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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41
昌乐 刘文安

恩师泪(马进)

  恩师泪
  马进
  四九年夏天,我刚升入朱家洼小学四年级,解放青岛的炮声由远而近地响了起来。解放军从家乡东岭上,势如破竹般压过来,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队也在学校周围构筑工事,学校只好关门停课。
  也在这一年,我娘因病无钱医治而死去,三个月后,我爹因娘死家破,负债累累,悲痛交加,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厢屋的一个橛子上,也了结了自己的一生。家中只剩下我们兄弟三人,我成了没爹娘的失学孩子。
  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个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女同志突然来到我家,家里人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兵到家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惊疑地忙站起来望着她,不知说啥好。
  只见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操着南方口音,叫着我的名字问道这是不是我的家,并微笑着介绍自己是学校新来的老师。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她不是军人,是新来的八路老师。
  因当时家乡刚解放,人们对党和新政府不很了解,就是见到八路老师也很拘谨。但新来的女老师很实在,坐在炕头上和家里人啦起了家常。当知道我父母刚刚过世时,她脸上立时流露出难过的表情,用同情的眼神望着我们。她那和善的面容,亲切地言谈,不仅很快解除了家里人的疑虑,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她说这次来家访,主要是动员已失学的孩子抓紧去学校复课。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人人都得受教育,国家要建设,需要有文化,不上学不行。她说着把我叫到她跟前,问我多大啦,在家都干些什么活,边问边拉起我那双黑乎乎的脏手,毫不嫌弃地握在她那双雪白的手心里。还说她来时曾问过别的老师,说我是个用功的好学生。我怯生生地低着头不敢看她,但心里觉得好温暖。临走,她又亲切地对我哥说:“小兄弟还不满10岁,正是上学的年龄,千万别让她再失学啊!”她走后,我哥感动地说:“真没想到原来八路老师这么关心人!”第二天,就让已失学大半年的我又回到了学校。
  这位冒着炎热,步行好几里山路,亲自登门家访,让我又重新获得上学机会的恩师,她就是王玉文老师。听说她是从部队教导团转业来支援地方教育的,记得在一次“忆苦思甜”会上,她讲她的身世从小就很苦,当过童养媳,15岁就投奔革命,参了军,她手背上有块伤疤,是在一次战斗中留下的。当时和她转业同来校的还有郝登九校长。他们两人都是军人打扮。王老师30多岁,但看上去已不年轻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总是挂着忧伤的神情。她爱穿一件肥大的已洗得褪了色的列宁服,两排纽扣总是扣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有时戴顶军帽,看上去既朴素大方,又有几分威仪。
  她给我们四年级担任班主任,教着全校音乐课。她会唱许多革命歌曲,唱起歌来,脸上的表情总是随着歌词的内容而变化,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欢快,时而忧伤,同学们都愿意听她唱歌、教歌。那时差不多每星期她能教会我们一首新歌。校院里有块黑板,她用粉笔连词带谱抄在上面。一到课外活动时间,她一手打着拍子,一手拿着一截柳枝条子,指着黑板,反复地教我们唱。
  那位新来的郝校长也是个好歌手。每逢星期一上周会,全校师生大集合,会前,他领着几个班,王老师领着几个班,对着唱歌。当时叫“拉歌”,当王老师领着我们唱完一首歌后,郝校长亮着大嗓门,高喊:“好不好!”同学们齐答:“好!”郝校长又喊:“妙不妙!”学生又齐答:“妙!”校长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要!”我们一片欢呼声,接着又紧跟着一片哗哗的掌声。这时,歌声此起彼伏,会场一片欢腾。有时也请王老师独唱,当她独唱时,全场鸦雀无声,都浸沉在她那娓婉动听的歌声中。王老师的歌像一条清亮亮的小河,滋润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田。
  跟着王老师那一年,我至今觉得后来大半辈子学的歌,也没有王老师那一年教的歌多。如“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高楼万丈平地起”、“咱们的领袖毛泽东”、“二呀么二郎山”、“兄妹开荒”、“家有二亩地呀,种上大地瓜”、“嘿啦啦、嘿啦啦,天上飘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等等歌曲,至今我能从头到尾唱出来的,都是王老师那年教的。现在回忆起这些歌声,虽然离我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多少个静夜,那激越的旋律,仍在频频地敲打着我的心房。
  就在我跟着王老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一场意料不到的灾难降临到我头上。我突然得上了霍乱病,危在旦夕。说来也怪,先得这病的是我后邻一个和我一起上学名叫永聪的小伙伴。当时农村医疗条件极差,人们说“霍乱病,两头挣,挣不过来就丧命。”结果不几天永聪就死了。死前,我因经常去他家叫他上学,他死的那天夜里,突然不是人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一声声叫得很凄惨很瘮人。我隔着窗断断续续地听到他凄惨喊叫我的声音,我爬起来就悠悠忽忽地往他家走,被老哥一把拽住,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没听见他在阴间索你的魂!”说着拉过一床被来严严实实地蒙在我身上,让我藏在里面别出声。老哥的举动,使我更加害怕起来,心里怦怦直跳,难道他死了,还真地要叫我去作伴?
