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4 21:56
鄌郚史志总编

赵 笋丨欲说还休(短篇)

  欲说还休(短篇)
  赵 笋
  1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狗儿。因为7、8岁的时候,我被邻居的狗咬过。虽说,当时伤得不厉害。但日后“望狗恐怯”的感觉,折磨了我好多年。及至成年,我喜欢上狗儿,倒是有些爱屋及乌的缘由了。
  那是,我结婚后的第六天,媳妇回六日门的时候,竟然从娘家抱来一只小黑狗。一扎长,刚出满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窝居在纸箱里。原来,她喜欢养狗。虽说,当时的我不怎么高兴。但,面对刚过门的媳妇,还是欣然接纳了。心里想着,娶了个媳妇,领来个小狗,真有意思。
  不到一年功夫,小黑狗就长成了大黑狗了。原来,它是德国黑背型犬,虽不很纯,却也七分貌像。黑色的脊背,草黄色的腹部,斧头脸,杏仁眼。一有警情,两耳直竖。炯炯有神的眼光里,有时,慈眉善目;偶尔,也微露寒光。这令媳妇多少有些后悔——本想养只小狗儿,却成了“庞然大物”,真是始料未及。然而,它的可爱、温顺、聪明,着实让全家欢喜不已。
  大约,我的孩子三岁左右的时候,大黑狗就四岁多了。孩子爬到它的脊背上,它温顺的像只绵羊,驮着孩子,在庭院里,来回走动。我给孩子买的皮球,孩子耍,它也耍,有时他俩一起耍。玩到尽兴,孩子哈哈大笑,它也笑容满脸。有时,孩子不小心,弄疼它了,它从不介意,很是知道礼让,俨然像个大孩子哄着小孩耍。
  更为特别的是,大黑狗脸上的表情,会随着家人表情的变化而变化,还会揣摩家人的心思。偶尔,我和媳妇争吵,它便躲在一旁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眼睛不时看着我们,眉目紧锁,一脸惆怅的样子。更多的时候,大人小孩喜气洋洋,大黑狗就一前一后,蹦蹦跳跳,眼神明亮,嘴里发出“啊嗨!啊嗨!”的声音,像是和人交流说话。几分高兴,几分感激,几分渴望主人和它多玩一会。
  难怪,我的媳妇常说:“狗啊,懂事,通人性。和人比,就差会说话了。”
  然而,就是它,让是非恩怨找上了家门。
  2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村后的国道南旁租了厂房,开了一家木器加工厂,因大门口两旁,一边一棵柳树,遂取名“双柳木器厂”。对面道北有家酒店,进出酒店的村人,来回路过柳树下,有的还在树下歇息闲聊。有一人是酒店的常客,柳树下,三天两头见他喝得歪头打卦,胡言乱语吹大牛。其人就是牢靠,以蹭酒喝为荣,日子过的差劲,又好吃懒做,是本族远房,年纪比我稍小,论辈分我却叫他三叔。牢靠是他小名,不知为啥,村人都以牢靠称呼。或许,有反讽之意——村人常言“牢靠最不牢靠,只会喝酒吹牛,不敢托付办事。”他有一亲戚,在市里做官,便整日挂在嘴上炫耀卖弄,以此当作吹牛的资本。
  木器厂生意不错。只是,院内时常丢失东西。我便把大黑狗从家中牵来,拴在寝室的窗外,视野朝着大门方向。自此,晚上睡觉踏实多了。
  然而,有时,“祸”从天降,又躲避不得。
  一个夏天的午后。柳树上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让人感到焦躁不安。远处,斑鸠“咕、咕……咕、咕、咕……”的呼唤,却显得悠远而纯净。午睡过后的我,很是懒散,刚刚泡上一杯茶。突然听到,檐下的大黑狗几声狂叫,伴着“砰,砰,”两声砖石落地的声音。我忙从屋里跑出,看见牢靠三叔站在大门正中,手里还拿着砖石朝狗使劲。未等我说话,三叔就骂咧咧地喊着我的乳名喊:“桂山,我问你。为啥?别人从你门口走,狗不叫;我从这儿走,狗就乱叫。怎么,狗仗人势是吧?挣了两个臭钱,想欺负人不是?我是谁啊?敢朝我使厉害!……”
  我一看三叔又喝醉了,忙陪着笑脸说:“三叔,狗是牲畜,不懂事,您别生气,看在咱爷们面上,您别和狗一般见识。”
  正说着,三叔的女人急匆匆小跑赶了过来,嘴里吆喝着:“怎么?别和狗一般见识?俺还不如狗了?糟蹋人啊!”
