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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4-10 15:35
鄌郚总编

王效民丨潴河边上的女人(小说)

  潴河边上的女人
  王效民  昌乐
  潴河发源于昌乐县第一高峰车罗顶和第二高峰打鼓山两峰交界处的一处山泉。因山泉的四周都是玄武岩黑石头,故当地人称此泉为墨泉,泉水溢出形成的溪流,称墨溪。墨溪又称潴河,源于那个流传几千年的野猪精的传说。潴河河水流淌到鄌郚镇的高镇村附近,与发源于鄌郚镇孟家峪村北的白浪河相汇,然后一起流过潍坊市里,流向大海。潴河虽然只有几十里的流域,也不是啥出名的河流,但千百年来在潴河两岸,却留下了无数人间的悲欢离合。
  言归正传,话说潴河边上有一个四百多户人家的临河村古槐庄,庄上有一位一百多岁的老女人叫庆二嫂。因为她去世多年的丈夫叫刘福庆,福庆排行老二,所以当时同辈的都喊她庆二嫂。当言低辈的则喊她庆二婶庆二奶奶等,但庆二嫂叫的最响。多少年过去了,村里庆二嫂的长辈同辈都先后走了,低辈们在背地里也称她庆二嫂。如今她的儿子儿媳都走了,孙子辈也走了好几个。唯一在世的亲孙子云飞,定居美国,二十多年了没回家过一次,基本和老家断了音讯。庆二嫂成了村里的孤家寡人,只有她的一个年近七十的远房侄儿,每天不时地推开她那三间古色古香吱吱扭扭的老木门,给她送汤送饭,照料她的残生。别看庆二嫂现今成了风烛残年孤寡老人,但相当年在娘家秦家峪和婆家古槐庄,也曾风风火火过。
  庆二嫂娘家姓秦,是古槐庄西三里路远的秦家峪。民国年间,秦家也是村里的大户,庆二嫂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而且还有一个即娇气又有洋味的名字秦曼娇。她生于1919年4月,她从小身上就带有一股子男孩子野气,在那个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她完全没有一点财主大小姐的娇贵气息,而是活脱脱一个上墙爬屋的假小子。对于女孩子必须的缠脚女红,她毫无兴趣,而是跟着一群穷人家的男孩子,整天风风火火地疯玩。后来老财主见她老这么和穷小子们在一起疯也不像话,就将她送进了学堂,但在学堂里她也是个孩子头,根本不把先生放在眼里。十六七岁时,老财主通过关系和大洋,又将她送进了青州山东省立第四师范,但在师范里读了不到一年,便独自退学回家了,理由是在学校里读书不自由。秦曼娇退学后,眼看就到了找婆家的年龄,秦老爷子便四处托人给宝贝闺女找婆家。但找了好几家,不管是穷的,还是富的,不管是经商的,还是从政的,秦曼娇一概不点头。秦老爷子万般无奈,最后只好低三下四地求她:“宝贝闺女,你到底要选啥样的?”
  秦曼娇语出惊人,说:“老爹,您老人家不用瞎操心,你闺女心里早有意中人了。”
  秦老爷子吃了一惊,说:“你自己有意中人了?那可不行。虽然说现今社会风气变了,但儿女的婚姻大事,还的是媒妁之言,父母做主。你自己相好了婆家,那成何体统。”
  “俺不管,俺就要自己找婆家。”
  “你,你......唉。”秦老爷子气得不行,但最后还是向闺女低了头。“那,那你自己相中了那家?”
