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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3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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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湘:面糊儿(纪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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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5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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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去世半个多世纪了,我很思念她,听说她家当年在坊子租住的老屋还没有拆,我以激动的心情去了坊子老区,到那里一看,老屋仍然住着人家,但已破旧得不成样子。看着姐姐当年居住的地方,我思绪万千,泪流满面,姐姐那和蔼的面容刹时又浮现在我面前,又让我回忆起当年我被饿到生命最极限时,姐姐做了一顿面糊儿,把我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的故事,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在我少年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各级干部因受"极左"的影响,在农村粮食统购统销工作中好大喜功,强迫各村在定产定购定销时虚报产量,到头来,错误地把农民的口粮也当余粮征购,造成了连续几个春天农民没有粮食吃,结果又不得不向农民卖反销粮,这反销粮每人的定量可就少得可怜了。那时候,所有的粮食市场都被关闭,连熟食也很难随便买到。
  当时我家住在靠近坊子的农村,原本就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缺少粮食更是雪上加霜了。那几年,一过春节我就害怕,因为我又要被饿肚皮了,挨饿的滋味真不好受,简直是一种刑罚,我真被饿怕了,至今想起来还胆颤心惊呢!
  幸亏姐夫是一个煤矿工人,他家三口人都吃城镇供应粮,姐姐隔三差五地把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一点粮食送回来,再加上全家四口人那点可怜的反销粮,我们可以掺着野菜做稀粥喝,有时一天喝上两顿,有时一天只能喝一顿,这样才勉强渡过了那一个个饥饿的春天。
  人光吃野菜是难以维持生命的,那月的反销粮指标迟迟没有批下来,姐姐送回来的粮食也吃光了,我家四五天了全靠吃野菜过日子,真把家里人饿坏了。等指标下来时,我家买粮的钱又不够了,我只好向学校请了假,拖着饿得虚弱的身子,提着两把子鸡蛋到坊子去卖,好凑足了钱去买那点仅能维持生命的反销粮。
  我刚在集上把鸡蛋摆成摊,忽然觉得头晕心慌,全身无力,不时地出着虚汗,肚皮像是贴在脊粱上了,肚子里火辣辣地难受,不时地咕咕地叫,眼前一阵阵发黑,像生了大病一样。回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强打着精神往住在坊子的姐姐家里走,只觉得两条腿软得像踏在云雾里一样,身子也左右摇晃,头特别沉重……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推开了姐姐的屋门,身子摇晃了几下就瘫倒在地上,什么事也不知道了,鸡蛋也在地上摔碎了。
  姐姐正在做饭,一看我那个样子,可把她吓坏了,一把揽过我来就哭着问是怎么回事,四岁的外甥也吓得大哭起来。邻居大婶听到姐姐家的哭喊声,急忙跑了过来。大婶给我摁人中,姐姐给我搓胸膛。还是邻居大婶有经验,她发现我浑身软软的,肚子深深地塌陷下去了,而且不时地咕咕地响,急忙对我姐姐说:"他嫂子,沒有事,你兄弟八成是饿晕了,给他做点饭吃就好了。"说完便和姐姐把我抬到炕上。大婶叮嘱说:"他嫂子,可千万别让你兄弟吃硬的,也不能让他吃得太饱,挨饿的人肠子饿细了,肚子饿扁了,一下子吃得太饱会要命的!"大婶想了想又说:"就给你兄弟做点面糊儿喝喝吧!"
  姐姐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给我做成了面糊儿,邻居大婶盘着腿坐在炕上,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用匙子一点一点地向我嘴里喂,一滴滴香喷喷的面糊儿从我的牙缝里慢慢流进了我的口腔,随后又咽到我早已饿扁的肚子里,缓缓地滋润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不多会儿,我身上的血液好似又开始流动了,肚子里又有了点热乎气儿,全身又有了点知觉,我开始一匙子一匙子地喝着,也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然而,大脑还是迷迷糊糊的。只听到姐姐说:"醒了,这就放心了。"她着急地问我:"家里人没有出事吧?"我无力回答姐姐的话了,接着又虚弱地合上了眼,就像刚醒了又睡过去一样,可是嘴巴还张着,还想吃大婶送到嘴里的面糊儿。这可把姐姐急坏了,她一面哭着,一面摇晃着我的肩膀问:"你快说,家里人没事吧?如果没出事你就摇摇头!"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我闭着眼睛,用尽了全力慢慢地摇了摇头。姐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腚坐在了椅子上,嘴里不住地说:"天老爷保佑,俺家里没出事,俺家里没出事……"
  邻居大婶一面喂着我面糊儿,一面流着眼泪说:"孩子啊,你可醒过来了!刚才可把你姐姐吓得不轻!"她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看,多好的一个孩子呀!遇上了这个年头,饿成这个样子,唉!多么疼人呀!"说完抹了抹眼泪,继续一匙子一匙子地往我嘴里喂面糊儿。
  我完全恢复了意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睁大眼睛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感觉就像刚回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也记不清怎么来到姐姐家的,我看了看邻居大婶,老人家那慈祥的面孔还挂着泪珠,又看了看姐姐,她已哭成个泪人了。看着大婶轻轻地吹着匙子里的热气,慢慢地向我嘴里喂面糊儿,我已经好几天没进一粒米了,觉得面糊儿那么的好吃,那是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饭,真比现在的高级宴席好吃得多。
  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邻居大婶,只向老人家翘了翘嘴角,还是没有力气说话。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姐姐,两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流到了枕头上。
  姐姐给我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兄弟,别难过,你还年轻,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好好上学,以后出去工作了,就不再受这个罪了,到时咱家里日子也就好过了。"说到这里,她把双手合起来,虔诚地向老天祷告道:"天老爷保佑,保佑俺全家平平安安,保佑俺兄弟长大了逃出这个庄户地,俺娘家以后可指望着他啊!"
