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娘
（短篇小说）
民国十六年秋，昌乐县境内自西北到东南，长达八十里的区域内雨雹成灾，积雹尺余。庄稼果蔬损失殆尽。
摘《潍坊大事记》
郑家集郑旺财家断顿三天了，六十多岁的老娘李氏病卧在床，无钱医治。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饿的下不来炕。妻子菊娘挎个破筐子，漫山遍野转悠半天，也挖不到几棵野菜。四十岁刚出头的郑旺财愁白了头。
在出借无门的情况下，为了不让全家人活活饿死，三十九岁的菊娘决定卖身救家。郑旺财万般无奈，勉强同意了妻子的决定。随即托邻村的乔媒婆，代为打听买主。两天后，快腿快嘴的乔媒婆送来了消息。买主赵世荣，家住郑家集西北三十里的赵家峪。赵家有二百多亩土地，几百亩山林，在县城还经营着药铺。因妻子新丧，家里急需个女掌柜。赵财主听了乔媒婆的介绍，对菊娘的人品相貌年龄都很满意，并讲定给六十块大洋 ，外加六斗高粱。
这一天， 赵财主本打算派个伙计来接人，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来一趟。马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三四个小时，傍午时分，马车来到了郑家集郑旺财家的大门外。
赵财主一看，只见郑家三间草坯房，四周的院墙大都坍塌。马车径直进了院子。赵财主下了马车，让伙计和乔媒婆进屋打招呼，自己在门外等着。他知道，夫妻生离死别，定会有很多话要说。
郑妻菊娘见接人的马车到了，知道自己与这个家的缘分已尽。她含泪来到炕前，向卧病的婆婆叩了三个头，说；“娘，儿媳不孝，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为了这个家，儿媳只有走这条路了，娘多保重。”病重的老人吃力地抬了抬头，话没出口，两行清泪已挂满了饱经沧桑的老脸。
菊娘又对两个孩子嘱咐了一番，然后来到丈夫跟前，哽咽着说；“他爹，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好咱娘和俩孩子。留意多打听打听他二叔的下落。”
“菊娘！”四十多岁的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哭了，“菊娘，我无能，我有负与你……”
“他爹，别这么说 ，为了这个家，为妻这也是没办法。菊娘安慰着丈夫，见丈夫身上没件能穿出门的衣裳，便说；“他爹，我把身上穿的这条裤子脱下来吧，你一个大男人，出门不好赤身露体的。”说完，进里屋将身上的裤子脱了，找了块破布围在腰间。
屋里发生的一切，站在门外的赵财主，听得一清二楚。他看到郑家夫妻如此恩爱，生生拆散他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于是，他喊来伙计，将六斗高粱卸下车，扛到屋里。他摸出六十块大洋，也走进屋里。“郑家兄弟，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钱和粮食算我送你们救急的”。说着将大洋放在了炕上。
郑旺财一见，急忙阻拦“赵东家，这……。这咋行……。”
赵世荣摆摆手，“啥也别说了，就当我交了个朋友。”说完招呼伙计上车，回赵家峪去了。
郑旺财一家，靠着赵家接济的粮食和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寒冬。寒冬的夜晚，夫妻俩趟在被窝里拉呱，每每谈到赵家的接济，俩人心里都满含感激。并商定等来年开了春，一定要到赵家峪去拜谢赵东家，粮食和大洋，也要慢慢还给人家。
两年后，春末夏初的一天上午，郑旺财独自一人，在西山坡上剜谷苗子。半晌，听到十几里远的山外，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枪炮声。他知道，那准是地方军阀和土匪在搞混战 。 唉，这年头！郑旺财叹息一声，继续埋头剜谷子。半晌，郑家十二岁的大儿子铁蛋，气喘吁吁的跑来喊：“爹……爹，俺娘叫你快回家，俺，俺二叔回来了！”
“咋，你二叔回来了？”郑旺财惊喜的问。
“对啊，还领着好些兵呢 ！”
郑旺财领着铁蛋急匆匆的往家跑，刚进村，看到满街都是穿制服的兵，村公所门口停着几辆大车，一群士兵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他顾不得多看，慌忙往家跑。老远就看见石湾崖边自家院子外，几棵枣树上拴着几匹高头大马。一群士兵从他家院子里出出进进。他刚走到院门口，见自家屋里走出一位三十七八岁一身戎装的军官。郑旺财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外出闯荡多年的兄弟郑旺胜。”二弟！” 郑旺财急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弟弟，未及开口，眼泪先流下来了。。。。。。
