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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4-01-12 23:02
昌乐 刘文安

白石老人的读书生涯和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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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2-15 14:20
鄌郚总编
  转载:关于齐白石
  熊伯齐
  白石老人是驰誉世界的艺术大师,他的成就,一在于其年事之高,他生于一八六四年一月一日,(按农历乃清同治二年癸亥十月二十二日,同治癸亥乃一八六三年,故许多资料中将其生年定为一八六三年)卒于一九五七年九月十六日,应为九十三周岁。但他在画题中最多有作九十七岁者,因其于七十余岁某年因迷信而跨过两岁,故其卒年按虚岁正是九十七岁。其作品集前言中云:『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一九一九年他第三次来京定居,一九二○年从陈师曾劝导,施行衰年变法,时其年已五十八岁,因近花甲,故称衰年。变法之七十余岁而形成独特风貌,他有诗云:『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工夫深浅自心明。』正说明了变法的艰辛。其创作习惯是每天上午作画,至老不辍,故留下画作尤多,前言云数千幅,乃是随手一写,我估计当远不止万幅,再加上大量的出版物,故其艺术能广泛流传而深入人心。长寿是其重要的自然条件,能完成许多人完成不了的事。
  他的成就,二在于他异常重视文化修养的提高,并深知文化修养对于艺术的重要,虽出身农家,但他刻有『吾幼挂书牛角』与『一息尚存书要读』等闲章,从中可以看到一位自幼至老潜心力读的老艺术家的感人形象,故其诗文皆有情有意有声有色,远非一般文人之陈词滥调所能望其项背。他幼年牧牛,天将晚,为免祖母倚门盼望,故佩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对此,先生刻有『佩铃人』一印,且有诗云:『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读到这样的诗作,怎能不为此祖孙情谊而动容。另外他亦深知文学之于书画的重要,并身体力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老舍先生曾为其出题作画,题为『蛙声十里出山泉』,声音如何能画,老人思考了约二十分钟,画了一股山水流出石谷,中游蝌蚪几尾。如果不题,仅是一张山泉蝌蚪图,哪里有半点蛙声。然题上『蛙声』句,便令人如身处山间绿荫下,清泉旁,蛙声咯咯而风光无限,将一平面推深了十里。这便是诗文对于书画的作用。白石老人对此十分娴熟精通。故老舍为其出题,也是有的放矢的。
  他的成就,三在于终生努力追求自己的艺术面目。并以一颗童心观察世界,善于发现,敢于创新。同时亦非常重视传统,其有诗云:『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这正是对徐渭,八大山人及吴昌硕的服膺,即是对传统的尊重。然而齐白石终究是齐白石,其最终目的是要拼命从传统中崭露自己的面貌。其弟子李可染先生曾说过:『以最大的力量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我想这便是受到齐白石学习精神的启发,身体力行而总结出的。故白石老人云:『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学是学其学习方法,似是似其面目。艺术就是要出自己面目,终生以他人面目示人,不死而何。法国雕塑家罗丹说:『何为大师,大师即在他人司空见惯之事物中能有新发现者。』我在『齐白石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展览』中曾读到一幅螃蟹图,其蟹之画法尚传青藤一脉,蟹足上还要点出腿毛。然动态较青藤已不可同日,然题画文字未记,至今遗憾。其大意为,借山馆后有井,井旁有蟹,余观之九年,始知其步法,举足先后,自具规律,他人不能知也。从前人的作品来看,此语确非欺人。故观其画蟹皆似行沙有声,推及虾、鱼、蛙、虫、花鸟、人物、山水无不如是。他的书法篆刻,亦是创新精神的发挥。书法学习何绍基、李邕、金农、王铎等。行书终成自家风貌。篆书则从汉《祀三公碑》、《天发神?碑》,以方折平直取势,线条如蚛-浇铁铸,气派宏阔,极具个性。篆刻初学浙派的丁敬、黄易,继学赵之谦,似亦受到黄士陵的一些影响,在衰年变法期间,参以《天发神?碑》篆法,以淋漓痛快的单刀冲刻,创立了齐派篆刻艺术。在浙、皖、赵(之谦)、吴(昌硕)、黄(士陵)各派之外独树一帜。
