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星座
——回眸严凤英仙逝三十载(上)
□ 朱志恒
圣洁
你曾在昨天倒下,倒下的还有昨天的历史;而今你又重新站起,站起的却是梨园的光彩、女性的纯洁!
你早就歌吟:"人间更比天上好。"即便只剩下一缕魂魄,也不艳羡九天宫阙飘渺的繁华,选一块生你养你的热土,依旧亭亭玉立。
也许春风要为你叹息,叹息春青的短暂,叹息命运的多舛。然而,最终哭泣的是罪恶,毕竟不是你。他们可以摧残、杀害一位触犯了"天规"的"七仙女",却永远夺不走你人人赞誉的清正气质!夺不走你温柔的笑,夺不走你那空前绝唱,凤鸣莺啼。
你是一尊不朽的歌咏者的塑像、一座辉煌的黄梅丰碑、永远矗立在人民的心上!
——引自作家白榕先生发表于《安徽日报》的散文诗
严凤英(1930年4月13日—1968年4月8日)是安徽桐城人,中国戏剧表演艺术家,黄梅戏一代名伶。她12岁起学艺,15岁登台崭露头角,20岁即蜚声海内外,38岁不幸去世。
严凤英一生中主演了几十部大小剧目的黄梅戏,其中《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夫妻观灯》等被拍成电影。六十年代,严凤英荣获国务院文化部颁发的金质奖章,1989年获首届中国"金唱片"奖。
七仙女、冯素珍、织女这一系列栩栩如生、艺术魅力无穷的人物形象,随着《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的广为传播,人们记住了黄梅戏,更是记住了严凤英,这位一代梨园名伶。虽说今天她离开人间已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春秋冬夏周而复始,三十年花开花落岁月了无痕,照片旧了,纸张黄了,可人们对她存留于心底的记忆却崭新如昔。
架上累累悬瓜果,
风吹稻海荡金波。
夜静犹闻人笑语,
到底人间欢乐多。
——《牛郎织女》中织女唱段
10年前,我曾看过严凤英写给造反派的遗书,那是用铅笔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内容是:"红卫兵小将们,黄梅戏剧团的阶级斗争是复杂的,人言可畏!我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我永远忠于共产党,忠于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严凤英1968年4月7日。"这一纸遗书我过目难忘,也使我感慨颇多,"人言可畏",历史何以会如此惊人相似,这是旧社会一代艺术家阮玲玉被逼死前留下的一句惊世之语,而在灭绝人性的十年浩劫中,一代名伶严凤英告别人间前发出的愤怒的呐喊,竟然也是同样的话语。
我带着一个晚辈对严凤英这位大艺术家,这位我们安徽人引以为豪的人物的满心崇敬,沿着严凤英当年的人生足迹,开始了我长达一个月的寻觅之旅。于是尘封已久的往事被一页页翻开……
———作者手记 1998年3月
观众眼中的"仙女"
在今年的2月17日王冠亚老先生收到了一位记错严凤英去世日期的观众来信。写信人是合肥无线电技工学校的退休干部王泉芳,信中他这样写道:"王冠亚同志:我是一个普普通通喜爱黄梅戏的观众,既没有和严凤英问志见过面,也是您见面不相识的同志。我是情系黄梅戏,喜爱严凤英的,对她的不幸谢世,我曾流过泪。
值此黄梅戏的一代宗师严凤英仙游30周年即将到来之际(68年3月18日),我写了一篇小文《天上人间》,以示我缅怀之情,喜爱黄梅戏和严凤英的心。恕我直言,严凤英不好怎么会死,不死又怎么会好啊!记不得哪位前人曾经对晴雯之死说过类似的话。"
现将王泉芳《天上人间》摘录如下:
"从广播电台播放的严凤英唱的《打猪草》、《夫妻观灯》,听着听着,一下子被她优美的唱腔吸引住了。那时我在农村工作,看到严凤英的演出并非易事。1959年国庆节,真是欣喜,有幸在合肥江淮大戏院看到严凤英演出的《女驸马》。她将冯素珍这个古代女子的艺术形象表演的淋漓尽致,维妙维肖,娓娓动人,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真是百"听"不如一见,令我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值严凤英艺术才华鼎盛时期,十年浩劫,厄运降临,惨遭罹难,含悲忍汇回到"天宫".噩耗传来,我这个喜爱严凤英的普通观众,黯然泪下,发自内心悲泣:
"第一次竟成最后,从此再也看不到严凤英演黄梅戏了。"
扶今忆昔,感慨万千。
一曲曲黄梅小调,严凤英沤心沥血,历尽艰辛,一跃为全国五大剧种之一,倍受国人赞誉,怎能叫观众不怀念严凤英?
大地和人民的乳汁哺育着严凤英的诚实艺术。一声声"大姐常说人间好",一声声"天上人间心一条".她不是在唱"戏",而是在向观众歌颂人间真善美,怎能叫观众不怀念严凤英?
严凤英回"天宫"3O个春秋了。物质可以泯灭,精神却永远不朽。人间,她的音容宛在,鲜活地永驻观众目帘,永绕观众耳际。
观众心中有杆秤,严凤英就是秤杆上的星;星离不开秤,秤离不开星。天上人间,"星"心相印。观众永远怀念这颗亮晶晶的‘星’。"
王泉芳从 1959年首次见到严凤英至今一晃近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他几乎搜集了购买市场上所有严凤英唱腔的音带,每次听起来依然令他激动、入迷,可谓百听不厌。
就在这次采访中经历的许多桩事中,有一件事让我意外。那是我在合肥一家照相馆里与一位相熟的老板商议翻拍照片的事,当我把照片交到他手中,他一看便说:"是严凤英啊!"在一张张翻看中,我听他无意间说了句:"这一张是我师傅拍的。"就他的一句话,使我经过一番周折后,见到了那位老板的师傅,今年已是82岁高龄的齐艺芳老先生,仔细端详我带去的几张老照片,他指认出一张严凤英的照片是他拍的,这位鬓发斑白瘦弱老人说起严凤英精神头十足:"五、六十年代我和严凤英见面多半是在拍集体照的场合中,《天仙配》第一次在合肥公演我就看过,她演七仙女嘛!那也是我第一次看黄梅戏,觉得蛮好看的,这么多年很难忘。我给严凤英单独拍照只有一次,那是60年代的一个春节期间,她到我的"艺芳"照相馆拍照,我很高兴为她拍照,她也很有兴趣同我合作,拍摄过程中她跟我配合的很好,照相很自然,那次拍了六、七张,拍完后严凤英跟我商议说,她第二天没有时间来拿,问我能不能找人送去。第二天我就把样片送到她家,她看了我拍的几张照片很满意。现在回想起来齐老先生别有一番感触在心头:"她这个人很有才华,做为观众我偶尔还会想到她,有时电视上放她演的电影,我还会跟家人讲起她,总觉得太可惜了……"
观众喜爱严凤英全在情理之中尚可理解,可由此引发出的人问奇遇,便让人惊奇不已了。 1987年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到四川演出,有一位女观众骑着自行车带了很多水果来看望演职员们,她一见到大家就说:"我非常喜爱黄梅戏,喜爱严凤英,两年前我瘫痪在床不能动,是严凤英让我又站了起来。"这位女观众的话把在场的人全说愣了。她含着泪诉说了自己特殊的生活经历,五十年代她还是活泼少女时,就因为《天仙配》而迷上了严凤英,光电影就看了几十遍每个情节一招一式她都烂熟于心,在家学唱给哥哥听。后来她下放到四川某县,并在那认识一位老实忠厚的农村男青年,就象七仙女找董永一样嫁到了他家,为了这个她被打出家门,同家庭关系破裂了。对此她并不在意,只要能象七仙女与董永那样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天仙配》的唱段成了她劳动之余的主旋律,即使在文革中她也照唱不误。哪晓得文革后有一天听说严凤英死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因这一沉重打击她突然瘫痪了,随后中西医四方治疗都不行。这时有人对她说:"你患了一种思念病,你思念的人在千里之外是个唱戏的,而且是个女的。你要信的话,从明天开始大量烧纸并大声呼唤你思念的人名字。"女观众与丈夫将信将疑地按照那人说的去做了,从早到晚她在床上大声疾呼:"严凤英啊我那么迷你,那么喜欢你,向你学七仙女。我一直没把你忘记,可你不能害我不能走路啊!"刚过两天谁也没想到的奇迹出现了,她竟能下地走路了。
