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诗经里的房子
◎诗经里的房子
遇见你时，你正在家乡的田间走着
坡上苗木青青，坡下河水闪光
我从水边的植物上，顺手摘下一个词语
在诗经里，为你盖一所房子
你穿了盛开的棉花，穿了柔软和温暖
从三月，走到下一个三月
记忆中白色的鸟，将蓝送往的高度
至今无人抵达
就像迷恋春天的所有词汇，我爱上
去诗经的每一次徒步
静女——无论在哪行诗里等着
我都会用纯棉，布满你居住的斋室
有一天，你说：我怎么变成棉花一样了
静姝斋里的声音，很轻，很细
带着湿润，极像月光下你的名字
用一把小刀
修改着我，每次逃亡的企图
◎金百合
从山大南路，开到诗经深处
幸福沿途流浪
她在一所房子里，守着春天
守着花工的梦想——
这个季节美丽无数，她仅是其中一枝
却是他穷其一生，才探出的黄金
小金，多像一个有点恐惧的小孩
多像静姝斋里，那件贴心的棉袄
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
一朵花儿开，像张开的小嘴
两朵蕾儿睡，像闭着的眼睛
这个春天，她可以穿着世间
最美的比喻，自由自在地开
又可以在对故土的怀念里
谢得悄无声息，只留下最后一朵
倾听远方，雨行大地
◎走过村庄
在路上。我们说到昆德拉，布拉格
说到托马斯与特蕾莎，弗兰茨与萨比娜
辩解在一起和离不开的不同意义
所要经过的村庄，跟异域的某个城市
不经意间，隐匿进黄昏
浪漫气息里，人们找不到村庄的路
回家——我们走过白雪覆盖的村落
布拉格雪原上，托马斯和特蕾莎正在重逢
暮色下是中国式的村庄，我们的光亮
照着回家的路。这条在每块土地上
都有血亲的小巷，堆满棉花柴般的抚慰
颠簸着，接通一段失修的春天
只有棉花萼张开着，盛下所有的灯火
在小巷深处，充满期待，那些棉花
像妹妹的身子，藏在静姝斋，最柔软的一页
诗经里。这个夜晚，走过村庄的雪地
我摘一朵花萼，载着棉花一样的妹妹回家
◎静女
从诗经里，取来水土，石料，木材
取来古典的光芒
在异乡路上，寻一座城池
用血肉，浇注永远的故园——
静姝斋，坐落在灵魂高处
为我收走遍身风雨，和尘埃
我看到，静女等在哪里
哪里就出现一座城隅
静姝斋，与文史楼比邻而居
现代的静女，日夜劳作
在时间的垄上
耕种着我的思想，和余生
◎带一片雪给小树林吧
记不清多少次，你说起小树林的雪
那盖住喧嚣的白
让我想象出一场生命哑剧
还有静姝斋小窗上最美的图景——
雪落声里，静女从梦中醒来
红衣素裹
家乡在落雪，诗经里也在落雪
替我带一片雪给小树林吧
在落叶之后，为时间摁下第二个手印
◎像谈一场恋爱一样谈着生死
我们走过小树林，草坪
图书馆，科技楼，宿舍楼，学人大厦……
我们轻声说着生死
我们说着四楼，八楼，十七楼
论证非正常死亡的方式
我们也说到，那条用植物命名的路
可以让一棵树的名字永生
也可以接纳一具飞翔的身体
这样的夜晚多么奢侈
我们像谈一场恋爱一样，谈着生死
我们唯独没有说到文史搂
那座让我从俗世离开一点，你向俗世靠近一点
有点像容器的建筑
◎山大北路的走向
走出山大北路之前，除了加一件棉衣
还有改变方向的原由
站在路口，我们用力
减去一个春天，说：
洪楼教堂
山大北路不长，却可以通往心灵
手指，肩膀，内心的叶子
恣意铺张
却盖不住失修的路面与长度
生命仍在期待一场焊接
如果身负原罪，是否可以得到救赎
走过洪楼，我们跟那个春天
得出的结论一样，谁都没有走进教堂
而是从一幅上河图里，拐入宋朝
踏莎而行
◎环翠
很久以来，不愿说起这个名字
与小树林里慢慢瘦下去的叶子
