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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9-20 20:00
鄌郚总编

张劲松丨如梦令(节选)

  小说
  如梦令(节选)
  张劲松
  一
  柳如梦从她任教的学校赶回二百里外的老家时,街道还是街道,花园还是花园,路边的早点摊子还照常营业,火烧、油条、煎包、稀饭一样也不少,依旧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味道。唯一的变化是她家大院的门口多了两个站岗的士兵,像是凭添了两个黄衣黄裤的门神。她想闯进去,被士兵拦住了,说这里是要地,闲人免进。这明明就是我家啊,怎么成了要地了,我就是这个大院的大小姐啊,怎么就成了闲人了。柳如梦百思不解。在门口傻站了一会,看见探出院墙的海棠花开得正好,透过海棠繁茂的叶子,院子深处的两层楼房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却看不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如梦令的宋词:试问卷帘人,海棠依旧?走在大街上,她发现自己整个人以及自己所穿的旗袍也显得与这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不合时宜。她有太多的问题想不明白。就这样在这个新社会欣欣向荣的早晨,一个人沿着东关街的石板路,东瞅西望,辨认着一个个店铺,像一个迷路的人,一直走下去。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告别这个小城时的情形。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执意要去外地的一处省立县中任教。那一年,她还不满二十岁。她撑着一把桔红色的油纸伞,站立在三月的细雨里,等待东去的火车。本来说好,过了年就去报到的,可是连绵的战火使开学的日子一拖再拖。她在站台上一片片水洼里打量自己的倒影:淡蓝色的大襟袄,镶着月白的滚边,黑色的布裙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袜子,搭绊扣的黑布鞋旁边是一只臃肿的柳条箱子,像一只宠物依偎在主人的身边。她整个人就像是从水底下生出的一只令箭荷花,在到达水面处擎出一朵硕大的花。天真的柳如梦,在这个战争阴云密布的早晨,还是生活在唐诗宋词和外国童话里。她甚至想象,自己就是婉约的李清照,坐着马车一路东去,过青州,穿潍县,奔莱州,去寻找赵明诚,一路饮酒,一路诗书相伴。李清照是斜风细雨里千里寻夫,她是一路向东奔赴心目中与世隔绝的校园。她心目中有没有一个赵明诚呢?柳如梦想,如果有,一定也是翱翔在蓝天上的勇士,在师范读书时,曾有飞行员到校演讲,那些穿着皮夹克嚼着口香糖的潇洒军人,把她的心也带到了蓝天上。
  虽然贫穷和饥饿与柳大小姐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可是现在,她的确是感觉饿了。她在出东门的下坡处,喝了一碗八宝粥,就继续沿着出城的大道,去找寻她家的佣人田婶。一路上不断有人在张贴标语、布告,与她匆匆擦肩而过,个个像是肩负了重大的使命,表情凝重而严肃,没有人理睬她。看上去,他们比她更象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仿佛已在这里生活多年,习以为常,而她,却是一个误打误撞,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柳如梦真想用当地的方言与他们打个招呼,试试这些兵们能不能听得懂。
  田婶住在东门外的居民区里,是顺着护城河盖起的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低矮的平房,家家都有一个小院,种瓜种菜,养鸡养鸭。沿河是一排粗壮的垂柳,一付杨柳依依的样子。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是整洁有序。田婶是把柳如梦从小带大的保姆,柳如梦上了学,田婶就一直留在柳家做佣人,靠柳家的接济,日子也过得下去。田婶泡了一壶菊花茶,加了冰糖,摆在桌上,让柳如梦慢慢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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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这几天哪也没去,就在家等着呢。
