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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52
昌乐 刘文安

清明祭(马进)

  清明祭
  马进
  云周兄,你去世的噩耗,我是从老家会香哥来信中得知的。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两个月前,你不是还给我来了一封航空挂号信吗?信是从台北市万大路493巷发来的,贴着一枚漂亮的台湾一叶兰邮票。当我收到你的来信,正万分高兴地等盼着的你再次到来,喝杯表侄的结婚喜酒,商量回来定居的事,然而等来的却是你仙逝的信息。怎么能使我相信呢!或许,我们相隔千里,又在海峡两岸,这一切都是误传吧!我抱着但愿这是误传的一线希望,又给栓妹拨通了电话,探寻你在台湾的近况。当确信无疑你不在人世了时,对我来说是多么地突然,我怎么也受不了你猝然离去的打击啊!
  听栓妹说,你死于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我问她,这是真的吗?她说,也是听你台湾的朋友来信说的。这该死不死的癌症,这人类的第一杀手!云周兄,你台湾朋友说的对吗?没有别的原因?你能把你死的真正原因告诉我吗?我还是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啊!
  你的一生是饱经沧桑历尽苦难的一生。记得你是四九年五月,青岛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抓壮丁时抓走的。那一年,你才19岁。听家里人说,你是刚和我表嫂订婚后不久被抓走的。同时被抓的还有三表哥云钧。据说那天早晨,背了大雾的害,你们正在菜园里浇水,突然听到枪声,不知道国民党抓壮丁的又来了。当慌忙跳进菜园里一口枯井躲藏时,已经晚了。几支黑森森的枪口在上面已对准了井口。就这样,你们兄弟俩,在一圈枪口的威逼下,双双绑着押上了军车。当时,连家门口都不让进,连父母的面都不让再见一面就押走了……
  这真是大祸从天降。当我姨夫母得知两个儿子都被抓走后,当场被击懵了。如同两根顶天的大梁突然夭折,顷刻间房屋倒塌了一般。姨夫当场晕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姨母成天泪水洗面。不久两眼就哭得看不清什么了。看到姨父母家中遭到如此劫难,我会堂三哥毅然来姨母家,替代你们干起了繁重的农活。那年我正上小学,暑假期间,我去看望姨父母,也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们早日活着回来的信息。直到第二年冬天,家中才收到云钧兄从云南的来信,和一张立功喜报。得知你们从青岛被抓到军舰上后,连夜被押送到上海。刚到战场,上海就解放了,你们被迫又随着兵败如山倒的国民党军队到了广州。在解放广州战役中,你们死里逃生,险些成了国民党的炮灰。一天深夜,在向解放军投诚时,不幸一颗炮弹飞来,把你们兄弟俩炸开了。云钧兄被我军所救,从此他参加了解放军,英勇善战,一路打到云南,解放了全西南,立了战功,提升为副连长。
  当姨父母收到信后,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终于得知了一个儿子活着的信息,姨父拿着喜报,逢人就讲儿子的战功。悲的是你却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记得一次去看姨父母,姨母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衣物,让我帮她抬到太阳底下一件件地晾晒。她伤心地对我说:“这里面都是你二哥当年穿的衣裳,每年晒一次,等着他回来穿,都晒了这些年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看来你二哥是死了的人……”她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流淌。她找出一件卡叽布制服,流着泪给我穿上。当我穿上你的衣服,她围着我,前摸摸,后摸摸,一把把我揽在她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知道,姨母见物思人,她把我当成了你,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远在天涯生死不明的骨肉啊!
  还有我那可怜的表嫂。当她得知你被抓走后,伤心地哭得死去活来,一直等着你回来。据说娘家多次劝她改嫁,她却始终忠贞不渝,一直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来成亲啊!这时,姨父积劳成疾,又加上思儿心切,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他瞑目之前,还声声呼唤着你的名字啊!
  直到“文化革命”期间,家里突然收到你的来信,一家人先是惊喜不已。喜的是得知你还活在人世上,姨母从那哭瞎了的眼窝里,头次流出了惊喜的泪水。接着是心惊胆战地不知怎么办好。只因你在台湾啊!当时,大陆和台湾关系很是紧张,两岸根本不许通信。你那封来信,是从新加坡转到香港,又从香港转来家的。可见,你为和家里亲人联系上,费了多少心思啊!也才得知你是船上的一名海员,趁从台湾去新加坡出航的机会,通过新加坡友人才发出来的。
  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凡是和海外有关系的,都要登记造册,严加防范。你的来信很快引起了大队革委会的警觉,立即来查问你的身份和来信内容。虽知道你是一名海员,但只要挂着一点台湾的边,就算有海外关系。如要向台湾去信,必须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那年月,如私自通信,就有里通海外的嫌疑和罪名。
  记得那年我正回家探亲,得知你通过新加坡友人转交的通信地址,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觉,偷着给你去了一封信。心想你虽在台湾,不就是一名普通的海员吗,又不是什么反革命,难道亲友之间连通封信的自由都没有?!后来,每次单位填写干部政审表时,其中一栏是亲属有无海外关系,我都毫不隐瞒地填上:“有,表哥,台湾,海员。”记得有次单位政审干部突然找我谈话:“听说你有个表哥在台湾?”“是。”“干什么。”“海员。”“怎么去的台湾?”“国民党抓丁抓去的。”“关系密切不?”“不密切。”“想不想?”“想。”最后,那位干部诡谲地拉着长腔道:“噢!这可是个问题啊!”我至今也不明白,这可是个什么问题?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好像连思念一个海外亲人也是罪过,入党提干更是一道政治关卡,都要受到莫须有的株连和影响。
  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改革开放,国门敞开,两岸关系的和解,有了彼此相互通信的自由。家乡亲人们多么盼望能骨肉团圆见上一面啊!我姨母更是日日想,夜夜盼,盼了整整三十年,两眼都盼瞎了,还是没有盼上这一天,最后带着无限的忧郁和悲怆,含恨离开了人间。直到八十年代后期,你才获得了回大陆老家探亲的机会。当你生离死别四十年,回到家乡后,看到日夜思念的二老双亲都已离世而去,你的心碎了。你痛不欲生地扑到双亲的坟头上,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你哭苍天,生不能再见二老一面,死不能扶二老入棺,抱恨终天地痛恨自己,未尽当儿女的半分孝道,养我这个不肖儿子有何用啊!