  《中国书法》二○一○年第二期推出了齐白石书法、篆刻、诗词的专题。对于齐白石艺术的研究,在学术上是个老课题,但不同时期对齐白石的研究又有着不同的现实针对性和新理念的推出。许多问题,诸如在艺术创作中雅与俗的问题,亦即文人性与人民性的问题,自然美与人工美的问题,古典美与时代美的问题,艺术个性与共性的问题,作品表现语言与内在意蕴的问题等等。都可以在齐白石的创作中寻到某种启示。当代直接师法齐白石作品形质者成功的并不多,因为齐白石创作理念的核心是『胆敢独造』四个字,这种创作理念正是当代艺术的灵魂,《中国书法》用新的理念重提齐白石这个老话题,当是深有用意的。
  二○○七年秋,在苏州博物馆参观辽宁博物馆藏画展,其中有白石老人画作专门展,观后填了一阕《鹧鸪天》,下半阕云:『人万古,艺千辛,萍翁晚岁最天真。画题每每言心得,仔细参玩诲汝谆。』以此结束此文。
  心诗自书—齐白石笔下的书法意蕴
  ◇郑智威
  北京画院『心诗自书—齐白石笔下的书法意蕴』于二○○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开幕了,这是北京画院美术馆继齐白石草虫、人物画、山水、梅兰竹菊松、水族、花卉专题展之后推出的第七个秘藏齐白石作品系列展。著名美术理论家李松先生撰写了展览前言。该展览受到社会公众特别是书画爱好者普遍好评。书法是齐白石艺术成就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白石老人精心哺育的诗、书、画、印艺术园地的奇葩,从院藏的白石老人书法作品中遴选出五十余幅书法作品,辅以具有长跋和故事情节的四十余件绘画作品。展览诠释了齐白石书法艺术的衍变历程、为人处事性情、在书画艺术方面的审美取向。欣逢中国书法在二○○九年九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中,该展览就显得更有特殊意义。
  中国书法具有『无色而具图画之灿烂,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美誉。白石老人的书法,先后经过习摹馆阁体、何绍基、爨龙颜碑、祀三公山碑、金冬心、郑板桥、李北海等,自成刚劲、苍拙、姿致斜欹的风格,以苍劲的斜势出笔,以疏密有致的结体,以『胆敢独造』的精神开当代书坛新风,创造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
  齐白石的书法艺术,如从渊源、风格上讲,大致可分为五个时期。
  一、一八七○年齐白石八岁,入外祖父周雨若所设私塾读书,并用描红纸习字画画,在蒙馆读《四言杂书》、《三字经》、《百家姓》时,学的是端庄、平正、横平竖直、千篇一律的馆阁体,但这类作品几乎未见传世。
  二、一八八八年齐白石二十六岁时,拜湘潭名肖像画家萧芗陔(传鑫)为师学画肖像,一八八九年拜当地名绅胡沁园、陈少蕃为师,开始学习《唐诗三百首》、《孟子》、《聊斋志异》等书,书法由馆阁体改学何绍基体。二十七岁后,胡沁园介绍白石向谭溥(仲牧)先生学画山水(谭溥号瓮塘居士,字荔生,胡氏之友,当地画家)。北京画院藏齐白石图稿中有一幅《双勾拓摹谭溥梅花》(图一)有白石老人一九二八年题:『余三十岁以前揖服瓮塘老人画梅,双勾此幅。年将七十,捡而记之,戊辰齐璜。』画中把谭溥的梅花、款、印等无不精细非常地双勾下来,这是院藏齐白石图稿类留作粉本的一种。从这张图稿上可以看出他勾线坚挺极具功力,刻苦勤奋程度可见一斑。一八九四年三十二岁时作《八哥水仙图》中,从款式上看,学何绍基已深得其恣肆、飘逸、洒脱、劲健的精髓。
  《白石自述》说『我起初写字,学的是馆阁体,到了韶塘胡家读书以后,看了沁园、少蕃两位老师写的都是道光年间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我也跟着他们学了。又因诗友们有几位会写钟鼎篆隶兼会刻章的,我想学刻印章,必须先会写字,因之我在闲暇时候也常常写些钟鼎篆隶了。』
  三、一九○三年齐白石四十一岁时,在北京结识了李瑞筌(筠庵)和曾熙,后遵筠庵之意,书法改学魏碑,即学《郑文公碑》、《爨龙颜碑》体。这些作品中较早的一幅是齐白石写于一九○四年四十二岁写的『借山馆』横幅。约四十七岁左右,齐白石改学李邕(北海),传世之作《红线女盗盒图》和《侍女》四条屏图中款题书法,其书右上取势,中宫紧缩,纵横劲利,书风颇似李邕。李邕的骨法用笔为齐白石晚年书法的运笔纵横遒劲,中宫内敛紧收之风打下了基础。
  四、学金农、郑板桥书。齐白石学金农书法,应晚于一九○六年。金农的书法艺术以古朴浑厚见长。他首创的漆书,是一种特殊的用笔用墨方法。『金农墨』浓厚似漆,写出的字凸出于纸面。所用的毛笔,像扁平的刷子,蘸上浓墨,行笔只折不转,像刷子刷漆一样。这种方法写出的字看起来粗俗简单,无章法可言,其实是大处着眼,有磅礴的气韵。最能反映金农书法艺术境界的是他的行书。他将楷书的笔法、隶书的笔势和笔意融进行草,自成一体,别具一格。其点画似隶似楷,亦行亦草,长横和竖钩都呈隶书笔形,而撇捺的笔姿又常常近于魏碑,分外苍劲、灵秀。尤其是那些信手而写的诗稿信札,古拙礬-雅,有一种真率天成的韵味和意境。在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作品中体现得最充分的当数《借山吟馆诗草》以及一九○九年作《戏婴图》的款识:『己酉秋客钦州,为郭五画扇造稿,自觉颇有情趣,因钩存之。丙辰九月穃-阅旧簏补记之。』约五十岁所作《却饮图》(见二十六页)中款识:『为皋山老民后人画,笔画工稳,因留其稿以作自家粉本。年老人爱惜精神,不厌雷同也。萍翁。』一九一七年图稿《勾摹金农八开册页》等,静穆,拙中见巧,于方整中见清逸之致,白石沿用此体书约二十年,直到一九三三年还用。