听了这个故事剧团的同志们真不知该不该相信,故事很奇特,但她对严凤英的情感却是非常朴实而又真挚的,她之所以来找剧团的同志,就想打听严凤英的墓在何方?第二天她又带了许多水果来了,并一再表示非常愿意为严凤英修墓花钱表心意。
在很多观众的心目中,严凤英就是黄梅戏,黄梅戏就是严凤英。
弟子眼中的师傅
有人说知徒莫如师,而知师又莫如徒。"三八"节前夕,在安庆集贤路安庆市黄梅戏剧院大院内的宿舍楼里,我见到了严凤英的大弟子、原安庆市黄梅戏剧院副院长田玉莲,她如今已当上外婆,有两个外孙女。
忆往事田玉莲心情很复杂。1951年,13岁的田玉莲经人介绍在安庆西门外大官亭严凤英的老宅院内拜她为师学艺,那年严凤英也仅21岁。第一次见到严凤英时,她正抽着烟与人打麻将,牙齿看上去挺黄的。后来接触久了才发现严凤英是个非常争强好胜的人,即使是打麻将她都要与人一争高低,不愿轻易服输。田玉莲在严凤英家一呆就是3年,师徒俩吃住在一起。跟严凤英学戏时留给田玉莲的印象是她事业心强,对艺术很执著,她创立的严派唱腔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她集众家之所长,严凤英喜欢唱评剧、京剧、评弹、越剧、扬剧。特别爱唱京剧和评剧,她吸取这些剧种的优点来丰富黄梅戏的唱腔。她的屋里别的东西不多,最多的就是各种唱片,她一天到晚地唱着,排戏、演戏都很认真,严凤英演戏从来没觉得的累,那时她一天三台戏,有时两台戏晚上散了戏还要排戏,从来不叫一声苦,只要有戏她什么都能抛开。这点田玉莲那时每晚后半夜往剧场送夜宵时看的最清楚。严凤英在教戏上,她更多的是用自己学戏的经验和方法。严凤英学戏不象现在戏校教戏,而是自己时刻观察师傅的表演,戏班里叫"偷戏".严凤英也是叫田玉莲多看自己的演出,让田玉莲自己去悟。因而严凤英的戏,田玉莲几乎都是在这种耳濡目染中学会的。1952年的一天晚上,严凤英突然"病"倒,一时间不能登台,戏班里的人都很焦急,那晚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情急之下大家要14岁田玉莲上,她连说自己没排过这出戏不行,怕砸了师傅的牌子。大家一再坚持劝她要救场如救火,田玉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她从头一直演到"十八相送".而从"楼台会" 到"哭坟",由突然又"好"了的严凤英接过去演完的。
台下观众议论:"这孩子是谁呀?" "她是严凤英的徒弟。" "哎,这小孩不错。"那天晚上严凤英很高兴,她拍着田玉莲的头说:"挺好,挺好,我这徒弟没有白教,以后要好好学。" 在这"一病" 、"一好"之间,严凤英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把徒弟推上去,而不怕徒弟超过她,更不怕因此被别人抢了饭碗,这点也是严凤英戏德的体现。
张萍是严凤英在安徽省黄梅戏剧团收的弟子。我在省黄梅戏剧院一幢写着大大的 "拆" 字的老楼里找到了张萍,这位老黄梅戏演员,在她条件简陋的家中若不是我耐心劝说,她还不愿提及往事,因为一想到过去就很容易伤感。
1953年4月3日还不满15岁的张萍,作为省黄梅戏剧团的一批新生力量,从桐城被抽到安庆集中,也就是那一天第一次见到了严凤英。
她俩一个为人热情、诚挚,一个幼稚、单纯,因此,她们相处得很投机。出发演出时,严凤英常要张萍和她睡一个房间,谈的没完没了。她对张萍无话不谈:谈她的身世,谈她的童年,谈她如何在祖母面前逗气。每当她谈起旧社会被地痞强暴侮辱的遭遇,总是痛心疾首,声泪俱下。严凤英曾对她说过旧社会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疤;而谈到新社会党使她得以发挥才能时,又是那样满怀感激之情。
"1954年,我们为参加华东区第一届戏曲会演而积极排练。一天,在排练《天仙配》之余,黄梅戏的老演员桂月娥、张胜英、陈凤凰等同志和凤英老师在一起,谈她们各自如何投师学艺如何收徒弟传艺的佳话。无意中谈到了我。凤英老师很认真地说‘小萍,我喜欢你的性格,我要收你为徒弟。’
我当时只是幼稚的含羞微笑,不知如何表示桂月娥同志忙说:‘你这个孬妹儿呀,人家想找师傅还找不到。现在师傅想找你,你还不赶快趴下磕头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房间里顿时热闹非常。我高兴的真想跑过去磕头,可师傅一把拉住了我,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我就开始向她学戏了。1956年,全国戏曲界掀起了名师收徒的热潮,我也在党支部和领导的主持下,投纸立约,举行仪式,正式拜严凤英为师。"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张萍身体不好,严凤英硬把张萍带到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她肝大。不由分说严凤英又将张萍拉到淮上酒家,为她加餐补充营养。在那段困难时期,严凤英经常以各种理由带张萍去加餐。
严凤英演戏非常投入,而且投入方式还是很特别的,这是同行们有目共睹、交口称赞的。1959年她到庐江县汤池去演出,台上演《拉郎配》,下了台后就排《碧玉簪》,背台词,学唱腔。由于经常这样用嗓过度,喉结出血。但她还是吃药、打针后继续演出。有同事跟她开玩笑说:‘你有什么秘诀能记住那么多新老唱词、唱腔的?教教我们怎么样?’严凤英哈哈一笑说,我这人容易兴奋,尤其是演出回来睡不着,躺在床上默戏,我就是利用失眠的时间学戏。
在张萍心中有一件永远不能忘怀的事。
"1978年,组织上为凤英老师昭雪沉冤,召开追悼大会。那天。我和合肥市庐剧团的邱枫林同志相遇,我们在谈到凤英老师的为人时,她问我:‘你的生日九月份,对吗?’ 我暗暗一惊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20岁生日是五八年呢!’
我更吃惊了。因为我从来也没和同志们提过我的生日。后来,还是邱枫林同志告诉我:‘你16岁拜严凤英为师时,严凤英就把你的情况记下了。不仅记得是哪年生的,而且连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班,严老师拉着我说:‘今天是萍儿的生日,你陪我上街买件纪念品给她吧!’她挤出中午休息时间,把合肥几家百货公司跑遍了。九月的秋老虎,使她跑得浑身汗淋淋的,最后才买了一个她欣赏也合乎你脾味的金色的和平鸽小别针送给你了,是不是?’ "听了这话,我激动万分,泪珠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张萍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件小礼物背后还有如此动人的故事,而且是在师傅去世10年之后才得知。
严凤英的最后一个弟子,安庆市黄梅戏二团演员,安庆市政协委员王凤芝说起师傅也是满怀感激之情。
"1962年安庆地委书记把我和另一个唱小生的男演员送到省黄梅戏剧团去拜师。这样我就成为了严凤英老师的学生,在近两个月的学习中,她一面教我演 ‘七仙女’,一面又带我们去上海等地看戏开拓视野。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师傅家里上的第一课。我坐在沙发上她拿糖果招待我,很快进入正题后师傅严肃地对我说:‘你现在既然是我的学生了,就要对你提出要求,要演好戏,就要做一个品艺兼优的好人,主角、配角都一样、都要演,红花还要绿叶扶持。作为艺人首先要注意到这点,我就曾在《春香传》里的一场演出中演过伴舞的群众演员。在江淮大戏院演出时,观众在台上找不到严凤英。就是演这个不起眼的普通少女,我同样认真负责把她演的逼真,又不抢别人的戏。即使有了成就也不应忘了组织的培养,同行的合作。’师傅的这番谆谆教诲我铭记在心终生难忘,我在自己大半辈子的艺术生涯中,都是按照她说的路子去走的。在那次学习的过程中,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日子过得很苦,每天只能吃一点山芋面的黑窝窝头。师傅每个星期天都在家为我们做一点好吃的。虽然与师傅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能与她建立师生关系是我的幸运,更是一种幸福!"