  “俺相中了古槐庄村的刘福庆家,他是俺第四师范的同学。”
  “这.这......唉,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好,老爹依你。过几天俺就找媒人上门说媒去。”唉,女大不由娘啊。
  古槐庄的福庆爹,一听说秦家峪的财主家的千金相中了自家的儿子,自然是非常愿意满口答应。但儿子福庆东西两庄的自然知道秦家大小姐的脾性,心里不太满意。但碍于自己家贫和老父亲的一厢情愿,憋屈了好大一会儿,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就这样,两人头年秋后订的婚,转过年来福庆师范还没毕业,两人就结了婚。
  福庆第四师范毕业后,分到省立昌乐一中教书。秦曼娇则留在家里照料公婆。不久,秦曼娇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来大女儿元宵。女儿降生后,福庆特地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在家照料她们娘俩。假期满后,福庆又请来了岳母来照料,自己的父母只是打打下手。元宵出了满月后,秦曼娇能下床干轻活了,但公公婆婆不让她干,让他好好歇着,照料好小孙女。说真的,福庆的父母有点怕这个儿媳,这在哪个年代真有点稀罕。福庆呢,每到礼拜天都回家,名义上是看望父母和闺女,实际上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娇妻。
  闺女刚满两岁,福庆又被调到即墨县中学教书。夫妻两人隔得远了,福庆自然回家的也懒了。秦曼娇白天照料公婆烧火做饭喂猪喂鸡哄闺女,忙忙碌碌的还不觉得啥,但到了夜里,望着窗外茫茫的夜空或天上孤悬的残月,思夫想夫盼夫,深深地感到夜特别漫长,特别难熬。白天时常朦胧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自行车车铃声,她都因为是福庆骑着自己娘家给买的当时的稀罕之物自行车回来了,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这天,村里富户人家冯相善的大公子冯学亮,正在潴河边上钓鱼,碰巧秦曼娇也来河边洗衣服,两个人见了面。冯学亮三十来岁,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家里地多粮多大洋多,父亲冯相善还是祥和乡的乡长。唯一不足的是,冯学亮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后,得了抑郁症,整天在家要么砸锅砸碗吵吵囔囔,要么蹲在一边半天不知声。把冯家大院闹的是鸭飞鹅跳鸡犬不宁,把冯学亮搞得是焦头烂额坐卧不安。但冯家却不敢把她休掉,因为他媳妇的娘家在县里是数的着大户,他舅子还在临县当县长,冯学亮的父亲能当上乡长,他大舅子没少出力。休又不敢休,留又闹心。没办法,冯学亮只好仗着家里粮多大洋多,在村里到处招蜂引蝶拈花惹草。
  早就听说前街的教书匠刘福庆的小娘子长得迷人,这次相见果然名不虚传,瞧那小脸蛋那奶子那腰身那大长腿,活妥妥一个人间尤物。两个人见面说了几句话,便心有灵犀。不久,秦曼娇便瞒着公婆和冯学亮上了床。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不到两个月,秦曼娇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人顿时慌了神。计划了半夜,第二天傍晚,秦曼娇便坐着马车,抱着两岁多的元宵,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即墨县第一中学。刘福庆喜出望外,他边接过睡得迷迷糊糊地的元宵,边关切地问:“你们咋突然来了?路上累坏了吧。”
  秦曼娇嫣然一笑,娇嗔地说:“俺想你了,嫌俺娘们来吗?”
  “不,不,不。”福庆急忙讨好地说:“俺是日日想,夜夜盼,夜里做梦梦见的全是你们。”
  “那还差不多。”秦曼娇说这话时,脑海里瞬间闪过冯学亮那高大魁梧的身影。
  秦曼娇在即墨中学待了半个多月,福庆才恋恋不舍地将他们送回了家。
  秦曼娇娘俩回来后待了不到一个月,便托人捎信去,说自己又有喜了。福庆高兴地当晚和同事们喝了个大醉。七八个月后,秦曼娇早产,生下个六斤半的大胖小子。因为是清明节那天生的,所以起名叫清明。秦曼娇生产后,福庆托人捎回来十块大洋。而冯学亮则偷偷除送来了五斤红糖,二百个鸡蛋外,还偷偷塞给了她二百块现大洋。
  随着远处隆隆的炮声不断传来,社会上的各种传闻接踵而来。村里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应对着形势的发展。不久,村里一位在外闯荡的小买卖人,给秦曼娇带来了消息:她在即墨教书的丈夫刘福庆,跟随国民党败军逃到了台湾。无异是晴天霹雳,秦曼娇听到消息后,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接着便嚎啕大哭,她的公婆也在一旁陪着抹泪。哭过一阵后,秦曼娇抬眼看看一旁偎在自己身边陪自己掉泪的大女儿元宵和还没断奶的儿子清明,她从地上爬起来,擦汗了眼泪。
  半夜,冯学亮偷偷溜进来,两个人见面都显得心事重重。两个人在床上温存过后,冯学亮不无担心地说:“二嫂,福庆哥这次去了台湾,也不知道啥时候才回来,你们孤儿寡母的,往后的日子你打算咋过?”
