶子拉过张小红的双手直瞅:“你看这手,嫩的和葱白似的,一看就是城里人!”张小红也总会适时地给大娘婶子们送上诸如小梳子、小肥皂、小包的黑瓜子或白瓜子等礼物。大娘婶子们拿了礼物,一般不好意思马上离去,大家可能会谈论起如何买城镇户口,还会谈论起,村里的信孩儿上了三年高中,没考住大学,又回家拉大锄了,白花瞎了学费,还真不如省了那学费把户口买出去。
  大娘婶子们口中的信孩儿,就是张小红曾经的同学王元信。高一高二时,他的学习成绩是班里的中游。高三时分班,他自己拿不准该去理班还是文班。去理班吧,他物理成绩一般,化学成绩较差;去文班吧,他的历史无论如何总也学不好。最后任由学校分的,去了文班。老师是这么帮他分析的:“物理化学全是弱科,你去理班,太吃力了。你的语文和英语还都不错,数学也行,上文班应该没问题的,历史和政治没有什么可怕的,用点功夫多背就行。退一万步讲,就算高考时落榜,你作为文科生复读也不吃力。”其实,王元信总觉得气质更是理科生,后来想过要调到理班,但又放弃了。高考发榜,普通文科专科委培线528分,王元信考了527分。 整整一个星期,王元信早上不洗脸,只蹲在父母结婚时购置的那只已经少皮没毛的搪瓷脸盆前发呆;晚上不洗脚,睡在那张城里的堂叔送给的旧长沙发上,头枕沙发一头,放脚的另一头垫着张报纸。班主任刘老师两次坐着学校里的白色大头车去他家,叫他复读。刘老师说:“今年就差了一分,你努力努力,考个本科没问题!”父亲不说不让他复读,也不说让他复读,只是陪着刘老师抽烟时不停地叹气。大儿子今年高考失利,小儿子还有两年也高考了,好在小儿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应该有把握考住大学。为供两个儿子上学,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不停劳作,就这样,家里也已经欠下近两万元的外债了。母亲双腿有老寒病,干不了重活,这几天,儿子发呆,她就偷着流泪,私下里她商量丈夫:“要不,就让信孩儿去复读吧?咱再想办法,找找亲戚本家的给他借点学费?”父亲说:“唉,能借的早都借过两三次了,为借钱,咱没少听了风凉话。要是今年他能考住大学,咱去借学费还有得说,现在要复读,怎么朝亲戚们开口?复读要钱,考住大学也要钱,将来小信上大学,还是离不了钱。原来我和他们都说过,上学就好好上,考住了就升学,咱家孩子不复读!”
  王元信没有去复读,也没有和父母提出什么要求。他和父母忙完了秋收,就跟着村里人去西边的孙家集镇打工去了,他们是去给人家建大棚的筑土墙。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寿光高温蔬菜大棚刚从孙家集镇三元朱村兴起不久,1992年秋天,王元信跟着出去建了一百多个大棚,也长了不少在学校里没有的见识。他晚饭后和父亲聊天儿:“听说,去年春节前,人家的大棚黄瓜卖到十块钱一斤,可真见钱啊!咱庄里要是也能种大棚,我就去建一个!”父亲抽了一张用王元信使过的作业本裁割的小纸,从烟袋里捏了一捏黄烟叶,卷了只烟放到嘴里抽了半截,然后开了口:“建棚,种棚,都需要钱,这事得谨慎。不过,你毕竟是个高中生,有文化,学东西快,要是你用心去学种棚,应该不差的人家!”父亲的话让王元信失眠了半夜。再出去建棚时,他开始注意人家的棚是多高、多宽、墙体多厚,歇工喝水时或傍晚收工时,常常跑到人家的大棚里去,还不时地问东问西。
  1993年秋,程家庄也开始发展大棚,村里专门划出土地,动员村民承包土地建大棚。王元信第一个报名。高中毕业后打工一年多,他手里攒下了三千多元钱,又向亲戚借了两千多元,建起一个六十米的大棚,种上了西红柿。次年春,王元信种的“早丰”西红柿开始坐果,棵子底下,一个个果实都沉甸甸的,正像他涨满的希望。谁会想到,一夜之间,西红柿棵子茎秆干枯,叶子干枯,果实腐烂。王元信摸索着轮换使用几种药,但毫无效果。指望种菜赚钱先还债的,没想到又欠下了一茬新债,这现实太骨感,二十岁的小伙子被打蒙了。中午前放完风,大棚里的温度近三十度,王元信穿着大黑棉袄坐在温室内的水渠沿上放声大哭,震得棚膜上的水珠子哗拉拉地往下落。
  在程大瑞——也就是现在的张小红——第二次中考没能考住中专当上民师后,已经上了高三的王元信有时会到张小红任教的学校里看她,偶尔会坐在教室的后面听听课,然后给她提点意见。那时,知道张小红的户口已经买成了城镇户口,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定要考住大学给她看看。他只恨自己高考时不争气,怎么会在答数学试卷时漏答了一页?最后二十分钟时才发现这一大疏忽,只是为时已晚,要做完已经来不及了,反而因此恐慌乱了阵脚,最后以一分之差落榜。王元信把这归结为命,后来母亲也说起,高考前她找邻镇算命极准的“瞎红”王落仙算过,说他命中注定考不住大学,所以,在父亲不让他复读时,母亲也没再为他坚持什么。张小红到县政府招待所工作,就成了在城里上班的人,王元信在心里发誓,就算是在家里干农活,也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程大瑞看,给她父母看。他希望,自己在适婚年龄里,能和程大瑞站得门当户对。