伙伴眼中的伙伴
严凤英的成功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条是与其艺术伙伴们的良好合作分不开的。
时白林是著名黄梅戏作曲家,他与严凤英从 1954年认识合作的第一部戏是《春香传》。安徽的黄梅戏能迅速在全国打开局面,产生广泛影响,与他们后来共同合作完成的《打猪草》、《夫妻观灯》、《天仙配》、《女驸马》两大两小四部戏陆续灌唱片、拍电影在全国放映、发行有着极大关系。时白林(包括与他人合作)的主要作品主要都是与严凤英合作的,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
这次当我提出请时白林先生谈谈严凤英时,这位71岁的老艺术家愣了不到半分钟,即痛哭失声,一开口便是:"凤英啊——"哭的他说不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稳定情绪说起了难得的艺术伙伴严凤英。
"严凤英演戏聪明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我认为最主要的是她的认真勤奋,对艺术有着永不磨灭,锲而不舍的追求,以达到完善的境界。
在方言话剧《丰收之后》中,严凤英一改过去惯演的青衣、花旦,而演起了"老旦"一位北方的老大娘,令人拍案叫绝,她擅于深刻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为塑造好她自己较陌生的北方大娘的形象,她就有意识地找人物模特。她看中了我母亲,一个北方农村的小脚老太太。于是她经常到我家里同我母亲聊天观察,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娘"叫着。
在愉快融洽值得怀念的合作过程中,我同严凤英、王少舫在艺术见解上的不同看法,常常是在经过互相表达各自意见后求大同存小异,各自修正自己的看法。我和严凤英之间争论最多的是乐队位置的摆放上,我们经常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意见不统一,有时几天都不说话。事隔几天后,严凤英和王少舫就会来找我说:"侉子,他妈的,在一起就吵嘴,不在一起就想你。"我说我也是。事过之后我们还是谁也离不开谁,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和情感。"
张萍是严凤英的徒弟,也是她艺术上的合作伙伴,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和师傅一起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天仙配》时发生的一件事,在拍"分别"这一重场戏时,严凤英趁换布景调灯光的空闲,兴致勃勃地与剧组人员打起了扑克牌。著名戏剧大师、导演石挥见状很担心这样玩会影响情绪,就问严凤英等会儿拍戏用不用眼药水,玩兴正浓的严凤英干脆地说:"不用。"等到实拍时,她泪流不止伤心欲绝地表演着"七仙女"与丈夫生离死别肝肠欲断的痛苦心境。一旁的导演石挥和摄制组人员大为惊讶,她怎会有如此大的情绪转换呢?!其实打牌是严凤英的一种特殊的入戏方式,她边打边在酝酿感情,体会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场戏只拍一遍就过了。导演石挥兴奋地对她说:"今晚为你加个菜,辣椒炒肉丝。"这件事一时间成为上影厂广为传扬的美谈。
王兆乾,这位在黄梅戏发展史留下过重重一笔的人,也是严凤英的前夫。当初若不是为黄梅戏、为严凤英艺术魅力所吸引,这位耿直、倔强、个性极强的山东汉子、解放前的大学生是不会随大军南下时留在安徽,而放弃进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的机会。回首从前王兆乾说:"
我跟她的合作非常愉快、顺手,我们合作的第一部戏就是黄梅戏在华东第一炮打响的《柳树井》,当时我作曲。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两个有这种天才、非常聪明的人之一,只要我唱一遍她就会了,悟性极高。她能很快捕捉到生活中一些人的形象,而且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是她很不容易的地方,演《柳树井》的苦媳妇招弟,她在农村找到很多这样的苦媳妇。我们俩很容易的在艺术上达成了默契,在我搞戏剧的漫长历史中,我至今还幻想着再有同有默契的演员合作,但现在除了严凤英之外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今年78岁的乔志良老先生,既是安徽黄梅戏的第一位导演,又是严凤英生前较为重要的艺术伙伴和兄长。
解放初期乔先生和爱人京剧名角刘千金从九江被聘到安庆主演京剧,这当中他开始只听说了严凤英,但其人未见过。演出之余去看黄梅戏,这才知道了严凤英是来自农村民间的艺人,感觉黄梅戏很好听,有了这种感觉也就有了接触,曾唱过京剧的严凤英主动到旅馆看望乔志良,目的是想向他讨教。后来严凤英他们排演田汉的作品《江汉渔歌》特地把乔志良请去帮着排戏。这使他俩在艺术上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严凤英很珍惜这学习机会,处处打听学习。1953年组织上把乔志良从省京剧团调到省黄梅戏剧团改行当导演,帮严凤英排了《兰桥会》、《游春》、《找猪草》、《夫妻观灯》等小戏,她很用功,知道自己进入国营的省剧团而不是过去的小戏班子,对自己要求严格了。她这个人及其思想都有了很大变化,这一阶段是严凤英非常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她刻苦钻研,四处学艺,求知欲极强。
1954年严凤英一度怀孕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省委决定让黄梅戏演台大戏,于是重新改编的《天仙配》的试排工作在安庆展开了,领导决定由乔志良和李力平担任这出戏的导演。同年下半年为能在华东文艺汇演中取得好成绩,省里把严凤英、王少舫召集来加入该剧分别扮演七仙女和董永。严凤英是刚生完孩子不久就参加了这项工作,别人都已排练好了,她是后加入的,一时间有点跟不上。"鹊桥"一场中有个旋转后的反身大"卧鱼"的舞蹈动作,别人一睡就睡下去了,而没有基础的严凤英一睡就摔在地上,当时同事们逗她:"坏了,你这个饺子散馅了。"她没因人家的笑难为情,而是说:"不好再来嘛!"身上摔的青一块、紫一块,乔志良当即指出:"这样不行,你要跟上去啊!你一个礼拜能不能把这个动作完成?"她说:"你放心,你到时候看好了!"严凤英硬是足足苦练一个星期,终于把这个动作圆满完成了,这出戏在华东文艺汇演中又是一炮打响了,并确定将这出戏搬上银幕。拍完电影以后她拜乔志良夫妇为师,他们之间合作了《天仙配》、《女驸马》、《刘三姐》、《党的女儿》、《春香传》、《红色宣传员》。《打金枝》等等大戏,严凤英生前的很多舞台戏都是乔志良导演的。
乔志良对我说严凤英对所有人都是热情、热心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没吃的,剧团里的人都没什么吃的营养不良,病的病,倒的倒,严凤英为此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和关系跑到舒城县武装部找到当时的部长章培禄,请他帮忙现打了一卡车鱼运回合肥,为剧团职工和省文化局食堂职工解决困难,并找来安徽学戏的湖北的黄梅戏剧团和吉林的黄梅戏剧团领导帮着从他们那儿买一些米和大豆。这点反映出她能群众所想,为群众所需,这一点是她的可贵之处。
想到这一切乔先生深情地说:"我很喜欢严凤英这个人,我曾经讲我真爱她,我不是爱她漂亮的面孔,而是爱她能够对待艺术的认真严肃、虚心好学的态度".
朋友眼中的朋友
爱交朋友,广交朋友是严凤英的一大特点,在她众多朋友中,著名作家鲁彦周、张嘉夫妇可以说是严凤英的挚交。
在病房里刚动完手术不久的张嘉老师谈起好朋友严凤英很是动情,搞得我很紧张,因为我知道哭和笑对手术后的人可没好处。张嘉不顾这些说过去的事。严凤英曾请她去家中吃鸭子,从拔毛到烧好全由严凤英一个人包了,忙活半天把鸭子端上桌后,她就抱怨一些人太不像话,太让她失望。张嘉问她怎么回事,严凤英说在这之前也请别人吃过鸭子,可别人根本未领她劳累半天的情,出去在外面却说吃她的应该,谁让她有钱呢!不吃白不吃。搞得严凤英很不高兴,原因是她一直把别人当成了好朋友。
在严凤英是否有钱的问题上鲁彦周夫妇挺有发言权,他们知道严凤英在金钱上一点不小气,她能帮助过去有困难的朋友接济团里经济条件差的同事。在那些年里,搞募捐,买"爱国公债"她总是带头。在三年困难时期,党中央决心"即无外债,又无内债",把公债全部退还人民。这时严凤英手中有了一些钱。又逢上停止修盖楼堂馆所。安徽唯一的一座新宾馆下马,家具要处理。她为了减轻国家困难就认购了一套家具。但钱不够,她就跑到鲁彦周家找他们借钱去买。一下子把鲁彦周搞愣住了,反问她,你的钱都哪去了?当时她虽有250多块钱的高工资,但也架不住帮这个给3O,帮那个送50,她也从不去存钱。严凤英至死都未将买家具的钱还完。到现在她家还在使用着那套老家具。
严凤英为开拓戏路,在她各方面都很红火的时候找到鲁彦周,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你给我写一个剧本。"他大吃一惊,说不懂黄梅戏写不来!"你会写出来的!"严凤英固执地说。逼得鲁彦周没办法只好答应,并按照她的要求写一部现代戏。这就是《王金凤》,鲁彦周将这部戏又改成由张瑞芳主演的电影《凤凰之歌》,成为当年上座率最高的农村片。
躺在病榻上的张嘉忘不了,她最后一次看到严凤英的情景,那是她在团里被批斗时,她头发散乱,反穿着一件军大衣,张嘉只能站在远处眺望着这位受难的好友,在心中为她默默祈祷。说这话时张嘉眼睛湿润了,久久凝视着阳光灿烂的窗外。
鲁彦周在他为怀念严凤英去世19周年时所写的散文《光点》中这样写道:
"一九六四年,你谈起你想主演一部电影是一部故事片,而不是戏曲片,你要我给你写电影剧本,就用你自己的经历,你就演你自己。
那是一个早春寒冷的天气,你低声诉说着你的身世,你的遭遇,和你追求艺术的心,你说得很坦白、很客观,没有隐瞒没有粉饰,你说得很多很多,我时而感到身上阵阵发冷,时而又觉得心里发热,我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雪花,我的眼睛湿润了:未来的银幕形象,一个坚强的艺术追求者的形象,经过你的叙述自自然然地在我心中形成了,这个形象来自人民而又为了人民,历经苦难,永不衰竭,她已经远不止是一个艺人的形象了!
‘能写吗?’你低声问我。
‘当然能!’
‘我相信你能写好,你别藏假,我要真实。’
你说着又满怀信心地微笑,‘ 这是第一部,第二部就该跳出我自己了。我还想演好革命家,你也不妨先想想,暂时别和人说,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协定,好吗?’
啊!秘密协定,它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协定了!当我还没有来得及动笔的时候,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就开始了,第二年一场风暴就降临中国大地,而你也在这场风暴中被卷走了。"
儿子眼中的母亲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亲在经历阵痛折磨之后因而对亲生骨肉都是倍加呵护、疼爱,孩子的回报往往也由此而来。这份原本正常的人间亲情,但对于44岁的王小亚来说是何等可贵与难得啊!