慢慢胖起来的人有关
与一座房子面临拆迁有关
把房子建到环翠去，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很简单
把房子从诗经里拆除，却要先拆下
骨头和肉，拆下与静姝斋比邻而居的
面馆，橱窗，树影，和时光
拆下钟声与祈祷
拆下西府海棠，洪楼樱花
拆下一条千疮百孔的路
一场大雪的绝望
然后才能对着那个虚位以待的半岛
说出：环翠。说出这个珠环翠佩
与妹妹同名的城
◎寂静之声
比如从秋天赶往家乡的途中
一个声音，会在尘土飞起的瞬间
贴近我的耳朵和胸口，如同
你在远方，用一座城池
打碎记忆的冰
比如一只小鸟，会在班得瑞的琴弦上
弹来跳去，从一曲春野里
飞上北方，秋天的屋顶
听那刚刚黄下去，或者红起来的树叶
静静地绿上一回
比如此刻，这些混为一谈的声音
在世界里传递，始终有一条路
直逼秋凉，而那只鸟
在音乐里飞进飞出，为我们
高亢地指认春天
◎奢华之舞
惊心的蝶翅擦肩而过——
是谁用落叶，为我飞舞
一场生命的奢华
背影，占据小树林的秋
喊醒那些流失的血色
为时间订座
一棵树，为另一棵树
空出足够的位置
让温暖，在雨声中抵达
◎彼岸
在奈丽·萨克斯的最后一行诗里复活
我打开通往睡乡的入口
无限地接近葡萄园，看守园子的主人
和水边晾晒的葡萄干，直至被一颗葡萄收留
颜色是紫的，形状是圆的，味道是甜的
感恩于葡萄的光泽，梦是多汁的
这些足以杀戮所有诱惑的葡萄
这些途中我无法想象出的凶恶
让我从萨克斯手中借来的黑夜破成碎片
我卧在山羊泉边诵读经书
被几根藤萝撩拨得青翠不安
水是照见梦幻彼岸的镜子
黑夜是传达神谕的口
谁，又是进入葡萄的旗帜
黑夜里醒来，约伯通宵的哭声正打身边经过
◎一个人的海
海，轻轻地呼吸：黑羽毛落下来
海，不说话：叠好云一样的忧伤，献上洁白的舢板
和波涛吞吐的幸福
拥有了海，一个人，也不觉孤独
一个人，也会疯狂
有幸福的尖叫，划伤了午夜的海面
闪电，一次次进入
一个人，被海画成直角
一根狐拉动的弦，用力篡改着海声
冰冷的物体破裂成莲
蕊在颤抖。夜，滑过海面
在你的潮心里翻滚
坚硬的鸟喙，啄食哗哗作响的幸福
海，我的诗歌一样的情人
在你身后，我无比富有：像灯塔
占有航线，我占有海
◎也是幸福
从细密的忧伤里，一根根抽丝
做我琴上的弦
午夜，月光被心敲碎，扎进手指
弦，躲在深处喊疼
神带领诗歌，站在天空之城
我记下神低语的前生与今世，读给海听
泪在弦上飞，飞越夜
鲁中，我们必定抵达的远
射穿我，白狐，和钻心的幸福
◎罂粟花
骨头在响。夜，打开骨缝
身体里裸睡的兽，被海唤出
惊恐地睁大眼睛：罂粟花一朵一朵地爆裂，在海上霸道地开
服毒的内心，杀声四起
我们听从神的旨意——
开得猛烈些，开得再猛烈些
花在海上咆哮着，冲毁前世的门
你豢养多年的豹，放归山林
◎山坡
满含草根，枯叶，掉落的花瓣，水
土制的身体，有足够容量，盛下这大片疼痛
赤足花神，在我的胸膛上，跑来跑去
香气一股一股地往上飘
幸福，与美，蓄满云朵
高处的甜落下来，一滴水
落下来，又一滴
泥土疼得弯下腰去，空出春天，让花朵
好好地开
◎剪掉翅膀
你拿着剪刀，对我说：剪掉翅膀
我一阵恐慌，剪掉翅膀怎么飞啊
你的剪刀步步紧逼：剪掉翅膀
我看见那些凌乱的翅羽，像从心上旁生的乱枝
闭上眼睛：钢钎般的雨声被剪掉了，盘踞多年的灌木被剪掉了
剪刀还在“嚓嚓”地响，它还在剪，不停地剪
翅膀上竟滋生如此多的累赘
两只翅膀全剪掉了，身体一阵抽搐——
我穿梭在云端，惊喜地体验，更轻盈的飞翔
◎坚果
有那么一刻，我也会爱上一枚小小的坚果
爱上它成熟后粗拙的定力