  “唉,过一天算一天吧,你又不想休了修平他娘,叫俺咋办。”秦曼娇轻轻抹了下眼泪说:”再说家里还有两个老人,慢慢熬吧。”
  冯学亮安慰她说:“二嫂你放心,只要有俺冯学亮在,你就掉不了地上,俺会时常来照料你家的。”
  秦曼娇苦涩地一笑。“你是来照料俺到家,还是照料俺的身子。”
  “嘿,嘿。都照料,都照料。”冯学亮嘴上说着,又把女人拉进了怀里。
  从此以后,冯学亮嫣然成了庆二嫂家的管家,庆二嫂家的累活脏活,都是冯学亮出钱雇人给她家干,庆二嫂家的吃穿缴用也都是冯学亮拿钱,当然冯学亮钻庆二嫂的被窝,也更感到心安理得。
  冬去春来,随着全国解放,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冯学亮家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甭说照料庆二嫂家,他自身就难保。接着农村划分成分,冯学亮家因为家里有二百多亩土地,又在街上开着油房,家里还常年雇着村里的光棍冯五做长工,农忙季节则雇五六个人做短工,冯相善家成了古槐庄村的唯一一家地主。又因为冯相善干过两年国民党祥和乡乡长(手上没有血债),因此他成了村里的双重管制对象——恶霸地主和国民党伪乡长。
  冯家的地被分了,粮食大洋被分了,家里三出三进的深宅大院,也住进了五六户人家,他自己一家则被赶进了过去长工短工住的四间土坯房。冯学亮也从过去吃喝玩乐拈花惹草的地主家的大少爷,一下便成了见了人低头哈腰畏畏缩缩的地主子弟。天天听着队长的哨子,跟着社员们下田种地,再也没有一点地主羔子的娇气。他再也不敢公开大胆地去庆二嫂家,只有在夜深人静鸡犬无声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庆二嫂呢,白天在批斗会上,声泪俱下地批斗恶霸地主冯相善,夜里却搂着他的儿子进入温柔乡。
  一天上午,大队民兵连长正在连部给村里的地富反坏开会,突然一辆吉普车停在了门前,两个干部摸样的外地人和庆二嫂的丈夫刘福庆走进了连部。民兵连长庆怀刚要发问,其中一个外地人递上介绍信说:“你就是刘庆怀同志吧,我们是即墨县第一中学革委会的,奉上级指示,将国民党党员、反动教师刘福庆押送回原籍,请签字接受。”
  民兵连长刘庆怀和在场的地富反坏都大吃一惊,刘福庆不是跑到台湾去了吗,怎么......原来当年国民党军大败退,即墨县第一中学的大部分教师,都被挟持到了青岛港,准备乘船外逃。但因为要乘船的不光是各地中学的教师,还有大批的国民党散兵,党政要员及家属,码头上人山人海,根本挤不上船。没办法只能等,但等了好几天,也没挤上船。最后大伙捎的干粮也吃光了,挤上船也是饿死。于是只好作鸟兽散。刘福庆和几个伙伴在青岛流浪,但这也不是办法,最后几个人又回到了即墨中学,继续教书为业。直到镇反开始,因刘福庆在读师范时就加入了国民党三清团,到即墨中学又加入了国民党,因此是镇反对象,但因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也没参加个国民党的什么活动,更没有民愤血债,因此被关押了几年后,便被遣送回了原籍。
  对于福庆的回家,庆二嫂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乱世后夫妻终得团圆,再也不用整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悲的是刘福庆不再是人见人敬的教书先生,而是被人人监督管制的对象。但不管咋说,一家人团圆比啥都强。
