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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50
昌乐 刘文安

名字随想(马进)

  名字随想
  马进
  那天搬完家后,整理我平日积攒的一堆报纸,发现潍坊日报副刊,95年10月6日的一篇短文,题目是“我对得起我的名字吗?”我被那个醒目的问号吸引住,作者王颖红,这位女士问得真好,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我扪心自问。
  据老家人说,我从小没个名,连个乳名也没有,从光腚猴子时,一直屎汉屎汉的叫到穿割裆裤。老爹不识字,可觉得儿子一年年大了,也该有个名字。于是就领我去一个上过几年私塾的先生家,请先生起名。先生戴上老花镜,搓着几根山羊胡子,极认真地查阅了马氏家谱,按我的字辈排列,起了个叫“会炳”的名字。
  离开先生家,在路上老爹低头一咂摸,不对呀,怎么能叫“烩饼”呢,难道儿子就值一碗“烩饼”?显然老爹把“炳”字当成了“饼”字。他闷闷不语地穿过大街,走到街头拐弯处,抬头看到墙上镶着的一块方砖,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老爹站在那里,极虔诚地用手触摸着那上面每一个字,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蹲下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爹是个睁眼瞎,不识字,可你要识字,要上进学好,我先给你起个名字叫着,就用墙上那头个字,叫‘进泰’吧!”
  进泰!多么新颖响亮的名字,我生平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但家乡有个风俗,大名必须与家谱上的辈份相吻。可惜这个名字不合辈,只能当个乳名叫。转眼我到上学年龄,老爹对我说:“还是让你三哥领着去学校请先生给你起个大号吧。”
  那天早饭后,三哥领我来到学校,规规矩矩地站在先生面前。他正站在讲台上准备上课。先生细高个,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从镜后面白了我们一眼。问明来意后,他问我三哥:“家谱上你们什么辈份?”三哥忙答:“‘会’字辈。”先生又问全班学生:“他们是‘会’字辈吗?”“是。”下面齐声回答。
  先生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了我的姓和辈——“马会”两个字,然后先生在讲台上背着手,低着头,走过来,走过去,突然站住,转身用粉笔在“会”字后面,写上了一个路遥知马力的“遥”字,回头问全班同学:“马会遥,怎么样?”学生齐声回答:“死了。”原来村里有个叫马会遥的老人,最近才死了刚出完殡。“噢,死了!”先生自言自语地说着,转身将那个遥字擦去,又在讲台上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又一转身,在会字后面,写上了一个朋友的“友”字。又问学生:“马会友,怎么样?”学生大声回答:“有了。”原来村里早有叫这个名字的。先生摘下眼镜擦了擦,瞅着我说:“你看看,死了的死了,有了的有了,你这个名字还刚难起!”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像犯了什么错,心里有点害怕,怕先生生了气,不给我起名了。这时,先生把手里的黑板擦,往讲桌上“啪”的一下,说:“我就不信给你起不出个好名来。”教室里静静的,全班学生没有一个出声的,都把目光盯住讲台上走来走去的先生。
  好大一会儿,先生转过身慢慢地把那个“友”字擦去,在旁边写上了一个“英”字。他瞅着这个“英”字,问全班同学:“马会英,怎么样?”这回,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一个说话的。于是先生就对着我说:“好,今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从此,马会英这个名字,伴随我从小学到中学、师专,一直到参加工作,走过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直到那年在省教育学院学习时,没想到竟和教我的一个女教师重了名。一次她上课点名,当点到我的名后,守着全班同学,她笑哈哈地半开玩笑地说:“学生哪有重老师名的,你快改名吧!”当时,我羞涩地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开始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她这一句话,使我意识到,原来我叫的会英是个容易被误认为女性的名字。于是在心里常嘀咕,埋怨当初先生怎么不多想想,替我起个男性名,单单给我起个女性名呢?从那时起,逐渐在脑海里产生了改名的意念。当时又正值文革初期,学院提倡破旧立新,看到有的同学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党永红或齐向东,又一次启发了我改一个男性名的决心。
  那么改个什么名好呢,我反复查阅了一本字典,想从里面选个既有蕴含又叫起来中听的名字。记得我把随时想好的名字,如马卫东、马忠臣、马文革等都记在一张纸上,反复比较筛选,想从中选个比较中意的。就在我选来选去时,蓦然想起我小时候老爹给我起的那个叫进泰的乳名来。当时,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很是激动,觉得我老爹虽不识字,可他竟能给我起出这么一个脱俗响亮的名字,让它来替代我现在的名字,不也是对去世多年的老爹永远地纪念吗?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取了那个“进”字,改成了马进的名字,直叫到现在,尽管后来有位好心的领导,劝我再把名字改回去,但当他明白了我改名的初衷和原因时,也就同意和默认了。
  光阴似箭,似乎弹指之间,已到退休年龄。当我经历了人生漫长的跋涉之后,才感悟到名字不过是每个人的符号,何必非要改来改去呢。当初给我起名字的不管是先生还是父亲,原来他们都怀着美好的初衷,都想给我起个理想的名字。我在一次翻阅词典中,无意发现“炳”字是光明显著称炳,“英”字的解释是才能或智慧过人,称英。我吃了一惊,着实曲解了当初先生的好意,原来先生是用心的,他是希望自己的学生具有过人的才能和智慧,成为社会的英才。现在想想真是不敢恭维,担不起这个名字啊!再想到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给我起了那么一个至今听起来都超凡脱俗的名字,我不明白当初他是怎么想的。现在我从大半生的阅历中,才逐渐感悟到父亲当初为我取名时,一定是带着他饱经沧桑历尽苦难的忧伤心情,内心里隐含着他对贫困抗争不屈的强烈意念,热切地企盼着我——他的儿子,能在一个国泰民安充满生机的世界里,而存活,而长大,而有所进,有所为,有泰山样的阳刚之气。一句话,我的名字寄托着父亲的人生理想,他对未来的希求和向往。
  然而,回首半生,常常感到愧对了先生和父辈的期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想想年轻时,做事往往心血来潮,忘乎所以,单凭热情,心不设防,人情世故全不放在眼里。行事不会拐弯,说话没有遮拦,从不看别人脸色,从不顾及到利害后果。虽屡屡受挫,然而单纯心实的秉性,像影子般伴随我直到而立之年。记得教训最深刻的一次是五九年单位搞反右倾运动,大鸣大放大辩论,号召向党交心,谈对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看法,我直言不讳真诚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一个好心的同事,偷着向我说,这要是五七年反右,你这是标准的右派言论啊!事后听说幸亏我出身贫下中农,个人历史清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当时心高气盛的我,内心始终不解,不是号召向党交心吗,难道我讲的不是实话?
  直到我被坎坎坷坷的人生岁月,打磨得如同那位女士说的,像深秋的落叶般疤痕累累不堪回首时,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年轻时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才明白做人和处世太糊涂不行,太虚了不行,太实了也不行。总之,人生一辈子不容易,尤其做个真真实实的人更不容易。
  我还从一次次反思中深深感悟到,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人格品行是紧密相连的。一个真正爱惜自己名字的人,往往又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他起码有一颗平常人的心,能面对现实,把握自我,善待荣辱,心怀淡泊。他处世不浮躁,为人不势利,得意不忘形,落魄不沉沦。他不是整天价琢磨去攀登高枝、当大官、发大财,而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高度负责任地把平凡小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干好的人。我常常这样想,如果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一个爱惜自己名字的人。为此,我也常常激励自己,也去做这样的人。
  原载2001年第2期《今朝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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