在安庆安徽省黄梅戏学校门口首次与王小亚见面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和嘴特别像严凤英,而后又有人告诉我王小亚的神情和待人的热心都极似他的母亲。在宜城还略有些寒意的春夜中,小亚说起了他眼中的母亲。
"我母亲去世时我才14岁,我和弟弟小英从幼儿园到上学都住校,同妈妈接触不是很多,我母亲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从小不让我们乱花钱,尽管那时我们家境还比较宽裕,只要我们需要可以跟她讲,哪怕贵一点,她都去帮我们买,而不让我们自己沾钱边。不许我们在学校里有某种优越感,不许我们说我们是谁的孩子,要求我们学习一定要好,她希望我们搞好学习,今后能成为:‘能对国家有一定贡献的勤务员。’小时候母亲常对我们讲这个话。我小学时参加了无线电学习班,我母亲特别高兴支持我,需要无线电器材她帮我买材料。跟同学交往中,她一定要我们多和普通的孩子多在一起玩,因为我们学校干部子弟比较多,平时放假时多和院子里的孩子在一起。记得我9岁那年说了一次谎,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掉眼泪。当时学校中秋节发月饼,我把月饼送人了,回家就说我自己把月饼给吃了。母亲不太相信,她调查清楚后把我叫过去问我,月饼究竟到哪去了?我还是坚持说我把月饼吃了,母亲流着泪告诉我你不应该说假话,你送给谁就送给谁了,孩子不应该跟大人说谎话,在这以后我再也没撒过谎。平时我们犯错误还挨过打,可那次她没有打我,而是耐心地说服教育,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这件事。有些不相识的观众到我们家来,我母亲都热情招待,从来没有一点架子,小时候我跟她去安庆,她在安庆街上一走,只要有人看见她了,都要跑回来再看一眼,而她总是冲他们微笑。她带我到安庆一家商场时马上就有很多人围过来,她主动去跟观众。跟营业员握手。作为母亲她对我们经常就跟一个大人谈心一样,从不摆什么架子。
小时候看妈妈的戏不多,一般也只有内部彩排时才能看到一些,正规演出我母亲也不给我们去。更多的还是从电影上看到的, 1964年初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母亲开车把我和王少舫的儿子一起接到解放电影院看电影《牛郎织女》的首映式,这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在家里我们和妈妈说话的时候不是很多,她事多很忙,见面机会不多。我记得在我们睡着的时候,晚上她从外面演出回来以后,轻轻地在我们脸上亲一下,有两次我还醒了。她对我们好一般不放在脸上,内心里很喜爱我们。我妈妈喜欢下象棋,星期六我写完作业以后,她经常要我和她一起下象棋。有时我和爸爸妈妈我们三个人打扑克"上游",我老打不好,我妈妈还经常从桌子下面把大、小王悄悄塞给我,想起来很有乐趣,假日里领着我们一家去公园玩玩。
我记得还有这样一桩事,在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照相,妈妈让我笑,可她平时管我比较严,面对她我笑不出来,对妈妈我们哥俩又爱又敬畏,那张照片效果可想而知。为这事我妈还揍了我一下,说我好象不懂得表演,缺乏表演天才,没有吸收她的表演细胞。我爸爸对妈妈说:"你要开导,要哄着他才行啊!"爸爸上街给我买了一个小火车,又把我拖回照相馆,我爸爸让我妈妈暂时离开一下,他来哄我:"你笑的时候最好看的是你的小酒窝,你抿着嘴笑,小酒窝就出来了。"这张似笑非笑的照片后来被放进了一本画册上,在安庆的照相馆里一下子挂了很多年,拍照时候妈妈躲在一旁偷看。通过这个小事可以看出,我妈妈那时估计可能是想让我学表演接她的班,上学以后她又希望我们多学文化,我们比较遗憾是住校时间太长,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少,我弟弟和妈妈的接触就更少了。"
丈夫眼中的妻子
严凤英的情感世界是丰富的也是曲折的,有幸福、也有痛苦,更有着某种无奈。所以这方面一直是人们关注、谈论最多的一个焦点。
王兆乾这位当年接管安庆文艺工作的部队南下干部,至今他仍清晰地记着第一次见到严凤英的情景,50年代初期,那是在他以军管干部的身份主持召开第一次安庆旧艺人座谈会上。当旧艺人们都到齐后,他从外面走进屋内,在刚落座的一刹那,突然被对面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所吸引,定神一看是严凤英。但当时王兆乾对严凤英的印象差极了,她的穿着打扮都不属于无产阶级。自己是革命军人,是来改造他们的。他一再叮嘱自己不能为此乱了方寸,不能被糖衣炮弹所打倒。王兆乾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被"打"倒了,而且是那样的心甘情愿。
王兆乾因工作关系对严凤英的帮助教育比较多,加之他也进行黄梅戏音乐的创作、改革工作,他们的接触也就更多了。严凤英是旧艺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因为她对旧社会充满了刻骨仇恨。当严凤英他们在建国后第一次将黄梅戏这个地方小戏带到上海,并在那里引起轰动,让安徽文艺界振奋不已。严凤英他们载誉从上海坐船回到安庆,在码头上受到热烈欢迎。王兆乾站在欢迎队伍的前列。当晚他俩在码头附近的小酒店里喝起了接风酒,从傍晚时分一直喝到当时的灯火管制时间的到来。那天晚上他俩有说不完的话,说着上海的见闻,说着安徽的反映,说着他们彼此过去的经历,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喝完了两瓶白酒。他们尽兴地说着笑着,此刻他们已不再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对象,两颗心靠得越来越近。江风席席,吹拂着他们滚烫的面容,滚烫的心。站在严凤英老宅的台阶下,王兆乾向她道别,突然台阶上的严凤英一转身给了王兆乾一个终生难忘的吻。这一吻使得王兆乾的生命中有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经南京军区领导批准,他们俩结合了。严凤英之所以看中王兆乾,很重要的一条是他有文化,而对好学的严凤英来说无疑是最为需要的。一度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要调他们二人过去,严凤英因无法割舍黄梅戏而婉拒好意,王兆乾也因严凤英选择了留下。这一留就是半个世纪。相爱是甜蜜的,分手则是痛苦而无奈的。1953年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在南京演出,住在夫子庙附近。南京是严凤英解放初期的落难之地,在那她被迫沦为歌女,是当地的一个姓甘的富家子弟救了她,并与她真心相爱。后因要求进步的严凤英思想发生了变化,选择了为新中国、新社会的文化工作效力,而与对方告别。到了南京后,极重感情的严凤英利用演出间隙去看望了甘家的人。年轻气盛的王兆乾知道后非常恼火,当众打了严凤英一耳光。自尊心极强的她痛不欲生,甚至将携带的被子都扔进了秦淮河中……
很多年之后王兆乾都很为当初的年轻气盛的鲁莽行为而后悔。分手归分手,他们依然还是朋友,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王小亚。严凤英在自杀前曾给王兆乾去过一封信,至于内容他始终不愿透露。30多年来王兆乾一直小心仔细的收藏着那封不知其详的信。
69岁王冠亚在严凤英去世后的3O年中孤单一人,家中的摆设近乎是原样。如果说变化就是屋里添置了一台电脑。老友们不解地问过他为何不续弦再婚,也好老了能有个伴。王冠亚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主要是现在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象严凤英那样的人了。"
"我就是看了她的《游春》爱上了黄梅戏,我认为这是地最迷人的一出戏,严凤英的"菩萨调"叫你在美的享受里,体会到安庆农村山民们的智慧和幽默,使你发出会心的微笑。
1956年我从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转业时,就选择了回安徽搞黄梅戏。不久我们进行了第一次合作,那是为了参加安徽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我们排鲁彦周的《王金凤》,她主演,我导演。共同的合作使我们产生感情,感到很快活,感到志同道合的乐趣。共同的语言多了,鲁彦周和他爱人张嘉讲:"纸糊灯笼给他们戳戳通吧!"于是很自然地从友谊发展成为爱情,她爱得勇敢,正像七仙女对董永的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什么门当户对,什么聘礼嫁妆,一切爱情之外的东西,一概在所不计。
1956年9月结婚,1957年我们双双差点被打成右派,1958年我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去了。
在我下放农场时,好多好心的同志劝她抓紧大好时机,和我划清界线,离婚。那时她才28岁,追逐爱慕她的人那么多,个个条件比我好,何愁没有幸福前程?然而她宁愿随我到农场劳动,也不离婚。这在当时是极端错误和落后的。她一个带着两个孩子,抚养着我的老母,坚持着等我回来!我们几乎是两天一封信,通过鱼雁传递爱情。可惜这些信在"文革"中都被毁了,否则可以编成一本极有魅力的《两地书》。
我在农场染上了血吸虫病,她频频来信安慰我,寄高糖、高蛋白的药物来给我补养,甚至决心抛弃一切身外之物,到农场和我一起生活。
这时,她演的《女驸马》拍了电影。她饰冯素珍,为救丈夫出冤狱,她女扮男装远离家门,甚至闯进公主的深宫,冒杀头的危险,最后感动了公主,说服了皇帝,救出了亲人。严凤英的冯素珍不象是表演,而是自己真实感情的流露。冯素珍能做的,严凤英都能做到,所以她演来信念极强,理直气壮,感情真挚,自然可信。我觉得冯素珍就是严凤英,严凤英就是冯素珍,演员和角色很难分开了!
文革中我们夫妻俩一起挨斗逃跑,我帮她写检查,她帮我回忆问题。我们俩曾一起跑到北京躲起来,到处打听消息。有些材料都是她口述我记录,从笔迹上看有些是我写的。就在她给我遗书中还特别叮嘱我:‘你胆子要大一点,现在他们就是欺负老实人、软弱的人,你要跟他们斗,两个孩子交给你了,你要带着他们好好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我有些衣料转移到一位姓王的大姐家去了,以后把它拿回来给小孩子改一改做衣服穿。’凤英的艺术,正处在黄金期,她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这张似笑非笑的照片后来被放进了一本画册上,在安庆的照相馆里一下子挂了很多年,拍照时候妈妈躲在一旁偷看。通过这个小事可以看出,我妈妈那时估计可能是想让我学表演接她的班,上学以后她又希望我们多学文化,我们比较遗憾是住校时间太长,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少,我弟弟和妈妈的接触就更少了。"
花正红时寒风起
三年日月浓如酒,
乡中人好水也甜。
我只说永作春蚕把丝吐尽
一生终老在人间
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
再要回头难上难……
——《牛郎织女》织女唱段
在采访过程中,这是一段总被几位被采访的老艺术家们提起的唱段,而且都是那样的充满深情。我在听了严凤英的原唱录音后,心也被这段绝唱深深触动,也许这就是天意,高度概括总结了严凤英短暂的生命历程,成了她悲惨的人生结局的真实写照。不知1968年4月7日深夜,她在准备仙游天国的时候,可曾在心里默唱起这一曲人间悲歌,一曲发自她心底的最后呐喊呢!