  郑燮书法综合草隶篆楷四体,再加入兰竹笔意,写来大小不一,歪斜不整,自称「六分半书」。他以黄山谷笔致增强作画的气势,以『乱世铺街,浪里插篙』形容其书法的变化与立论的依据。『白石老人行书吸收郑板桥的笔法很多,这是一般人都不知道的。我特意请他背临郑板桥笔法,结果和郑板桥原作对照,笔意大致相同。可见老人对郑板桥的书法也下过很深功夫的。』(《齐白石画法与欣赏》胡佩衡、胡橐著)一九四二年白石题记云:『壬午秋,门人生万里携来板桥老人书直条一幅。予命良迟双钩保存,愁时随意一穃-,远胜举杯。白石老人记。』从北京画院留存的书法作品和绘画款识来看,白石老人取郑板桥而多了份似斜反正,奇逸多姿的书法意趣。
  五、约六十岁以后,融李北海、何绍基、金农、郑板桥、吴昌硕以及《天发神谶碑》、《祀三公山碑》于一炉,书风纵逸遒宕,坚凝劲健,有骨有肉。『书法得力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约七十岁时,他抛弃了前人的矩矱,以意为书,熔铸自家风貌,形成了大气磅礴,力发千钧,笔画纵横雄劲,结体自然朴实,内实外张的独特的晚年书法风格。
  齐白石不仅善行书,他的篆书也有很高的艺术成就。笔画平正方直,书风朴实自然,不刻意求工,多以涩笔为之,涩中见润,柔中有刚,为篆书中的佼佼者。展览中一幅写于一九三七年的篆书立轴『丈夫处世,即寿考不过百年。百年中除老稚之日,见于世者不过三十年。此三十年,可使其人重于泰山,可使其人轻于鸿毛,是以君子慎之。(于)马文忠公语。丁丑七月故都作乱时书。齐璜』。(见第二页)白石精通绘画,把虚实、呼应等原理运用到书法结体与通篇布局上,白石老人不肯把字端正地『摆』在纸上,而是把每一篆字按结构和笔画情况虚实相篭-,奇正相生地加以布白。通篇作品宛如他的篆刻『空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容针』。约八十五岁所作篆书五言对联『治道由衡石,王灵起阙廷』虽存有《祀三公山碑》的笔意,但结构使转更形方折,行笔亦更趋爽利,此时秦诏版的意趣,比《祀三公山碑》更浓厚。白石老人的篆书很注重用笔和用墨。下笔时落笔很重,收笔较轻,但绝不松散。中间常有飞白,但线条的精气,却一贯到底。而篆书的用墨,也一如他绘画的用墨,浓礬-干湿,运用极其自如。
  从展览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白石老人书法艺术的精深。无论是力能扛鼎的篆书作品,还是衰年变法后绘画款识,其笔法演变过程历历可寻。白石老人能以书法用笔的精神与趣味巧妙地融入于绘画之中,也能将绘画中的『经营位置』揉入书法的字里行间。通过绘画笔法和书法笔法的相互渗透,相互交融,形成白石老人独具魅力的『齐家样』。
  在第三展厅展出的白石老人一九三一年所书《记事书法》写道:『私淑黄人龙,一日持赠余蚛-瓶二只,出印石八方,自言乃无谓之酬应,求余写篆于石共五十六字,伊归自刻。刻后复求余修治而去。一日,藏印者丁柏年携其印求余添题跋,并言曾赠润金二百三十三元,蚛-瓶一对,余以实答,丁恨,即使力人询黄,黄已南迁矣。此后,如有求余写印及修刻者,无论何人不应。』如此看来,后来白石老人不为人写印及修刻,就不为怪。
  大凡被称之为艺术家的人,无论是书法家还是画家,都必须有丰富的诗心和思想深度,有自己的人生观和宇宙观,并且,只有当其被相当巧妙的技巧表现出来的时候,才能成为妙品或是逸品。(平山观月著《书法艺术学》)北京画院美术馆第三展厅中白石老人一九二三年六十一岁的行书横幅《甑屋》:『余童子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生来时走错了人家。俗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及廿余岁时,尝得作画钱买柴米,祖母叹曰:那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忽忽余年今六十一矣,作客京华,卖画自给,常悬画于屋四壁,因名其屋曰:甑屋,依然煮画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呼吾儿同餐矣。癸亥正月白石。』『我三十岁以后,画像画了几年,附近百来里地的范围以内,我差不多跑遍了东西南北。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说我画的画,比雕的花还好。生意越做越多。