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安 |
2023-02-07 10:29 |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这是《满江红》电影中, 另一首宋词, 是豪情满怀的情节里, 难得的细腻温存。 当然,于史实来说, 岳飞被杀五年(公元1146) 与蒋捷出生年份(公元1245) 实在是对应不上。 而我们今日, 不谈电影,不谈票房, 只想聊一聊, 这首词的故事。
01 南宋消亡之时, 蒋捷才中了进士不久, 满怀济世之心的少年, 却目睹了更朝换代,故国消亡。 本该于庙堂之上, 为君而忧,为民发声的贤臣, 此时正于江湖间流浪, 在行舟路过吴江水时, 眼看花谢英凋,春愁顿起。 杯中酒浊,手中笔涩, 将眼前风物描出: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船在吴江上飘摇,岸上酒楼酒旗飘摇,我那满怀羁旅的春愁只能用美酒来消除了。船只经过令文人骚客遐想不尽的胜景秋娘渡与泰娘桥,江风迅疾,落雨潇潇,实在令人烦恼。 秋娘渡、泰娘桥, 江南盛景,美不胜收, 却逢上雨萧风骤, 那风,那雨, 或许不是天公的意思, 而是诗人心中的飘摇。 世上最令人叹惋的事情, 并非爱而不得, 是明明即将拥有,却永久失去。 他的庙堂梦,他的故国情, 如一捧流沙,拼命想要抓住, 却无一例外的,流失殆尽。 在中国的诗词中, 以乐景,衬哀情, 是最常见的手法。 当眼前美景如画, 却满怀惆怅时, 一切胜景,都成讽刺。 让人不由得想说句“如果”, 如果,此时还是大宋就好了; 如果,家人在侧就好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02 蒋捷当然知道没有如果, 他开始描摹归家后的生活: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中清洗衣袍,在家调弄镶有银字的笙,点燃熏炉里心字型的香呢? 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什么时候,似乎都太晚了。 国已破,家安在? 物是人非,水流人散。 想了想,笑了笑, 又顿了顿,停了停。 再提笔时,墨色洇了素纸: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春光容易流逝,使人追赶不上,樱桃才红熟,芭蕉又绿了,春去夏又到。 春天总是会过去, 而我们,总是在春天过去了, 才想起它的美好, 它的明媚,它的熙和。 人生最大的遗憾, 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 和对青春的感受。 风华正茂时, 我们奔跑在天地里, 以梦成马,驰骋纵横, 仿佛远方触手可得。 那时不觉得青春难得, 那时的自己,永远二十岁。 当意识到, 青春早已离我远去时, 不是在某个吹蜡烛的瞬间。 而是在街头, 看到几个扎着马尾的女孩, 嬉嬉闹闹,从我身旁跑过。 目光无法从她们的笑颜上离开, 嘴角带着笑意, 轻声说了句:“真好”的时刻。 不是羡慕她们的马尾, 如果可以,我也可以扎起马尾; 可是,这不是二十岁的马尾, 我羡慕的,是她们正值青春。 或许彼时的蒋捷, 也是如此心境吧, 归家,芦笙,熏香…… 这些如果他愿意,也可以拥有。 可是那不是故国的家, 也不是意气风发的自己。
03 蒋捷作《舟过吴江》后, 被世人称为“樱桃进士”。 若穿越至元十三年, 相信蒋捷定会拍案而起, 拒绝这个称呼。 多么讽刺啊, 南宋的进士,元朝的樱桃, 物不是,人亦非。 其实,如果他愿意, 他本也可以在新朝成一番气候, 当年南宋灭亡后, 新朝也授予他官职, 可他未有犹豫的,放弃了那庙堂之梦。 此后隐居宜兴无边竹海, 在竹声萧萧里,了此一生。 于是, 世人也称他为“竹山先生”。 我想,如果可以, 他不想要这气节坚挺的尊称, 他想要他的故国,他的少年梦。 有人说,他愚忠,不知变通, 他一生的坚持,本就是个不值得。 可是还有人说: 他没有当过一天南宋的官, 却做了一辈子南宋的守灵人。 在暮年之时,蒋捷还写过一首词, 被称作宋词里最苍凉的一场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听雨》 他这一生,生在宋,活在元, 半生豪情,半生漂泊。 一生都在为南宋“守灵”, 一生都在守护少年的梦。 最终在僧庐下, 摸着鬓白的发,听着无情的雨, 就这样,滴答滴答, 或许沉入了梦境。 梦里有少年登科, 梦里有红樱桃,绿芭蕉, 梦里,是另一番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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