原来，十几年前，郑旺胜因生活所迫，在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告别父母兄嫂下了关东。他先到了大连，从大连乘船去了东北。在东北闯荡了几年，又流浪回到了关内。后来又到了西北。到西北后正逢冯玉祥的西北军招兵，便报名参加了西北军。由于它年轻力壮，头脑灵活，又读了几年私塾，再加上打仗勇敢不怕死。不到一年，便被提升为排长。一九二八年蒋、冯、阎中原大战，在一次遭遇战中，他冒死从死人堆里，将受了重伤的团长背了回来。团长伤愈后，为了报答郑旺胜的救命之恩，破格将他从排长提升为营长。一年后，团长升任师长，他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团长。这次奉上峰的命令，西北军进入昌潍一带，剿灭刘桂堂匪部。因刘桂堂匪部驻扎在乔官、北岩、边下一带。所以，郑旺胜团奉命在郑家集、张庄一带布防，随时准备出击。
郑旺胜将部队在郑家集、张庄一带驻扎，团部设在郑家集村公所。他在处理好军务的同时，给哥哥在郑家集村东，买了几大亩好地。为哥哥盖起来三出三进的郑家大院。他又为哥哥买了几十大亩土地，一百多亩山林。并在郑家集大街上，经营起了油坊、烧锅、大车店。郑旺财从一个穷光蛋，转眼间，成了当地的大财主。家里用上了佣人、丫鬟、车夫。郑旺财脱下来破衣烂衫，换上了长袍马褂，手上端上了水烟袋。撑着弟弟郑旺胜的筋，摇身一变，成了地方上响当当的人物。出门前呼后拥。呼佣唤奴。闲暇无事，常和镇上的头面人物，到茶楼酒肆露脸。有时也避着菊娘，到城里的烟花柳巷销魂。菊娘再也不用下地干活，烧火做饭了。她换上了绫罗绸缎，使唤上了丫头、婆子。——郑家真是一步登天了。
这天傍午，郑旺财到街上的油坊烧锅转了一圈，回家坐在太师椅上刚要闭目养养神。突然，家丁来报；有一老一少在大门外求见，来人自称是郑家的朋友，郑旺财一愣，郑家哪来的朋友？到大门口一看，见赵世荣和一个少妇正在门口外张望，尤其是少妇那双丰乳，格外扎眼。
“呵！赵兄，快里边请，里边情”。郑旺财几步上前，拉住赵世荣的手，乐乐呵呵地将客人让进了客厅。客人落座后，便命人泡上茶，又叫人去请菊娘。菊娘来后，主客重新落座。当郑家夫妇问起赵家的近况时，赵世荣连连叹息。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羞惭惭地讲起了他接二连三的倒霉事。
与郑家一步登天相比，这几年，赵世荣可真是下了地狱。
当年他从郑家集回到赵家峪后，没有再娶。后来奈不住寂寞，便忙里偷闲，进县城逛妓院。一来二往中，认识了玉春院的花魁唐蓉蓉。当年二十四岁的唐蓉蓉，生得花容月貌，富态丰满。尤其是胸前那对小山似的乳房，走起路来微微乱颤，馋得男爷们直流口水。赵世荣上了唐蓉蓉的床后，欲醉欲仙，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近半年时光，六千块大洋，全部进了唐蓉蓉和鸨儿的腰包。后来，赵世荣干脆又花了八千大洋，将唐蓉蓉赎回家当了老婆。之后半年，唐蓉蓉便被外号“红眼狼”的土匪绑了票。“红眼狼”劫财不劫色，要五千大洋赎人。赵世荣为了救会自己的心肝宝贝，将家里几百亩山林，镇上的油房，酒坊都卖了。好不容易凑齐了大洋，将唐蓉蓉赎回来。一年内，他接二连三地遭土匪三次勒索。地卖光了，山卖光了，镇上城里的买卖也都成了人家的。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赵家大院。前不久，因为实在拿不出两千大洋，惹恼了当地的另一股土匪，一把大火，将赵家大院烧了个精光。赵世荣和唐蓉蓉望着被烧毁的家园，抱头痛哭了一场后，万般无奈，只好来投奔郑家。
赵世荣落难后来投奔郑家，郑家夫妇非常高兴。他们陪着赵家夫妇吃完午饭后，便将赵家夫妇安排在郑家大院，二进院的正房里。当晚，郑家夫妇专门安排了接风宴。西北军团长郑旺胜亲自作陪，为赵家夫妇接风洗尘。酒宴上，唐蓉蓉丰满娇艳的容貌和顾盼生辉的眼神。勾得郑旺财魂不守舍，但碍于赵世荣的面，他只能强装正经。宴上，赵世荣提出要找活干，郑家夫妇再三推辞，但赵世荣执意不肯。正好，郑旺胜的马厩里，缺个养马的。赵世荣一听，非常愿意。
第二天，赵世荣到郑旺胜的马厩里帮着喂马，唐蓉蓉则跟着菊娘干些针线活儿。过了一个月，菊娘发现，丈夫郑旺财到镇上茶楼酒肆的应酬，越来越来少。时常，整日猫在菊娘的房里，有一句无一句的跟太太和唐蓉蓉闲聊。菊娘一眼看不到，两人便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菊娘有所觉察，便提醒丈夫，不要做出对不起赵大哥的事。郑旺财唯唯诺诺，但一想到唐蓉蓉那丰满撩人的身姿，便久久不能入眠。
