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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8-07 21:33
鄌郚总编

秦景林丨回忆郝湘榛先生

  回忆郝湘榛先生
  秦景林

  一
  他是一位德高望重,深受人民爱戴的老作家,老艺术家。先生一生耿介直爽,心怀慈善,清正廉洁,嫉恶如仇;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默默无闻地为临朐为潍坊地区培养了大批的新闻和文学艺术人才,却从来不求回报,不求闻达,甘愿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无私奉献奋斗一生的老作家。
  乡土文学的领军人物
  还在一九五三年,年仅二十四岁的郝湘榛就脱颖而出,发表了反映新中国农村翻天覆地巨大变化的处女作《王家湾》,受到省文联部委负责人王希坚的慧眼识珠,积极推荐、引导和扶持。一九五五年又连续发表了《一个家庭的变化》、《方向》两部中篇小说。从此,奠定了郝湘榛先生在山东文坛上坚实的基础。
  佛经上说,盛极则衰,否极泰来。正当先生对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信心满满,鼓满风帆,远征起航的时候,一场陡然而至的政治风暴来临了。一颗刚露头角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就在五七年的那场斗争中泯灭了光辉,从文坛上消失了。这也许是他一生厄运的开始……
  只见背影,未闻其声。
  上世纪一九七五年春天,在昌潍地区戏创作学习班上,我们一帮青年作者听说创作《半边天》电影的作家郝湘榛来了,都觉得很好奇。此时,他创作的快板剧《半边天》和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正风靡全国。那时候没有电视,文艺作品极少,可看的电影也非常之少,而《半边天》正是在这时候上演的,而且是和那几块样板戏电影“等量齐观”。也就是这个人创造了《半边天》这个新电影和新词汇。“半边天”这三个的字专用名词也首次被编进《中国语汇大辞典》。后来成为妇女们的代名词,也正是由郝湘榛先生的这部电影而开始的。
  一个人一辈子,或许能干很多事情,但是,能为国家词典创造一个词汇,并成为浩瀚的中国文库中一粒珍珠般放射光华脍炙人口的习惯用语,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眼前的这位不起眼的老头儿做到了。那时候,每年批准在全国新上市的电影屈指可数,《半边天》是唯一准许在农村播放给农民看的电影。《半边天》在全国上演,风靡城市乡村于一时。
  《半边天》也成为提高妇女地位,尊重妇女形象,解放妇女劳动生产力的专用名词。但是,《半边天》的作者却莫名其妙地悄无声息,不露声色。许多人都不知道《半边天》的作者是谁?成为文学界的一大谜猜。
  文学创作是作家个人以其独特的视觉和思维方式观察世界,观察社会,观察人物,呕心沥血,高度思维,凝炼集中,创作出来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半边天》能轰动全国,自然也是作家长期深入生活,观察生活,辛勤创作的结晶,决不会是集体创作的天方夜谭。作者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所累,连一部好作品的署名权也被剥夺了。好歹那个特殊年代已经接近尾声了。《半边天》的作者也就近在眼前,已经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了。
  有一天,文学创作学习班上的朋友告诉我:“看见了么?前头那个黑老头就是。这人十分了得。五十年代的农业合作化初期就写出了许多有影响的作品,曾经轰动全山东文坛……”他指着那个独自行走在人群前头的一个黑黑的背影儿向我介绍,我才开始注意起这个老头儿来。我们是在文学创作学习班下乡劳动时谈论起这个人来的。学习班的人都是青年,唯独那个黑老头独自走在前头,像只领头的黑山羊。黑黑的帽子、黑黑的制服上衣、黑裤子、黑鞋子,黑框眼镜儿,在田间慢悠悠的走着。偶尔一转身,还会露出一张黑黑的明光光的长脸来……
  二
  相遇,相识,相惜,相知。
  1978年的改革开放,解放了大批知识分子,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我也回到城里。这期间,正在临朐南关赵家胡同的一个泥土小院里发奋写作。这期间我先后翻译和写出了《仙鹤的故事》、《年轻的庄稼汉》、《党委书记的一天》、《扯不断的姻缘》、《山胖子》等一些作品。同时兼任北京《中国乡镇企业报》驻山东记者站记者和《中国企业家报》记者。《发现》杂志社编审。跑遍山东各地采访创作了大批反映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和乡土人文风情的文学作品。在《中国乡镇企业报》、《中国企业家》、《大众日报》、《北方文学》、《天津文学》、《芒种》文学,上海文艺出版社等刊物相继发表。反映黄河滩上经济巨变的长篇通讯《最后的报告》,反映临朐农民发家致富的《年轻的庄稼汉》,反映临朐农村优秀党员干部的《党委书记的一天》等系列作品,荣获了国家和省级奖励。
  因为在文学创作上的日渐红火和县里的文化部门的接触也日渐频繁起来。有一天,我去文化馆参加一个文学创作会议,就在会议结束出门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几年前就看见过他背影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黑老头!他僵硬地直立着身子默默地站在那里。我们对视了半天,他才说出两三个字:“你,来了!”他很显然早就认出我来了。还是几年前曾经看见过的那个背影,不过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更加苍老的正面形象。
  双脸子黑棉鞋、半筒子黑棉袜、黑制服棉袄,黑市布制服棉裤;黑黑的面颊上架一幅廉价的黑框眼镜;黑框眼镜后面是浓重的两道黑眼圈套着的两只黑幽幽的饱经沧桑的眼睛。凌乱的几绺灰黑的头发上面压着的是一顶陈旧的黑帽子。浑身上下都是明光光的,似乎覆盖着一层黑漆!手里提着一把被烟火熏燎得黢黑黢黑的黑燎壶,嘿嘿半天才说:“我燎水,下茶你喝!”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惊喜,带着亲切,似乎见到了旧朋好友。其实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且,也纯乎是个意外!十分偶然的相遇!
