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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0-30 06:33
鄌郚总编

汪曾祺|铁凝印象

  汪曾祺|铁凝印象
  铁凝,1957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河北赵县,着名作家。现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有《玫瑰门》《大浴女》《哦,香雪》《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等。

  铁凝印象
  “我对给他人写印象记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以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通过一篇短文便对一个人下结论更显得滑稽。”(见《铁凝文集?5?写在卷首》——编者注)铁凝说得很对。我接受了让我写写铁凝的任务,但是到快交卷的时候,想了想,我其实并不了解铁凝。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温习一下一些印象的片段,考虑考虑。文章发排在即,只好匆匆忙忙把一枚没有成熟的“生疙瘩”送到读者面前,——张家口一带把不熟的瓜果叫做“生疙瘩”。
  四次作代会期间,有一位较铁凝年长的作家问铁凝:“铁凝,你是姓铁吗?”她正儿八经地回答:“是呀。”这是一点小狡狯。她不姓铁,姓屈,屈原的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那年纪稍长的作家实话。姓屈,很好嘛!她父亲作画署名“铁扬”,她们姊妹就跟着一起姓起铁来。铁凝有一个值得叫人羡慕的家庭,一个艺术的家庭。铁凝是在一个艺术的环境长大的。铁扬是个“不凡”的画家。——铁凝拿了我在石家庄写的大字对联给铁扬看,铁扬说了两个字:“不凡。”我很喜欢这个高度概括、无可再简的评语。这两个字我可以回赠铁扬,也同样可以回赠给他的女儿。铁凝的母亲是教音乐的。铁扬夫妇是更叫人羡慕的,因他们生了铁凝这样的女儿。“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如屈铁凝。上帝对铁扬一家好像特别钟爱。且不说别的,铁凝每天要供应父亲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几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儿的爱!
  上帝在人的样本里挑了一个最好的,造成了铁凝。又聪明,又好看。四次作代会之后,作协组织了一场晚会,让有模有样的作家登台亮相。策划这场晚会的是疯疯癫癫的张辛欣和《人民文学》的一个胖胖乎乎的女编辑,——对不起,我忘了她叫什么。二位一致认为,一定得让铁凝出台。那位小胖子也是小疯子的编辑说:“女作家里,我认为最漂亮的是铁凝!”我准备投她一票,但我没有表态,因为女作家选美,不干我这大老头什么事。
  铁凝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双足秀美,行步动作都很矫健轻快。假如要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铁凝的体态,只有两个最普通的字:挺拔。她面部线条清楚,不是圆乎乎地像一颗大青白杏儿。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略狭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我见过铁凝的一些照片。她的照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齿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样自我欣赏、也叫人欣赏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诚、胸无渣滓的开怀一笑。一类是略带忧郁地沉思。大概这是同时写在她的眉宇间的性格的两个方面。她有时表现出有点像英格丽·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梳着蓬松的鬓发(铁凝很少梳这种发型),很像费雯丽。当我告诉铁凝,铁凝笑了,说:“又说我像费雯丽,你把我越说越美了。”她没有表示反对。但是铁凝不是英格丽·褒曼,也不是费雯丽,铁凝就是铁凝,人世间只有一个铁凝。
  铁凝胆子很大。我没想到她爱玩枪,而且枪打得不错。她大概也敢骑马!她还会开汽车。在她挂职到涞水期间,有一次乘车回涞水,从驾驶员手里接过方向盘,呼呼就开起来。后排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另一个推醒了他,说:“快醒醒!你知道谁在开车吗?——铁凝!”睡着了的干部两眼一睁,睡意全消。把性命交给这么个姑奶奶手上,那可太玄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写东西也是这样:什么都敢写。
  铁凝爱说爱笑。她不是腼腆的,不是矜持静默的,但也不是家雀一样叽叽喳喳,吵起来没个完。有一次我说了一个嘲笑河北人的有点粗俗的笑话:一个保定老乡到北京,坐电车,车门关得急,把他夹住了。老乡大叫:“夹住咱腚了!夹住俺腚了!”售票员问:“怎么啦?”——“夹住俺腚了!”售票员明白了,说:“北京这不叫腚。”——“叫什么?”——“叫屁股。”——“哦!”——“老大爷你买票吧。您到哪儿呀?”——“安屁股门!”铁凝大笑,她给续了一段:“车开了,车上人多,车门被挤开了,老乡被挤下去了,——‘哦,自动的!’”铁凝很有幽默感。这在女作家里是比较少见的。
  关于铁凝的作品,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只看过一部分,没有时间通读一遍,就印象言,铁凝的小说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像《哦,香雪》一样清新秀润的。“清新”二字被人用滥了,其实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这一类作品抒情性强,笔下含蓄。另一类,则是社会性较强的,笔下比较老辣。像《玫瑰门》里的若干章节,如“生吃大黄猫”,下笔实在可谓带点残忍,惊心动魄。王蒙深为铁凝丢失了清新而惋惜,我见稍有不同。现实生活有时是梦,有时是严酷的,粗粝的。对粗粝的生活只能用粗粝的笔触写之。即使是女作家,也不能一辈子只是写“女郎诗”。我以为铁凝小说有时亦有男子气,这正是她在走向成熟的路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
  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但是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而且一个人感觉到有人对她跟踪观察,便会不自然起来。那么到哪儿算哪儿吧。
  一九九七年五月八日凌晨