比如松仁，板栗，榛子，核桃
比如被世俗生活包裹的爱情
果壳坚实谦恭，不动声色地热爱
果肉内敛，食之具有保护心脏的功效
拥有坚果，就如同捍卫一场爱情
远离水果刀的利刃
◎楚辞歌（组诗四首）
》楚辞歌
洪楼樱花落了，成雪
成白骨，成灰
布满一个人的天堂
同名的鸟在雪地里咳血
江南，一身素衣
裹着魏晋的血肉，大唐的骨
衣袂翻飞，胜却民国
人间四月天里，树树玉风
我站在北方的雪里，喊一声
楚辞歌
长江南岸，就会绿上那么
小小的一下
荆州城内的樱花，也会开上那么
小小的一朵
》在荆州
当年你打马入关，兵临城下
左手执海子的诗卷
用鼓角横吹
右手取长江为剑
直逼冰山
一段情肠，被砍为九曲
这把利剑
曾取走多少英雄的首级
却敌不过你
盖世武功，奇门遁甲
——荆州是你的城！
多年之后，当我打马过江
是否还会有静女
俟我于城隅
纵然城门洞开，我是否打得开
尘封已久的楚辞
》长江月
雪压山村，压住祖上一部古书
你翻越大山，出走江南
把一座古城
当作身体里的荆棘之州
刺写前朝隔代的痛
前世观音，为普度而来
打坐在你的楚辞之上
你满眼皆空，诸相非相
这个命短的秋，长江水浊
而你的泪
是滔滔江水打不散的明月
》在江南
北方，遍地雪野
我走出洪楼
怀抱樱花的尸骨
无处可葬
而你，在江南
在落雪的树下，翻书
看诗歌里的北方
用火焰切割风刀子
信手拈来素净一瓣
在月亮的砚台上
研一池浓墨
》线装书
大雪，从关外来到江南
小楼吹彻，玉笙寒了一千年
那细细的曲子，拉长谁的灵魂
白衣女子禅坐在长江之南
焚檀木沉香，点佛案红蜡
吟哦着：寒夜，白雪，梦回关
突然停下来——
手中的电子书，单单少了古意
于是，以颌骨为笔，蘸着月光
研好的浓墨
让江水，沿小篆九曲回肠
让大雪落入行草，长袂善舞
一个人住进隶体的古城
盘腿而坐，汲取纸上檀香
而北方，拥炉夜读的书生
借着越江的烛光
正把你当作一本线装的楚辞
◎疏山读梅（组诗三首）
》落英
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在城郊
结满白色小花，我抢在一只蜜蜂之前
从她身边走出梦境
风还没走远，碎雪落在红砖上
唐朝仕女的手迹未干
凌晨，西行列车在窗外吹箫
把我带至这个小站，彻夜的箫声
穿过我生长叶绿素的手指
滴着清气与殷红
小树林深处，疏影绰约
墙角开了多年的梅，一瓣一瓣
扑向夜地，人间魂魄
随一场盛大的花事散尽
便有墓地弱弱的青苔，爬上枝头
应下那声泣血的梅语
》错过
海棠花落，樱花开，一个人
穿越洪楼的日子，竟错过了梅！
那一腔碧血，香气，与美
把攒了千秋的雪，含在枝头
把采了百年的钟声，远播山外
错过天堂，却不会错失生缘
此刻，有人在西岭雪里吹箫
有人在菩提树下听禅
》静女其姝
房子早就有了，并不是我盖的
静女并非在打开诗经之后
才住进来——
你早在一条注满月光的河里
浣洗疏影暗香，而我
不过是前朝落下的一滴箫音
在你的枝头，饮雪啼血
一座城有七十二泉，一座山
在天门之远，一缕暗香
在百年钟声里，我的疏山之巅
◎青花
不用水浇，用火
在唐朝，美人的肌肤被烧作瓷
花从釉下往外开
也有一朵青花，在女人的腕间还原
那是爱情的刀子
以花的方式，开进身体
◎青丝
做琴弦，太凄切
做发髻，又过于婉约
本来就是误读
把青梅切丝好了
做一颗点心
青丝最美，不在人之上
而在一声燕剪下
◎水边
水边，适合种下植物
种下月光，种下一阵阵凉风
种下最美的闪电
似乎还适合种点什么
而此刻，泛滥的霓虹被五花大绑
押解而来
惟有蓝，不随波逐流
深入水中，打开地狱的栅栏
◎海边的月亮
八月，桂花开着小骨朵
酒里泡着香气和月牙
