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这一辈子
马进
那天清晨，我从梦幻中醒来，它那充满忧伤的眼神，还在我脑海里朦胧地闪现。它已死了多年，怎么还能到我的梦里？我把见到老黄的梦境告诉了老伴。老伴也禁不住怅然感叹，咳，那可真是只通人性的狗啊！
老黄，是我家当年养的一只狗。本来，我对狗们没有什么好感，因小时曾被生了狗崽的母狗咬了一口，至今左腿上还留着狗的牙痕。我家养狗，只因“文革”那年，家里黑夜突然进来了人。当时我在公社工作，家属和两个孩子都随“知青”被下放到农村落了户，住在被生产队闲弃的两间老宅里。那时公社干部一律在单位住宿，或在下边驻队包片，往往几个月才回家一趟。一天清早，儿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爸，昨天夜里咱家进来了人，俺妈很害怕，让你快回来看看。”
当我请了假急忙回到家时，妻子仍带着一脸的惊吓，诉说了昨夜发生的事。“我和孩子都睡着了，约摸半夜时辰，猛然间听到院子里‘扑通’一声，像掉下什么东西。我被惊醒了，趴到窗上，望外一看，一个黑影站在院子里。我吓坏了，又不敢出声，正不知怎么办是好，突然，南邻的狗咬了起来。那黑影刚要拉小南屋的门，一听狗咬，立即闪到墙跟处，贴着不动。这时，狗咬得越来越凶，好象狗知道咱家进来了小偷似的。那黑影又慌忙翻墙出了墙外……”
“幸亏邻居的狗，”她和我商量，“咱也养只狗吧，你又不在家，算是有个伴，壮胆！”
于是，我托朋友老田从公社兽医站抱来了一只刚出满月的小狗。小家伙浑身胖骨悠悠的，一身黄绒绒的细毛，油光光的，两只米黄色的小耳朵，圆圆的黑鼻子，两边眨巴着一对温顺的大眼睛。一家人一看就都喜欢上了，两个孩子争着你抱抱，我亲亲，晚上睡觉都轮着把它抢到被窝里搂着。
小黄狗天性调皮，家中的一些日用品，都成了它的玩具，如肥皂盒、茶壶盖、小条帚等物，常被它用嘴叼着，满院子撒欢。儿子一放学，就逗它玩，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画个圈，它心有灵犀，马上就地一倒，瞅着指头，画一个圈，打一个滚，活像一名表演杂技的小演员。也常常就站在那里，用认真的眼光，微微歪着头，和善地盯着你看，像在洞察你的心态。每到黄昏来临，大人下班，孩子放学，它总是迎候在大门口。前腿跷起，袋鼠般站立着，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两眼像闪着两个香火点儿，注视着前方。一旦主人进入了视线，它会不顾一切地欢叫着，一骨碌一跌地拚命往你跟前窜过来，时而和孩子撒娇似的，顽皮地把前腿搭在你的脚面上，时而又轻轻地撕咬你的裤角，摇头摆尾地和你戏闹着。这时，大人孩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或扛到肩上。
好像转眼间功夫，小黄狗长大了，长成了一只健壮漂亮的狗。由于它全身的毛色愈发金黄油亮，锦缎儿一般，一家人都喜欢喊它老黄。
狗这东西，好像谁也没教它，就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是看家护院。但老黄看家和别狗不同。白天，从来不拴它，它也很少外出窜悠，极认真地守在院子里，专心注视着从大门进来的每一位陌生人。见有人进门，它从不呲牙咧嘴地露着凶相狂吠，也不像有些狗们，越是守着主人，越要挣断铁链似的，往人身上乱扑，以显示它对主人的忠诚。它只在一旁两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一边审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一边发出一种示威性的鼻音，让你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见主人出来和来人互相握手或亲切打招呼时，它才解除战备，歉意地向客人摇摇尾巴，作出友好的表示。
有次家里进来两个要饭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它只站在那里，不时地发出一种低沉的哞声，丝毫没有守着主人扑上去乱咬的表示。从它那对眸子里，我看出老黄不是那种依貌取人狗仗人势的狗，原来它也有一颗善良怜悯的心地啊！
可是一到天黑，老黄立即警觉起来，像知道黑夜更是狗们上岗值勤的时间。它在院子里或站或蹲，总是两耳直竖，目光炯炯，像一名巡逻哨兵，警惕地注视着院子四周，听着周围任何细微的动静。有天夜里，那个黑影又一次爬上了墙头，刚要翻墙进院，被老黄呼地一声窜上去，一口咬掉了一只鞋，吓得那黑影魂飞丧胆，从墙顶上一头栽了下去。从那，家里再也没发生过一次情况。
对老黄真正刮目相看，还不是它称职的守家本领，而是后来从它身上我发现了其它狗们所不具备的一些特长。