由这段唱不由得让我联想起另几位在文革中含冤离世的艺术家,上官云珠在跳楼前的心态被当时在场的人描绘成了,与她在《早春二月》里饰演的农村大嫂的自杀惊人相似;老舍先生凄然长坐太平湖旁的神情,与他在《四世同堂》里即将走向绝路的祁老爷是何等相似啊?!仿佛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安徽著名剧作家金芝先生,这位当年的见证人为我释疑。
"我同严凤英合作比较密切的大戏就是1963年创作的《牛郎织女》,当时编剧有陆洪非、我、完艺舟、岑范,我们的合作分工是完艺舟写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由陆洪非执笔,第三部分由我来完成的,后来又经过了一些相互的修改补充,我们这个戏有个惯例,所有的唱段不单独署名,要署名四个人全上,因此对外不多说,以后的出版物、音像制品都是这样做的。
我觉得严凤英这个人有个很大特点,这个人一旦进入到艺术创作状态,就把其它一切东西都抛开。那次为了体验人间以外虚无飘渺的生活,1963年3月初我们就上了黄山。上黄山时天很冷,她直接上到了山顶,我们就在山下酝酿创作,她做为演员很认真地参与到前期创作中,与我们一起研究、讨论。后来我们又上了九华山,这前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两地转悠,编剧、导演、作曲、主要演员都在讨论剧本,她一方面熟悉剧情,一方面以自己的感受有时也谈出了一些很好的意见。这是那次合作中很突出的一个印象。在剧本讨论阶段,窗外桃花峰的桃花一层一层开,不断变化,与我们剧本一步步趋向成熟几乎是问步的,在我们告别黄山时桃花峰的桃花已开满坡了。严凤英从山上拍下来的照片冰棱子都很长很长。去九华山我们一起跑到当时尚未开放的天台上,很有趣的是送我们上山的小尼姑认出是严凤英,她也跟着唱黄梅戏。严凤英在艺术创作上还有一个特色。最值得现在演员珍惜和学习的,那就是她的生命在舞台上,她演戏从不感到疲惫,从不为演出讲什么价钱,创作很投入。她虽说38岁死的,可她演出的剧目创作的角色有那么多,她愿意探索和实践,她演过方言话剧《丰收之后》。她从神仙到古代的人,到现代的人,到不是黄梅戏舞台上的人她都乐意去塑造,乐意去探索,她能够体贴合作者们(包括幕后的工作人员),这就是严凤英能够成为优秀艺术家主要的几个方面。
《牛郎织女》当时我们都是想从人物出发,写"牛郎与织女"的分别,要有别于《天仙配》的那种写法了,从一个新的角度去创作,所以我们在唱词中表现着一种反差很大的情绪"花正红时寒风起——"这段唱词我是顺着人物情绪来写的,人物情感达到了这个份上,写的时候我没有很特别的去思考它。这个影片 1963年底拍成后不久很快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1964年初在合肥为省内文艺界放了一场,后来又在黄山放给越南胡志明主席看了一下,随后这部影片就进了仓库,被禁烟了十四年。所以我这部影片之后与严凤英之间以后的交流就没有了。
我在写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牛郎织女》影片"花正红时寒风起"的唱词高度浓缩了严凤英的一生,还应该说我们当时浓缩的是织女,但是没想到织女的命运会在严凤英身上同时出现了,这是后来搞电视剧《严凤英》的艺术家们他们很敏锐地把这段唱词揉进去了,真可谓戏剧人生,人生戏剧啊!这不可能是我们能有什么预示,这种不是历史的绝对相似,而是历史的某种意义的重复,这是必然的现象。
作为编剧金芝先生没有跟完全程,在进入影片录音、拍摄阶段,最为了解情况的著名黄梅戏作曲方绍墀先生是其中之一。于是我追踪的电话打到了南京方先生儿子的家中。方先生详细介绍了当时的情况,并在电话那头边说边唱。
"我和严凤英合作了很多出戏,我觉得她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合作起来很愉快,总是感觉到激情能发挥出来。
1963年3月我刚好到北京看了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红色宣传员》回到合肥。就接到通知让我到上海参加《牛郎织女》一片的音乐创作。当时是我与时白林合作,他写前半部,我写后半部的影片音乐。从4月份到上海整个夏天都是在那儿度过的。
录"牛郎织女"后半部音乐、唱段的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在看了"花正红时寒风起"的唱词后就差点哭了,对那段词有些冲动特别有感情。当我在与严凤英的不断交流中,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她也感觉那段特别好,而且对我说:"你可要好好写"啊!"我用了一天时间全身心投入其中把曲子写好了,并哼唱给严凤英听,她听了认为很好,并当即指出"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一句的哭腔短了,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表达织女的悲伤情绪,她建议我将这个地方能否再伸展一下,并唱了很多种哭腔给我听,让我重新把"哭板"再丰富一下。我答应采纳她的意见去修改,仅这一点"哭板"前后修改了三次之多。
录音那天我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录音棚监听室与导演岑范在一起,她那天唱的特别好,情感特别投入,当时除了上影厂外,中国唱片社上海分社也架了机器同时录,由于严凤英特别动情地唱,那种如泣如诉,撕心裂肺的唱在音乐中大起大落,搞得两边的录音师和工作人员哭的都差点无法继承操作设备了。刚一结束我就和导演岑范从二楼监听室下来,导演按惯例征求大家意见,乐队指挥时白林和乐队同志都说:"太好了!太好!"这时严凤英含着泪走过来问我:"怎么样啊?"我上前激动地拥抱着她说:"太好了!太好了!"话没说完我自己就哭了。这部影片拍成至今35年已过去了,但那时的一幕幕都还在眼前,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严凤英那时的一举一动,跟江苏作家顾尔谭多次谈过,我们俩人都觉得,她对这段唱特别投入、特别有感情,这种状态是在我们过去的合作中少见的,似乎那时她就有了某种预感。严凤英是用她心弦流出的神韵唱出了黄梅,也唱出了她值得骄傲而又令人惋惜的人生。"
惊梦之夜
1987年4月 9日,在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安徽省文化厅党组、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党支部领导的"严凤英专案小组"下的结论中,有这样一段内容。
"一九六七年江青对安徽的所谓"九·五指示"下达后,对严凤英同志的斗争加剧了,剧团内出现了"追打严凤英联络站"造反组织,于同年底召开了社会性的斗严大会,披露出她的历史和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尤其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一日,合肥地区文艺界召开了向文艺界阶级敌人发起全面进攻的誓师大会,五日,《红安徽》报应声抛出"向文艺界的阶级敌人发起猛攻"的社论,点名说严凤英同志一九六五年北京京剧会演(实际是一九六四年)在北京"疯狂围攻"所谓江青的革命现代戏《智取威虎山》,危言耸听地声称"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紧接着,省艺校造反组织在剧团军代表和大联委的配合下,对严凤英同志进行了提审逼供,责令交待‘围攻"罪行;与此同时,群众贴出了反严凤英同志的大标语和揭发性的大字报。在这种政治迫害下,严凤英同志有口难辨,即于四月七日夜含恨服毒。"
那个年代的夜晚,在人们的记忆中多半都是恐怖的。作家白榕先生说,那时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大院内会经常发生半夜造反派排着队远远地喊着口号,唱着造反歌,大院里敲钟集合事情。我记得批斗严凤英的那一夜就是非常恐怖的,那时我是外单位人住在那个大院里,那天晚上造反派耀武扬威地搭台把黄梅戏剧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全部集中起来跪在院子里,点起汽灯大喊口号,他们连重病在身的老艺人丁老六也不放过,把他从床上拖下来,用藤椅把他抬出来接受批斗。那天的场面特别大,因为四面八方的普通老百姓都涌来看,他们来看不是对严凤英本人有什么刻骨仇恨,也不是看热闹,而是来看看她的风采,因为过去只在舞台和银幕上见过她,所以来看一看这位一代名伶,而她当时被揪着头发,头被压得很低,他们喊着口号一样一样的问她,她硬是一声不吭,那种感觉极象她过去演的《江姐》就义前的场面,那天晚上斗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
回头不见亲人面
点点血泪洒人间……
1968年4月7日下午严凤英外出找人为她出来作证,结果使她寒透了心,在她对人世绝望之际,还没有忘记去给团里经济困难的职工偷偷送上最后一点温暖,拿出了她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
当我问起4月7日那个惊梦之夜时,王冠亚拿出严凤英当时交待材料绝笔的最后一页给我看:"在北京我上市场买东西一次,参加代表团讨论一次,讨论内容是谈《李双双》……"