  其实,在决定建棚时,王元信专门去了趟城区的新华书店——县已经改成县级市了,买了一本《蔬菜专业户》,回家后天天翻看。遭遇了后果严重的西红柿病害后,王元信明白一个“真理”:种棚不简单,当好一个菜农也不容易,必须要学习科学种植技术。那时市面上有关蔬菜种植、病虫害防治的报刊和书籍都极少,王元信找出自己的初中《植物》课本和高中《生物》课本,一遍一遍地研读他划出的重点章节。但这些还远远不够。他又怀里揣上路费,坐上开往泰安的客车,到山东农业大学借专业书籍。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授粉,如何壮根,如何浇水施肥,这些看似枯燥的知识,王元信学得有滋有味。
  王元信一边种棚一边试用学到的专业知识,当年,一棚西红柿卖了三四千元。这点收入算是很平常,可这毕竟是他种大棚以来的第一笔收获,很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豪气。转过年来,村里扩建大棚,王元信又承包了两个各一百米长在大棚,一个种彩椒,一个种丝瓜。一人种三个大棚,王元信是程家庄里第一人。1996年春末一算账,王元信的一棚西红柿、一棚彩椒、一棚丝瓜,都比乡邻们的同样大棚收益更高,一年半的时间里,三个大棚收入了七八万元。在当时,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庄里上了年纪的种棚户,都说王元信“放了卫星”。王元信母亲的话更夸张:“儿子,你可真给家里争脸!我走在大街上,都能听到脚底下踩得人家的眼珠子噶叭嘎叭响!”
  在那个春日里,王元信真可谓春风得意。不仅家里所欠的外债全还完了,而且,在父母的主持下,扒了家里原来的三间土坯房,盖了四间砖瓦大北屋,锁皮厅,还盖了南屋、西屋及大门楼,院子里一水的红砖铺地,北屋里像城里人一样铺了瓷砖地面。王元信想,他在家里扑楞的这些大动静,程大瑞一定听说了。不过,他要亲自去和她说说理想啥的。家里盖的房子,绝对不差得城里人的楼房,而且更宽敞,更明亮。洛城离县城很近,就是在县城上班,只要买上一辆摩托车,来家里住也没有问题啊。手里有玩大棚的技术,家里有崭新的大房子,腰包里有越来越鼓的票子。王元信以为,他这般混的,怎么也不比一个县级市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差吧?
  张小红对于王元信,更是基于上学时青涩的好感,她期望和他能靠近些,靠近些,王元信一找她,她必定请假也要和他见面。见了三次面后,王元信请张小红到城区的一家快餐馆里吃饭。等着上菜的空儿,两人隔着窄窄的餐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没话可说了,张小红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王元信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鼓起勇气从餐桌底下伸出手,抓住张小红垂落在桌面下的右手。张小红的脸更红了,犹豫之间,却挣扎着抽回右手。张小红把脸低得几乎与桌面平行,好像是说给桌面听:“咱俩的事儿,不在你,不在我,在我父母。我的户口买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找个城里的对象。”王元信双手扳起张小红的脸,让两人双眼在一条直线上平视:“听我说,我盖的房子不比城里的楼房差,我赚的钱也不比城里上班的赚得少,还不用像城里人一样当差不自由,天天有人管。我就不明白,城里人到底有啥好的?”张小红推开了王元信的双手:“这话别说给我听,你去说给我父母听!”王元信很害怕张小红会站起来走掉,但她没走,只是一直低着头,很文雅地吃着他们点的水煮肉片、醋烹鲫鱼、酸辣土豆丝,一句话也不说。
  回家后,王元信让自己的母亲去找前街上程生荣家的,那是程家庄有名气的媒婆,她说的媒八九不离十。母亲很怵头:“儿子,这事儿怕是难办啊!大瑞那闺女,早把户口买到城里去了,听她娘的口风儿,是要给她找个城里的婆家啊!”王元信朝母亲眨了眨眼:“娘,这你就别管了。你儿子是长得比城里人差,还是脑子比城里人差,还是赚的钱、盖的房比城里人差?娘你忘了?我俩是同学啊!我在她心里有地盘儿!”母亲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笑了:“为了你,娘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不过,要是人家回绝了咱,你可别一根筋拧着不放啊!”话还真让王元信母亲给说着了,张小红母亲的话很委婉:“俺那大闺女,户口可是花五千块钱从村里买出去的。咱主要是不打算在村里找了,要是在村里找,第一个就考虑信孩儿!信孩儿这两年很能啊,程家庄这么多俊闺女,争着想嫁他的不知道谁是谁呢,你再去别人家说说看吧!哎,她二叔家的美霞和我大闺女同岁,长得那才叫俊呢,手又巧,咱程家庄里,有几家人没找她做过衣服?”媒人到王元信家,把张小红母亲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她说:“你别说,那个美霞,和大瑞长得很像呢,但又俊多了,和信孩儿更般配呢。她做裁缝四五年了吧,四庄八村的谁不说她做得好?别看那大瑞在城里上班,那点工资未必比得上美霞当裁缝呢!”这话,王元信母亲听到了心里,王元信听到了耳朵里。母亲商量儿子,要不就托程生荣家的,去说说程美霞。王元信说:“再说吧!甭怕,你儿子不会打光棍儿,也保证耽误不了你抱孙子!”