  田婶,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大军进城的头一天老爷和太太带着少爷去青岛逃难了,说是要坐船去上海,或者去台湾。老爷临走前说,小姐回来的话,要想方设法去找他们,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后来大军进了城,把我们佣人都遣散了,院子里住了大官,外人不让进了。
  柳如梦的眼角有一滴泪,沿着白净的脸庞慢慢滑过,最终落在了茶盅里,和茶水混合在一起。自始至终,柳如梦只流了这一滴泪,像是咬住牙,要把天大的心事淹没在心海里,不让它泛起一点涟漪。
  田婶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包袱,在阳光里一件件打开展示。小姐,我回来时收拾了几件你爱穿的衣服,这是旗袍,这睡衣,这是冬天的,这是夏天的。可惜了,你那一柜子的鞋子我没来得及收拾,田婶看了看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的柳如梦,小心地说,小姐,这往后怎么打算,你可千万想好了啊。这兵荒马乱的,一步错就是步步错啊。
  柳如梦喝了茶水,淡淡地说,田婶,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等我换身衣服,你陪我再逛逛咱们这个小城吧。我要把它印在心里。
  在这个热闹而繁忙的城市里,两个人像是悠闲的母女俩,从东关奔南关,从南关进城里,从十字口至北关,把小城的街街巷巷转了个遍。在城西的文庙,柳如梦特意请了香,磕了头,面对先师孔圣人她说了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在城里的戏台子前,面对空旷的戏台,她站立良久。耳边仿佛是千万种戏文的千回百转,仿佛是千万种场景的变幻无穷。在这里,她看到过多少次的悲欢离合,看到过多少人的命运转折。此时,她有一种冲动,想到台上扮演一回主角,哪怕是台下空无一人,她也要把这台戏唱下去。在北关,她们吃了烫面的蒸饺,看着那些低矮的青砖红瓦的房子,柳如梦说,田婶,这些地方都我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都是我爹妈带我来过的。田婶在一旁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夕阳慢慢落下,把护城河水染得赤红一片,像是滚动的火烧云,在柳如梦眼里,整个天空都是倾斜的,都是被火燃烧着的。那个扁扁的夕阳真像是一滴泪珠啊,远山托不住它 ,大地也托不住它,它滚烫热辣,一路沿着天空透明的脸颊滑落下去,滑落到一杯加了冰糖的菊花茶里。
  远处传来锣鼓鞭炮声,充满喜悦和亢奋。柳如梦问,田婶,这天都傍晚了,还有娶亲放炮的吗?田婶说,哪里是娶亲,是新政府成立了。柳如梦看着夕阳完全沉没了,说,那我们回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柳如梦说,田婶,如果你家里能够离得开,你跟我回学校吧。我们一起等家人的消息。也许,他们会想办法回来接我们的。
  田婶用她多年以前的口吻说:是的,小姐。
  返程的火车上,柳如梦迷迷乎乎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多么希望这个梦没有尽头,这列火车永不停止。她的双臂伏在小桌上颠簸着,一头短发如被风吹拂着,起起落落,她觉得自己就是行走在大海上,随着风浪的起伏,一路向南,沿着中国地图上漫长的海岸线,经上海,过厦门,奔台湾,去追逐一膄并不存在的船。从此以后,家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就是一艘或大或小的船,波涛中飘摇着,似乎永远也靠不了岸。在她很多的梦里,她就是一个溺水的人,向着远方一艘船的影子呼救:妈妈,妈妈。柳如梦醒来时,自己依靠在田婶的怀里,田婶像是水中的出现的一棵树,被她的双臂紧紧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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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就不再往前走了。说是前方的铁路遭到了破坏,无法通行。绿色的车皮里,涌出了各色各样的人,穿长衫的,打赤脚的,提包裹的,扛箱子的,五颜六色像是一支难民的队伍,被西边的落日拉长了影子。所有的影子在这个小镇上步履轻盈,行动飘忽,显得很不真实,像是一群迁徒的候鸟无缘无故落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上栖息。柳如梦打听到,这里离她们的学校还有七十里,也不算太远了,省下驻店的钱,租一辆马车,一夜也就赶回去了。于是她和田婶坐着一辆马车,沿着胶济铁路,继续向东走去。