  他话语不多,说完之后就再也无话可说了。他在水龙头上接下半壶水,就蹲在县文化馆大院东南角上——很不起眼的一间黑屋子的墙角下,昂烟把火地去生一个黑黑的煤油炉子,炉子上坐着那把黑燎壶。阴天潮湿老不着火。燎壶里的水始终没烧开。他拣起几片梧桐树上落下来的黄叶子擦擦油污的双手,又拍拍后腚,抱歉而无奈地说:“唉……”
  老头的惯常待客之道就是烧水冲茶。但是,那天的茶水没烧成,自然茶也没喝成。其实那茶也是廉价的茶。除此之外,别的他委实没有。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以售其虔诚之心。他吸着用白纸条卷成的喇叭筒装填的土烟叶子,饶有风趣地说:“土烟,土耍,就不让你了。”我的直觉和潜意识都告诉我:老先生生活得太艰难了,太俭均了。那时候虽然人人都很苦,毕竟有工资的人应该会好一些才是。
  那一天,因为无茶待客,他显得有些尴尬和无奈。我讪讪地说,不必在意啊。其实,我暗指的是老头以往的不幸遭遇,谨慎地对他言语道:“孔子曰:逝者如斯夫。大风大雨已经过去了!改革开放的曙光已经出现在眼前,朝阳还会远吗?”老头痛苦地摇了摇头,那番苦痛的样子似乎像是喝了一碗苦不可言的中药,痛彻骨髓。我不知道他内心的苦痛程度,反而俏皮地安慰他道:“别丧气,土豆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他无言以对,默默地一直把我送出文化馆的大门以外。我走出很远了还看见他站在瑟瑟的秋风里。
  这是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郝湘榛先生的真实记录。
  三
  同在一片屋檐下,同写乡村文学,同属乡土派。
  不久,郝湘榛先生就搬出县文化馆那间黑屋子,来到临朐南关赵家胡同的农家院里租房居住了。他终于冲破困扰他的樊笼走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我们在一片屋檐下,比邻而居。这里是县城南关的赵家胡同。一条长长的古老幽深而又曲折的小巷子。青青的石板路,古老的碾盘、石磨马车,拱圆形的青砖门楼,苍老的古槐树,参天的老楸树,如伞如盖的梧桐树都成为我们并肩结伴上下班、出出进进,徘徊流连的见证伴侣……。
  每天下班之后和星期天,我们每天旁晚都要相对坐在门前的葫芦架下聊天喝茶。一张小桌,两个茶杯;茶是老茶,九山干烘。到了晚间便是一壶小酒,(地瓜干老烧酒)两盘小菜,(一盘腌白菜,一盘蒜调老黄瓜)两个马扎,四目相对共同举杯而饮。酒是烈酒,菜是野菜,饭是临朐酸煎饼卷葱抿黄酱、地瓜、粕馉、大碴子粥。相邀对月共饮,促膝彻夜倾谈。谈天论地,谈论人生;谈论人之初,性善性恶问题,谈论文学。谈论戏剧创作——上海刚刚上演的轰动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谈论小说创作——《苏联文学》上刚刚发表的长篇小说《这儿黎明静悄悄》;谈论黑格尔哲学、黑格尔辩证法,谈论左拉的自然主义创作,萨特的存在主义,昆德拉的魔幻现实主义,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与中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之异同,细数世界大作家:法国大作家雨果的《红与黑》、美国作家梅里美的《阿门》、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苏联的萧洛霍夫和他气贯长虹的鸿篇巨制《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谈论风靡一时的先锋派“意识流创作模式”和“非人格化叙述”,那时我自己正在自修大学课程,也在上另一处大学……
  1978年的改革开放,像一声春雷开启了我们国家的改革,开启了政治经济各行各业飞速发展的新时代。改革开放的春风也使得很快进入八十年代的国家文学艺术创作发展真正到达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思想大解放的最佳时期,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开始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改革开放大潮的社会大背景下经常互相切磋,互相激励,畅谈创作遐想,解放文艺创作思路大胆探索各种新潮流派系的写作模式,尝试意识流思维创作的新模式,探讨学习魔幻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萨特的存在主义等西方有益的文学思想。我们的有益探索和学习弥补了没有上大学的缺憾。
  郝先生教我如何观察社会,如何思考,如何文学积累与创作。
  在日常的接触交流中我越来越多的接受了郝老先生的日渐熏陶,交流学习促使自己的社会阅历、文学知识的积淀逐渐雄厚起来,潜在的创作欲望就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了。不久,我就在青岛出版社的《小红花》上发表了我的翻译作品,歌颂纯真善良的《仙鹤的故事》。之后,我和郝湘榛先生探讨过的这些创作模式渐渐都在我的笔下开始尝试起来。我首先以民族章回的文学形式创作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扯不断的姻缘》发表在八零年八月的《山东文学》月刊上,意在呼唤文革后的社会安定团结,弥合多年来派系斗争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冷漠、戒备心态。
  郝湘臻老先生也在沉静凝思一短时间后,重新执笔开始了文学创作。他文革后第一次动笔,就写出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作品,短篇小说《人之初》。发表在八零年十月号《山东文学》月刊上。《小说月报》在第二年的第一期上转载了这篇现实主义的杰出作品。他在他的这篇小说里十分痛心地批判了文革时期,“父子反目,妻女成仇,动辄造反,背叛人伦”的文革流毒和伐害给我们的生活和家庭造成的不幸。呼唤和谐安宁的社会环境和遵守法律道德的社会秩序。