收入也越来越丰,家里靠我这门手艺,光景就有了转机。母亲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到这时才慢慢地放开了。母亲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到没有亏负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我知道这是高兴话,就画了几幅画,挂在屋里,又写了一张横幅,题了『甑屋』两个大字,意思是:可以吃饱啦,不至于像以前锅里空空的了。』(《白石老人自传》齐璜口述,张次溪笔录)而在一九二六至一九三一年间白石老人的《白石诗草》中并列书写着『平生三友,诗书寂寞友,草莽患难友,笔墨生死友。』『三余:诗者,睡之余;画者,工之余;寿者,劫之余。』笔者查找相关资料未发现以『平生三友』为题跋的绘画作品,而《三余图》白石老人却画了多幅,联想到作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不肯伤廉图》款识道:『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这些作品中显现出白石老人为人处世爱憎分明的真性情,终身耕耘于诗、书、画、印艺术园地的勤奋精神。
  一九五六年,白石老人为黎锦熙、齐良已合编的《齐白石作品选集》写的自序中说:『国内外竞言齐白石画,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与诗,则知之者稍稀。予不知知之者之为真知否?不知者之有可知者否?将以问之天下后世。』当白石老人已成为中国画坛上的一尊『神』,撩开遮蔽于大师身上的薄纱,我们看到的是萦绕在老人情感世界挥之不去的亲情、乡情、师生之情,藏匿于内心深处的童心、爱心、善良之心。
  (作者单位:北京画院美术馆展览部)
  从齐白石诗、画、印读他的书法
  ◇沈鹏
  欣赏白石老人书法,最好先读他的画。白石老人最好的书法,时常就在画的题跋中体现出来。『自有天然候款处』,题字的格局不拘常法,没有固定的位置,没有固定的章法,也说不上固定的字体。一切随画面的需要而变更。有的也可能在确立画面的格局时已『首先』考虑到了书法的分量,比如题画算盘、画不倒翁那几件著名作品,文字的重要性可说超出绘画,语词的讽刺幽默不妨当作小品文看。
  正因为不拘一格,信笔所至,所以他的书法的天性流露得充分。一生书法的功夫,就在短短的题画中随意发挥,以行书为主,掺以篆、隶笔法,或者以篆隶为主,间用行书。大小由之,松紧随意,欲断还连,方浓遂枯--欣赏至此,是极妙的享受。白石老人题画,受石涛、八大、扬州八家的影响,又有本人的特色。是老人综合修养的独特的体现。
  早先读过的《白石老人自传》,这次重新穃-找有关书法的部分,但是有点失望,只看到自传开端提到他八岁起外祖父教学描红,写字从那时即成了不时或缺的日课。至于如何写字,自传涉笔不多,齐良迟送我的一本《父亲齐白石和我的艺术生涯》提到以往不为人知的事,说白石老人直至九十四岁还临写《曹子建碑》,从碑的风格看,处于隶楷转换时期,出自民间艺人之手,质朴稚拙,九十四岁的老人把帖摆在画案前面,用裁得很小,只能容纳一个同所临碑文一样大的毛边纸,逐字临摹,力求其肖似。老人对书艺的刻苦认真,表现在临帖中总是以『入帖』为基本要求。入然后能出,这是绝大多数前代人的观念。
  文人画以诗、书、画、印结合为最高追求。这种追求,其实不应当作最终目的,最终目的还在诗意,而诗意,也不仅是题画诗本身,它是渗透在全部作品中的灵魂。白石老人曾自谓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注)为什么把诗置于第一?可能是从传统文化观念出发,并且要人们注意他的诗的重要性,希望人们认可他在诗里流露的真情,认可他的苦吟精神时常超出在画、书、印诸方面的努力。白石的诗,就功力来说低于他同时代的有些文人画家,但与画一样,有情趣,要说列在第一,大概是生怕世人只重视其画名。至于书法,倒总是列在印之后,并不自视太高。
  诗、书、画、印结合,艺术上互相渗透的现象值得玩味。从画来说,画贵有诗意,画上有书法的笔墨趣味,有图章的金石味。以书法为本体来看,书法中又何尝没有诗意?这里说的不单指书写诗词,而是说书法的节奏、韵律与诗词存在通感。书法中又有画意,书画笔法、线条的相通,已有人谈得很多了,大抵强调以书法的笔法入画,然而还值得注意的是,画也可以进入书法,『画家的书法』与非画家的书法是不无区别的。徐渭、石涛、郑燮、黄慎等人倘若不是画家,他们的书法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徐渭、郑燮把画兰竹的笔法运用到书法中,石涛把水墨淋漓的山水技法运用到书法中,黄慎画衣褶的线条与书法很近,都表明了绘画与书法的互相影响。再是书法与印章的关系就更密切了。『印从篆入』,没有深厚的篆书功底,如何能够创作出好的印章?反之,在书法中,也同样可以看出印章特有的装饰性、字与字间的搭配呼应。我们可以把齐白石的《人长寿》、《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当作一幅完美的篆书来看。同样,我们也可以把五十四个字的巨幛『丈夫处世--』还有『已卜余年见太平』等书法作品,当作完美的印章欣赏,那字与字间的呼应,紧凑、精密、疏宕,体现为内在的张力,不仅是一般书法作品所具备,而且更有篆刻的特殊意味,它完全属于齐白石本人。
