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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05 20:53
鄌郚史志总编

李海滨丨 老家的路

    老家的路
    作者:李海滨
    下元节,我如期返乡。
    从公路一拐,老家的路就漾开满脸皱纹接上了我,一伸手就把我送到了老家门口。老家的路是知道我要去哪里的,从小到大,一直是知道的。
    打开家门,院子里荒草齐腰。惊飞的麻雀略上枝头,歪了脑袋看我如何下脚。我暗笑,这院子里的路,我闭上眼它就会送我到想去的地方,北屋门口、猪栏、东棚、水井、废弃的鸡窝……我就这么闲庭信步,院子里的路就拽倒了衰草迎上了我。一如好多年前的雪后,我跟在母亲身后用笤帚让它露出脸来。
    院子外栽下的几棵白杨举着一树树的金黄,指示牌一样标着出门的路径。我来到胡同口,一条贯穿村子的路南北延展,牵着我的目光,拽着我的脚跟。这条路向南去,先是穿过两个池塘的中间,成为两个塘共有的堤坝,看上去就像一枝条上结了对蒂的两个柿子。穿了池塘的路就在大片大片的田野里左拐右拐。
    小时候,这路到哪里我并不知道。
    田野里有一条横亘的水渠,是学大寨的产物,路到水渠,遇上涵洞,便弓起了腰。推单车运粪的汉子到这里,先是瞪眼蹬腿紧跑几步,紧接着就半蹲后仰拽车扭弯小跑起来。小时候的我很长时间就只知道这条路能到我家地头儿,可路并没有到尽头,依然向前伸去,直到你视线的尽头,这路到底去哪儿,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水渠,水渠上是两条并行的窄窄的路啊,它们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呢?等我大了一些,我有了胆量和力气后,追着路跑下去才知道,路再向南就到了汶河,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黑林子,都是胳膊粗的洋槐树。路,又在黑林子里远去,直到我看不见。
    我失去了追下去的勇气,仿佛路的远处有莫名的凶险,人总是会对路的远处诱惑着并恐惧着。
    水渠上的路同样吸引着我,我一样的追下去,它越来越高,我向下看它,它也向上看我,为了不害怕,我尽量只向前看,心里横了一股劲儿,要一定走到尽头。我果然走到了尽头,我看见了一蓝汪汪绿幽幽的大湖。水桶粗的铁管子一头儿没在湖里,一头儿捅过一间小屋子后伸进了水渠里。我高兴极了,我走到了水渠路的尽头,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好去处,于是,之后的夏天这里就成了我的乐园。
    后来,我渐渐觉得,人要到哪里,路就会送你去哪里,而人是知道去那里有没有路,或者走什么路的。
    老家后方有一户人家,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我睡的正熟,屋后猛然响起砸门声,轰轰不绝,夹杂着五六个汉子粗鲁的咒骂,然后“咚”的一声,显然是跳墙的动静,我怕极了,不停的喊母亲。母亲跑到我屋里来,并不开灯,只是坐在我床前,按了我的肩膀,说,别怕别怕,不是咱家。我稍稍放松,耳朵却听到了屋后打开大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是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我一下又紧张起来,母亲使劲儿按了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们找不到人的,一会儿就走了。我从没想过,“他们”这两个字也会令人毛骨悚然。母亲说的没错,很快我就听到了这些汉子们远去了,深秋冰凉的夜里,孩子的哭声越发清晰。
    母亲找了手电筒,让我穿好衣服,领我出门。从家门前的胡同到家后的胡同这条无比熟悉的路竟然无比陌生起来,深一脚又浅一脚,两排牙齿也较上了劲,斗地咯咯的响。洞开的大门,洞开的屋门,洞开的房门,一个小黑点蜷缩颤抖在土炕的角落里,哭声响彻。
    30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母亲说了些啥,只记得孩子抽噎着牵了母亲的手,来到了我家,睡到了母亲的土炕上。几个月后,这个孩子的母亲在娘家给他添了一个妹妹。
    感谢母亲,是她让我知道了怎样去走从家门前到家屋后的那条近的不能再近的路。
    世上的路走多了,路就会伸到人的心里。心中有路,路就会越走越宽广,平步青云也是有的。可人这辈子,盈缺无常,总有几截子黑的路要走。
    村里的三祖奶是个小脚,自从嫁到村里来,就没怎么出过远门,一双小脚倒也村里,地里,集市的走。她有好几个儿子,一群孙子孙女。从这家去那家,穿街过巷,小脚如飞。那年春节,一夜之间她的两个儿子先她而去。之后的三祖奶,蜗居一屋,房门挂了毯子,窗户里外钉了塑料纸,黑的帽子,黑的袄子,黑的屋子,白的眼珠!每年去给她拜年,瘦的鸡爪一样冰凉的手总是抓着我的手,白的眼珠骨碌着,不停的含混地说,屋子透风……出不去门了……
    路越走越熟,熟了就会知道到哪里总有好几条路可走,哪条远哪条近也就门清,远的不一定好走,抄近道呢说不定更会有凶险。
    多年前,村里的小学合并到了乡中心小学,我正好读五年级。去上学走大路自然远一些,抄近道要斜插过一大片菜园地,园地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敞口井,水位很浅,有时候趴在井口就能触到水了。
    那年冬天,五年级毕业班上晚自习,一天晚上,天降大雪。电也停了,我们点起了煤油灯,雪好大,不一会儿就封地了。晚自习便罢,提前放学。我摸了一只粉笔,蘸了煤油,点燃了就跑,跑着跑着,身边就多了一群同村的或邻村的孩子,我们笑着,闹着,跑着穿过那片菜地。回到家,母亲吓了一跳,说正打算去接你的,你就回来了。我说,走小路快呢。母亲一愣,然后狠狠地训了我,警告我不许再走小路,不定哪儿就有井的。
    那之后,我习惯了走大路。
    人在路上走,走的快了会追上前行的人,走的慢了,后面的人会赶上来。不管你走的慢还是走的快,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总会有一群人会与你同行。走着走着,比你快的,比你慢的,就又显现出来,等你又一个人时,那便是归途了。
    从老家的胡同口向北,穿过几片山岭地,就通往村里的公墓。现在我回老家,走的最多的就是这条去公墓的路,每年来来回回好几趟。每一次我都会发现,墓地里又冒出几抔新土。一代又一代的人先后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一代人中谁先到来,谁是最后一个,但我知道,从村子到墓地,这一代人都曾经风华正茂,携手并肩的走过一程。
    小时候,爷爷牵着我的手来这里祭祖,对这里我本能的恐惧。后来,我把爷爷送来了这里,再来时,悲凉替代了恐惧。这些年,我祭奠爷爷后总会向南望一望那条通往村子的路,并不远,从村子到这里,竟像搬了个家一样。心里一下敞亮起来,恐惧消散了,悲凉消融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我的祖辈们一样,会从村子里来,到这里再也不走。只是那次,我不走路,路会送我到这里的。
    人总觉得会走许许多多的路,看许许多多的云,其实,我们不过是重走了祖辈们走过的路,后辈们又早已上路了。我们哪里是在走路,是路陪了我们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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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李海滨,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就职于宝都街道小学,近几年多躬耕于《汶河畔》,字字珠玑而文理俱佳,自成一格,工作之余更喜行走山野溪涧,亦自成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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