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松园讲学图序
【江苏仪征】张积中
青四松园者,明衡藩[1]之故址也。园久圮[2],而四松岿然。徐君子信宰是邦,政通民和,退食多暇,怃然[3]念四松之存,乃废置于荒烟断草中也。于是周以垣墙,新其台榭,非独侈为观美,抚兹旧物,读书养气,亦于此为宜。对松有堂,近松有亭,远乎松有阁,傍松为池、为桥、为栏,四松之间,杂置石磴,松外种花,通四时。予与子信为总角[4]之交,戊午夏,适青四松园成,子信招予与林君少紫、过君少华,集于园中,仰瞩青山,俯瞰流泉,借坐四松之下,古藓[5]侵袖,松香扑人。子信乃出王阳明、李二曲之书,与予论儒、佛之奥。子信素嗜佛,近稍稍嗜儒,予因子信之问,乃以儒佛同异为子信陈之。
夫儒佛之异,异其迹也。儒以治世为本,佛以出世为先。凡世间法佛,皆以出世之心照之,于是绝而君臣,弃而父子,无兵刑礼乐之士,无士农工贾之伦,外视其身,何有乎人,外视其人,何有乎事,循佛之说,人类绝矣。儒者乃起而攻之,攻之而不能去之也。孟子距杨、墨,而杨、墨遂亡。后儒攻佛。老,而佛。老愈盛,其故何也?盖有天焉。身心性命,人之所以为人也。前圣人之教人也,立其命,尽其性,修其身,养其性,齐家治国,皆由心而发也,而皆本于修身,充之而尽性,凝之而立命,教至备也。
降自秦汉,以功利为务,人心炽矣!人心炽,天理亡,于棼棼[6]泯泯之中,而求合乎三代之经者,概不多见。间有英特之士,发正谊[7]明道之论,亦皆本乎心术之正,而修身、立命、尽性无闻焉。佛、老者,明乎修身、立命、尽性之义,而遗弃乎心之用也。佛、老者,天之遗民也。老氏修身以立命,其学法乎天,故曰:“天道其犹张弓乎?”阴符曰:“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佛氏尽性以至命,其学法乎地,故曰:“小千、中千、大千世界。”故曰:“须弥山,香水海。”故曰:“地狱。”圣人则法乎人,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三代而下,圣人之心法荡然,而治世之迹犹存也。五霸假圣人之迹,佛、老明圣人之心,去其迹而人类亡,去其心而天理灭,天故两存之。世运衰微,天心仁爱,从可见矣。诸儒泥其象而攻之,亦门户之见也,奚有当乎?佛氏明心见性之说,即大学致知之说也。致知者,知其知也。自知其知,即自明其德也。中庸曰“率性”,孟子曰“知性”,子曰“吾无隐乎尔”,斯义也,汉儒鲜知之。程、朱之学,本于正心诚意,而略于致知。逮乎王阳明,而致良知之说,始畅于天下,而当时儒者,复以攻佛之见而转攻阳明,嘻!昧亦甚矣!
佛入中国,始以象教,盖化愚也。使知声色货利,尚有所志也。至梁达摩,而见性之机露;至唐慧能,而见性之说彰。孔、孟而后,千有余年,致知之旨,赖佛法以显,而后儒之执心为言者,乃议者髡[8]而缁[9]也,不亦惑乎?其言根,犹言耳目口手也。其言尘,犹言视听言动也。其言地水火风,犹言金木水火也。其言本觉,犹言先觉也。其言无我人众生寿者,犹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其言戒贪、戒嗔、戒痴,犹言戒之在色,戒之在斗,戒之在得也。善学者,得其意而已。
子信邃于佛,读诸儒书,审其与佛同也,而讶其攻佛之亟也,故决于予。予论未终,子信忻然笑曰:“予固儒者学佛,畏儒者之议,攻佛、而不得予心之安,今而后可坦然于学矣。”乃为图以纪今日之会。图中着翠蓝衣,跏趺[10]坐蒲团者,徐君子信。(名顺昌)遥对石几而坐于松侧者,林君少紫也。(名溥)倚松根而侧坐者,过君少华也。(名浩)图为过君所成,故不自貌。倚石几侧而坐于磐石者,白石山人“张积中”也(字石琴)。图几成,而金悛[11]斋也(名监)。其廊、其树、其景物,则四松园也。夫衡王植四松,歌舞场耳,颓废二百余年,四松之下,乃有今日之会。今日之会,无丝竹,无烹庖,无双陆叶子戏,无火树银花;苦茗一瓯,松声四面,论儒佛之所以异,论儒佛之所以同,化歌舞场为讲学地,四松有知,当亦乐此清谈也。
子信属序于予,序成,乃以松园讲学图名之。
(潍县郭氏 据《山东近代史资料》,2013-02-16)
潍县郭氏按:张积中,字石琴,江苏仪征人,贡生。清咸、同间,在长清境内黄崖山讲道,为时任山东巡抚阎敬铭派兵所杀,冤死万余人,史称“黄崖案”,此清同治五年十月六日事也。
[1] 明成化第七子朱佑楎,封藩青州,为衡恭王,弘治间就国,五传至朱由棷(读音zōu,木柴)灭亡。
[2] 圮:读音pǐ,坍塌。
[3] 怃然:茫然自失的样子。
[4] 总角:原指未成年的人把头发扎成髻,后借指幼年。
[5] 藓:读音xiǎn,隐花植物。绿色,丛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6] 棼:纷乱。
[7] 正谊:“谊”同“义”,合宜的道德、行为。《汉书·董仲舒传》:“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记其功。”
[8] 髡:读音kūn,古代一种把头发剃光的刑罚。
[9] 缁:读音zī,黑色。
[10] 跏趺:读音jiā,fū;佛教徒修行的一种坐法,盘腿而坐,脚背放在股上。
[11] 悛:读quān,改过,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