  《人之初》是中国启蒙教育《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郝湘臻先生在文革后的第一篇小说里就触及到了文革后期,社会上和文艺界都迫切需要呼唤真善美回归的重大课题和人性问题。中华民族积累了几千年的文明礼仪,真诚博爱,善良仁慈,诚实守信,忠孝仁义礼智信等等一系列优秀的古老文明传统都被文革一场动乱荡涤净尽,尤其文革后期,社会秩序的混乱和社会思潮不正,人们思想上的混沌都是渊源于文革的遗患。郝老先生那年五十多岁,正是知天命,知人生,知社会,知文学的最佳时期,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社会问题,及时写出了《人之初》的社会教育核心课题。向全社会呼唤: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呼唤人性回归,善良回归。
  一九八零年我和郝湘榛先生都发表了自己的作品,而且都是发表在《山东文学》的重要位置上。不能不说,这是我们互相激励,共同切磋而结出来的丰硕成果。这一年的春节期间,郝老先生坐在小酒桌前曾与我斟酒相约:山东有八千万人口,百分之九十都是农民。我们就是要写农民,写农村,写农业,为农民而写作,写出来给农民的子孙们看。相约都在《山东文学》月刊上发表作品,以壮大乡土文学,家乡文学在山东文学的影响和声音。之后我们又几乎天天闲聊,天天探讨,互相切磋,互相比较,探讨文学的真谛:在于书写真实的生活,书写善良的愿望,畅想美好的梦想,美丽的人生。
  郝湘榛先生亲笔鼓励秦景林先生写作
  从冬天到春天,在这个赵家胡同曲径幽深的农家小院里慢慢地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文艺青年,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文艺恳谈例会。参加这个例会的文学爱好者闻风而至,从此以后就越聚越多起来……
  郝老先生因为有着敏锐的文学眼光,深厚的文学底蕴,丰富的社会积累,用几十年的文学情感酿成的短篇小说《人之初》不久就获得山东文学创作一等奖。在全省文学界引起轰动。
  郝老文笔老辣,出手不凡,一年之后又重新振作精神写出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新作品:《腰杆儿》、《煮不烂换虾酱》、《借猪的故事》等新作品。第二年,郝老先生创作的小说《腰杆儿》再次荣获山东文学创作奖。从此,郝湘榛先生的名字又在山东文坛上重新响亮起来。
  他的恩师,当年曾举荐引导扶持过他的老作家王希坚老先生也重新复出,走上了文联的领导岗位。当文艺的春天再次来到人间,祥和的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二人时隔二十二年以后,再次在全省文艺创作会议的文坛上聚首相见,不觉弹冠相庆,唏嘘落泪,恍若隔世一般。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哥俩,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话:“苍天有眼,感谢邓小平啊!”那次南郊宾馆的大会聚餐少了他俩的身影。那一夜,二人却喝得酩酊大醉。
  四
  文艺创作似乎是刻意编织真善美梦想的沙龙。许多美妙的神话、童话编织出来了,许多历史传奇故事编织出来了,许多老百姓爱读的小说和喜闻乐见的大戏小剧编织出来了,许多文艺小品编织出来了……他们都诞生在一个农家小院里的。这是一个编织农民梦想的幸福沙龙。
  在郝湘榛先生热切地帮扶殷切地鼓励带动下,一九七六年的小戏汇演得奖,七八年又翻译出版了《仙鹤的故事》,之后又连续写出了儿童中篇小说《山胖子》,短篇小说《年轻的庄稼汉》,《党委书记的一天》、《大染坊》、《大沙滩》等系列作品分别发表在《巨人》、《北方文学》、《春风》、《海鸥》等刊物上。一九八三年,儿童小说《山胖子》由山东电视台拍摄成第一部儿童电视剧《山胖子》,在全省播出后反响强烈并获得山东省文学创作一等奖,全国儿童电视剧优秀剧本奖;
  郝湘榛先生和追随其后的我的创作成绩渐渐红火起来。许多热爱文学创作的青年朋友纷纷往县城南关的农家小院里聚拢,尹炳祥等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干脆搬到县城南关来和我们一起毗邻而居。参加文学气氛浓郁的农家小院文学沙龙。每到夜晚,柔和的月光抛洒在古老的梧桐树婆娑朦胧的伞盖下,一张小桌,一壶老茶,十几个马扎,大家围在梧桐树下,时而激烈的争论,时而幽默地诉说,时而静静地倾听郝老那声情并茂的艺术典故……参加这个文艺沙龙的文学青年由三四个人渐渐增加到十几个人。
  大伙举行文艺沙龙晚会,有时候也会举杯对月同庆共饮。九山的栗子、寺头的枣,五井的山楂、辛寨的梨,冶源的煎饼不用提。常常都会聚集到这个沙龙晚会的餐桌上。回忆那时候经常来南关参加文学研讨会的有王鑫、张玉生、马同秀、尹文良、冯一汉、李淑玲、聂增爱、王汝凯、张爱良、尹炳祥、张中海、于振海、周成海、张兆辉、张来信、王光明等十几个文学青年。他们当时都是羡慕痴迷文学大家郝湘臻老师的人品和作品而来,也是追慕文学创作的一群青年。这些青年们都从郝湘臻老先生那里学习到了许多文学创作知识,获取了文学创作的真谛,成为后来山东文坛上很有成就的戏剧作家,诗人,小说作家,影视作家,小品作家,等一批重点作家创作队伍。
  生气蓬勃的文学创作学习班
  一九八二年前后,郝湘榛先生和我相继搬家离开南关赵家胡同那座农家小院之后,南关的文艺沙龙从此解散。代之而起的是县委宣传部每年都组织举办的以郝湘榛先生为主讲的大型文艺创作讲习班和新闻讲习班。
  从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九年离开临朐,我参加了大约五六次文学讲习班的讲课。每次都在郝老先生的指导下认真备课,认真讲课。郝湘榛细心地先生告诫我:“我们讲文艺创作,给农村的孩子听,就是要讲实话,讲真话。讲真善美,把文学创作最核心东西讲给大家听,要拿出真草实料来……”所以,先生每次都很放心地安排我主讲大学的美学教程(俞汝捷著蒋孔阳序)《美学》。