有次我刚到家，一进院子，妻在一旁打手势，暗示我别出声。我不解地刚要问她，她指指墙角让我看。这才发现，老黄正卧在那里，脖子往前弓着，双耳直挺，前腿似起非起，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墙边的一个窟窿，那全神贯注的神态，正处在欲跃未跃的瞬间。
我悄悄问妻，狗在干啥，妻说，拿耗子。我差点笑出声来，狗能抓老鼠，猫干啥。我不屑地向狗瞥了一眼，刚要进屋去，只见它呼地一声，闪电般一跃而起，那只刚出洞的老鼠，竟四爪朝天地仰躺着，像中了魔似的，光哆嗦却动弹不得。它上去一口咬住，叼在嘴里，像玩物似的来回晃动了两下，然后转过身，抬起头，慢慢摇着尾巴，好像向主人报功似的，望着你的脸，两眼放着愉快的光。
我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妻说：“前日发现院里有几只死老鼠，就好生奇怪。后来才知道是狗的功劳。”看来狗咬耗子，并非多管闲事。我望着老黄，暗暗佩服它的本事，可我不明白它怎么会有这多管闲事的本领呢？许是它身上有类似紫外线般的放射物，对鼠们有特殊的震慑力，还是它具有一般狗们所没有的特异功能？
很快，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家有只会拿老鼠的狗。有位邻居为验证一番，是否真有其事，特请老黄前去捉拿。果然，它不负众望，不到半天，竟在他院中捕住了五只老鼠。
从此，老黄名声大振。一时不少邻居纷纷登门请它施展捕鼠本领。不长时间，我住的街坊四邻竟成了一块无鼠区。人们很是感激老黄的功劳，可也有不怀好意的。一天清晨，突然发现院里有两个肉包子，我疑惑地拾起来，掰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肉馅里塞满了老鼠药。我知道这是有人从墙外扔进来，专门对付老黄的。幸亏老黄嗅觉好，闻出了异味未上当。我把那个带老鼠药的包子拿到了大队办公室，让队干部帮助分析一下是谁发的坏。很快他们告诉我是周围一个曾被派出所拘留过多次的惯偷干的。我立即想到了那个被老黄咬掉一只鞋的黑影。也有的怀疑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因恨老黄会拿老鼠，争了他的饭碗。这件事，使我顿时感到狗活在世上，和人一样，很不容易，也会随时受到小人的暗算啊！
当时，儿子在南关街上学，经常被街上的两只狗，一只大狼狗，一只四眼狗，吓得不敢往前走。自从家有老黄，它就担当了护送儿子上学的任务。每天清晨，它一看儿子背起书包，立即跟出去，总是颠儿颠儿的，抢先开路。那条扫帚尾巴，旗杆似地往上挑着，显得特别威风。
有次那只大狼狗，看到一只陌生的狗竟敢闯入自己的领地，便狂吠起来，毫不客气地挡住了老黄的去路。看上去大狼狗比老黄高出一头，可老黄毫不示弱地与它面对面地对视着，一动不动地示着狗威。那条扫帚尾巴，依然威风凛凛地高挑着，两条后腿用力后蹬，全身往前弓着，颈毛耸起，嘴里发着低沉的鼻音，拉开随时迎战的架势。
大狼狗凭着平时骄横跋扈惯了的任性，后退两步，先龇牙咧嘴地向老黄扑来。老黄机智地往旁一闪，瞅准大狼狗的脖子底，上去一口死死钳住，任凭大狼狗嘶咬挣扎，它始终咬住那个要害部位不放。大狼狗原来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不到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一边哀嚎着告饶，一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了。那只一直站在老远观战的四眼狗，看到旗开得胜的老黄过来时，自知不是对手，一边回头汪汪地叫着，给自己壮胆，一边往自家的狗洞里钻。当老黄护着儿子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后，它才又从狗洞里钻出头来，报丧似地朝天干嚎了几声。
真是不打不成交，或因都是同类，自从那次交战后，老黄很快和它们交上了朋友，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不久的一天，它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旁若无人地抱着四眼狗做起爱来，那条尾巴依然往上高高地挑着。
这是老黄的鼎盛时期。这期间，它变得很不安分，常常在外面疯野，很晚才回到家里，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因而时常受到主人的呵斥。它还有个坏习惯，见车就撵，只要有车从门前路过，它会不顾一切地撵上一段路程，为此也挨过我不少责骂。这时，它活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任凭主人的数落。不过这期间，老黄又有过一次惊人的壮举。