这一天，菊娘身体有点不舒服，找大夫看了，无大碍。午后吃了点药，便躺在床上睡了。唐蓉蓉则坐在床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做着针钱活儿，眼睛却不时地朝门外张望。一会儿，郑旺财悄悄进了屋，见菊娘睡熟了，便拉起唐蓉蓉就走。两个人来到赵家夫妇住的房子，刚掩上门，两个人便抱在一起，亲嘴摸乳滚在了床上……。一阵颠鸾倒凤之后，两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郑旺财抚摸着唐蓉蓉那丰满动人的乳房，俩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半年后的一天，郑旺胜的队伍要开拔了。半年多来，郑团先后打跑了刘桂堂部，剿灭了郑树斌、小蛤蟆、快枪刘、藤大胡子等十几股土匪，约计三千余人。临走，郑旺胜带走了大侄子铁蛋，马夫赵世荣因年纪大了，又舍不得娇妻唐蓉蓉。郑旺胜给了他五十块大洋，让他留下来，帮着郑家打理家园。郑家夫妇没让他上坡下地，让他到后花园修剪花草。
半年多来，郑旺财和唐蓉蓉几近形影不离。赵世荣也看出了猫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他们胡混。但菊娘却实在看不下去了，俩人不光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打情骂俏，唐蓉蓉还摆出二主人的架子，对丫鬟佣人喝五吆六。
这天夜里，菊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谁不着，最后，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对躺在身边的郑旺财说：“夫君，这段日子，你跟赵家小娘子不清不白。认为别人不知道吗。你这样做，就不怕遭报应。当年赵家大哥施粮施钱，救了咱一家的命，你对得起赵家大哥吗。”郑旺财自知有愧，但却将不是全推到唐蓉蓉身上。菊娘又叹息了一声，说；“这样嘛，为了赵家小娘子不再缠你，管理郑家菜园的老朱头，前几天辞工回家啦。让赵家大哥去管理菜园吧。也好让唐蓉蓉收收心，一心一意跟赵家大哥过日子。”郑旺财无奈，只好答应。
村南二里远的郑家菜园，三间草坯房一个小院。院里院外都拾掇得很干净，屋内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菜园有一大亩地，种的都是韭菜、黄瓜等大路菜。菜园西边紧靠着奔流东去的潴河。赵世荣夫妇住下后，白天侍弄菜园里的瓜菜，晚上则早早歇息。小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但唐蓉蓉过的却不那么舒心，她天天想着她的情人，隔三岔五的就以太太让她做针线活儿为由，跑到郑家大院与情人幽会。有时郑旺财也提着酒肉来到菜园，名义上是看望赵世荣，实际上是跟唐蓉蓉幽会。俩人合伙将赵世荣灌得大醉，然后俩人在床上鬼混。
冬去春来，不觉一年过去了。这年初夏的一天，赵世荣突然病倒了，先是发热发烧，接着又腹泻呕吐。找大夫抓药也不见效。几天时间，便骨瘦若柴，奄奄一息了。郑家夫妇慌了神，仗着家里有钱，派人到省里请名医。但名医还末到，赵世荣便一命呜呼了。至于赵世荣的死，是啥病谁都不知道。这事，只有郑旺财和唐蓉蓉心里最清楚。原来，俩人为了做永久情人，半月前，俩人便合伙隔三岔五的在赵世荣的饭菜里，放于少量砒霜，砒霜积少成多，最后集中发作，赵世荣在不知不觉中，便一命呜呼了。
赵世荣下葬后，郑旺财放了一把火，将郑家菜园的茅屋烧了个精光。唐蓉蓉跟着进了郑家大院。不久便公开做了郑旺财的小妾。
恩人暴亡，丈夫移情。菊娘大病一场。病愈后，她闭门深思了几天后，便悄悄离家，到离家十里远的翠云庵出家为尼，永绝尘缘。
又过了几年，全国抗战爆发，全民抗战。在惨烈的忻口会战中，郑旺胜和侄儿铁蛋双双阵亡。而郑旺财却在村里，当上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整天帮着日本人要钱要粮，欺压百姓。一九四二年秋，被张天佐的锄奸团杀死在郑家大院，而唐蓉蓉下落不明。
出家在翠云庵的菊娘，听到郑旺财被杀的消息后，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口中不住地念叨；“报应啊，报应……”
郑旺财死后，埋在了郑家墓地。菊娘一次也没去给他上过坟。到是葬在郑家菜园边上的赵世荣的坟，每逢清明、七月十四、十月一，菊娘便换下尼姑装，穿上农家衣，来到坟前，给这位当年的救命恩人焚纸烧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