  讲解文学创作中的二十四种美:雄浑之美——人与大自然的冲突连接在一起;骠悍之美——原始而蓬勃的自然生态之气;柔婉之美——若杨柳委婉多姿,似蚕丝绵绵不尽;悲怆之美、朴素之美、入俗之美、映衬之美、逶迤之美、神俏之美……以及健举之美——就是文章的结尾,让尾巴有力地翘起来,越是精彩的作品,越要有健举之美;洗练之美——语言文字洗练、精炼、精炼……而郝湘榛先生则在课堂上着重讲:“真诚,善良。为人要真诚,初心要善良。要写出好作品,首先要做个好人!做个善良的人。天底下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做善良的事,才会写出好文章……”
  这样的学习班大约举办了五六年的时间,每期报名参加的都有五六十人,尤其九山、沂山、箕子山、五井、寺头、蒋峪、大关南部山区青年具多。最多的一次竟有八十多人,朐山前的教师进修学校盛不下就改在县工会的大礼堂里去讲课。遥想当年那番热气腾腾,轰轰烈烈大力推动文学创作,培养文学新人的景象,讲习班生动活泼的场面,大家都围坐在像弥勒佛似的郝湘榛老师周围,静静地聆听,虚心的求教;热烈讨论的场景似乎就在眼前。不知不觉时光已经流走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就培养出了许许多多热爱文学、从此走上文学发展道路的青年。像大众日报社的谭佃贵,潍坊红领巾报社编辑部的聂增爱、青州日报社编辑部的刘良君,个人业者刘继莲、企业家王长瑞、王兆东、冯玉兰、张翠娥等许多出类拔萃的青年都是得益于当时的学习班的培训和学习的。都是得益于郝湘榛先生的谆谆教导而走出人生的辉煌之路的。还有那些经过培训转而又经商、务工、务农的其它行业的青年也都成绩卓著,走上了富裕之路。他们心里永远怀念着一个人_——郝湘榛先生。
  郝湘榛先生亲笔鼓励秦景林先生写作
  郝湘榛先生的赠书赠言——扬长避短,发现自己。
  在我即将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临朐县城调往潍坊市文化局工作的前夕,我去向我的老师郝湘榛先生告别。
  那是一九八九年春天,一个春光明媚暖融融的夜晚。我们在他城西新居的小院子里和以往一样聊天喝茶,推心置腹、促膝深谈。他曾经深情地寄希望于我说:“看见了么?改革的新时代来临了,社会也许从此就会好起来了。你虽然要走了,但是,不要再像我,白白浪费了许多年。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即如孟子说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要抓紧努力,加倍珍惜现在很难得来的这段好时候,抓紧写作,一定不要放弃写作。巴尔扎克说:‘有人在家埋头苦干,走着艰难而可靠的路挣家业,有人却痴心妄想抄近路。’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很看重你。你,宁可放弃仕途,也不要放弃写作。做官毕竟是权倾一时,炫耀一时;写出几部有震撼力的反映新时代的文艺作品来却是永恒的。不知会催促多少人昂然奋进,不知会教会多少人爱国家,爱社会,爱家庭。文艺作品的能量是无限的。一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词引导了千千万万的青年奔向了延安。这个号召力量大不大?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振奋了多少青年?你须记住: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我们就是制造或者创造这进步阶梯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不是一般人就能干的伟大事业。……”
  一九九二年,他又在自己出版的《人之初》短篇小说集,给我的赠书屏页上挥笔赠言道:“扬长避短,发现自己。”准确地指出当时我在创作道路上的迷茫和矛盾心态。为我以后的创作道路指明了方向。当我看到这铮铮有力的八个大字的赠言时,就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您,郝湘榛先生。”
  五   临朐成了小戏之乡
  铿铿锵,铿铿锵,铿锵铿锵,山村锣鼓响。这村演的《借媳妇》那村在演《陈毅打麦场》。今晚上演《三个女人一台戏》,明晚再演《山妮告状》。庄户小戏演遍沂山南北,弥河两岸,自编自演,自己唱山乡。临朐成了小戏之乡。
  小戏之乡,名扬四海。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开了文艺复兴的鲜花,临朐县委领导看到临朐县的文学作者创作的文艺作品不断在全国刊物上发表,振兴了全县文艺创作,并且涌现出大批年轻有为的文艺作着,县委十分重视这股蓬蓬向上的积极力量,便因势利导,积极扶持。县委宣传部冯恩昌部长和文化局刘玉泽局长决定在文化馆成立以郝湘臻先生为骨干领导的文艺创作室,加强对文艺创作的领导并及时充实文艺创作力量;县委宣传部决定每年都要举办三至四期全县规模的文艺创作讲习班,聘请郝湘臻以及全国著名作家、记者、编辑先生来临朐讲课,把大批爱好文艺创作的青年都吸纳到讲习班上去学习培训。由此开启了临朐戏剧创作、小说创作、小品创作、曲艺创作、音乐创作、美术创作的新局面。临朐县文艺创作迎来了繁荣发展的好时代。
  全县文学创作迎来大面积丰收的喜人景象;继创作的电视剧《山胖子》八三年在全省全国获奖之后,八四年我和冯益汉等临朐籍作家又创作了六集《水浒》电视连续剧《李逵》,荣获了山东省文化厅、省文联、省广电厅联合颁发的“文艺创作一等奖”。之后是郝湘臻、冯一汉、马同秀、尹文良等创作的一批小戏曲《陈毅打场》、《风雨别》、《借媳妇》、《家常饭》等在省内外演出,并荣获文化部多次奖励。临朐县被中国文化部命名为《小戏之乡》,“全国文化先进县”的荣誉称号。临朐县从此竖起“小戏之乡”的文艺大旗。之后是张忠海、于镇海、周成海、张来信、张朝辉等一批青年诗人纷纷在人民日报和许多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诗作,一举登上中国诗坛;张忠海被称作是从高粱地里走出来的最优秀的青年诗人,他的诗作深受广大农村青年的欢迎。