我们坐在大排档的圆桌旁
小口啜饮青啤原浆
大声列举一片树叶降落的N种方式
你却滴酒未沾，看我在一地月光里
面对宿命，如何矢口否认
远处有人小声吟唱
圣经，诗歌，和琴弦，安静下来
围坐沙滩的人们慢慢散开
走过小渔村，有多少暗喻
在桅杆上为我们引路
又有多少爱情在玉米地里复活
月亮很大，漫过海水，漫过礁石
漫过小贝壳的彩衣
漫过一个人
来不及关上的眼睛，嘴唇，和心房
◎塞壬的歌声
这是我今生必定经过的小岛
这是必定与我擦肩而焚的歌声
塞壬，你在哪里纵火
如果我就此降落
是否会在礁石上熄灭一朵浪花
如果我在海水里沉没
秋风，是否会吹起你的裙裾
开满蔷薇的碎花
人间的泪水，被你牵引着慢慢上升
塞壬，我听见你的歌声了
我看见花朵在八月行进
我找到了诗歌里删除的腐烂季节
亲爱的女妖
在你转身离开之前
请写下我的宿命：必将死于一场大海
◎手心里的萤火虫
翻过一道坡，往前走
就是王家皂渔村
再往前走，秋虫就淹没了涛声
尘世的灯火都去了海上
一只萤火虫飞出草丛
他捧起这微光，试图放进身体里
哪怕照亮一小片世界
他听见上帝说，放生吧
这光，与生命有关
他还听见许多月光般的谶言
张开双手
萤火虫不离不弃
又落在胸前
像一枚上帝颁发的勋章
止住他在世间的叹息
◎传奇
走吧，离海远一点，更远一点
请放心，夜行不会迷路
如果再远一点
上帝就派马车来接我们了
把渔村设为天堂
海上便会有传奇发生
月亮与秋天不谋而合
桂花与酒湿透衣襟
那夜色里深深的嵌入呵
仿佛在取证
所有的远行，都是为了归来
◎忽闻岸上踏歌声
割完田野里最后一株玉米
他把镰刀，挂在秋天的弦上
到海边种植诗歌
他与我共用一片水田
在浪花里，施下月光的肥料
在涛声里
种下比十亩地和大海还要富有的悲伤
在岸上，谈论李白和汪伦
与流浪歌手一起弹唱
两个男人，时常对着月亮
发出兽一样的长嚎
有时，我们也会借着酒和月光
把身子探出窗外
谈论小西的美，和她诗歌里的安静
说着说着
潮湿的夜晚，就温暖明亮起来
◎八大关
韶关、嘉峪关、函谷关、正阳关、
临淮关、宁武关、紫荆关、居庸关
这八大关，只是八条路
或曰海边的八个空间
与古代的关隘并无关联
当我怀揣九月的海水
经过它们时，它们用落叶，藤萝，
碧桃，五角枫，海棠，紫薇，银杏……
还有，跟树木与墙一样
灰白分明的你，在我身体里
筑起一道道边关
城墙之内，是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的爱情
◎让我们老去吧
突然想去湘西了
在洗车场，一本车行画册上
他见到了湘西古城
彩色铜版纸泛着水光
载着乌篷船，红纱灯，摇来晃去
湘西，在湘之西
有人在水路上喊：三三
声音来自某个边城
他拨通一个号码，是沈先生住过的岛
有人叹一口气：
等我们老了……
等我们老了，时光就会慢下来
等我们老了，就可以执手走天涯
等我们老了，……
他想起在茫茫的水边
有个人，提着两双鞋子
从清晨走向黄昏
光脚丫踏出一片九月的菊花
这一夜，他梦见自己长出一头白发
◎西雅图没有中秋节
夜深，月亮在枫树上红着
窗外落下一页中国农历
天凉得厉害
她穿上厚毛衣，起身，打通了这个电话
彼时我正开着车，穿过中国北方
一个小城的正午时光
话题里没有月亮，只有一本诗歌
和一些清澈的声音
她说，西雅图没有中秋节
羁旅多年，对国内的节已少了感觉
可是我明白，半年前
她曾朝着母亲远在的天堂，泪流满面：
“爸——
从此，十五的月亮对我来说是一个残缺的圆”
我一时说不出，哪里是她的故土
这是她父亲离去后的第一个八月十五
月亮很大，足够我们想象——
循着一根常青藤
攀越太平洋，照在这个小城的山岗上