一天夜里，西邻的门，突然响得很厉害。原来有人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放到了他家门口，在女婴旁边点了一支腊烛，然后敲响邻家的门，便匆忙离开了现场。
翌日清晨，邻居出来敞门，突然发现我家老黄紧紧地偎在他家门口。这家主人好奇地走近一看，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正安睡在老黄的怀抱里。
老黄护救女婴的举动，又一次惊动了街坊四邻，这家主人感动地逢人就说，狗通人性啊，这话一点也不假，只是它不会说话罢了。于是给老黄送来了不少好吃的，感激它对女婴的救命之恩。
它的举动也使我想起早年听来的一个故事，说主人醉眠于草丛中，野火烧来，狗唤他不醒，就在水坑以身沾水，洒在主人周围的草上，幸免于难。当时听后觉得不可信，大火来临，人都各逃生路，况且是狗。这次亲见老黄护救女婴的举动，使我对义犬救主的故事，确信无疑。
好像又是转眼间功夫，老黄老了，原来那一身绸缎般的黄毛，变得像秋后的草地，干燥杂乱。脖底下的老毛，直到夏天也没退净，孩子们只好用手一把一把地帮它。尾巴耷拉着，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泪汪汪地望着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狗老了，和人一样，也想吃口好的。但那个年代，人们都吃定量，狗们哪会像今天的狗们这样享福，经常忍受着饥饿。有次我回来，走到街上，正碰见它耷拉着尾巴，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当它发现我时，许是觉得它的行为有损于主人的面子，立即低下了头，一副内疚的样子。那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我，很快离开了那堆垃圾，远远地避开我。
我顿时心里很不好受。应该感到有愧内疚的是我这主人啊，这些年来，老黄在我家，不是娇生惯养的宠物，而是看家守院的功臣。如今它远远地避开我，正是我这做主人的慢待了它啊！我急忙招呼它，把它唤到家里，给它一块馒头，它感激地望着我，趴在那里，用嘴含着，前腿抱着，不时地用舌头舔舔，它是不舍得吃啊，我心里又一阵难过，忙又拿了一块，放到它面前，爱怜地抚摸着它让它吃，它依恋地望望我，这才细嚼慢嚥起来。
我望着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感到这时的狗，就象一位到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是多么需要得到安慰和爱抚啊，可它又不会像人那样，因年轻时看过家守过院，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不中用了，便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不管小时多么可爱，年轻时看门守家多么称职，多么有功，狗老了不仅得不到温饱和爱抚，反而得到的多是饥饿、白眼和斥骂。这对狗们实在是不公啊！
因此，每次回家，一看到它，心里就特别的怜悯和疼它，总是嘱咐家里人，一定要热汤热饭地好好待它。临走总是忘不了蹲下身来抚摸它一阵，想起前些年每次返回，它总是摇着尾巴，欢快地走在前面，送出我老远的情景。如今它像个生了病的孩子，趴在那里，抬头看看你都有些困难，眼神里充满着凄惶，掺和着忧伤。此时，我才深深感到，狗这一辈子，是多么不容易，不管主人家如何贫困，如何待它，即使经常受到主人的慢待和责骂，自己也毫无怨言，依然那么忠于主人，尽于职守，直至到老。它看家守院了一辈子，可到最后往往连自己也守不住啊！
就在我那次返回公社不久，上边开展打狗运动，要求养狗户自行处理，不愿自己处理的，交给村里打狗队。当打狗队进我家时，老黄好像预感到什么，它来到我家属面前，前腿双膝跪地，后腿支撑，伏在主人跟前，眼泪巴啦巴啦地往下掉，“唧——唧——唧”地呻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跟着打狗队乖乖地走了。
当妻擦着泪向我诉说这一切时，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说：“那是它在哭着向主人做最后的告别啊！”我和妻都唏嘘不已，难受了好一阵子。
一只狗活在世上，竟活得让主人如此牵肠挂肚，就连它死后多年，还能让主人魂牵梦绕，可见它活出了狗的价值，狗的本色，狗的个性。由狗我想到了人，想到了我自己。我们人不也是一种动物吗，还是高级动物，可是狗的那种忠于职守的敬业本能，忠贞不渝的“忠臣”品格和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精神，不也是很值得我们这些高级动物的人们好好学习和效法吗！
2000年5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