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入秋,李学明就盼着过中秋。“说得再具体一点,是盼着中秋节那天晚上分到我手里的一个月饼一个梨。”李学明对记者说。
“我姊妹七个,分月饼和梨之前,祖父先要领着我们拜月。”拜月,是李学明老家莘县的一种习俗。“那时候,再穷的人家,中秋节晚上也要准备点儿月饼和梨,放在桌上供一供。家里条件再好一点的,还会摆上石榴。”李学明回忆。
拜月仪式在李学明家的院子里举行。在李学明的印象中,他家的院子不大,就一个堂屋、一个东屋,还有一个小西屋。在西屋前面,有一棵小梧桐树。他的祖父在梧桐树下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个用高粱秸编的小筐子,月饼和梨,就放在这个小筐子里。“往往是拜月仪式还没开始,我就眼巴巴地望着筐子里的月饼和梨了。”李学明笑着说。“记得有一年中秋,那晚的月亮很明亮,月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婆婆娑娑洒在小桌子上,洒在小筐子里,洒在月饼和梨上,特别美。拜月要磕头,磕完一个头,我母亲就从小筐子里拿出一个月饼一个梨递到我们手里。拜月只有女孩需要磕头,因为真正拜月的是她们,我们男孩就是陪衬,所以我不用磕头,只需要在旁边站着,等着给我分月饼和梨。”
每次领到月饼和梨,李学明都舍不得当时就吃。梨要放到第二天才舍得吃,月饼有时要“藏”上好几天。“记得我母亲给我讲过一个趣事,她小时候家里姊妹几个也拜月。每次拜完月,我母亲都是领到月饼接着就吃了,我姨却不舍得立马吃,不仅不舍得吃,还要藏到家旁边一个草垛里。但藏上几天扒开草垛再去看,却发现月饼已经没了。究竟是被人偷走了,还是被农村常见的那些小动物偷吃了,就不得而知了。自从母亲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月饼和梨我就不敢藏太久了,起码不会藏到草垛里。”直到如今,李学明还记着这个细节。
让李学明的味蕾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个梨子。“比鸡蛋大,比现在卖5毛钱一个的馒头小。”李学明用手比量着。那梨肉,绿里面透着淡淡的金黄,那是一种透明的金黄色,李学明画画这么多年,调了那么多色彩,都没能调出那种颜色。“咬一口下去,甜里边带着点儿酸,那种甜爽没法用语言形容。”这梨实在太好吃了,好吃到他连梨核都舍不得扔。“梨核先在嘴里转上十几圈,等我把核上的梨肉都裹净了,再把梨核嚼碎,直到只剩下碎渣渣,才舍得把核里剩下的种子吐出来,还幻想着种子落地的地方来年能长出一棵梨树。”
李学明说,他们村梨树很少,记忆中只有村东头和村西头两户人家有。村东头那户人家只有一棵梨树,而且还是在他们家院子里,外人摘不着,吃不到。村西头那户人家姓朱,他们家有一个“梨树行”。所谓“梨树行”,就是一小片梨树林,大概有十几棵,就在他们家门前。每到中秋节前后梨熟的时候,朱家一位老太太就经常在树底下坐着,看护着这些梨。李学明和小伙伴儿们就趁她打盹的时候,去“偷”梨吃。那个年代在农村,很多孩子都有偷樱桃、偷苹果、偷西瓜的经历,但那个“偷”跟现在的“偷”不是一个意思。在农村熟人社会,每家都沾亲带故,今天这家孩子到那家的果园里摘个苹果,明天那家的孩子又去这家的西瓜地里摘个西瓜。在大人眼里,这种“偷”更多的是孩子的调皮捣蛋,发现了吓唬吓唬、笑骂几句就完事。更有甚者,有的主家看到熊孩子还没“偷”到就吓跑了,还会摘上一堆水果送到孩子们家里去。往往还会嘱咐孩子们几句:“下次想吃就直接说,别自己爬到树上去摘了,磕着碰着就不值当的了……”当然,孩子们在惊喜之余,免不了挨家长一顿揍。
李学明他们当年就是这么个“偷”法。他回忆,朱家都是大梨树,他们家门前有个大水坑,里面水很深,梨树枝子又粗又沉,都伸到水坑里了。一个个熟透的鸭梨就挂在水面上,把他们馋得直咽口水。他们想了个办法,先往梨树枝上扔砖头,把枝子上的鸭梨“震”下来。等鸭梨纷纷落入水坑,漂浮在水面上,他们再赤膊下水潜到水坑里,把梨捞出来分着吃。“这户人家的梨真是太好吃了,我后来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梨。”说到这儿,李学明下意识地砸吧了一下嘴。