  张小红歇班回家时,母亲对她说的就不委婉了:“道东王家那大儿子,你少招惹他啊!当年咱把户口买出去图个啥?不就是要成为城里人,以后住在城里!所以,你得找个城里的对象。我知道你和他同学,以后少和他打交道啊!别怪娘说话难听,你要是敢和她谈对象,就权当我没养你这个闺女!”王元信不知道的是,因为母亲的这番话,张小红一晚上没睡着,她哭哭停停,停停哭哭,思前想后,想后思前,天亮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以后,王元信去找她,她总是以上班忙为由,再也不露面。
  接下来的一年里,张小红相了五六个对象,哪个也没有看第二遍。都不是男方看不中她,而是张小红总是在心里拿人家和王元信比,比来比去,总觉得还不如王元信好。一年后,张小红还在相亲的路上。其实,不仅是她挑人家,人家也挑她啊,她除了人长得还算漂亮外,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她在政府招待所,也就是个临时工。她有时在心里想,不行回家再探探母亲的口风儿,看能不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却听到了王元信送柬订婚的消息,未婚妻正是她的堂妹程美霞。又一年后,张小红还在相亲的路上,她听到了王元信和程美霞将要结婚的消息。再一年后,张小红仍在相亲的路上,王元信家的生了个女儿,她得回家给过月子的堂妹庆贺。
  一晃,时间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张小红虚岁二十八,当时,这算是大龄女,她还在相亲的路上。她自己没觉得着急——她只是每年都会有几次,做梦梦到王元信,有时是在初中时的教室里,有时是她在招待所上着班王元信来找她,有时是王元信从大棚里往外运彩椒。父母着急了,母亲发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托人给大闺女介绍对象。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们给她介绍对象的“品相”逐渐降低,最初是年龄相当的,有正式工作的,后来是大他三五岁的,没正式工作的,再后来,有人给她介绍离婚的,再三强调:“又没有孩子,和未婚没什么区别!”更后来,还有人给她介绍离婚的或者丧偶的,男的带着一个女儿,媒人说:“带女儿不是大事,经济上也不大受影响,别是带男孩儿就行!”
  张小红满二十七周岁了。招待所调整岗位,服务员只留二十五岁以下的,年纪大的,只能到后勤,月工资三百多元——那时张小红当服务员,每个月都能拿到八九百元。张小红调整到了理发部,活儿倒不是太累,只是锐降的工资让她很心疼。
  在理发部干了一年多后,她听一位来理发的顾客说,城区第一服装厂招缝纫工,每个月工资能有七八百元——这虽然比原来在招待所当服务员时稍微低点,但总强过现在每个月三百多元。没用过多考虑,第二天,张小红就到服装厂报了名。
  录用后先岗前培训。培训裁剪的是一位男老师,李林堂,虚岁二十五,左小腿小时被马车撞断过,没接好,左腿比右腿短五六公分,脚踝不能打弯,左臂下拄一根木拐。李老师人长得很精神,讲话很风趣,在培训课上,新员工经常一阵一阵地哈哈大笑,他教的东西,大家基本上一学就会。他以前自己办过缝纫培训班,据说是赚了不少钱。只是近年来做成衣的顾客少了,随之学缝纫的学员也少了,渐渐地招生很费力,遇到服装厂招聘裁剪课老师,他就卖掉原来开培训班的桌椅,来了服装厂。开始时,张小红感觉到,上课时李老师的眼光经常有意无意地瞟她坐的地方。然后,他们不时地在食堂里“偶遇”,李林堂时常在张小红落座后坐在与她相邻的餐桌上,有时打个招呼,有时评论一下当天的伙食。不久后的一次,他直接坐在了她的餐桌对面,笑了笑说:“今天食堂里挤,咱拼个桌吧!”李林堂的餐盘里,打了一份卖价最高的虎头鸡,还有一份清炒豆芽。他把餐盘往张小红面前推了推:“尝尝今天的虎头鸡吧!你太瘦了,得吃点荤菜补一补!”张小红感觉到李老师的目光太过热烈,不自觉地红了脸。是的,没过了多久,张小红就确信:李老师在追求她!这让张小红非常忐忑:论经济条件,李林堂还不错,可是他毕竟拖着一条残腿,而自己是一个健康人啊;但是,如果,李林堂能做到非常爱她,会不会强于她继续去和那些带孩子或不带孩子的离异的、丧偶的大龄男子相亲?很快,李林堂就向张小红挑明了,正如她判断的一样,李林堂目标明确地追求她。
  不出一个月,张小红就在李林堂的强烈攻势下晕头转向了。张小红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当年与王元信,也不过是一种懵懂又青涩的微妙感觉。现在有一个如火一般热情的男子,散发着旺盛的雄性荷尔蒙气息,仿佛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的周围,呵护她,讨好她,让她开心,出其不意地献着各种殷勤。张小红的感觉是甜蜜,不仅如此,更像小时候一次偷偷喝母亲自酿的葡萄酒一样,因为甜,忍不住喝呀喝呀就把一瓶葡萄酒喝光了,然后就醉了,整个人好像在云彩里腾云驾雾,还莫名其妙地嘿嘿直笑。张小红经常在心里权衡,有时想:嫁个残疾人,太可怕了,敢和他一起逛街吗?有时想:他又不是像下庄户地的人一样靠劳力吃饭,他是靠的脑子、嘴皮子,只要有本事赚来钱,腿不方便又怎样?有时又想:除了有城镇户口,他啥也比不过王元信,我父母能同意吗?有时再想:那时和王元信是两人有意,错过了,这个是他爱我对我好,我也不讨厌他,如果再错过了,还不知要等到二十九还是三十岁才能遇到这么一个爱我的?思来思去,想前想后,张小红决定和李林堂处对象看看。