  齐白石学书法,经过漫长的历程。受清末潮流的影响,他以碑派为根基。学何绍基、金农都惟妙惟肖,以后学《天发神谶碑》也很肖似,李邕《麓山寺碑》、《云麾将军碑》得其风骨。李邕的书法曾学右军终于自立『书仙』之风,齐白石自觉地摆脱一般帖派影响也由此可见。自六十六岁起始,老人学《祀三公山碑》,这又为他日后书法奠定了新的面貌。他的篆书,最初也是从篆刻考究的。《白石老人自传》记述他于一八九四年即三十四岁那年,因诗友中有几位会写钟鼎篆隶,兼会刻印章的,『我想学刻印章,必须先会写字,因之,我在闲暇的时候,也常常写些钟鼎篆隶了。』终白石一生,书法与篆刻始终是不可分解的。有自作诗为证:『夜长镌印因迟睡,晨起临池当早朝。』(一九二四年)
  倘将白石老人的书法与同时代人比较,风格最接近的是吴昌硕。吴昌硕比齐白石年长十九岁,是白石最钦佩的前辈之一,常与徐渭、八大并列,甘为其门下『走狗』。但两人书法也有不同。缶庐毕生以石鼓金文作底而一以贯之,齐白石虽然以碑刻为根基却有时出格。相比他们的画,缶庐重文人气、金石气,在这点上,白石也相似;但更增添了民间的生活气息。两人经历、学养不同,风格也就在同中存异。白石书法,尤其是篆书或介于篆隶、篆楷、隶楷之间的作品,充分显示了内在张力与大气磅礴的统一,老辣厚重与稚气天真的统一,深厚功底与随意发挥的统一--与他的诗、书、印章综合起来形成独一无二的天才创造。正因为是天才,所以独一无二,能为后人提供无穷的学习源泉。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有很强的『排它性』,后学者只有着重从精神上、总体上把握,学习他的某个亮点而非全部,才不致陷入那已经形成严整体系的不可替代的创作而不能自拔,而自我结茧。齐白石一再重复的那句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包含着永久的真理。与这句话可以相互参照的是齐白石一再告诫学者的另一句话:『勿行画习』。何谓画习?我以为包括时下常说的『习气』,或曰『套路』。其实白石本人作品流布过多,已有某种『习气』。即使天份如齐白石,终于不免。但老人的告诫还是有意义的。一个从事艺术的人,倘总在想如何成家,如何一技在手,如何保守已得的成就,便很容易坠入齐白石说的『画习』,因过于看重『画什么』便可能一辈子不明了『何物』才是引发出最纯真的兴趣的源泉,因此一辈子也难以真正入『画』(『艺』)。在古人,虽然有『不治他技』,『只此一好』的说法,但那是指为艺的专心致志。真为艺术者,不但不把天地万物排除在一己之外,倒是善于将天地万物寓于一己的艺术之中。貌似『远离』生活的书法,同样地不可能脱离艺术创作的最基本的规律。
  注:
  此说见胡箴青在齐白石遗作展座谈会上的发言。齐对自己艺术的评价又有二说:『一是于非闇《感会齐白石老师》:『刻印第一,诗词第二,书法第三,画第四。』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诗第一、治印第二、绘画第三、写字第四。』
  (本文一九九八年为《北京画院秘藏齐白石精品集》撰写,今略有改动。)
  天趣?真情—齐白石书法
  ◇李松
  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书法作品包括了齐白石中年到晚年不同风格的墨迹,有榜书、对联、诗稿、日记、便笺等等,从中不仅可以清晰地理出齐白石书法艺术发展、变化的轨迹,还为老人生平行迹、交游,以至心路历程留下鸿爪。其中也还有些为人们所熟知的史料,如庚辰(一九四○年)正月贴在自家门上的告白『官入民家主人不利』,是齐白石在沦陷时期不肯与敌伪官府交往之清白节操的佐证。这些书法作品与画作上的题跋相互参照,对研究齐白石书法成就乃至老人生活道路、艺术发展都是十分重要的。
  齐白石自述:他起初写字,学的是馆阁体,后来到韶塘胡家读书,见到胡沁园、陈少蕃两位老师都是学晚清湖南书家代表人物何绍基一体,于是也跟着学习何体。
  齐白石后来又听从樊樊山意见,学习清代扬州画家金农(冬心)字体。
  这种学习过程有其心理因素:早年齐白石由民间画师进入文人行列,需要找到文化上的立足点,选择何绍基、金冬心,容易得到当时当地知识圈的认同。
  他临学何绍基字体十来年,学到几可乱真的地步。他中年后在书画两方面都力追冬心,其手写的《借山吟馆诗草》结体扁,点画丰肥,全然是金冬心一体。他对于非?说过:『冬心的书体有他的独创性,最好用这种字体砛-写诗集,又醒眼,又可以唱念,更可以玩味。』
  齐白石四十一岁到北京,结识李筠庵(瑞荃),李筠庵劝齐白石跟他学写魏碑,临习《爨龙颜碑》。齐白石的墨迹中尚可见到爨龙颜、爨宝子两碑的影响。
  齐白石最后学李邕(北海),以《云麾将军碑》下的功夫最大,不仅对临,而且背临,直到能将临本与原帖套合的地步。