  为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你那次来家,不惜自己大半生的积蓄,为我姨父母立了大理石墓碑,重新把坟修缮成了全村最好的坟墓。资助了你不在家时曾帮过双亲的所有亲朋好友。亲友们都说,你虽离家在外大半生,可是你不忘祖,不忘本,依然是这块故土上养育出来的最忠厚最孝敬的子孙。正如张明敏唱的那首歌,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云周兄,你第二次从台湾回来探亲,是先飞往香港转机到青岛,又从青岛乘车专程来昌乐看望我一家人。这是我们离别42年后的第一次见面。那晚月色真好,我们彻夜长谈,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当年你在家时,我才9岁,对我这个小表弟是多么疼爱啊!每逢正月十五午山庙会,我就盼着你的到来。每次来你总是给我捎来一挂鞭炮,和我爱吃的冰糖葫芦。领我赶庙会,给我买一个叫“卟卟噔”的玻璃玩具,样子像个电灯泡,用嘴一吹,发出“卟噔卟噔”的声音,好听极了,馋得小伙伴直吧嗒嘴,都羡慕我有个好表哥。
  当问起你的海外生活,你毫不掩饰地讲述了你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难,几次大难临头而又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方才知道,你饱经风霜,历尽磨难,而又临乱不惊,处之泰然,原来你是个曾经沧海的人。也使我知道,你在海外风风雨雨这些年,至今没有安家,没有妻室,没有儿女,独身一人。记得那天我陪你逛了逛昌乐公园、南关商场和新建的经济开发区,你兴奋地一路赞叹:“真没想到小弟这里经济发展这么快,人们生活过得这么舒坦。”你看到小吃摊上有卖狗肉的,就买回了一大包,尝了一口,连连称好:“还是本乡本土的美味佳肴香啊!”到家时,你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我多么盼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两岸统一啊,我老了,不想再在外待下去了,我想回来安个家。小弟,你这个地方就挺好,我有钱,能不能帮我买套商品房……”我恍然明白,原来你虽身在海外这些年,那颗赤子之心还是在大陆老家啊!我当时既感动又高兴地连忙说:“那太好了,目前买套房子是很好办的事。”但我还是动员你在青岛老家安居好。我没想到你不愿在那里安家,原来你有难言之苦啊!
  临走,你送弟妹一对金耳环,握着我的手说:“当年你们结婚时,我还在海外漂泊,想表示都没有机会,这点薄礼算是兄为你们结婚补上的一点心意吧!”当场感动得你弟妹热泪盈眶。也是那一次,我送你回青岛,去给姨父母上完坟后,到了青岛中山路,你又非要给我和你弟妹每人买件皮卡克,拍着我的肩头说:“天冷了,你就穿上。我在台湾每天都看天气预报,一看咱家乡下了雪,我就知道你穿着二哥给你买的这件衣服了,我心里也觉得暖和……”云周兄,这两件衣物现在都还在,而你却去了,你弟妹一见它就泣不成声,万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永别的纪念物了,怎么能不让我想到你而肝肠寸断呢!
  你回到台湾后不久,就给我来了那封长信,谈了你回家探亲的感受,也说了你回台后的近况。信中说:“谢谢弟弟能去二老坟上烧香叩祭,我常想,我有位老娘在,该多好,但这是梦想,我回家两次,没有化解开家中的怨恨,因我不够分量。我不明白,过去多年的一些恩怨,何必记得那样深,影响下一代互不相容呢!家中这样大,可是没我立足之处……弟弟你真是幸福,有贤慧的弟妹,表侄们都很上进,也很争气,全家是多么幸福美满,这是金钱买不到的。我虽然在生活中无缺,可是心中很苦闷……我是多么盼望早日回去安个家啊……”
  我读着信,看着我俩在青岛汇泉湾的合影,失声哭了。云周兄,我万没料到,收到你的信和合影后,竟是我与你的永诀了,也不知道你心中还有这么多的苦闷和忧伤,原来你在台湾一直生活在苦闷中啊!可你不向任何人谈起,这更引起我无限的疼痛和辛酸。我的心在痉挛着,你的至情至诚,令我揪心裂肠的感动。我想起你跟我说起买房安家的事,我都给你找好了,可你这一走,谁来住呢!逢年过节,又谁去看你呢!云周兄,你走得实在是太早了啊!从今以后,人海茫茫,我再上哪去找我的云周兄啊!
  今天是清明节,给先人上坟的日子。我和你弟妹首先想到海外的你,可是又隔山隔水,你的坟头又在哪里?到哪里去祭奠你的亡灵呢?我和你弟妹只好远在北方原野的郊外,面对东南你的方位,烧一柱情意浓浓的祭香,给你送一些纸钱,连同我上面只写给你的这封书信,一并焚化,把我对你的哀痛、思念和一份深深挚爱送给你。
  此时此刻,我心里不由一阵阵悲哀和辛酸,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在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你从遥远的天外走了过来……云周兄,你没有死,你永活在我心里,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每年清明都会来看你的,你就好好安息吧,云周兄!
  1992年3月于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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