  张小红的态度软了,李林堂的追求也就没了什么难度。接下来,拉手,亲吻,拥抱,上床,仅仅三天工夫,李林堂就把啥事都给办了。当月,张小红原来很准时的月经迟到了五天还没动静。她也不是小女孩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偷偷去药店买了条早早孕试纸,第二天用晨尿一验,怀孕了!张小红怕有误,又偷偷去买了条试纸,隔天早上再验,确实怀孕了。她吓坏了,因为她心里还没做好结婚或生孩子的任何准备,自己只是要和他处处对象试试啊,难道真的要和他相守一辈子?事已至此,张小红只好先和李林堂说了,李林堂惊得瞪大了眼,张嘴“啊”了一声,呆住了。她以为他不想承担什么责任,心里立即像浸了冰冷的水。但是,几秒钟之后,他裂开嘴笑了,脸也红了,伸出两条胳膊捞过她紧紧地抱住,他把头趴在她的右肩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结婚,我们结婚!我娘就说过,女大三抱金砖,你这么快就为我怀孕了,孩子可比金砖更金贵!”这下轮到张小红目瞪口呆了,因为怀孕了,就得非他不嫁了?但转而一想,这种结果,比她预想的他说陪她去流产,更好,更温馨,更真实,更有爱情,这说明,他真的爱她,他是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张小红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虽然怀孕了,但两人处对象的时间毕竟太短,李林堂真值得托付终生吗?她从书店里查找过相关书籍,妇女怀孕的头三个月,流产都没有大问题,那就以这三个月为考察期吧。结婚,毕竟是事关一辈子幸福的大事啊。自从张小红怀孕后,李林堂变得比原来更殷勤了,或者说,更宝贝她了。他不再让她回服装厂的宿舍住,让她天天都住在他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虽然拄着左拐,但是,买菜,做饭,洗衣,李林堂样样都能做得来,连张小红的内衣内裤,他都给洗,这让张小红很感动,很心动。李林堂催着见见双方父母,张小红说:“我怕我父母不会同意我俩的事。女人怀孕三个月后就不能流产了,到那时咱再去见父母,就是他们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了!”李林堂亲了亲张小红:“我老婆最聪明了!我爱你爱得心肝疼啊!现在开始,咱就准备结婚的东西。我听说城区新建着两个小区,一个是现代,一个是兆祥,有空咱也去看看,我手里有钱,买套房子没问题!”
  李林堂领着张小红两个小区转了几次,最后从兆祥小区选了一套住房,六楼,一百零三个平方,连上储藏室,总共十万元出头。李林堂要办理分期付款,他说:“我手里是有十多万元,但咱接下来要订婚,结婚,请客,这些都需要钱,房子到手后也还需要装修一下呢,那也需要钱。反正这种分期付款每个月才还一千多点,连我工资的一半都不到,没有什么压力。”房子交了首付款后,张小红的心,已经叫做死心踏地、心驰神往了。看来当年父母的意见没错,嫁个城里人,当然比嫁个农村人好,嫁个城里人有楼房住。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这些虽说不再是稀罕的景致了,但城里的楼上,有打开水龙头随用随淌的自来水,冬天有集中供暖的暖气,不用捣腾煤炭生炉子弄得满脸灰,还不愁冻手冻脚,晚上洗了衣服也可以一晚烘干,夏天有空调,没有串得满院子臭味的旱厕、猪栏,也没有像黑芝麻粒子一样落满墙跟的苍蝇和那些仿佛打也打不干净的蚊子。
  张小红真的也和父母留了一手。她怕母亲像当年反对她和王元信一样坚决反对他和李林堂,直到怀孕三个多月了,才领着李林堂回家见父母。但她还是低估了父母的承受能力。他们把李林堂带去的礼品隔着墙头扔了,把李林堂推出去,张小红则被锁在了东屋里。中午,父母叫来了二叔、三叔议事,全家人讨论的结果是,坚决不能让张小红跟一个瘸巴!下午吃完饭,父母找了村里开出租车的二刚,直接把张小红拉到了邻县的一个镇医院里。张小红一路哭嚷着,求情着,母亲说:“你别净是本事,先除了这个孽种再说!”做完手术,医生说:“这孩子,恐怕不是才两个多月大吧?有双粒花生长了,能看出来是男孩儿,估计得快四个月了吧?”虚脱,心痛,张小红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到家,她躺在自己原来的单人床上,挣扎着下床推了一下门,这次门是开着的,没上锁,张小红很想马上离开,但明显感觉出腿脚没有力。母亲听见动静,忙从北屋里过来,想扶着女儿躺回床上,女儿却推了一把躲开了,母亲有点讨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母亲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们也就这么大的本事了,接下来的事,你自己说了算。