  老作家郝湘榛焕发青春,老骥伏枥昼夜执笔创作,又先后写出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山妮告状》、《吃饭歌》、《酒殇》等一大批快炙人口的好作品。之后是女作家李淑玲的小说《黑嫂子》在青岛文学发表引起文坛关注,还有聂增爱的小小说,王光明的曲艺作品,张玉臻的小品……还有李大源的竹子,王承典的牡丹,孙治的书法、冯介梦的烙画……
  这一时期的临朐文艺的百花园里真正是繁花似锦,桃李满园。加快了临朐县的文学事业发展,也促进了潍坊地区的文化事业……
  郝湘臻先生在其知天命之年,迎来党的改革开放的第二个春天,在各项好政策的感召下,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以其不懈的努力与奋斗,以其卓尔不凡的创作成绩赢得全市全县人民的高度赞扬与称颂,受到临朐县委县政府的高度评价,并连续两届被选举为县政协委员和政协副主席。郝先生从此真正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行走在人生辉煌的大道上。
  当年的临朐文学青年,大家还认识吗?
  我和郝湘榛先生先后搬离了南关的农家小院后,住进各自单位配给的新房子。十分凑巧的是:我们三次搬家,三次比邻而居。不知这是不是天然凑就的缘分?
  《大家》发表了郝湘臻先生的《鼠人》。
  郝湘臻先生在他的泥土文学丛书专辑里有一段简洁的自身介绍:
  郝湘臻,命运不济,1929年生在青洲市一个穷困的农村家庭。从记事起就来了鬼子,以后就解放战争拉锯,学校办办停停,躲躲藏藏,弄得没大捞着上学。1942年瞎了秫黍,又几乎饿死。1949年当小学教员,因为爱好文学,还发表点小东西,就拔到了县文化馆。曾出版过三个小册子:打成右派,一下子抠去了22年。后来改正了但也老了。常感疲劳,精力不行,现在临朐文联主办讲习所,全扑在培养文学新人上了。
  这段十分简洁的,但是非常有特点的自我介绍,真实地道出了一个位长者的忠诚、厚道、老实,坦诚、实在和大家风范。不造作,不虚假,透出一个人极其高贵的品质。我看过数不清的作品,特别注重作者自我介绍。每一个著书立说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自我夸耀,自我标榜,自吹自擂的;真正实事求是的评价自己的人确是少之又少,而像郝湘臻先生这样坦诚地真实地自我介绍的人,我仅仅看到过一次,就是他。我的良师益友。仅就这一谦虚大度的精神就足够某些人学习一辈子。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们都在这位先辈面前略显渺小,只能望其项背而已!
  郝湘臻先生这段不长的文字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他特意写道:“1942年瞎了秫黍,几乎饿死。”寥寥十几个字真实地道出了中国农村的农民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吃饭问题,生存问题。农民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却仍然吃不饱肚子;年年种地,年年挨饿。
  这是我和郝湘榛先生两个人在茶余饭后经常闲聊的话题。我们讨论了1942年的大饥荒,临朐的无人区,郝先生则追述回忆了当年农村饿殍遍地,人生相食的惨象;我们还讨论了1953年的统购统销饿死人的惨象;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村巷街空,饿死人没人埋的惨象;1975年农业学大寨,粮食亩产过长江,却分不到口粮的高产穷队现象。谈到了
  ,责任田,三十年不变,农民大翻身自给自足,国家奖励种地的农民,每亩地十三块钱……党的一系列发展农业现代化的好政策促使我创作了一系列反映粮食问题的短篇小说《地瓜井》、《泔水》、《反射》《无为》等作品,分别发表在东北的《春风》、《北方文学》、《芒种》月刊上。
  而郝湘臻先生则棋高一着。我们讨论的是农民吃饭问题,他却从全国几亿农民缺吃少穿,艰难困苦生活的背后,敏锐地观察到:由于世世代代缺吃少穿而造成的人性的扭曲,人格的降低,品质的地下。人为了吃饱肚皮可以不顾一切人间的文明礼仪,人道尊严。也道出中国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落后的一面和无可奈何的境地。于是,他写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具思想高峰的巅峰之作《鼠人》。《鼠人》发表在全国著名的刊物《大家》上。
  《大家》,顾名思义,就是大作家们发表作品的刊物。至今还没有看到评论家们来评价这部作品,不是人们的欣赏水平还没达到那样高的境界,就是还没有人发觉其中深邃的思想。很令人可惜,但我翘首一待。
  六
  浩然拜访郝湘榛,钦佩郝湘榛的人品,推荐郝湘榛的作品《泥土文学丛书》,称颂乡村作家群。
  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前后,著名老作家浩然先后几次到山东潍坊地区来体验生活,到昌乐、高崖水库、临朐、高密、诸城等地和潍坊的乡土文学作家们座谈交流,发现了潍坊地区一大批善于描写新农村,描写新农民,描写农业现代化的本乡本土的文学作家的优秀作品,这位热心的老作家,放下自己的创作任务,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亲自跑县市区访问作者,亲自审阅、筛选引荐、推出了第一批《潍坊泥土文学丛书》。郝湘臻先生是被浩然先生首先重点走访,重点推荐的老作家。浩然先生十分钦佩郝湘臻先生的作品和人品。并极力向文化部门推荐郝先生。率先向全国推荐郝先生的作品。
  我也有幸相随郝湘榛先生,朝夕相处、耳目熏染,在临朐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提高了文学修养,积累了丰厚的文学素材,创作出了几部电视剧,几部长篇小说,几部戏剧,几十部短篇小说,百余篇散文和几十首诗词等几百万字的优秀作品,多次受到省厅地县市主管部门领导的记功嘉奖表彰。几十年来的创作生涯使我首先深深感谢和我朝夕相处,谆谆教导我的郝湘榛先生。也感谢临朐这片灵山秀水,感谢父母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文朋诗友。