  马车上的空气远比火车上的好得多。一路上马铃叮响,在柳如梦的心里却有别样的韵味。
  二
  学校依山而建,一排排校舍教室步步升高,低处是低年级,高处是高年级,学生每升一级就向高处迈进一步,这种设计和安排既有地势的原因,又有匠心独具的的意味。最高处是大操场,操场外面就是山的怀抱,是万亩松柏,是到了秋天就会变红的枫树和黄栌。三座小山峰并肩起伏,有人说那是笔架的形状,是一方滋养文脉的风水宝地。学校大门的北侧有一眼山泉,汇聚成池,长满了盈盈的荷叶,不时有蜻蜓在尖尖的花蕾上盘旋。
  学校刚刚过了十周年校庆,就面临着一场大的变故。师生四处分散,有一部分三青团的骨干跟着逃亡的政府去了青岛,有一部分人返回了各自的故乡,还有一部分留守观望。这个省立县中,在柳如梦的眼里,就像是她的家一样一夜间面目全非,不能辨识了。但是她必须留下,因为除了这里,她实在无处可去,离开她那间单身宿舍,她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只有在这里,每天她梳妆整齐了出门,还有人喊一声:柳老师,早。每天看着田婶洗洗涮涮,生火做饭,也似乎有了一丝家的烟火和生气。
  学校虽然残缺了,但还是要艰难地运转。校方把剩余的学生重新编了三个班,安排了任课老师。先渡过这段时期,等秋后正常招生了再统一安排。就这样,在一个夏天的早晨,白杨树上的大钟又按时敲响了,教室里又传出了朗朗的诵读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松涛声应和着。柳如梦还是教国文课,她穿着精致的旗袍,化着淡淡的妆容,款款走过林荫道,出入三个教室,似乎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也看不出她像是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的人。只有在黄昏,她独自坐在池塘边,打开自己喜欢的书,念那些唐诗宋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昨夜雨疏风飘,浓睡不消残酒。在这样的词句里,柳如梦觉得自己是和一个古色古香的时代对话,和一群千百年前的知己对话。她没有丝毫的悲哀,只有满心的感激和欢喜,她感谢这些诗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温暖自己的心。直到田婶来喊她吃饭,她才从古远处回来。喝着田婶熬的小米粥,她知道,这是春天时,老校长奖励优秀老师学生的春米,春米犹香,老校长却走了,他也许是在一艘远航的船上,也许他和柳如梦的父母在一个船仓,但他们永远不会认识。柳如梦的日子就在这胡思乱想中一天天地渡过。
  教学任务不算紧,仅仅是过渡和归拢,一切要等秋后。老师的担子却不轻,他们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要组织学习。学习的任务是给这些旧时代过来的教员加强思想教育,重新树立为人民执教的思想。这个夏天,柳如梦从一场场学习、讨论、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必须与这个家庭决裂。她平常的一些表现是不符合人民教师要求的,比如穿旗袍,化妆,比如吃零食,看古书,都是需要彻底改正的。柳如梦知道这是新社会一切都要变的,她把她的旗袍和民国锁进箱子的深处,她把她的旧思想沉到池塘里。她不知道,这一脱,她什么时候再能穿上她心爱的旗袍。
  田婶很会持家。在宿舍平房门前扎了篱笆,圈成了一个小院,种了黄瓜、茄子、辣椒,每天用甘冽的泉水浇灌着,用公共厕所的肥水营养着。还从山上砍了树枝搭建了鸡窝,黄绒绒的鸡雏就在黄瓜、茄子中间穿梭游走,寻找虫子。这个小家,就有了一夏天的新鲜蔬菜,就有了秋后对鸡蛋的期盼。田婶和学校的家属们很快融入了一群,她们结伴去十里地外的铁道上捡煤核,去山上砍柴禾,去收割后的麦田里拾麦穗,把柳如梦的生活打理的有模有样。柳如梦说,我有工资呢,够咱们两人用的,你就少干点吧。田婶说,老爷太太叮嘱过,让我照顾好你。
  一天校领导找柳如梦单独谈话。领导说,小柳啊,这段时间你学习积极,要求进步,表现得不错。但还有几点,我必须当面给你指出来,以利于你的进一步提高。一呢,有群众反映,你把老家的佣人带到学校里照顾自己的生活。二呢,你的名字柳如梦叫起来有点小资,不太健康向上,是不是改一下呢,柳如梦站起身来说,我那个剥削阶级的爹妈早死了,田婶是我在劳苦大众里认的妈,我出钱养着她。至于我的名字,怎么是不健康的呢?我给你背一段:山下,山下,风卷红旗如画。