  三叔的女人,我自然叫她三婶。关于她的故事,南庄北院无人不晓。她撅嘴小眼,偷窥人,走起路来摇头摆尾。身穿黑衣走娘家,晚去早归来回偷,人称“大盗”丢死人。大集体时,裤筒里往家装南瓜被抓,游过街挨过批,她也不觉得丢人。生产责任制后,坏脾性依旧不该。有天傍晚,厂门锁着。有人看见,三婶爬墙偷木头,狗一个劲地狂叫。两口子一前一后哼着小曲,抬着木头往家走,一副若无其事得意忘形的样子。顾及乡里脸面,一块木头,我没声张,至今装作不知。其实,三婶是文盲,不识几个字,却是家里一把手,绝对说了算。别看三叔在外,大话扯淡吹破天,三婶面前,却“狗熊”一个,没地位,没有半点自主权。凡事只要“大盗”女人一搅和,必定糟糕乱套,难以收拾。
  待我听到三婶的声音,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害怕这事又要弄糟。急忙说:“三叔,我给您赔不是,改天,我请客,三婶也去,给您压压惊。”
  “也行,明天就办,既往不咎……”三叔答应得很爽快。
  “不行,别和狗一般见识!这是人话吗?糟蹋人啊!吃顿饭就散完?……整天叫唤喳喳人,砸死吃狗肉。”蛮横的三婶,终于撒泼起来了。
  我有些气不顺,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三叔,狗为啥朝你叫唤?想你了吧?”
  也许,这话戳到了疼点,三婶一下子心惊起来:“桂山,你,什么意思?放什么狗臭屁?狗为啥叫唤?你去问问狗啊!……”
  猛然,一种被压制的愤怒,在我胸中翻腾起来。冒到嘴边的那句——“狗没忘了您俩啊!不偷木头,狗会朝你使厉害?”我还是硬生生地咽进了肚里。
  待我茫然去看窗下的大黑狗。蹊跷又幸运的是,大黑狗不见了。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媳妇看见吵闹,知道凶多吉少,就从后门悄悄地,把狗牵回村子的家中。看不见狗的三婶,竟然诡异地露出笑脸,似乎很是得意。但瞬间又拉长着脸说,狗跑了人在。此时的三叔,早已任由三婶摆布。面对如此的长辈,我实在无计可施,便说了一句:“狗跑了,我在,您俩愿意咋办就咋办。”
  三婶牙一呲,小眼一眨巴,突然冒了句:“好办!捞脸三巴掌,完事。”
  无奈的我,把头向三叔跟前一伸,说了句:“好办法!”但心里料想,三叔是不会动手的。
  然而,几近同时,“啪,啪,啪”三个耳光分外响亮,柳树上的蝉儿,鸣叫着四处逃窜。我眼前一阵发黑,满脸生疼。
  待我缓过神来,看热闹的早已一哄而散,三叔三婶一前一后,谩骂着走远了——“别和狗一般见识?糟蹋人啊!……真是狗眼看人低,什么玩意!——早晚砸死,吃狗肉……”
  我知道,狗只会号叫不会说话,永远无法告诉世人真相;三叔,知道真相却不说实话。我更懂的,求善不求真。世间的一切原本是一清二白的,所谓糊涂,大都是人为故意造作的。其实,有时真相大白反倒无益,纠缠是非愈发尴尬难堪。也许,馄饨装傻更好一些,“难得糊涂”倒是一种不错的处世方略。我继续不争不辩,远而避之。
  然而,人与狗的故事,还是躲不开,扯不断。
  3
  日子,依旧日出日落。我继续做我的木器加工生意。大黑狗又牵回木器厂,还在窗下老地方蹲守着。“大盗”三婶街头巷尾人脸前,仍旧“咬着”那句话,振振有词——“别和狗一般见识,糟蹋人啊!……”。周围的人,有的一笑了之;有的,匆匆走开。大门口,柳树下,牢靠三叔的身影依然晃来晃去。狗儿似乎知道主人的苦衷与无奈,每次看见三叔,不再叫唤。但它的眼睛,却生出十足的寒光紧盯不放,颈上的毛发陡然炸起,尾巴一动不动。牢靠三叔歪着头,走过大门外,嘴里嘟囔些啥,没人知道。
  转眼到了年底,农历小年的这天,各家各户都在忙活着祭灶的习俗,祈求神明保佑来年好运。我的媳妇也在厂子锅灶旁,摆放供品,念默着“上天言好话,下界保平安”祈福求祥的话。渐近傍晚,一场小雪飘然而至。一阵鞭炮,弥漫在空中的烟雾久久不散,天地之间,分外迷茫。
  祭灶完毕,安坐家中,我思量着过往一年。柳树下,“啪,啪,啪”三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涌上心头,不禁令我几分感慨。推门望外,喟然长叹——天道酬善,世事多变,处世准则不可变啊。雪停,灯光橘黄,满院银白。趴在窗下窝里的大黑狗,抬起头,眨巴着眼,看了看我,身子一动未动,尾巴轻轻摇摆了几下。好像是说:“掌柜的,您操劳了一年,回屋歇息吧。外面,有我在,您就放心吧!”。对面酒店的生意不错,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牢靠三叔行酒划拳的吆喝声。