  【附文】
  汪曾祺绝笔《铁凝印象》(节选)
  选自|中新网2012年05月15日
  原载|《文汇报》
  作者|苏北
  何镇邦对我讲,《铁凝印象》是汪曾祺的绝笔。
  前几天,一个小型聚会上,汪先生的公子汪朗也在,何镇邦说,1997年5月8日早上九点多钟,汪曾祺给他家打电话:“文章写好了!你过来拿!”
  这“文章”就是《铁凝印象》,为什么叫何镇邦去拿?因为这篇文章他是为何镇邦写的。1996年秋,何镇邦和山东《时代文学》议定在该刊上开设一个新栏目,由何镇邦主持,名曰:“名家侧影”,每期由几位作家同时聊一位作家。专栏从1997年第一期开始,前面已经分别介绍过汪曾祺本人和林斤澜、艾煊等作家。当年的第四期拟发铁凝专栏,于是何镇邦就向汪老约稿,请汪老写一写铁凝。
  汪老爽快答应。他对何镇邦说:“能写,马上投入!”何镇邦后来说,老头儿夜里四点多钟就起床写,一口气写到八点多钟,一气呵成。写完就叫何镇邦去取。
  稿子写在300字的稿纸上,共八页,有两千多字。我找出初发《铁凝印象》的已发黄了的15年前的《北京晚报》(1997年6月16日),稿件最后的落款是“1997年5月8日凌晨”。《北京晚报》在编发此文时还加了一段编者按。按语写道:“5月16日,着名作家汪曾祺先生不幸去世。此篇是汪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是汪先生五十多年创作生涯戛然而止的句号。我们特此刊出,以示怀念。”
  在汪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的这个五月,我重读《铁凝印象》,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
  汪先生在文中说,铁凝的小说有“清新秀润”的特点。他写道:“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这样评价,是中肯的。
  在《铁凝印象》中,汪先生还用了一大段篇幅描写铁凝,他说铁凝“有时表现出有点英格丽·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铁凝“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对铁凝的欣赏和怜爱之情溢于言表。汪先生在文章的最后写道:“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可是这个老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愿望太“奢侈”了,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这个老人却撒手人寰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汪先生就评论过铁凝的短篇小说《孕妇和牛》,说那篇小说“俊得少有”。是很“糯”的一篇小说,或者说,细腻、柔软而有弹性。汪先生对铁凝的作品是熟悉的。
  铁凝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说过,她认识汪先生大约在1984年的四次作代会上。她说,汪老“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铁凝,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头发也不留呀!’”铁凝说“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久已认识的一个孩子”。这样的见面别有情致,这样的回忆同样充满了深情。
  铁凝在这篇同样是发表于《北京晚报》上的文章中说,当我们今天思念这位老人时,是他那优美的人格魅力打动着我们。一个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如汪老这样的一些让我们亲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的(《汪老教我正确写字》,《北京晚报》1997年8月15日)。这样的回忆也依然打动着我们。
  关于汪老,铁凝先后写过三四篇怀念文章。她曾到京郊汪先生的墓地给汪老献花。铁凝后来深情地说:汪老的名字被标明的位置是“沟北二组”。以汪老的人生态度,他早就坦然领受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新身份。2010年的5月,铁凝又往高邮,凭吊汪先生纪念馆,参观汪曾祺故居,并在汪先生童年生活过的老街上徜徉……这些深情的文字和人生印迹,都见证着两代作家之间的珍贵友谊。
  2012年5月2日
  -  END  -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3.5~1997.5.16),江苏高邮人,中国现当代着名作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在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代表作品有《异秉》《受戒》《大淖记事》《沙家浜》等。出版有《汪曾祺全集》(共1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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