但这种“偷”梨的事情毕竟不能常干,能给李学明的童年带来稳定期盼的,还是每年中秋节祖父给他们准备的月饼和梨。“小时候,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就我们姊妹几个与祖父相依为命,所以祖父对我影响很大。”李学明告诉记者。他的祖父是个非常乐观和坚强的人,为人豪放爽朗,“好像这世间再大的事也压不住他”。李学明的祖父对生活充满热情,几乎农村每一个节日和习俗,他都不会落下,都会带着孩子们很郑重地去对待。他的祖父心灵手巧,是个纸扎艺人,会粘扇子,还会粘伞、扎灯笼。李学明记得,过去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灯笼,有的是用木框做的,有的是用铁丝编的,还有的是用高粱秸扎的。“我们家那个灯笼是用四块玻璃拼成的,又叫‘四块瓦’。它的上面和下面都是木头的,上面有一个出气孔,蜡烛放在灯笼当中,点燃后照得很亮。那时候,每年一到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村里很多人家就会把破损的灯笼送到我祖父家,请他在外面糊一层新纸。”这个活计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灯笼摆了一床,我印象很深”。糊灯笼的纸有红色也有绿色,有时老人还会在灯笼下面粘上一圈剪纸花儿,又喜庆又漂亮。
在李学明小时候,每年元宵节晚上,母亲都让他提着祖父扎的灯笼到枣林里去照枣树,传说灯笼照了枣树后,来年结的枣又大又红又多。有几次正好赶上下雪,农村有句俗语“雪打灯,好年景”。“我至今还记得元宵之夜下着雪提着灯笼去照枣树的那种神秘感,看着那被白雪包裹着的枣树枝,我终于明白了‘琼枝’是啥样。”李学明感叹。
李学明后来在他的画里多次描绘过这个情景:一个或几个孩童,提着灯笼,头上戴着青布棉帽……那种青布棉帽正是李学明小时候戴过的,是他的母亲亲手做的。“料子用的是薄薄的一层棉布,有时是青布,有时是偏蓝的一种颜色。帽子前面有个帽檐,两边挽着帽垂,戴上以后软软的,很舒服。”不只帽子,小时候李学明姊妹七个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母亲缝制的。而这个过程是从他的母亲在地里撒下棉花种子开始的,从种棉花、采棉花、织布、裁剪、缝制,整个流程全是她亲自干。“其中光织布就得经过70多道工序。现在想想,我母亲真是太辛苦了。”
这些年每到中秋,李学明都会想起他的母亲、父亲,想起那些故去的亲人……有一年中秋,当时李学明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和妻子回老家去陪岳母过节。晚上大概八点多钟,夫妻俩吃完饭在村里溜达。岳母家住在村西头,他们从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回西头……“那天晚上,我在这条街上久久徘徊,心里默默计算着:从这里到我老家的院子不过半里路,到我父母的坟茔也不过半里路。但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又能如何呢?我与父母已阴阳永隔,再也没法跟他们团圆了……你说我当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啊……”李学明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李学明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村里的街上没有路灯,反而衬得月光比城市里更亮,“亮得几乎地上落下一根针都能看见,那真是称得上月光如水啊”。他想起了李白的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就是这眼前的明月,曾经照到过古人,一直照到现在,但一代一代的古人,全都像流水一样逝去了。月亮是长久的,人生是短暂的,这不能不触发李学明对生命的反思:此生短暂,要去追求自己生命里真正需要的东西,要及时行乐。
这些年,关于中秋、关于月亮,李学明画过很多,也见过很多,任伯年画过,齐白石画过,连一向清冷不合群的八大也画过一幅《月光饼子图》。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宋人的画,他已经记不起画家的名字了,但那幅画描绘的情景却印刻在了他内心深处:在一个很敞亮的高台上,一个文士,身旁一个小童子。文士戴着一顶类似于“东坡帽”的帽子,闲坐在一把椅子里,仰望着前面一轮明月。
“他那种状态应该就是在‘问月’吧?这让我想起苏东坡那首《水调歌头》。”想起苏东坡,就想起赤壁赋、想起泛舟江上。李学明不止一次画过《湖上行乐图》:湖上一轮明月,船上几个知己,或弹琴,或品茗,清净而虚幻……有人说这种情景古代可能有,清代可能有,甚至百十年前可能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其实,在二三十年前,李学明还有过这种经历。“当时,我们七八个朋友,每年中秋节晚上都会相约去大明湖赏月,品品茶,喝喝酒,吃点月饼,一连持续了七八年。在大明湖过中秋,那种感觉跟在家里过节是不一样的。”而李学明画中一些湖上行乐的情景,表达的就是那种感觉,那是他心灵深处想追求的东西。
如今,倦了累了的时候,李学明还是会想起那一个月饼一个梨,想起那些在大明湖度过的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