"这是严凤英临死前没有写完的交待材料。1968年4月 6日,星期六。艺校的造反派逼严凤英交待揭发1964年安徽省进京代表团观看江青革命样板戏(现代戏汇演),他们是怎样进攻江青的,代表团团长是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老诗人徐味。4月5日《红安徽》报发表造反派的社论,上面点了很多人名,主要是多次点了严凤英同志的名字,说他们在北京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期问疯狂反对江青的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这是个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
4月6日艺校造反派就单独提审严凤英,让她检举揭发五个问题,其中是和代表团团长徐味有什么活动。星期—一上班我们就要来,你就要把认罪书和检举交待材料交给我们,不许丝毫的迟误,不许丝毫的隐瞒,否则就砸烂你的狗头,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于是她从4月6日下午写起,她说我什么时侯反对过江青,我不知道啊?!她就跟我商量,我劝她你又不是代表团的不用怕他们。她说不怕?可他们4月8日就要来砸烂我的狗头啊!她在材料中这样写道:"这几天中没有和安徽代表团,特别是和徐味没有什么接触"这是交待材料的最后一句话。
1997年王冠亚同徐味说,严凤英死了快3O年了,她有个绝笔就落在了你头上。他听后大为惊讶,问怎么回事?他将复印件给他看了一下。至死她都不愿出卖良心、出卖朋友,徐味看了信后大哭了半天,边哭边说:"凤英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要你揭发我,你就揭发我,随便编个什么,出卖我都行嘛,干嘛不出卖我呢?!你只要能活着,讲我什么东西都行嘛,那个年头你不说假话,你就活不成呀,你怎么就这么傻呢?"这位古稀老人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看到遗书后,我赶紧去找姓刘的军代表,隔着门跟他讲严凤英同志出事情了,我请他赶紧打电话找部队医院,当时院子里唯—一部电话就在他刘XX的床上,他把它当成了军用机要电话,他非但不打反而带着一伙人在严凤英床前批斗她,不让三名医生进屋抢救严凤英,他们还在审严凤英说:"你是演员你会表演,你不要再表演了!"严凤英那时已无力软瘫在那儿了,屋外的三名医生见状急了,巫医生对我说:"看这个样子他们是不会去找救护车来救了,你赶紧去找一个板车来拉。"当我去剧团舞美组去搞板车时,找到他们跟他们说严凤英出事了要借板车用一下,那人阴阳怪气地说:"没有啊,现在没有啊!"他有车不愿借用。我就到徽剧团借的板车,
带着两个儿子拉车,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年轻的军代表张贤春以及两个造反派,一起往安医门诊部去跑。可到那之后医生则说他们那儿条件不行,必须要到住院部。到了住院部我又把她抱到三楼内科。天色很晚了,走廊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因出门太匆忙,我一分钱也没带,还是张贤春代垫的挂号费。医生问怎么回事?同去的造反派对医生说是严凤英,她是现行反革命自绝于人民,一下子医生不敢抢救了,让穿着衬衣的严凤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等那个造反派走了之后,我就求那个护士说:"能不能找个垫子给她垫地下",护士长偷偷地说:"好,好".她是女同志也看过严凤英的戏,心里很同情她,表面上不敢讲。后来在我的肯求下,她又帮忙找一个靠门外的空床上,两个20多岁的小伙子做为值班医生来抢救,给她作人工呼吸,有一个老医生身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在门外扫地不时往里看。在里面的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瞎忙,其中一个说我去想办法去。
等他回来严凤英已经就不行了,早晨6点严凤英停止了心跳。我赶紧给刘打了个电话,刘问我你可有什么要求啊?我说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放下了电话。从电话中我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声音,他们正在忙着召开严凤英自绝于人民的控诉会,我人还没从医院回来,造反派将大标语已写完贴好了,并在长江饭店对面贴出大幅标语"严重现行反革命分子严凤英反对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
在严凤英死后他们将我父母赶出了我们家,家中只剩下我和两个孩子,我又被赶到鬼棚里,大孩子小亚这个小哥哥带着上小学的弟弟相依为命成了孤儿一样,饭没人管,衣服没人洗,只能在社会上混。我妹妹也因此受到牵连,从总机房调到托儿所给小孩洗尿片,后来又调去卤碱包药,10月因药物中毒得败血症死了,我父亲从监狱里放出来后,靠我妹妹和我给他点钱生活,面对媳妇和女儿的死,一个儿子带两个孙子,这日子怎么办?老人家受不了这种打击,忧郁中因高血压在69年12月去世了。两年家中死了3位亲人。从此我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一起生活,生活压力、思想压力都很大,我还没有平反。
在严凤英去世一周年时,造反派们还在逼我交待严凤英参加"5.16"反革命组织的问题,当时文化厅只有我这一个"鬼"没有解放了。"
别时娇儿梦正甜
只流泪水未留言……
王小亚说, 1968年4月7日在我们记忆中,那天晚上我母亲从外面回来了情绪不好,我和弟弟跟往常一样赶紧洗脸洗脚后就上床睡觉去了。我们当时小也没看出来有什么预兆,那天晚上我想妈妈肯定会来到我们房间凝视着她的两个熟睡的儿子,也许又和往常她演出归来一样在我们的小脸上轻轻吻着,妈妈那时的心境我们无法体会,但作为母亲她是很难割舍下两个亲骨肉的,她以为这样一走就不会连累我们了。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那天就只知道《红安徽》报上铺天盖地的文章来了。我父亲帮着母亲努力回忆那些事情,我母亲临时出去找当时与她一同去北京的人出来作证,他们也都自身难保。回答都是"记不得了。" 或是"当时我好象不在场。"
我母亲很心寒,晚上回来,她的情绪也变得特别糟。半夜时妈妈出事后,爸爸赶紧把我们兄弟俩叫起来,很焦急又严肃地说:"你们赶快去看好你妈妈。"他就下楼找人去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哥俩扒在妈妈身边,看着面色苍白的妈妈。那时还神智清醒的妈妈对我说:"你们要听爸爸的话,你要带好弟弟,你们要谨防政治扒手".这是妈妈生前留给我和弟弟最后的嘱咐,当时我还听不懂什么是"政治扒手".听了这话我只是冲着妈妈直点头,等爸爸回来,我把这话学给了爸爸听。看着那个情况搞不清怎么回事,只知道情况很紧急。以后军代表到了又把我们赶到外面去了,屋里军代表还在带人审问着什么,等母亲从里面抬出来时人都已昏迷了。去医院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在病房外面我和弟弟站在那儿等着,我还和一个年轻医生一起去取洗胃的用具,那个医生不紧不慢,走到楼梯口还和护士聊天:"你知道那是谁吗?是严凤英。"我催他快点要救人啊。那时我已经知道母亲吃了安眠药,等东西拿回来人已经不行了。妈妈在4月8日早晨6点去世了。宣布这个消息时我和弟弟在外面,爸爸眼睛直勾勾地从里面出来,我们心里有了一种不祥之感,爸爸对我们讲了一句:"你妈妈已经走了。"我们都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哭,我看了一脸茫然的弟弟。一切来得大突然,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感觉这一切象做梦一样,直到妈妈被推到太平间看见妈妈时,我们才哭起来,一声声呼唤着:"妈妈——妈妈!"那时我14岁,弟弟小英才11岁呀!过了两天,爸爸领着我们和两位妈妈生前的师兄弟一起拉着板车去火葬厂。爸爸捧着妈妈的骨灰盒带着我们一起回家时,记得那段路走的很远、很久……"
严凤英的去世,离她38周岁生日仅差5天。
未完的结局
然而就在严凤英含冤辞世当天,在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为了搞清她的死因,将她的遗体进行了解剖,因为关于严凤英之死社会上传闻很多,而且被传得很邪乎,讲她肚里有发报机,有特务的密信。
据说,当严凤英的遗体被解剖开一看,发现她的五脏都已下垂,这显然是长期疲劳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恢复所致。再一看她已胃出血,从中他们找到了很多片尚未完全溶化的安眠药片,这些安眠药都是严凤英过去长期服用积余下来的。由于遗体要火化,为了阶级斗争的需要,他们将严凤英的五脏全部扒了下来。当时执行这一任务的医生们迫于政治压力才很不情愿的拿起手术刀,出于对她的喜爱医生们甚至还想解剖开严凤英的声带,研究一下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她能唱的那么好听?缝合时为了撑起严凤英的腹部,他们将一些棉花、杂草塞了进去。后来严凤英的肾脏等器官制成标本,过了一些年后这些器官都被处理掉了。
当王冠亚和严凤英的师兄弟查瑞和、胡根杰准备送严凤英遗体去火葬厂时,他们在太平间里见到的她是散乱的头发、不整的衣着,就连脚上的鞋和袜子都没有了。他们抬严凤英时被她突然弯曲的遗体绊的踉跄了一下,他们原来以为死人是沉重僵硬的,没想到严凤英却是个例外,她被掏空的腹腔使她无法象其他亡者那样僵直了。
刘 XX ,当年的那个广大军代表中的败类,在很多人印象中,他是小个子,颧骨突出,相貌与人品一样卑鄙丑陋的四川人,从一名部队电影放映员混成俱乐部主任,这个没文化的魔鬼当上驻省黄梅戏剧团的军代表,疯狂地残害艺术,残害艺术工作者们。在严凤英遗体被解剖之后,刘XX 非常得意地跟人们讲:"我没看过严凤英的戏,也没看过严凤英的电影,这一下我可看到她的原型了。"他的话听得人毛骨惊然。