要和那瘸子断了呢,就在家里安心养着身子,你要不死心呢,就去跟他吧,我们权当没你这个闺女,母女关系、父女关系,全断了!”后半句话,母亲不是第一次说了,张小红听着耳熟,她咬了咬牙和母亲说:“我要嫁农村的,你们不让,我现在按你们的要求,要嫁个城里的了,你们还是不让!”其实,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李林堂,张小红也搞不明白。但是,她却坚决无比,偏偏要逆了母亲的意思。她倒退到床上躺下,拉过被子蒙起头,母亲听不见她哭,不过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在抖着,好一会儿,被子里拖出长长的一声哽咽。母亲杀掉一只老母鸡给大女儿炖了烫,端来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母亲出去后,张小红端起鸡汤,吸溜着试了试热度,接着飞快地吃光了,然后躺在被窝里蒙头睡了一大觉。再醒来,满屋子黑乎乎的,张小红拉开灯,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凌晨两点多了。她又灭了灯,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时值秋末,她翻出自己的棉袄、毛裤套好。她把铺着的褥子竖向卷了卷盖在被子底下,关掉灯,再轻手轻脚地摸到堂屋里,先从饭橱顶上摸着拿到户口本装好,然后摸到电话拨打李林堂的手机。里面才响了两声,手机就接起来了,她告诉李林堂,马上去找一辆出租车过来拉她。程家庄离城区不远,过了半个小时,张小红就摸索着到了道门外。
  张小红见到李林堂,抱住他的脖子呜呜地大哭起来,一路上没停过抽噎。回到出租房,张小红告诉李林堂,孩子被强制流产了,是个男孩儿。李林堂忍不住咬住了下嘴唇,他能感觉到,脖子右侧的一条筋在突突地猛跳。他紧紧抱住张小红,温声劝她:“孩子和咱缘份浅哪!只要咱俩在一起,就能再生个儿子,你现在啥也别管,先把身子养好!”张小红又落泪了,她告诉李林堂:“天一亮,咱就登记去!”
  到了早晨,母亲把熬好的小米红枣粥端到大女儿床前,她以为女儿还赌气不理她。直到半上午,才发现,女儿早已金蝉脱壳了。这时,张小红和李林堂刚刚在民政局领到了大红的结婚证。
  张小红的父母,对于大女儿和李林堂的婚事,一直没有松口。李林堂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父母的意思是大办婚礼。两个月后结婚时,婚车从大姑姐家拉走了张小红。
  婚后一年多时间里,张小红迟迟没有怀孕,医生说,原来的流产手术损伤了子宫,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用偏方,服中药,找军医,通输卵管,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元的医疗费,在结婚的第三年,张小红终于怀孕,李林堂高兴极了。怀胎十月,张小红生下一个女儿。婆婆的脸面仿佛是一块马上要下雨的乌云,公公说:“谁说生男生女都一样?要是一样,村里的婆娘们,怎么头胎女孩的能批二胎,头胎男孩的就不批了?咱要是说了农村户口的媳妇就好了,也能批二胎!”李林堂也没流露什么初为人父的喜悦,借口自己行动不便,从不给涮洗尿布。张小红说婴儿怕惊,让他动作轻一些,他却偏偏在拿碗拿杯时放得哐郎哐郎地响。
  按风俗,小孩儿出生后五天或八天,或十二天要“送祝米”,也就是远远近近的亲友们都来祝贺新生命的降生,并确定孩子的乳名叫啥。李林堂对张小红说:“多亏是你娘发狠话说断了母女关系,要不,她也真没脸过来送祝米。要不是她那个凶手,咱儿子现在都能满街跑了,还用再费这么大力气生这个丫头片子?”张小红攥着指头数了数,自己已经有近三年没见到母亲了,她忽然觉得好想好想父母。
  女儿李慧出生后,还有一个难题摆到了这对年轻父母的面前。张小红的城镇户口是买出来的,空挂在城中村,李林堂的户口也是买出来的并空挂在城中村。他俩结婚后,城中村不管这种空挂户口人员的计生关系,他们没能办出准生证,孩子是无证生育,也无法落户口。李林堂说:“不落户口正好,以后有了机会我们再生二胎!”其实,不久后女儿的户口也落下了,只是在当地不好落,李林堂的大姐托人,花了两万元,把女儿的户口单列,落到陕西去了,这是后话。
  满月了,按风俗,新母亲要带着婴儿回娘家住几天。可是,自从三年前秋末那天凌晨离家出走后,父母也试图寻找、阻止过张小红,但是谁也拉不回她那执拗又叛逆的心,她和父母说:“就是死,我也要嫁给他!”父母放出的狠话是断绝关系,大女儿结婚他们不管了。其实,张小红的母亲在家里没少了偷偷地哭,她的左眼患了轻度青光眼,医生说,这是过度悲伤、愤怒加频频流泪引起的。现在,生出宝宝的张小红,天天心里沉得像坠了一块铅,如果再不从这个家里出去透透气,自己一定会患上产后抑郁症。她托了一位儿时的同村伙伴兰子去娘家探信儿,父亲和兰子说:“有空你见了她,就捎个话儿,她啥时愿意回家,就回来看看吧!她也装上娘了,也该知道父母恩哪!外甥闺女都出满月了,也该让姥姥和姥爷抱抱啊!”