  他与胡佩衡谈论过:自己的书法得益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碑》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碑》的苍劲。』此外,同时代书画家吴昌硕大气磅礴的书风对齐白石也产生过影响。
  到『衰年变法』以后,齐白石的书风与画风同步走向成熟,最后凝结为我们所熟悉的齐派书体。到八十岁前后,达到高峰。
  齐白石书法艺术的成就主要在行书和篆书两个方面。行草多用于画跋或书名、题识等,舒展大气,与画中形象相映成辉。而自由书写的日记、便笺等最见性情。
  他的篆书主要取法于印章和东汉、魏晋南北朝之际兼有篆隶结体与韵味的碑版。齐白石中年时曾认真用朱笔勾临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为了学习治印,也是由此入门识别篆字。他的篆书多用于以擘窠大字写楹联、中堂、横披。他的篆书字体不是规范的小篆,也未上溯到金文甲骨,而是在篆隶相间中抒发豪迈、放逸、自由创造的精神意趣。
  『我书意造本无法』,那是他强调在书法创作中自立门户,不依傍前人的原创意义,但并非真的『无法』。
  郎绍君评论齐白石书法:『字有画意,是齐白石书法的一大特点』(《齐白石的世界》)。
  字有画意,画存书风,齐白石在他的作品中诗书画印相互配合、彰显,形成完整的艺术创造和审美特色。
  齐白石书法作品整体布局在磊磊落落、欹斜多姿之中有着精心的设计,似奇反正。李可染在《谈齐白石老师和他的画》一文中,说老师写字和作画一样,从不会『信笔草草,一挥而就』,『比如有人请他随便写几个字,他总是把纸叠了又叠,前后打量斟酌,有时字写了一半,还要抽出笔筒里的竹尺在纸上横量竖量,使我在旁按纸的人都有点着急,甚至感到老师做事有点笨拙,可是等这些字画悬了起来,马上又会使你惊叹:你会在那厚实拙重之中,感到最大的智慧和神奇。』
  有时出现笔误或漏字,他一定会在文末注明,绝不欺人欺世。八十二岁书王安石诗,误将『川』字写错,特在题记中说明:『「水」字篆成「川」字,殊堪一笑。』
  齐白石在书写中,将雕花木工的功底和昆刀截玉的篆刻修养用到运笔之中,豪放雄奇,力度不凡。所以人家会说他写的『寿』字下面那一勾可以挂起一座山。
  齐白石的许多画跋、题记都与书写的内容紧密联系,缘物寄情,耐看耐读。例如他六十一岁写的那幅横披,记下他早年的家境、学画经历和对老祖母的深切怀念,就是一篇精采感人的小品文。他常借画跋记事抒情,长文短语,洋溢着真情、天趣,使观者繺-近了与作者的心灵距离,相互感应,产生共鸣。
  (作者为原《美术》副主编著名美术评论家)
  白发渔樵江渚上—大师齐白石
  ◇老城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这是明人杨慎《临江仙》中的两句。我在欣赏这首词的时候,总有莫名其妙的影象出现。在搜索了一个漫长的时间之后,才从记忆库里找到了我心目中的形象:他是个有国际影响的画家。他没有受过正规的学院教育,却在正规的学院有教授头衔还真的教授过专业课;他的画没有《最后的晚餐》那样重大的历史题材让人震撼不已,也没有米勒《拾穗者》的时事写照而让人感同身受;他几乎仅仅靠花草、虫鱼,让我们久久不能忘怀。他压根就没想进入仕途,却当了中国美术家的第一任主席;他没有与政要周旋的愿望,国家首脑总是想着他还与他会面。他的诗书画印成就都很大,在《二十世纪书法经典》系列里有专集。一九五六年获国际和平奖;一九六三年,被选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
  白石老人惯看秋月春风近一个世纪,这是个漫长的时间,我们不得不回到这漫长的起点,来看看奇迹是如何发生的。
  白石老人出生在湖南湘潭县杏子坞星斗塘,取名齐纯芝。
  齐白石四岁的时候开始识字,开始学习汉字,就三百个。祖父只认识三百字,就教了他三百个。我们常常说童子功,似乎这是不能忽视的。如果错过了教育的最佳年龄,后来的努力也就难以开启抒发天才的大门。我常常看到,童蒙没有开启,到了该硬的地方不硬,该软的地方不软的时候,想起了毛笔。这时候拿毛笔,比拿墩布要沉重多了。
  齐白石八岁的时候上了姥爷开的蒙馆,《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这些最基本的课程,都是一年蒙馆学来的。我想,这与一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个大师,总会有不同的地方。人人都要拿毛笔,看你拿到毛笔时候的感觉了。六十年之后,白石老人在回忆头一次拿到笔墨时候的感觉,还觉得那是上苍给予他的恩泽:『为了我写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块断墨,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郑重地交给了我。』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教育里,写字,练习大楷,描红,那是天经地义的。如果在这方面有天才,或者没完没了,薥-也不会提出异议。但是,绘画不一样,如果不是世家,你若是鼓捣绘画,大部分人都会胎死腹中。绘画被家长视为歧途,是糊涂乱抹,是不务正业。白石老人并非美术世家,所遭遇的情状与我们普通家庭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绘画,缘自一幅门神画,驱赶妖魔鬼怪的雷公。白石老人记忆里,那是不能舍弃的:『我的画瘾,已是很深,戒掉是办不到的,只有满处去找包皮纸一类的,偷偷地画,却也不敢像以前的那样,尽量去撕写字本了。』