就是这样一个本应被推上审判台绳之以法的魔鬼,却至今还逍遥法外。当年在他离开省黄梅戏剧团被调往别处时,他一个人拉着装有行装的板车去时,被团里乐队的一位老同志遇见了,说应该要"欢送"刘XX ,于是这位老问志拿出小锣敲着舞台上小丑表演时的锣鼓点,为灰溜溜而去的刘XX 送行。还有人说前些年在贵州省某地见到过他。
如果此人能活到今天也应7O多岁了,不知他和他的那群魔鬼伙伴们的良心是否会到谴责,是否会为当年丧尽天良的丑恶行径而寝食不安恶梦缠身呢?他们即使是死了下了地狱也不会被饶恕,因为在这世上善恶终有报,对昨天和今天的人来说都一样。
思念到永远
象江河淘洗泥沙,留在心中的是金子般的思念;象种子撒进大地,这思念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严凤英的音容笑貌在人们思念的记忆中重现,也在这反复重现的记忆中成为永恒……
时白林忘不了1968年4月 8日的那个上午,一清早造反派们突然将他和"鬼棚"里的众"鬼友"从关押他们的布景车间叫出去。一见那阵势似乎很紧张,他以为又要被罚跪了。可他们高声说的一句"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严凤英自绝于人民了……"他脑袋猛然"轰"的一下,感觉非常意外,因为4月6日军代表说严凤英反对江青的样板戏把她拉出去审讯了。怎么会就连声招呼也没打,丢下老伙伴就悄然走了呢?造反派的高声叫嚷他几乎都没听见。"时白林,你哭什么?"一个声音尖厉地高叫着。愣神间他连忙掩饰说:"我没哭啊?"可泪水已分明将干裂的土地打湿了一片……
又一个10年过去了,1978年已担任省黄梅戏剧团团长、党支部书记的他在结束"说清楚"工作后,坚决要求离开剧团去省艺研所工作。临走前他抱着整理出的严凤英遗物大哭了一场,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杰出的人才了。
在他的眼中,严凤英是一个受人民非常爱戴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她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特别是黄梅戏的发展史中她是个了不起的里程碑式的人物。说她是一代宗师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严凤英用她一生的心和体共同塑造了她短暂的人生,她的38年活得很充实,活得很坎坷,活得令人极既敬佩又同情,严凤英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艺术家。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为她写过诗,写过纪念文章。他和爱人、老一辈黄梅戏演员丁俊美经常梦见严凤英,他曾惊讶地在梦中问她,你不是死了吗?反反复复地经常梦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甚至连她曾住过的几个地方都常在梦中出现。
同样性质的梦,田玉莲有过,张萍有过,王凤枝和王小亚都有过。
田玉莲说:"我梦见自己和师傅在一起拍摄电影《女驸马》,一起漫步在热闹繁华的上海滩。"
王凤枝说:"我梦见她好象死后还在唱戏。"
王小亚说:"在我20岁左右的时候,有几次梦见妈妈特别真切,感觉我妈妈还在,醒来后让我怅然若失……"
张萍说:"我常为惊讶她没死,而从梦中惊醒。"听到噩耗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之所以不相信是因为在文革之初,她们几位女同志得知京剧名伶言慧珠悬梁自尽的消息后,张萍曾当众对严凤英说过:"师傅,管他们怎么斗你,千万可莫走这条路啊!"她抽着烟笑着回答说:"哎哟!我怎么会走那个路啊!"在张萍的印象中性格大大咧咧的她不至于走绝路。
这种感觉她的伙伴、徒弟们有、她的朋友也同样有。
著名作家鲁彦周、张嘉夫妇忘不了1968年的3月。鲁彦周曾这样写道:
"‘你好吗?’"你问我。
我摇摇头,你打量我,你泪光莹然,然而你的脸上却闪现
着阳光,你笑了,你说:
‘他们开始整你了!’
‘嗯!’
‘不要这样!不就是那一套?我都经过了!你看你,不要这样,不要让人感觉你已经垮了。你可别往绝处想!’你的表情变化迅速,你忽然变得严肃认真,几乎是警告,‘要挺住不会太久的,日子长着呢!"’
这是鲁彦周与严凤英在省立医院看病时偶然相遇的对话,鲁彦周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好友间的最后一面。
病榻上的张嘉忘不了,也就在那年3月,严凤英领着小儿子小英到省文联附近的小吃部买蛋饼未带粮票,张嘉闻听后放下电话就出了门。严凤英未去文联院内鲁彦周的家,是怕连累了朋友,她拉着张嘉悄声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老鲁,告诉老鲁碰到什么情况都千万别想不开,一定要坚持住啊!"
鲁彦周夫妇怎么也没想到,安慰。鼓励别人的人,她自己却在一个月后走上了不归路。
"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是绝顶的聪明,她文化水平不高,但吸收东西的悟性极高,对艺术的感觉特好、特棒,她的戏演出来,别人可以模仿她的唱腔,但那个味道。风度、份量到现在为止别人都赶不上她。反正我觉得严凤英不该死,她的死是黄梅戏的巨大损失,是我们安徽文艺界的巨大损失,她是个非同一般的艺术家,不是我因问她有私交才说这个话,我是公平地从艺术界的角度来说的。全国的著名演员我认识不少,但象她这样的人不是很多。"鲁彦周如是说。
象鲁彦周这样的老友想老友属情理之中,而那些一面之交,甚至同她生前一句话未说过的朋友,他们思念她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著名词作家方君默忘不了,6O年代他做为《安徽日报》编辑上门找严凤英约过一次稿。她热情接待了他,并很快完成了那篇稿件,也就仅是这一面他喜欢上了严凤英这个人,对她的去世深感痛心。20年前他在严凤英平反昭雪后,从黄山疗养院一位朋友处偶然发现了一张严凤英的照片,他见后爱不释手,将那张照片翻拍冲洗了几十张,只要见到喜欢严凤英的人,他就送给对方一张。那张照片已在他的书橱中摆放了20年之久,每每看见照片他就会想起那位"一面之交"的已故友人。
著名作家白榕当年与严凤英同住一个大院,彼此却没有交往,他只是欣赏她的艺术,她的才华和人品。文革中有一次从省体育场参加完集会回来,他在南门口见到散会后的她和同伴一起吃馄饨,他从她身边经过,彼此还相视一笑。
白榕曾经到过严凤英老家边上的菜子湖畔,在芦苇丛中艰难地行进,有人当时对他说湖对面就是严凤英的老家,她当年就是从这一块上岸奔向安庆,开始了她短暂而又辉煌的艺术生涯。听到这话他仿佛觉到严凤英就在眼前下船上岸,穿行在这片难走的芦苇丛中,仿佛就在他身边匆匆地擦肩而过……
为了怀念这位自己欣赏的艺术家,他在应邀去安庆参加严凤英"天上人间"汉白玉塑像的奠基仪式后,回到合肥他满怀深情写下了散文诗《圣洁》。某音像出版社在出版发行严凤英的黄梅戏音带时,将此文也收在其间。白榕说:"想让它飘洋过海让更多的人能简略地了解严凤英,以表达我的怀念与崇敬之情。"
2月22日我在采访完张萍打车回宿舍的路上,抑制不住的兴奋感驱使我有意同老司机聊天,谈话中获悉56岁的他是位还未下岗,但已有四个月没拿到320元工资的老工人。我试探地问他知道严凤英吗?他说:"我知道,1959年我在部队时还看过她的戏呢!她的扮相、嗓子太完美了,在我看来她的美丽是天然的。"临下车前他得知我在做这样的采访时,他认真地对我说:"这是件好事,你一定要写好严凤英,好人啊——"说完这位老司机又驾车踏上谋生之路。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可他的话却久久回旋于我耳畔,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
作为儿子王小亚更忘不了,每当妈妈祭日到来,他都会用传统的方式在自己家门口附近,在菱湖公园妈妈的塑像前烧纸、点燃心香寄托哀思。有一次他和家人在塑像前烧纸,旁边有人问:"这是你什么人?"他说:"这是我母亲。"那个人默默点头,只说了一句:"可惜啦……"
3O年来他常想到母亲,多半是不顺利的时候,便很容易使他产生一种怀旧情绪,这种情绪使他又回忆起与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回想起家里那段幸福与苦难交织的日子。现在别人一谈起黄梅戏或在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时,他就会很容易地想起母亲。
王小亚是严凤英的两个儿子中唯一继续从事黄梅戏事业的,他在安庆市黄梅戏剧院一团当演员坏了嗓子后,改在乐队拉大提琴,随后又被单位送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了两年,他曾为广播剧《严凤英》和《黄山情》、《玉带缘》、《朱门玉碎》等几十部黄梅戏影视片配器作曲。弟弟小英现任深圳南油电视台台长。小亚的女儿已是名16岁的高一学生了,小英的儿子也有6岁了。安庆人对严凤英的感情格外深,小亚的女儿在学校里,别人一听说她是严凤英的孙女,大家都很关心她。王小亚感慨地对我说:"我妈妈生前最希望有个女儿,偏偏来了我们兄弟俩。而到我们这一代孙女、孙子都有了,如果妈妈在世能看到我们这一家子,看到弟弟一家子,老少几代其乐融融该会多开心。如果妈妈在世我可能会让女儿去学黄梅戏。在妈妈 30周年祭日到来的时候,我最想说的话是如果她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啊!"