  七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郝湘榛先生天生就是为文学创作而生而来的,他在苦于短暂的一生之中写出了二十一部中短篇小说,还是觉得才情未尽,嘲笑江郎。不甘心命运不济,决心创作长篇巨制《天国梦》。可惜《天国梦》终成一梦。
  《天国梦》——郝湘榛先生的抱憾遗作
  我是一九六六年毕业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就在高考前夕全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以学术界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为发端的,破四旧立四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的大串联而闹腾起来的的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几十万应届毕业生的高考。之后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去八年。从一九六六年到已经七六年回城,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耗费了十年光阴。文革运动过后成为亿万人议论、争论、评论、回忆的话题和经常讲的故事。自然也成了我和郝湘榛先生茶余饭后经常闲聊话题。其遭遇经历大都感同身受,深恶痛绝。但是过了几年之后,他突然向我感慨地提议说:“那场文化革命是个大事件,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亲身经历的人应该写出长篇巨制来反映这段历史。这是当代作家的历史责任!任何一部伟大作品的面世和其产生的巨大影响都是与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经历者——作者本人的人生活经历和生命历程十分不开的。无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保尔,柯察金,还是《静静的顿河》的作者肖洛诃夫,还是高尔基的《母亲》;无论鲁迅的《故乡》,还是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都是作者本人在那个时代的见证与感悟。《史记》之所以坐拥中国古典文学翘首位置,就是司马迁本人见证或者考察了历史……”
  我知道此时的郝老先生的思绪,思考和思想都已经聚焦到了“文革”这块当年还未开垦的文学处女地!但是,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许多人对这段历史还是讳莫如深。文艺界也鲜有作品发表。我跟先生说:“可以思考,可以缅怀,可以回忆,可以先讲故事……”我们的议论始终也没有结果,最终就不了了之。
  想不到几十年后,却看到了他雄心初露的端倪《天国梦》。
  当年山东文坛的领军人物老作家王希坚先生慧眼识珠,之所以极力推荐郝湘榛先生,就因为郝湘榛的写作气度不凡。他当时创作的反映农业合作化之初的几部小说,已经引起轰动。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时过不久他和他的引荐者王希坚先生都先后遭到厄运。从文坛上消失了。
  新世纪改革开放的今天,当代青年们的文化水平、文学素养普遍提高了。文章也许人人会写,作家也许不乏其人,但是,真正有气度,有特点出手不凡的文学大家和伟大的作品还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文艺界朋友们追思起来,都不无遗憾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看遍天下文章,都不如一本《人之初》好看!还是郝湘榛先生文章,文风特殊,味道特殊,幽默风趣。先生虽然出手高妙,每件作品都很有警世味道,可惜写得少了些。尤其缺少长篇警世之作。
  我和先生相处长达三十年多时间,我深知先生如果再长寿一些,他的警世之作或许就面世了。他曾十分懊恼又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如果不是打成右派,白白浪费了接近三十年时间,我会写出一些好东西来的!后来改正了,也老了。”这是老人的一段无可奈何的道白。先生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八年,刚刚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八岁到五十岁。整整二十二年最富光华的时光浪费掉了。五十岁后的郝湘榛先生尽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接连不断地写出了十五六个短篇小说,和电影《半边天》,这细数起来,已经算是高产作家了。毕竟上天给予他的时间太少了。在他逝世后的这几年我们又陆续地发现他一些未经整理和未写完的遗作《来了人儿》、《自己下棋》、《天国梦》。
  《来了人儿》是个饶有风趣的短篇小说。他又以贯有的文风和讽刺口吻,写出了一位山村里少吃缺穿,十分贫穷的老农民穷困心态,以一系列吝啬的做法招待穷亲戚的故事。故事情节很简单,但细细读起来,令人捧腹不迭。《来了人儿》是反映上世纪那个贫穷年代的真实写照。
  《自己下棋》是反映自己晚年,轻松、休闲心态和矛盾心理的短篇小说。《自己下棋》写出了街头巷尾的棋摊上那些社会底层叫卖,小商小贩,游手好闲者流,聚集棋盘围观对弈双方,偏三阻四,争胜好奇,胜者骄狂,败者气馁的各种嘴脸。作者最后写道:“与其与人下棋,不如自己对弈。”的深沉的哲理话题。叙说《自己下棋》可以解放思想,大胆斗智斗法等等诸多好处。之后又真实地道白出自己最喜欢的“独自散步”,“独自旅行”,三大爱好。都强调了单独行动可以:“畅所欲言”,(先生常常独自行走在街巷上,旁若无人。自己与自己对话,包括跳脚拍屁股,指手画脚痛骂他意念中仇恨的人。旁观者以为他是神经病患者)畅想无涯,畅行无阻。他在文中说:“独自散步,使个人产生遐想,促进思考,卢梭尝到了甜头。他说:‘我任何时候也没有像我徒步旅行时想得那么多,那么感到自己存在……’步行解放了我的心灵。结伴旅行,当然会轻松愉快,但容易使人轻飘。”他还说:“孔子在周游列国时完成了‘仁’的思想。老子西出函谷关完成了‘道德经’。李白大部分时间都在孤独地远行中度过,他对自然界和人生的透视是亘古未有的。自己下棋,不能和他们比,但略有此味道。”