  这一天是周六,整个下午都是柳如梦的连堂课。这一天她穿着短袖的白衬衣,黑色的长裤,衬衣扎在裤腰里,显得格外干练,上身也因饱满而格外突出。她对学员们说,今天是周六,我们不讲语文也不讲政治,大家放松一下,我们来个歌曲比赛好不好!大家一致鼓掌同意。就有四个学员去半山上教研室把一台笨重的脚踏风琴抬过来,这是学校里最贵重的一件乐器,学员们抬得小心谨慎,生怕磕了碰了,像几个在山里抬着一箱珠宝慢慢行走的人。大家都对这个大箱子感到神秘和好奇,在柳老师的手足之间,这里面会有山泉一样叮咚的乐曲流淌出来,一直流进人们的心里,甘甜清凉。柳如梦在后面不停地叮嘱,轻点、轻点,抬高、抬高,放稳了、放稳了。这架风琴终于从半山腰搬到了讲台上。
  在这个笨重的风琴面前,柳如梦显得身材娇小。她找了一个高凳子坐下,用脚尖努力触碰着踏板,挺直上身,按动琴键。一二三,开始。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一群沙哑的破锣嗓子跟着唱起来。柳如梦觉得今天怎么也不对劲,好像有无数只眼睛,从歌声的背后窥视着自己。她尽力把自己投入到音乐中去,却感觉脚尖够不到踏板,于是身体前倾,努力用十指按动黑白的键盘,随着音乐的起伏,她的齐耳短发,也飘摇抖动起来。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她不知道她胸前的两个圆润饱满的太阳,也随着身体的动作巨烈抖动着。有一瞬间歌声突然停顿了,只剩下她和风琴在忘情地动作着,琴音铿锵有力。柳如梦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安静的教室,瞬间过后,教室里发出一阵野鸟群飞般狂放零乱的笑声。
  柳如梦生气了,扔下学员,跑回教研室。一路上委屈地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些当兵的,笑什么笑啊,没文化,没教养。
  学员们推选了两个代表,到教室来请柳老师,给柳老师赔礼道歉。说,柳老师,实在对不起,我们没笑什么,只是笑自己唱跑了调。这扰乱了课堂纪律,真是对不起老师了。代表中的一个就是赵葫芦。柳如梦好奇地看着他那颗硕大的圆脑袋。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注意到在课堂上你没有笑。
  我叫赵葫芦。
  那你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葫芦,还是太上老君盛仙丹妙药的葫芦?
  老师,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就是菜葫芦的葫芦,炒菜剁馅子的菜葫芦。
  柳如梦破泣为笑,跟他们回到了教室。她扣上风琴的盖子,双手按在琴盖上,做出一幅师道尊严的样子。今天,我们不唱歌了,剩下的时间,大家都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吧,互相交流学习一下。赵葫芦,你先来。
  柳如梦坐到学员们中间,让出讲台。让学员们挨个讲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她坐在这群大汉子中间,像一座古典的花瓶,放在灰暗杂乱的储藏室里。下午的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细白的绒毛隐约可见,整个靠窗的右半个脸显得粉红透明,发出瓷器的光泽。
  我吧,我叫赵葫芦。我就讲讲我的名字怎么来的吧。参军之前,我们全家吃不上饭,这快过年了,还在等米下锅。我想去财主家仓库的后墙上打洞,钻进去找点吃的,拿回家过个年。在墙上撒了泡尿,慢慢掏出几块砖,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动静也没有。幸亏咱脑瓜子灵啊,我用打狗棍挑着一个破葫芦慢慢从洞口试探过去,只听咔嚓一声,一道寒光闪过,一口铡刀把葫芦剁成了两个瓢。里面埋伏着人呢,我扔了棍子撒腿就跑,跑进了山里参加了革命队伍。是葫芦救了我的命啊,从那以后我的大号也没人叫了,都管我叫赵葫芦。
  柳如梦深深记住了赵葫芦这个名字。听他讲述的过程中,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她很难理解为了讨一口吃的,就要去冒身首两断的危险。天啊,这就是政治学习中所谓的阶段划分吧。听着一个个学员的讲述,她好像是刚刚才知道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苦难和黑暗,是一种刻骨的仇恨和苦难,而不是她的唐诗宋词中的忧郁和衰怨。不过,她还是觉得苦难离自己很远,尽量她已经近乎于一个孤儿,但她并不觉得那是灾难。因此,这个下午,她觉得很不真实,就如同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的脚尖够不到风琴的踏板。