◎五月的新娘（组诗）
——读油画《五月的新娘》系列及其它
》桃花
那些日子，如亚麻布上的色彩一样
漫不经心，又刻骨铭心
黄土地上的金黄，谷香暴涨
我在桃园，预约一场婚礼
五月的新娘，住在一株桃花的蕊上
故乡的土路，铺满加州派的忧伤
新娘踩着云纱，从一滴油彩里走来
果子在前方喊着：五月，我的新娘
光影迷离，幸福返回枝头
在蕊间，慢慢湿润，慢慢生长
》玉兰花
色彩饱满，漾出五月的岸
梨花白里藏不住的质朴，乳汁丰盈
玉兰花瓣，在水之湄，解开衣襟
从天上扯来的绸缎，落进故乡的水塘
我裸体的新娘，经过这段明亮时光
春天蜿蜒成一帘竖起的水波
玉兰花树树临风，记下新娘的模样
手执瓷罐，取水顾影
濯洗着上帝捏在世间的泥巴
瓷一样的新娘，腰间吐着水蛇的信子
粉的，白的，玉兰花瓣，像片片鸿羽
播插在天使身上
我五月的新娘，是充满水声的花语
为爱情，献上碧玉和白瓷
献上山谷，一束高贵的火焰
》水声
琥珀流淌，蓝就要滴下来，那浪漫的眼神
压低了翅膀，轻轻飞过波涛，汹涌的白色浪花
迷人啊！这个春天，最是那闭了的花，那抿起的红月
那一低头的温柔
让我听见藤萝深处，陶罐的水声
蛇扭动着身子，扼紧我的呼吸
我的致命的旗帜
水声，在我的河道里，在鱼的身体里
在爬满藤萝的，苔痕的绿里
》迎春花
赶往五月的路上，迎春花小心探视
涉水的新娘，那月光，白得汹涌，令人窒息
是谁按下内心的和弦，将忧伤割破
我在五月的前夜，倾听——
温柔暴涨，海浪暴涨，花朵暴涨，春天暴涨
蜷居于你腰间的陶罐，迷恋上鱼的一生
迎春花儿开，面对着月亮，轻轻呼唤
迎春花儿开，在你的山间，与水边
》牡丹花
请允许我轻轻地写下：柒柒
轻轻写下两个温婉的数字——
格林童话里柒个小矮人的柒
爱情传说里柒仙女的柒
我写得似乎重了些，甚至碰疼了
你落在红窗格子上的手
那透明的，开着牡丹花的小指甲
是否，要把羁押五千年的矜持解开
可是，这是多么美好的矜持：
牡丹举着花瓣，唇际沾满月光
微微开启的红，是五千年里最饱满的
色彩，从你的眼睛里
我读到了河流，岸
一轮佼月，在我的窥视中出水
读到了丝绸之下
一个试图反叛的王朝！
柒柒，龙和凤在你的周身燃烧
所有雍容华贵都已臣服于你
今夜小满了呵
丝绸里的麦香多么令人迷恋！
请用你指尖的牡丹，开启一个朝代
请让我听到水车转动的声响
河流对岸，让我再苦苦等你
五千年
◎静姝斋
不是潇湘馆，也不是蘅芜苑
静姝斋是诗经里的闺房
上铺里穿针引线的女子
将蓝格格的梦缀满幸运星
静女其姝
有一份青春恣肆着
有一缕花香静默着
静姝斋唱起城隅的向晚
静女其娈
以静姝斋的名义接纳忧伤
每一个种诗的夜晚
我都要服下你送的彤管
自牧归荑
月亮爬上山顶叫醒草根
蟋蟀细小的曲子还飞在天空
诗歌来到你跟前，纷纷殇落
◎森林熟睡的豹
月光是夜夜吹不断的长箫
少女是森林熟睡的豹
箫声掩埋一个人的影子
火车在春天之外高唱
持一支横笛,拉开午夜
一节节吹进你的梦里
我乘阿波罗的马车离开海面
白天是一束扑向森林的光
夜晚困成内心的兽
◎在沙里画出风的形状
风吹来，究竟是苇草，还是绿筱
媚青涟，写遍山水的谢灵运，写得出
娇荷浮琬琰，写得尽东晋天地美
却勾勒不出风的曲线，白荷的瓣
多年之后，谁在尘世的沙中关闭眼帘
上帝又在为谁打开一扇心
覆盖我的是玉，是刀，是水
是魅惑，贴近自然的光泽
眼神囚不住，美的魂魄反戈一击
你的行者，沦陷于致命的跋涉
水边荡漾的绿筱，素面朝天
是在渴望一场雨吗
风吹过，打开传说里最美的瑶池
在沙滩上，为我画出风的形状
黑树林收起弯月，两朵饱满的荷
让诗歌的竹管节节拔高
风从我身体里吹过，令我秋熟
成你十指的花，从枝间坠落