  蒙馆的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在齐白石的一生中,这是他在学堂正规学习一年,此后再也没有进去过。家境的贫寒,让他打消了非分之想。全家人都在为緇口而努力。『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齐纯芝可以成为一个巨匠,一代大师。他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刚刚点燃的一点美术兴趣之光,也随着集体散学,随着上山砍柴、下地干活而难以燃成熊熊大火。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牧童来了,戴着斗笠,衣衫褴褛,赤脚挽腿,目光稚嫩。他的个子不高,只能看到牛的屁股和尾巴(一九三八年《夕照归牛图》);他还看到别人家的牛群,神色悠闲或者东张西望(一九三一年《放牛图》);他骑在牛背上,心想,如果在牛背上放风筝,那会让风筝飞得更高(一九三二年《牧童纸鸢》)。六七十年之后,白石老人画了一系列以『牛』为主题的画,构图如仙境之中,却透露着悠远与凄凉。而母亲为保佑他成长,不受妖魔鬼怪的侵害,将一块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牌子给他戴在身上。多年以后,当白石老人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还念念不忘母亲的恩宠。那一份浓厚的情感,那一份为穷苦孩子所独有的感恩情怀,在一首小诗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
  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
  母亲希望他成为一个强壮的汉子,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但是,他虽然生在农家,却对农活十分的陌生,扶不了犁杖,干其它的活计也不在行。为了緇口,不得不到外面学手艺,这也是后来很多瞧不起白石老人的口实—木匠。或者揶揄为芝木匠,或者简单叫他那个木匠。他当然不舒服,可是,他忍耐了这不舒服。
  公元一八八二年,阳光再次洒落在了白石老人身上,那年他二十岁。
  《芥子园画谱》,这是一部乾隆年间的刻本,虽然少了一册,却是白石老人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书籍。在他离开蒙馆的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也曾熟读《唐诗三百首》,也曾为了识字再读《论语》。可是,那离他心目里朦胧中想学的东西,还有距离。这回,他欣喜的程度难以表达。
  白石老人仍然是个普通人。他想将自己的手艺锻炼得高超一些,有更多的主顾找他,他有更多的收益,以贴补家用,这是他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复制《芥子园画谱》的动力。
  白石老人是个奇迹,在中国历史上的大画家里,像他这样,从一个手艺人走上画坛的,本来就不多见。而从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里,去当一个画家,也是不多见的。我在读《白石老人自述》那本书的时候,就着意寻找白石老人也要考取功名的蛛丝马迹。可是,你永远找不到。那是个不偏远却落后的山区,那是个从来也不曾出过官僚的家庭。白石老人的祖上,是太普通的农民,这是他的大不幸,或许,也是他的大幸运。
  复制《芥子园画谱》,这是他通向辉煌的端点。
  自从二十岁临摹《芥子园画谱》,到定居北京,近四十年的时间,齐白石曾游历了不算多的几个地方,也认识了不算太多的几个人。让我窃喜的是,终于看到了他与仕途有关的信息。其实,我对文人奔个仕途,有时候也理解。可是,气质如齐白石者,看他如何在官场上混,也算是了却好奇心罢了。白石老人说过,『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我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这是他最直截了当说官场的话。白石老人四十岁左右,曾经到过北京。这之前,他的朋友曾经要推举他到宫廷,他对见『老佛爷』没有兴趣,也不想去当内廷供奉,听说这位好心的朋友要来京,他就望风而逃。白石老人那时候不想进宫当差,也没有要当大画家的奢望。他的心里,想挣上两三千两银子,够一辈子过活就满意了。正好这时候,他的另一位朋友要给他捐个县丞。他对朋友说:『我哪里会做官--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死了。』