  不真实的事情接踵而至。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短训班即将结业。赵葫芦通过组织,向柳如梦正式求婚了。柳如梦几十年后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学校领导登门到她的宿舍找她谈话,先是神秘地支走了田婶,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地把意思表达出来,然后用一双眼睛透过镜片,透过薄薄的烟雾,像是透过了千山万水,在她脸上寻找答案。
  校长,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不可能呢?你听我跟你讲。我们这个短训班的学员,大部分都是因为革命需要,还没有组建家庭。现在通过组织,有的找了女教师,有的找了女护士,有的找了女文工团员,组建了革命家庭。这也是我们对革命功臣应尽的义务,我观察了,你性格内向柔婉,老赵外向刚烈,你们优势互补,是很好的一对嘛。还有一点,就是以你的家庭出身,找一个贫农革命干部做伴侣,也是你投身革命怀抱的积极表现。他们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奉献的。
  柳如梦仿佛回到了那个全班讲述革命历史的下午。原以为遥远的革命,其实就在眼前啊,已经渗透到了她的生活中,并而一来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像夏天突来的暴雨,猝不及防,让人无处躲藏。柳如梦想起自己小时候躲在自家小楼里,看到暴雨驱散大街上的商贩和行人,看到人们惊慌的样子,有种恶作剧的满足感。现在,她自己成了雨中的路人,而且无处可逃,连那个躲风避雨的小楼也在烟雨中虚幻起来。
  送走校长,柳如梦打扫着满地的烟头,洗刷着泡过茶的茶杯,她想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打扫出去,她却搬不动这山一样沉重的现实。这现实与她的想象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啊,她要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要的是两情相悦,朝朝暮暮,她少女时的偶像就是穿着油亮的皮夹克,戴着大盖帽,坐着敞篷吉普车横穿闹市的飞行员。现实却给她送来了一个炒菜剁馅子的葫芦头。
  田婶从外面串门回来,看到柳如梦歪倒在床上,把整个身子笼在昏黄的灯影里,灯光把她的脸照得暗黄如腊。柳如梦转过身来,悠悠地对田婶说,田婶,我怕是快要嫁人了。这声音仿佛是从一口深井中缓缓上升,仿佛是一个落水人慢慢下沉时,发出的最后呻吟。田婶站在那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不是她能够想明白的。
  赵葫芦傻大的葫芦头里,装了不少心机。他用惯用的围点打援、迂回穿梭的战法,一方面依靠组织高压强攻,一方面多点出去,灵活变通。一段日子,柳如梦宿舍的水缸里,总是蓄满了清甜的泉水,她的书桌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个插满野菊花的酒瓶子。赵葫芦每次去县城,总是带回一些新鲜的水果,苹果,葡萄,用网兜装了,不管柳如梦收不收,就悄悄地挂在她家的门把手上,一声不吭地走开。有时他还去书店里挑选一些普希金、高尔基的诗歌散文集,写上赵葫芦送柳如梦留念一类不伦不类的话。赵葫芦主动帮田婶拾柴、挑水,喂鸡、做饭,一口一个田婶叫着。说我赵葫芦从小没了娘,以后啊,我就把你田婶当亲娘养着。后来,柳如梦跟赵葫芦开玩笑,说早知你心里花花肠子多,当年你使了多少诡计才把我追到手的。一听你赵葫芦头挨刀的故事,就知道你一肚子鬼点子。
  田婶也劝柳如梦,小姐,赵葫芦这人心眼直,嫁了他不会受委屈的,穷人知道过日子。小姐将来总得有个依靠啊。我这老妈子也不能服侍你一辈子。
  有一天夜里,柳如梦提了一个装满书信的小盒子,去了后山松林。田婶看到松林深处燃起了一堆火,黑夜里鬼火一样摇曳,随后她听到了柳如梦低嗓子的哭声,哭得很憋屈,像是气息不足,断断续续的样子。田婶刚想走过去看一看,就突然听到一声放开嗓子,毛骨悚然的大哭,哭声震颤着松枝,摇摇晃晃。这一声哭嘹亮而急促,像是新生儿来到世上的啼哭,哭得凄厉而通透,却又在高音处嘎然而止。
  田婶知道,这是小姐在与她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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