那尖锐的力量尚未抵达
沙中的世界，已是一片殷红
◎小树林的下午
我幸福地拥有这个下午
与小树林在诗中错行的下午
青春多年变换着腔调
在小树林流水不腐
阳光从树梢下来
为我一一指认
经过林中少年的火与烟花
经过那个女生白棋子上举高的指尖
经过一双小手翻过的书页般
哗哗作响的时间与笑声
这些光亮绵软无力
击打着对面空心的石凳
一份安静也会带给小树林不安
我弄不清如何为过客定义
有一段天空将在黄昏如期敞开
我该把这个下午，装进你的行囊了
此刻，阳光就是你枕边的指针
以一种慢速度，在我身体里转了一圈
◎电影场
今夜，你让我想起露天电影
那片总在老家门前摆出的场子
我在少年，隔着一块白布看夕阳
把世界从黑白看到彩色
把自己从孩童看到老成
我和妹妹总是坐在银幕背面
总把向左走理解为向右
总是远远看着临村来的小生
把人群推得波涛汹涌
那些在纯棉布上表演的图画
其实是等在几十年后的梦
今夜，静姝斋是一个人的电影场
雨后的星星装饰你的天空
我从少年跑来，坐在城市的背面
用妹妹一样的安静，泡一杯绿茶
故事从你的眼里，一截截撤退
绿茶的味道，一点点飘上你的衣巾
说起电影，我就想起你闪光的眼睛
为了接过另一个城市的感动
我曾把小城像杯子一样扣过来
那个夜晚，只倒出了满地灯火
没有倒出美丽人生
今夜，电影场有两个城市那么大
正面与背面，隔着一杯绿茶
我用叶片轻轻拍着你的疲倦
一个人会提前来到梦里
一个人会把梦再铺开一块
◎一滴云端的雨
从山顶升起
从草地升起
从黑夜升起
从你受伤的手指升起
从你封存的内心升起
从月光的重压下升起
一滴雨，坐在云端
不敢落向你的大地
◎文史楼
每一张法桐树叶，都弥漫春天
阳光透亮，湿润，车轮在叶脉上奔跑
一个人，坐在文史楼，等待鲁中的声音
这山东公路图一样的绿叶，在窗外
突然被风吹破
那满树的光，和绿
是春天碎裂的泪
◎小树林
这次，我像绕过青春一样
绕过小树林
电话亭旁，那个男孩
朝着远方大声喊叫
一些时光，恢复记忆
发现我走过时，惊心的苍老
◎盛艳
墓群安静
蝶翅的声响让草木打着冷战
内心旷野上，狼烟四起
经典原来没有落于俗套
蝴蝶飞过惊艳的墓群
呈现明亮与蓝
远方，一棵树慢慢瓦解
座座坟茔，是它盛大的桃花
以下备用————————————————————————————————————————————
◎琴弦上的蝴蝶
山东，同一颗心脏
嵌进我的琴
你的弦上，这根锋利的铁路线
挖开了夜、山峦、平原
从身体里引出
那条大运河，去古代的朱国
接通发电的海
遭受电击的感觉多么美妙
我们的琴弦上
蝴蝶多么动听，两张翅膀脆响
刺中了同一颗心脏
溺进神的眼泪
要用一生疼痛和幸福，才能赎回
◎山大北路
在山大北路
一个故事踩着阳光轻轻落地
把我画成济南的树影
我想把这些楼群削下一块
好让身体在大街上更加透气
吉祥面馆的陶碗
为一本老照片空着
一个人的声音
为另一个人空着
风景之外的教堂
为经过它的人空着
天堂若隐若现
我和乡音，慌不择路
◎经过康桥
心是这座失色的教堂
挨着一只小小肩膀
灵魂靠近阳光落座
上帝无言
历城的路，铺满词语
铺满同你小小肩膀一样
颤动的词语
让一个人，站立不稳
经过康桥
云彩落在红鲤的袖上
岸上惊魂未定
有人失口，打碎水声
◎风信子，开花
那只叫作小花包袱的昆虫
趴在花盆边缘，一动不动
要等花儿在白天里开放
七颗星星走出深夜
天空剩下七只深刻的酒杯
诗歌高烧至六十七度
它被那些花语灌醉了
它一声一声地喊着
风信子，开花
风信子，开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