  《自己下棋》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有一天,我去先生家里有事,院子里静悄悄的,以为先生睡了,正欲转身退出。不料隔帘看见先生竟然独自一人在下棋。我笑了。先生也笑了。说:“拟一个假想敌人作对手和你对弈,很有味道……”于是推开棋盘和我说话。把一盘棋独自撂在那里。没想到多少年后,他竟遗留给我一篇没有写完的小说《自己下棋》。真叫他一语中签。
  这是一篇仅有五页半稿纸的未写完的文章。寥寥几百字道出人生一番深邃的哲学意境,和空灵清高的遐想天宇。我捧着这几页稿纸暗想,先生这半篇文章能顶得上某些作家们浩浩荡荡的几十万言。如此看来,文章无所谓长短,多少啊!
  《自己下棋》深刻地折射出先生心灵深处那种孤高清傲,高尚规格的读书人心态。由此,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屈原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先生最喜欢读的书是那一部?只有我知道。先生曾经亲自对我说过:“我最喜欢卢梭的《忏悔录》。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卢梭一个人敢于把自己一生所犯的错误,一件一件坦然无余地忏悔出来。并且告诉世人。这样的人才值得敬仰。”卢梭是法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家,哲学家,文学家,是我和先生经常探讨的文学偶像之一。
  多少年后,我看到了他深藏在箱底的宏篇巨制——《天国梦》的开篇部分。《天国梦》是反映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大串联运动的故事。开篇就写道:“那列开往北京的列车,真是吓人,弧形滑溜的车厢顶上,竟和聚了蝗虫那样踞满了人。细看,是些清一色的半大小伙子和稀嫩可餐的年轻姑娘,多疼人哪!要是过隧道被搡下来,或是一个打盹被晃下来,那可就麻烦大了。可他们像有神经病似的满不在乎,还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忽然又可着嗓子大声唱那支非常流行的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唱了一遍不过瘾再唱一遍,又唱一遍,越唱声音越大,身子往上一蹿一蹿,后来竟成了喊叫,有的竟转了嗓。唉!大家这样坚定地下了决心,这样坚定地不怕牺牲,就是神仙也没法治了。……“
  这就是《天国梦》的开篇第一节的描写……
  凡是从文革时期过来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红卫兵大串联时期,造反派学生爬火车进北京串联时的情景……从作者那笔调,那口吻,那些个比喻,那老辣的文风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郝湘榛先生的大手笔。仅仅这一小节如此特殊的语言文字,从中也看出作者对那场运动的鲜明立场。我知道,这是作者思考谋划运筹了多年的结果。作者慢慢展开话题娓娓而叙,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写了三四万字之后就突然停下,没了下文!故事还没讲完就戛然而止。先生没有说明这件事情的原委,也从未向我提起过,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猜了。
  倘若先生一鼓作气,一路写下来,很可能就是一部浩浩荡荡几十万言的宏篇巨制也未可知。很可惜,《天国梦》没有写完,最终成了天国梦。我猜测可能与先生之后某些思想变化有某些关联。很遗憾,《天国梦》没有成功。
  八
  人生的不幸,来自那天灾抑或人祸,常常骤然而生,陡然然而至,不可抗拒。终成灭顶之灾。
  易经上说,阴盛阳衰,阴至极兮阳气生:阳盛阴衰,阳至极兮阴气生。古代先贤则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当郝湘榛先生春风得意马蹄疾,准备放手大干书写春秋的时候,文艺界的阴暗角落里却骤然泛滥起一股“创作自由”的歪风。上级则针锋相对地展开了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毕竟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初期,逐步开放的。这场运动不久也就过去了,但还是城内失火殃及池鱼,深深地触动了先生已经受伤的心灵。先生还是沉默了。我记得那些苦闷的岁月来临的时候,先生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街巷里,阡陌间,河边的小路上;孤独地坐在屋子里,吃烟喝酒。弄得那间不大的房间整天烟昂昂的,容不下人。我深知先生内心之苦痛,常常和家人规劝先生:“把烟戒了吧!”先生只是一脸苦笑,一声叹息。一副无奈。一阵惆怅。
  人世间的事情常常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先生内心苦闷郁闷的这段日子里又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一九八六年的正月十四日下午,郝湘榛先生的大女儿,女婿、外甥一家三口来县城看望先生时不幸遭遇车祸,三位亲人全部遇难。一日之间失去三位亲人,阖家人都被这塌天大祸打懵了。
  儿女是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以想见先生当时是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伤痛!