  张小红第二天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母女见面,嗡嗡嘤嘤,一个比一个哭得凶。张小红说想离婚。母亲说:“你要气煞我?我们这当爷娘的才原谅你了,你又要弄什么动净?人是你自己愿意嫁的,现在离的哪门子婚?”张小红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难以启齿,她瞬间又笑了,装作有些撒娇地和母亲说:“我这不是以为,你们会愿意我离婚,不跟那个瘸子了!”母亲捏了捏她的脸说:“你这个傻闺女,结婚不是闹着玩的儿戏,结了就要好好过日子,哪能开离婚的玩笑呢!我警告你啊,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就别给我弄离婚啊!”
  传说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张小红新婚之初并没有感受到。那时既有热恋的余温尚存,也有李林堂心里带着几分对她的感激,毕竟张小红是一个健全又漂亮的姑娘,而李林堂曾因身体的残疾一度让父母替他的婚事犯愁,张小红嫁给她,又是如此地义无反顾!不仅李林堂疼爱她,连公公婆婆两个大姑子,都对她呵护有加。事情的变化,可以说巨变,是从张小红生了个女儿开始的。有女无儿,一直是李林堂的心病,这就像鞭炮的引信,女儿出生后,两人没少吵架、干架。
  李林堂早已从服装厂辞了职,在服装厂后邻路西的一个沿街房里开了家超市。超市的面积不过二十来个平方,李林堂一人就能看得过来。超市虽小,收益还算可观,两年下来,刨除房租、水电费、工商费等,两年净赚了三四万,李林堂先把购房的银行贷款还清了。张小红在朋友开的手机店里卖手机,固定工资加提成,每月也有近两千元的收入。有房,有二轮的三轮的两辆电动车,有固定的收入,他们的经济生活,衣食住行无忧,可以算得上小康了。生活奔在了小康上,李林堂更有精力常常咂磨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二胎,这三个字,近来常常让李林堂异常激动。张小红是城镇户口,不用定期查体,想偷偷地生二胎,也不是难题。但是,城镇户口的二胎超生,要罚二十多万元呢,这对于他们这一种的小康之家,要算一笔天文数字。
  李林堂打听到了另一条途径:把全家的户口回迁到农村老家,成为农村居民五年后,头胎女孩儿的,就可以批二胎了。李林堂的老家是高屋镇的李家村,他二叔在村委当文书。二叔说,以前是人们想尽办法从村里往城里迁户口,现在是很多城镇户口的都想再落回村里;以前要农转非,现在想非转农。如今,农民好当了,什么税啊费啊的,农民早都一分钱也不交了,相反,种小麦种玉米啥的,还都有口粮田补贴。很多村建设新农村,老百姓分公寓楼,而且,经济条件好的村,村民还都按人头分福利。所以,村里对于非转农,限制非常严格,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办。想非转农,必须要满足几个大条件,比如,在城区无房,再比如,无正式工作,没有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当然,办理这种非转农,也需要花些钱,特别是女儿李慧当年无准生证,现在户口落在外地,这些都是麻烦事。但是,这样花的钱比起城镇户口超生二胎的罚款,可是少多了。
  虽然张小红从骨子里厌恶丈夫及公公婆婆的重男轻女,但是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断绝了重男轻女的思想。尤其是当年被自己的父母强制流掉了儿子,她从心底偷偷记恨父母,同时也对婆家有一份愧疚,她很想能给李家生二胎,确切地说是生个儿子,算是补救。
  对于生二胎,对于生儿子,两口子空前地步调一致。张小红让李林堂再去打探路子,看看具体能怎么办理。李林堂的二叔说,你俩在城里的工作倒都算不上正式工作,这一条对上了,但你们有房子啊,没法从房管部门开出无房证明,这一条就卡住了!