  我躺在床上,不再回味过往的酸甜苦辣,转而设想着明年的生意。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朦胧中,猛然听见,大黑狗两声急促的叫唤,随后不再狂叫,却时断时续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响。依据叫声,凭经验,我判断院内肯定无事,很可能大路上或院子周围有意外情况。但转念一想,小年雪夜,事不关己,还是少管为佳。过了一会,细听狗的干号,却有几分凄凉的感觉。我马上意识到可能情况不同寻常,便穿衣下床,叫着媳妇,拿着手电筒,牵着狗,推开大门,顺着狗儿拉领的方向一探究竟。雪后路滑,天又冷,路上,少有的车辆缓慢行进。狗儿不再叫唤,使劲扯着我,朝大门外西北方向跑去。不远,路边停下,我用手电筒往沟里一照,发现有人在沟里躺着,一动不动。走近细看,令我夫妻大为吃惊的是,此人满脸是血,从穿着的黄大衣和个头看,酷似牢靠三叔。我又向路旁照了一下,沟沿处,明显发现有车辆碾压的痕迹。这令我俩非常害怕又尴尬。哎,怎么会是他呢?霎那间,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稍冷静,我和媳妇还是分头行动了。不管是谁,救死扶伤要紧,干屎抹不了人身上。我回屋先打的120电话,又报了警。媳妇又去和三婶说了一声。虽说,当时媳妇也不情愿去他家。听到报信后的三婶,话语里还有几分“敌意”。但,我俩该做的,还是做了。她怎么去想,我们管不了。
  果不其然,伤者就是牢靠三叔,肇事车辆逃逸。三叔住院两个月后,回家成了呆子,记忆丢失,两眼直勾勾,不会说话,只会“呜呜呜”张着嘴叫。穿的又脏又破,拄着一根竹竿,好歹还能东张西歪走路。为这件事,县公安局叫我去了三趟,又是调查,又是笔录,惹了一身麻烦,耽搁了不少生意。事后我才知道,三婶怀疑我是肇事者,说我和他家有“仇”。
  生命,真是难以想象,有时非常脆弱,有时异常地顽强。不到半年的工夫,牢靠三叔的眼睛有了些许光亮,有时,嘴里说出“狗啊……车啊……”之类的话,但,依旧让人听不明白。医生说,这是在恢复记忆,很难得。众多的人们期待着三叔开口,细听车祸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街头巷尾,无聊的好事者迫不及待,自以为是地演绎着三叔的车祸,多个版本的故事满街飞跑。
  寒露刚过,一夜北风,枯黄的柳叶纷纷落净,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条空中飘荡。是季节的力量,让柳树的模样变得简单又真实。大门外,显得空阔寂寥了许多。这天傍晚,牢靠三叔突然出现在木器厂的大门口,头发蓬乱,眼睛凹陷,衣服愈发褴褛,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提着一个手提袋,一步一步往里挪动,形似走到尽头的乞丐。奇怪,这回狗儿没叫,只是从地上爬起来,站着,看着三叔。我大为惊恐,担心又将发生什么。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过去搀扶着三叔,笑着脸问:“有啥事啊?三叔!”他似乎有所反应,轻轻点了一下头。就在离狗两三步的地方,他一腚坐在地下,从手提袋里,双手拿出了一包饼干和两个馒头,摆在地上,双腿跪地,眼里流着泪,朝狗连磕了三个头。接着,他慢慢爬起来,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三叔张着大嘴,急躁得满脸肌肉哆嗦成一团,浑身也颤抖不停。很想说话的样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待他回过神后,脚一跺,手一甩,嘴一歪,吃力地扔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哎!”,一瘸一拐就走了。
  大黑狗低着头,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我望着三叔的背影,心里涌起阵阵伤感。妻很是疑惑地自语:“三叔,到底想说啥啊?……”
  远处,传来三婶粗野生硬的喊叫:“牢靠,死哪去了?吃饭……”
  后来,我没能再见到牢靠三叔——原来,三婶把他锁了起来,还逢人就说:“牢靠疯了,偷拿家里东西送人,不关起来不行了。”
  再后来,我离开故土,进城经营生意。三叔最后能否开口讲话,我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句“别和狗一般见识,糟蹋人啊!”,三婶是不再提及了;却被村人调侃成了笑谈,潜台词是什么,人们笑而不答,欲说还休。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