  先生过后曾老泪纵横地告诉我:“这是继五七年反右,六六年文革之后的第三次伤害。这是厄运对人生的打击。”郝湘榛先生的身心从此走下坡路了。精神疲惫,一脸倦意,缺少了以往那种叱嚓风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昂扬向上的勃勃生气。先生半年之内似乎颓然老了几十岁。
  最后的嘱咐
  二零零三年秋天,奋斗了一生,从不曾进过医院的郝湘榛先生不幸染病,不得不住进医院。经医生检查确诊,先生是患上了糖尿病、肺结核、肾病肝癌晚期等综合病症集于一身。在延时就医期间我和市文联副主席王汝凯等临朐籍朋友多次亲临探望,不过苦于无能为力营救先生而徒增伤悲而已。师友在危难之际,眼巴巴看着想说而不能语,相望而不能相救,情何以堪!
  先生躺在病床上紧紧握着我们的手深情巴巴地说:“现在,政治形势大好,经济形势大好,连农民种地都不缴税了,国家都给补贴了!这是任何朝代都没有的好政府啊,好机会啊!文化也要繁荣,也要跟上。你们可要写啊!写啊!别荒废了宝贵的时光啊……”
  先生临危之际深知时光之宝贵!他终究没有叙说自己的病情,即便沉浸在尴尬之际也只字未提。反倒更加令人心酸。先生自始至终也没有丝毫的颓废情绪,却一再嘱咐我们:“写啊!写啊……”这就是郝先生的临终嘱咐。催人奋进地临终嘱咐。
  故人已乘黄鹤去,空余文坛半寥落。
  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先生之死虽无泰山之重,也无鸿毛之轻。先生是一位气宇轩昂,高高直立在人间堂堂正正的硬汉,虽然才高八斗,却是命比纸薄的人。先生倒下去,令人心碎。
  先生仙逝十几年了。我和王汝凯都没有辜负先生的临终嘱咐和最后的深切期望,一直都继续写作。今年我完成了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白茶》。依此敬献在先生灵前,以告慰郝湘臻先生的谆谆教导之心和在天之灵。
  伤逝——长歌当哭,送别先生
  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是日,老作家郝湘榛先生辞世谢容。虽然早有噩耗传来,但今日要去大山殡仪馆奔丧,参加追悼会送别,仍止不住泪如雨下。痛哉!斯人已去,何如唱和?
  黑帽黑鞋黑裤黑氅衣,
  黑色的眼镜也亦剥离。
  黑黑的脸盘已经沉寂,
  零乱的头发梳洗整齐。
  一生都不修边幅,
  今日却被刻意修饰;
  很少衣衫整齐,
  此刻却穿戴整齐;
  很少休闲自在,
  今日却静卧在鲜花丛里。
  很少不睁眼观察尘世,
  今日却二目阖闭。
  很少不发表高谈阔论,
  今日却双唇拢起。
  很少不奋笔疾书,
  今日却休闲在这里。
  即将驾鹤西行,
  即将攀上云梯,
  即将乘风归去,
  从此散手人寰,
  远离这喧嚣的尘世。
  从此,听不见那愤世嫉俗的呐喊;
  那呐喊,喊出了《方向》、《半边天》。
  从此,没有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和忧思;
  那忧思,使人想起了《人之初》、《鼠人》。
  从次,不再对那困苦的生活操劳忧伤;
  那忧伤,使人想起了《酒伤》、《煮不烂换虾酱》。
  从此,没有了那酒后的疯狂和欣喜;
  那欣喜,使人想起《腰杆》、《借猪的故事》,
  还有那《三个女人一台戏》。
  门前的瓜棚架下,
  从此,没有了阔论畅谈;
  寻常巷陌里,
  从此,没有了低语豪言;
  文朋诗友群里,
  从此,没有了您的笑容;
  老家的庭院里,
  从此,没有了您的身影;
  陈旧的书桌前,
  从此,没有了您的叹息;
  只有沉寂,只有静谧,
  只有远逝的梦境……
  只有静静地平躺在那里的驱体。
  只有一袭薄薄的缁衣,缁衣。
  怒视人世不平的双目闭上了;
  呼喊人生自由的双唇阖上了;
  忧患平民百姓的面颊舒展了;
  一颗壮怀激烈的心跳停止了。
  跋涉文坛崎岖的双足并拢了,
  书写春秋岁月的双手闲暇了。
  一个人苦难的生涯永远结束了。
  一介贫寒文懦的身影远去了;
  一只苦叫了一生的布谷鸟儿飞走了。
  一团播撒春雨的乌云飘逝了。
  一支书写春秋的如椽巨笔休歇了。
  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这就是老作家郝湘榛先生。
  先生,我们来为您送行。
  先生,您一路走好啊,
  先生……
  秦景林    回忆于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七日,郝湘榛先生逝世十三周年之际。
  附件1:秦景林先生后记
  先生在时,那怕清盐淹盘罗贝梗儿,也要邀我品偿。我不喝酒只叨陪末座。先生三盅劣酒下肚便高腔,便吼叫,便跳脚。双手拍腚,拍膝盖。以至黑裤子上老早就明光光的。先生吼叫,最大的遗憾就是,嗐!一辈子的大事啊!误了自己也就罢了!还误了老婆孩子啊!四个孩子,没一个成器侯的!没一个有出息的!言下之意是没人能继承他的事业的!現在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你的儿子,你的郝学群已经秉承你的遗志,走上了您的文学创作之路!並且出手不凡。连续在文学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他发表在青州文学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岳马川记事之大嫔》不仅继了您的风格,而且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信您看了儿子的作品会九泉之下偷着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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