  张小红提议卖房,李林堂说:“咱只是要把户口落回去,又不是说真的以后就长住村里了,房子卖了,以后住哪里?咱这房子要卖,也卖不出多少钱。以后要是想再买房子,可就不是十万二十万的事了。你知道不?眼下一套百余平米的房子,连买带装修,没有四十多万可下不来!”他们的房子是婚前李林堂掏钱付的首付,他说,可以先把房子过户到自己的父母名下,等以后批了二胎生了儿子,再过户回来。张小红说,房子也有她的份儿,因为房贷主要是婚后还的,还贷款的钱,可是夫妻共同财产。李林堂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父母都那把年纪了,他们还能占了咱这破房子?六楼楼顶,他们爬着都嫌费劲!你是想和我离婚还是咋地,咱们还要先分家析产?”张小红让李林堂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想想也是,同意了先把房子转到公婆名下。
  除了把户口迁回老家能批二胎,两口子还有一层考虑,他们惦记着李家庄将来极有可能建设的村民公寓楼。李家庄离城区四五十里路,那里还没开始建设村民公寓楼,但李林堂的二叔说,这是早晚的事。户口早往回迁早好,越晚了越难迁,如果等到村里马上要盖楼房或者已经盖了楼房再迁,那就晚了。
  像张小红的娘家洛城程家庄,几年前就建起了村民公寓。现在洛城早已由乡改镇、由镇改街道了,离着城区不太远,成了寿光市规划的东城新区,新楼房一幢接一幢地建起来。除了房产商开发的商品房,还有不少都是洛城街道的新农村为普通老百姓建的公寓楼。很多楼盘,都是在寿光口碑很好的开发商建的,像德润绿城啊,中南世纪星城啊,丝毫不差于建在老城区的楼盘。老城区的商品楼不便宜,在东城新区建起的纯商品楼也不便宜,三千多元或四千多元一平米。一套百十平米的房子,加上储藏室、车库或车位,加上装修,大半百万元进去了。而且,现在的楼房还有越开发越大的趋势,一百三四十平米的,一百五六十平米的,一百七八十平米的,还有复式的或别墅,面积更大,很多要结婚的小青年,就是被房子给愁住了。洛城街道新农村的农民,玩棚的,开蔬菜合作社的,不少人的收入比城里人的还高,但要去买商品楼房,他们肯定也犯愁。不过,用他们的话说,他们不屑于买。因为他们的房子不是买的,他们的房子是分的。像程家庄,村民原有一口住宅的,可以选分一套大户型的安置房,180平米,也可以选成两套小户型的,一套120平米给年轻小两口及孩子住,一套60平米的给父母住。另外,年轻人户口都在村里的,还可以成本价购买一套100平米的保障房。如张小红娘家,选了一套120平米的归弟弟和弟媳住,一套60平米的由父母住,由于她弟弟的户口当初买成了城镇户口,不能购买保障房。再如王元信家,王元信选了套180平米的安置房,又成本价买了套100平米的保障房给父母住。
  张小红第一次去王元信家——也就是堂妹程美霞家——看楼房时,比她自己第一次住楼房还手足无措。张小红家的房子是六楼楼顶,从外面拎一方便袋蔬菜回来都勒得手疼;客厅朝北,常年不见阳光;开发商交的是简装房,他们自己简单地铺了铺地面,新婚夫妇手紧,选了几乎是市场上最便宜的磁砖,铺都铺不很平,女儿一周岁那年,就被一块地面砖的上翘边线绊倒,额头磕在凳子角上,留了个比豆粒还大的三角疤;暖气片是涂了银粉的生铁片,笨重,越用越脏。而王元信的楼房,180平米,比起她家103平米的,就是绝对的大户了,而且是精装修,张小红想到了一个词,富丽堂皇。十楼,阳光充足,双电梯上下,载电动车都没问题,朝阳大客厅,全瓷地面,地暖,冬日的阳光透过大窗户,照在绿萝、吊兰、芦荟、君子兰等绿得晃眼的植物上,那就是语文课本里形容的一派生机昂然。她那是什么房子,这是什么房子?以前都是城里人笑话村里人土包子,现在,她在城里那套房子,和王元信的楼房一比,就是土包子。
  李林堂卯足了劲去跑各种手续,房子过户,给女儿重落户口,开无房、无业的各种证明。他告诉张小红,事情差不多有了眉目了。张小红也很期待。当年是父母想尽办法给她往城里迁户口,要扬眉吐气跳出农门成为城里人,现在是全家想尽办法往村里办户口,要名正言顺回到村里成为新农村农民。时代变了,政策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变了,人活着,就得“赶社会”。不过,有时半夜醒来,张小红会偷偷把藏在心底一角的往事拿出来回忆回忆,有种悔不当初的疼痛。父母眼光短浅,自己的眼光也实在不长,只是生活没有如果,她只能面向未来。
  据李林堂说,近来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超市的生意很不好,经常一个月算下来,亏本。张小红很纳闷,也有着隐隐约约的怀疑。近来,她所在手机店的老板,因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精力都放在照顾父亲上了。老板是她的初中女同学,她们平时互相信任,现在把手机店里里外外的事都扔给了张小红,进货,卖货,售后,手机店的网店,全靠她一个人忙活,真是头都忙大了。
  这天,张小红下班后回家,吃完晚饭躺在沙发上看韩剧,忽然觉得,小肚子发涨,有隐隐发疼的下坠感,连带着腰酸背痛。她用手揉了揉小肚子,觉得里面硬硬的,以为自己的月经期快到了,可能是白天吃了只雪糕,受了凉。她站起来,给自己泡了杯生姜红糖水喝。喝下红糖水后,小肚子里还是不舒服,她后知后觉得想起,这种感觉,好像已经有几天了。不会是怀孕了吧?这样一想,张小红嘴角向上翘着笑出了声,想要二胎想疯了,他们上个月的夫妻生活不足一巴掌,而且每次都做足了保险。嗯?不过,网上也有说,安全期不安全,安全套也不安全。晚上睡觉时,张小红把她的感觉和李林堂说了,李林堂撇了撇嘴,翻身给了她一个后背:“你觉得有那可能吗?”