  福庆被遣送回家后,天天跟着队里的社员,天不亮就上坡干农活。晚上还要跟着村里的地富反坏一起陪批斗。你想,一个文文弱弱的教书先生,哪能受了这种苦,不出二十天,就累病了,但因为自己身份特殊,队里的队长做不了主,要请假必须找大队的民兵连长,他是最愁和民兵连长打交道的,因此病了也愣撑着,直到病的起不了床,最后庆二嫂又拿出当年的豪气,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胆豪气壮地走进了大队民兵连长家的三间土坯屋。刘庆怀的老婆回来娘家,他正独自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抬头一看村里公认的浪美人不请自到地进了家门,心里那个恣儿,他假惺惺地听完了庆二嫂的哭诉,并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后,直接了当地跟庆二嫂提了个交换条件。庆二嫂的脸顿时红了,想想自己的羸弱的丈夫,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无奈地答应了。然后庆二嫂坐在刘庆怀的酒桌前,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最后两个人滚在了民兵连长家的土炕上,做了一回露水夫妻。
  刘庆怀挺讲信用,第二天一早,他就和队长说了,准了福庆五天的病假。福庆的病假期满后,大队民兵连又以福庆身子弱,干不了重活为由,让他到队里的饲养院和老光棍冯瘸子一起,侍候队里的十几头大牲口。当然,刘庆怀对福庆的一系列优厚待遇也不是无偿的,从此庆二嫂家的大门,就为他敞开了。
  从此以后,福庆虽说是民兵连的管制对象,但大队里的批斗会他却很少参加了。后来他的活儿,虽然多次调换,但都是队里比较轻松地活,看场院、烧地瓜窑子、看瓜、种菜园等等。从没再干过推小车挑扁担挖大粪等一类的重活儿脏活儿。庆二嫂和刘庆怀也没闲着,两个人忙里偷闲,耕作不断,先后又有了二闺女立夏二儿子中秋。福庆也知道这两个孩子不是自己的种,但他却知道是从自己老婆肚子里生出来的。管他是谁的种,只要叫俺爹就行。福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滋味。
  后来农村土地承包到户,乡镇企业爆炸式发展。庆二嫂走出家门,率先承包了乡里的挂面厂,并不顾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聘请了村里的老相好冯学亮担任副厂长。由于两个人脚踏实地,懂经营会管理,挂面厂搞得红红火火,一度成了乡里的纳税大户。场面上再没人叫她庆二嫂,而是有的叫她秦曼娇,有的叫她秦厂长,更有的叫她秦财神。因为她先后向乡里的幼儿园小学无偿捐赠了十几万元,向乡里敬老院捐了六万元。秦曼娇先后被选为县政协委员、乡人大代表。
  然而,由于受国际国内形势的影响,尤其是国内改革开放大形势的影响。乡镇企业越来越不景气,庆二嫂的挂面厂也和其它乡镇企业一样,最后在摇摇晃晃中走向破产。
  庆二嫂的挂面厂破产后,她又回到了村里,安心当起了乡村农妇。日子又归于了平淡。几年后,受了大半辈子窝囊气的福庆,由于长年的憋屈窝囊得肺癌倒下了,临终前,心里一切都放下了,他拉着妻子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孩子都是你亲生的,不要偏此薄彼,要好好照料他们......”
  福庆死后,庆二嫂果然没有辜负丈夫的期望,儿女们个个都有出息。大女儿元宵和庆二嫂一个脾性,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自己找了个经商的,经商起起伏伏,小日子也过的起起落落。二女儿立夏自己找了个教师进了城。大儿子清明找了邻村支书的女儿成了家,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唯有小儿子中秋混的最好,考取了昌潍师范,毕业后在昌乐一中当了教师,算是继承了父业。中秋的儿子最牛,考取了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留学,读研读博,最后加入了美国籍定居美国。
  前段日子,庆二嫂的远房侄子侄媳先后去世,古槐村庄村两委决定,将106岁的庆二嫂送到镇养老院养老。老人将在镇养老院这个舒适卫生温暖的大家庭里,走完她辉煌而又惨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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