永恒的星座
人们常说岁月无情,然而就在这无情的岁月中,严凤英并未因是昨日之星而黯淡,她的光芒依旧,她的魅力依旧,因为她来自于民族,来自于生活,因而她成为了人们心中一个永恒的星座。
追逐这一星座的人,从昨天到今天就不曾中断过、减少过。
1996年春节期间,由年轻编导领衔的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真实再现"栏目摄制组来到了安徽。在合肥、安庆、桐城等地采访、拍摄纪录片《严凤英》,使编导们感触极深,让他们将春节与家人别离的滋味都淡忘了。他们从一百多位竞争者中,挑中安庆市黄梅戏剧院三团青年演员郭霄珍出演中年的严凤英。
郭霄珍1978年考入安徽省黄梅戏学校,毕业后主演拍摄了黄梅戏电影《杜鹃女》和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的史湘云等大量影视片。曾获得安徽省黄梅戏十佳演员的荣誉称号。作为后辈看前人,郭霄珍说:"严凤英老师是我非常敬仰的前辈,我觉得只要是热爱艺术的人,只要能听到严老师唱的黄梅戏,我相信跟她都会有缘份,因为她的演唱魅力和表演魅力,我相信可以征服所有的人。"也许正是这种缘份,郭霄珍才有了对这位前辈的深刻认识,她曾对导演说:"你看《天仙配》中她是个那样可爱的仙女、村姑,再看《女驸马》中状元就象她人生一样登峰造极,很快又急转直下成了《牛郎织女》。"她带着这样的认识,带着无比的崇敬与爱戴一步步走近严凤英。
这部纪录片开拍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严凤英在人间的最后一个下午,她心情复杂地走在那条非常熟悉的路上,与预示着希望的两个小女孩擦肩而过,并回头看了一眼。摄制组在安庆找到一条与当年严凤英生前居住的地方很相似的长长巷道。实拍时天阴沉沉的。郭霄珍在该片艺术顾问、严凤英的徒弟张萍的指点下,从外部动作到内心活动中,去体会寻找严凤英那一刻的心灵感受。当郭霄珍演的严凤英在看似偶然间的一回眸时,她心里怎么也不能理解严凤英有那么多热爱她的观众,有她所热爱的艺术,还有她深爱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够忍心离去呢?郭霄珍又一想严凤英的离去是一种无奈,她实在承受不了当时那种巨大的压力,可以想象到她的那种痛苦。想到这一点郭霄珍很难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面对跟拍的镜头,直到导演喊"停!"她还深陷其中没能缓过神来。
严凤英故乡行使得摄制组人员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那天车还没到桐城罗家岭,老远就听到了锣鼓声,他们还开玩笑说今天是好日子,准是哪家在迎亲呢!有人说,看那就是严凤英的家。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眺望着远处,已被严凤英弟弟盖成新房的家。她家在村子的最西边,再往前是一条宽阔的河,想必儿时的严凤英曾在水中嘻戏。
"咯咯呛"的锣鼓声越来越响,客人们不知道为了欢迎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摄制组一行,全乡的老百姓们都赶来敲响了震天动地的锣鼓,不难看出乡亲们在喜悦和期盼中,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思念之情。乡亲们上前握住客人的手说:"你们还没有忘记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女儿呀!"摄制组人员眼睛都湿润了,这出乎预料的情感氛围使得中央电视台的几位年轻编导有点不适应,他们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家乡人会对严凤英依然还有这般浓浓挚情。
在摄制组采访严凤英的继母和弟弟时,郭霄珍随张萍一起到了严凤英家屋后的田埂上,点燃香火她俩久久地跪在那儿默默地为在天国中的严凤英祈祷。在这个养育她成长的家乡,摸一把曾撒下她汗水与泪珠的泥土,用心感受着她的芳香,她的气息。那天的天气很奇怪,太阳在多云的天空投透射的一点点光芒,一会儿被浓浓的乌云遮住了,一会儿又拚命挣扎着透出几缕光束,使人的心情波动很大,那时天若有知天也会动情的。
摄制组结束了在安庆10多天的紧张拍摄工作,取道合肥回北京,因火车票没买到耽搁了一天。第二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编导、摄像一上火车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火车已离北京不远了。就在他们通过手机向台里要车并汇报严凤英纪录片的拍摄情况时,对面坐着的一位年已六旬的老太大问道:"你们刚才说在采访拍摄严凤英是吗?""是啊!"他们不解地看着她。"我给你们提供一个情况,严凤英当年就死在我旁边的床位上。"老太太的话使他们有了种触电感,他们迅速将镜头对准她,在火车上开始了采访。在此前他们苦苦的寻觅这样的见证人犹如大海捞针,他们急切地听着老太太的回忆:"我记得当时严凤英死时好象是上身穿着白底蓝花的衬衣,下穿一条深色裤子,她去的时候非常安祥,就象睡着了一样。我们都看过严凤英的戏。万万没想到会在病房里见到已死去的她,我们很痛苦当时就失声痛哭了。她丈夫哭的更惨,从三楼一直哭到一楼,人感觉都快疯了似的。"老太太的叙述与实际情况基本吻合。这一意外收获使编导们兴奋不已,还未出北京站他们就将这一喜讯打电话告诉了远在安庆的郭霄珍,他们一再说这次难得的意外相遇纯属天意!
天意,这是一个无法解释清楚的字眼。
1998年3月8日,在严凤英逝世30周年到来前一个月,潇潇春雨中我来到安庆菱湖公园,在她的"天上人间"汉白玉塑像前,恭恭敬敬地献上了30朵红玫瑰,献上一份心愿,一份爱恋。面对她,我深深地鞠上一躬。
近日从安庆传来消息,连日来严凤英的塑像前已摆上了越来越多的鲜花……
尾声
雨中的红玫瑰
春雨纷纷飘落,飘落在宜城的大街小巷,飘落在行色匆匆的脚步间。站在安庆菱湖公园严凤英纪念馆内,与那座"七仙女"塑像相伴,城市的喧嚣远去了。尘埃落定湿润的空气、茵茵的绿地,嫩芽新发的杨柳迎风飘舞。心也由此而宁静,一如摆放在塑像前的那束雨中的红玫瑰 ……
这是我98年初的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到去年严凤英已离开人间整整三十年了,出于对这位已故的黄梅戏一代宗师的敬仰,春节后我追寻起她生命与艺术之旅的足迹,前后奔波一月有余,并完成了4万多字题为《永恒的星座——回眸严凤英仙逝三十载》一文,以此表达我的敬意与怀念之情。起因是10年前当我首次跨入严凤英生前最后的居所,目睹着她栩栩如生极富神采的一张张大幅照片,目睹她那近乎原样的家居陈设,无论在她家中,还是离开之后,一种莫名之感久久萦绕心头:她还活着。10年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面对满头银丝的著名黄梅戏作曲家时白林老先生,这位年已七旬的老人,一提起严凤英即老泪纵横,哀痛于心的神情。聆听他含泪讲述他的无以替代的知己、搭档,他的性情直爽、敢爱敢恨、争强好胜,至死都不愿出卖良心、出卖朋友的凤英妹妹;讲述他们从《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一系列亲密合作的往昔时光。30年来严凤英仿佛就不曾离去,他俩一次次真切地"梦会".这个梦严凤英生前挚友、导演、徒弟、儿子等人都有着不同"版本"的演绎。无形中我成了一个追梦人,从合肥追至她起步之初的宜城——安庆。
3月7日夜是我 "梦"醒时分,因为我前期的采访工作在安庆划上了句号。那一刻我想去安庆菱湖公园严凤英纪念馆拜望的心情更加迫切。记得有位老师告诉我,严凤英生前最爱红玫瑰。红玫瑰是爱与情的象征,严凤英的爱来自于山野的清风,来自于海内外观众的拥戴;她的情则是饱经沧桑后的人生积淀,犹如殷红似血的玫瑰,即使难逃凋零的厄运,也要将最绚丽迷人的刹那留下,让树上的鸟儿栖息观赏。步入花店我订下了30朵红玫瑰,诧异的老板好奇的追问究竟,在她知晓缘由后默然了片刻,随即提醒我应送菊花等祭物。我则含笑摇头不语,因为严凤英正愈加鲜活地走进我的心里。
3月8日清晨我手捧鲜花冒着潇潇春雨奔向菱湖公园时,心情却是异样的。30年前的4月8日是严凤英含冤而去的日子,那时我还未满半岁,而今我这个与她无亲无故的后人,正带着一片虔诚的心向她靠近。那天上午我去纪念馆时,从公园摄影师到馆内看门人都对我投以惊奇不解的目光。刚站立于她的汉白玉塑像前,我的心绪实难平静,因为塑像下葬有严凤英的部分骨灰。我急着请公园摄影师从不同角度"七仙女"定格。正待我稳定情绪时,"先生哎,别忘了把花带走,不然会被别人拿去了。" 摄影师临走时的一句话,无疑是在我快要平静的心海中又扔下一块石头。不平衡的心态驱使我揪下一朵红玫瑰的花瓣抛在 "七仙女" 洁白的裙角上,突然间又停住了手,人也渐渐清醒,我想也许是 "七仙女"那永远的微笑唤醒了我,于是又取出两支慢慢地将花瓣摆放在裙角上,全当一支十年,三支三十年。白色的裙角将雨水打湿的红玫瑰映衬得格外美丽动人。也就在那一刻耳畔响起了严凤英在《牛郎织女》中"花正红时寒风起" 的唱段,"三年日月浓如酒/乡中人好水也甜/我只说永作春蚕把丝吐尽/一生终老在人间/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再要回头难上难……" 这声声泪、字字血的呐喊,竟与她最后的人生历程惊人相似,真可谓人生戏剧,戏剧人生。
伫立风雨中我与那双灵眸对视良久,满腹话语一时却无从说起,雨水淋湿了脸庞和衣衫都全然不顾,因为我正接受着一次来自心灵深处的洗礼。严凤英吸引我、震撼我的不仅是她超群的艺术天赋,更主要的是她强烈地自尊自爱,宁折不弯,绝不苟且偷生的人格魅力。历史是一面镜子,照着往昔也更折射着今日,透过严凤英的人生之旅,给我的启迪之一便是:风霜雨雪并非四季天空的主旋律,不过是天象自然反应的音符而已,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即使有不测的风云变幻,也有它可测预防的规律,只要人心不古,只要人真诚善良的本性尚存,相信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离别的时刻,我再次向严凤英鞠下深深一躬,临出纪念馆门时我忍不住回首,又看了一眼"七仙女" ,看一眼那束雨中的红玫瑰……
1998年3月20日初稿
1998年3月30日晚修改
2002年8月再次整理
2007年4月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