  第二天一早,张小红上卫生间小便,发现内裤上有暗红色的血迹,唉,空欢喜一场。她回头和李林堂去说,他满脸轻松地和她开玩笑:“你那碱场地,能有那么好播种?生咱闺女时治了一两年才怀孕,更别说你现在算是大龄产妇了!人家都说,过了三十五岁,想要二胎的,得先调理一段时间才能受孕呢。”
  暂时还没怀孕,也没影响张小红的生活,毕竟全家的户口还没迁回老家,没批下二胎证,早生了也是麻烦。日子还是照常过,张小红天天靠在同学的手机店里像风像火地替人家忙活。又过了十来天,老板的父亲已经出院了,老板回到店里靠着三天了,张小红也缓了缓劲儿。有个顾客过来看手机,张小红弯腰到柜台底下找货,她拿着手机盒子要站起来,身子却朝后倒去,人晕了!老板吓坏了,那个顾客帮着打120急救电话,又帮着掐张小红的人中。一会儿,张小红醒了,自己问:“咋了?”老板说:“我们要问你咋了呢!”张小红揉了揉额头:
  “哦,有点晕乎!”
  手机店离医院不远,急救车一会儿就来了。到医院一检查,晕倒是因为低血糖,而低血糖是因为张小红的子宫里有生长了多年的瘤子!七八个瘤子,大的像乒乓球,中的像樱桃、花生米,小的像豆粒,最小的像大米粒。这些瘤子,不是良性肿瘤,也不是恶性肿瘤,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叫交界性肿瘤。这些瘤子生长缓慢,复发迟,类似良性肿瘤,但是,又可以发生转移,只不过转移率较低。所以,为了预防恶性病变的可能,必须要全部切除子宫。大夫再三强调:“生了这病,你不能着急,也不能上火。做了手术后,更不能劳累,不能动气,要好好休养一两年时间,否则,既使手术成功,切除子宫后这里不长瘤子了,但也可能会发生肿瘤转移,那时就麻烦了!”
  张小红住院治疗了整整一个月。她的老板,也就是她的初中女同学经常来看望她。就在第二十九天时,同学问她:“除了你刚住院做了手术那一天,我怎么没见你老公来过?”张小红垂了垂眼皮,说:“他和你来的时间正好不一样,你是没碰上。他腿脚不便利,要弄超市,还要照顾孩子,哪有那么多工夫天天陪在这里?”同学拉住了她的双手:“你给我抬起头来说!”张小红想挣开双手,但她刚刚大病一场,身体没有多少力气,抬起头,同学看到她的两个眼圈都红了,泪光被强忍着没有迸裂出来。同学说:“说实话,不是我给猜着了吧?那次我从你们的超市路过,看见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的和你老公有说有笑。我替你担心,后来又刻意从那超市边走了两趟,都看见那女的了,两人的动作很亲热!”同学的话,像晴天霹雳,把张小红震傻了。她叫来主治医师,无论如何也要出院,她要当面问问李林堂,如果她没有算错,李林堂已经整整一周没有到过医院了。好在她的病情已经基本痊愈,大夫同意她第二天出院。
  李林堂倒也不回避,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貌似很有理:
  “和你实话实说吧,我是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
  “咱离婚吧,要是不离,她就要告我强奸。我成了强奸犯,你脸上没面子,女儿更没面子,咱的生活也全玩完了。”
  “你和我离婚,我和她结婚。你离婚不离门,还住在咱那楼房里,照顾着女儿,你没什么损失呀!”
  “你不知道吧?我二叔说了,我的户口,能迁回老家,你的户口不行!你都多少年没有计生关系了,去哪个单位人家也不要。指望你的户口迁回去,门儿都没有!”
  “现在就是给你个农村户口也没用了,你根本生不了孩子了!”
  “你要是和我到民政局领离婚证,啥都好说,你和女儿还住在咱那楼房里。你要是不同意离婚,我就到法院去办!那时,房子和你没关系了,女儿也不会给你!”
  “女儿的户口现在还单独落在陕西,没有监护人,没有准生证,没有计生罚款单,去年不是连小学都没升上去?我得把她的户口办到我老家去,要是女儿跟了你,今年照样还是没学上!”
  张小红出院后的第二天,她母亲和二婶来看望。亲人们刚刚唏嘘着说了几句话,二婶的手机就响起来了,她拿出来看了看,说:“是闺女的!”是的,她的闺女就是王元信的妻子程美霞。二婶站起身去外间接电话,边走边说:“美霞!这么快就生了?顺产的?俩小子?……”时间不长,二婶拿着手机回来了,眉眼带笑,语气喜庆地大声宣布:“好事,好事!二胎就是容易提前生,美霞这次比预产期早了十天,双胞胎,都是男孩儿呢!好啊,等孩子们长大了,少不得又是分两套楼房!一会儿咱就走吧,我得去帮着照顾外孙子们!十二天送祝米,到时候你们可一定都要去啊!”
  作者简介
  程想,原名王成香,山东寿光人,做过律师、报社记者/编辑。2012年尝试文学写作,创作中短篇小说,曾在《当代小说》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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