  果然,他死后第二天,我得了跟他同样的病,上吐下泻,肚子痛得打滚,没几天就眍䁖了眼,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了。老哥嫂眼看我瘦成一把骨头,心痛地光守着我掉泪。西屋大嫂过来看我,一看我瘦成这般模样,流着泪对我哥嫂说:“兄弟不行了,快去买点好吃的,让他吃点,也算没白来世上一趟,准备后事吧!”老哥摘下一扇屋门,放在天井的阴凉处,把我从炕上抱下来,放在门板上。我神志恍惚地躺在上面,面前放着几个瓜果梨桃,像祭奠死人的供品,苍蝇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噬着。一缕缕夕阳的残光,像殷红的血,洒在我黄表纸样的脸上,恍惚中看到有香火在我面前缭绕,老哥嫂正跪在那里,为我将要熄灭的亡灵祈祷。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从昏迷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隐隐听到又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细细的,悠悠的,似一支来自天外的神曲。我艰难地慢慢睁开眼,看到一个人正站在我面前,一面轻声细语地唤着我的名字,一面缓缓弯下腰来,把她那温馨的面庞,俯向我那蜡黄的脸,贴向我的腮旁。
  她是谁?是娘在唤我吗?娘已不在人世了,不是娘又是谁呢?我又在昏昏迷迷中闭上了眼。“兄弟,快睁睁眼醒醒,是王老师来看你啊!”嫂子的声音。王老师来了,我在冥冥中又睁开了眼,哽咽着叫了声老师,想说我不行了,快死了,却说不出声来,像孩儿见了久别的亲娘,委屈得一头歪在她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王老师偎靠着我,边给我擦眼泪边安慰我不让我再说话,而她自己的泪水却象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大颗一大颗滚烫的热泪,无声地滴落在我的脸上,流进我童年的心灵里。
  当天,她去请来了一位老中医为我诊了脉,开了药方。翌日清晨,便急匆匆地提着一大包草药来,进门就让我老嫂快煎药。药煎好后,她和老嫂两人扶着我,拿起匙子一口口喂我。那药太苦了,我只喝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哇”的一声吐了她一身。她温和地说:“药苦才治病,再苦你也要坚持住啊!”她一面让嫂子卡着我的虎口,预防再吐,一面端着碗,一手扶着我的背,用信任的目光望着我,像娘哄孩似地哄着我,让我一口口地把药喝下去。
  一连吃了王老师送来的三副草药,病情立见好转。在我病重的那段日子里,她如亲娘牵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来看望。每次来还给我带些好吃的,并搀扶着我在天井里来回走动。她穿着那件褪了色的列宁服,走起来很轻盈,至今我还想着她那低垂的秀发,在我头顶周围晃来晃去的样子。一想起她那搀扶我的身影,我就想起死去的娘。是她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刻,给了我博大的深厚的母爱,是她把我从死神手中抢救出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王老师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啊!
  后来,我小学毕业,进了中学、大学,参加了工作,从此远离了家乡母校,也远离了王老师。记得文革期间,我回母校去看她,这位战争年代立过功勋的老革命,也没逃过这场劫难。当时她正在挨批斗,我看见她当年乌黑的秀发却变成了满头白霜,瘦削的脸上枯藤般爬满了皱纹,步履蹒跚,本来就身体羸弱的王老师怎么能经得起这般磨难。我忍着揪心的难受,上前去搀扶她,含着泪叫了声王老师,满心话想向她倾诉,却说不出一句来,强忍着哽咽。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也象有很多话要向我说,从她那忧郁的眼神里透溢着无比的悲愤和坚强。当时环境不允许我多待,临别时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可是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与王老师的最后一别。
  又过了几年,我回老家去看她,怎么也打听不到她的地址,问及当年的同学,说是她已作古了。可是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事实。在后来漫漫的岁月里,我常常反思随想,如果当年王老师不去家访,我不就是个失学的玩童,和父辈一样的文盲,还会有我今天的前程吗?如果当年我重病在床,生命垂危,不是王老师给我去抓药,治好了我的病,至今世上还会有我这条生命吗!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王老师在我身上的恩情,我就是用千万个“涌泉”能报答得了吗?!
  更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恩师了。这使我想起余秋雨先生在《老师》一文中的话:“天地间最大的人情失衡,第一产生于父母与子女之间,第二产生于老师与学生之间。子女和学生痛切地发现这种失衡时,大多已无法弥补。”此时此刻,我只能以感动生命的至情,为恩师的在天之灵而祈祷和祝福,来寄托我永远的感激和深深的哀思啊!
  2001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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