  我没有死,我又活过来了,又回到了这个让我留恋的世界上,我还年轻,我有梦想,梦想着将来当一名画家,那时我已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美术作品了,后来我常想,如果当时姐姐不在家,我吃不上那顿面糊儿,也可能就没有我的今天了。
  邻居大婶把我喂饱后回家了,我也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窝窝头的香味儿扑进了我的鼻孔,睁眼一看,姐姐已把蒸熟的窝窝头装进了篮子里。我一下子跳下炕来,要和姐姐一起回家。姐姐看着我目不转盯地盯着那几个窝窝头,微笑着递给了我一个,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姐姐一面锁着屋门,一面叹了口气说:"正是长身子能吃饭的年纪,整天挨这个饿。唉!兄弟,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呀,刚才喝了那么些面糊儿,大婶说人饿急了不能吃得太饱。"等姐姐转过身来,一个窝窝头已经不见了,我抹了抹嘴说:"放心吧,再给我两个我也吃不饱。"
  姐姐提着篮子和一小布袋高梁面,我背着外甥就一起往家里走,刚走出坊子市区,姐姐流着眼泪对我说:"昨天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咱家里遭难了,四口人都饿死在炕上,我急得尖叫了一声,还把你姐夫吓了一大跳呢!"姐姐擦了擦眼泪又说:"早晨一起来我就想快回家看看,帶上刚买的这几斤豆面,再做上几个窝窝头送过去,正合着面,你就来了,看到你那个样子,可把俺吓煞了!我还认为家里真出事了呢!"我哽咽着说:"您的面糊儿救了我的命,可是咱家里已经好几天光吃野菜没见粮食了,咱爹咱娘还在家里饿着呢,最可怜的是咱小妹妹呀,小小的人儿被饿得不住地哭,小嘴里还含着些棉絮呀!"姐姐听了我的话急得带着哭腔说:"不行,不行,咱得快些走,快把干粮给他们送过去,晚了别再出事啊!"说完和我小跑似的往家赶。姐姐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救命要紧,救命要紧啊……"
  光阴似箭,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也真的实现了当一名画家的梦想,同时早已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然而,许多年来,隔些日子我都要家人做一次面糊儿喝喝,以追忆当年那种生活在生命的最低线,随时会因饥饿离开这个世界的苦日子。
  初稿写于2007年清明节。
  2011年3月20日夜改写于潍坊。
  作者的话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候,国家已开始进入了极左的年代,再加上家境的贫穷,贫困和疾病一直困绕着我,正因为如此,母亲和姐姐给了我更多地呵护,因此,在我的脑海里,曾记忆着我们母子三人许多感人的故事。1993年给父母迁坟时,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散文《世间最深母子情》,发在我的博客上后,网友们很给力,给予了这篇文章肯定和好评。
  在大家的鼓励下,2007年的清明节,我又写了这篇纪实散文《面糊儿》,从而追忆我那早已去世的老姐姐。当时文章较短,也曾发在我的博客上,后来有位作家朋友向我提出,故事是发生在您自己身上,情节写得生动感人,可惜的是没有把更深层次的东西写出来,可以大胆地把故事发生的原因和历史背景写一写。
  一提到挨饿,人们就想到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场历史上影响最大,最不堪回首的,人为的全国性的大饥饿。其实不然,在中国农村的许多地方,从1953年粮食统购统销开始,各级干部受"极左"的影响,不能实事求是地工作,夸大了国家每年向农民征购的任务,造成了种地的人没有粮食吃。我写的《面糊儿》这篇散文,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的故事。
  后来我把文章从博客上删掉了,沉淀了一段时间,最近我又查了有关资料,对这篇散文又进行了改写。因为是纪实散文,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情节还是那些情节,不宜虚构,因此,除对人物心里活动作了更细腻的刻画外,又用简短的文字把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作了一些交代,重将文章发在我的博客上,以纪念我那去世半个多世纪的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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