  到官场去的话题,从此绝迹。作为艺术家,他没有去趟官场那塘混水。我们惋叹中国文化的负面给文化带来的种种歧途,同时也感叹,毕竟还有个人是意志薄弱还是坚定的分野。
  什么是手艺人,什么是艺人,什么是艺术家,而什么是纯粹的艺术家。齐白石告诉了我们,他要当的,就是纯粹的艺术家。
  白石老人离开家乡,到北京定居,父母双亲都八十岁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也难以顾及了。这时候离开父母,有不孝之嫌疑。好在他十几岁娶的童养媳,这时候也近六十岁了,在家照顾公婆,使得白石老人十分酸楚地离开了家乡。而这时候的白石老人,也的确是老人了。我们得提到他的原配夫人,她叫陈春君,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据白石老人说,他离开家的时候,正值梨花盛开,花瓣即将纷纷撒落,而他自己,也觉得那梨花替人洒泪。
  白石老人的幸运还不止躲过好心的劫难一端,也躲过了兵匪的浩劫。更为幸运的是,他遇到的女人,都是富有中国特色的女人,贤惠而通大道。祖母,母亲,原配妻子,为相夫教子的典范。白石老人的继室胡宝珠,当时十八岁,比老人小了快四十岁。薥-也不会想到,白石老人的继室竟是他原配陈春君给他选好送到北京的。这种配置让白石老人的内部生活无忧,他可以将精力全部投入到艺术之中了。他在多年以后,还十分动情地感谢陈春君,也十分动情地感谢胡宝珠,像是在感谢外人。
  从白石老人定居北京到他仙逝,约略三十年。如果我们硬性以他定居北京划分阶段的话,之前,白石老人还是个艺人,是个有匠气的艺术家;之后,则是一代大师走向辉煌的显赫阶段。
  公元一九三七年,不用说,这是中国人最不能忘记的耻辱年,日本人之蛇吞象的野心成为行动。北京沦陷,白石老人已经缓缓地向八十岁方向走去。看他自己的告示:『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后来干脆就闭门了。我们在痛斥汉奸之卖国、颂扬拿起刀枪的勇士的同时,又何尝不敬佩这位既坚决不当准汉奸,也没有拿刀枪当勇士的老人呢?
  停止卖画,饿死你们也不要管我。一位老人,一位白发老人,在敌伪猖獗的狂风巨浪之中,建造了自己的心海和江渚,冷眼惯看斗转星移。他坚信,侵略者终究得离开这片土地。闭门不出的白石老人,并没有停止创作,而这创作,再也没有赚钱的要求,只是完成他再次的涅?。
  别委屈了自己的天才—我觉得这是所有大师必备的素质。在我们这个越来越喧嚣的时代,在我们这个官本位的国度里,体验被瞧不起,被永远当木匠对待,那会激励一个超凡的人。他会感到自己的失落,把这失落与高傲,熔铸在世间更高的坐标之上,展示一个大师的风骨与生命的体验。
  白石老人有一首诗,其中前两句说:『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他极度赞扬徐渭、朱耷、吴昌硕,是就绘画而言的。很多画家的字难以构成书法,即使大家如启功,开始画画的时候,也得让别人题款。非常巧合的是,齐白石崇拜的这三位画家都是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相当重要位置的书法家。青藤徐渭的书法被称之为『卓然鹤立』,在明末馆阁盛行、个性委顿的书坛,让人为之一惊,受到后世的礼遇;八大山人雪个朱耷的书法,清癯超然,让世俗的喧闹和波澜壮阔归于宁静悠远;老缶吴昌硕的书法,一副粗头乱服的形态,以石鼓为其书学的基石,奠定了在书法史上位置。
  白石老人也曾临摹《爨龙颜碑》,据他自己说,一直到老年还在用功。可贵处在于,我们在他的书法中,包括其绘画的题跋书迹中,找不到任何《爨龙颜碑》的痕迹。我们常常说遗貌取神,然而,只有形似最是临摹难以弃除的痼疾。在古代经典书家中,有前代经典书家的笔意与形态,实在是不被声讨的美德,所谓笔笔有来历,合乎于古法。
  遗貌难,取神也不易。然则,这神又是什么!神韵、神采、风神,还是精神。如果就个案而言,白石老人的学古,则是取其创造性精神与笔力。两爨碑历来被重视,自从康南海奉为冠冕上的宝珠以来,就没有断了继承的香火。那所谓的传人,又有几个可以称为书法大家的。两爨碑不拘泥于书法之法的准则,笔画形态乖于已经成为经典的汉字艺术造型,舍弃了温润、中正、匀称等法书特有的美学规范。而其笔力之沉厚,建构的另一种内在的、不平衡中所达到的平衡的韵律,则是古典书法中所少见。用这样的思路看待白石老人的书法,与其真实状态就相去不远了。
  中国经典法书,对于后世书家来说,什么最为重要?是晋之韵,唐之法,还是宋之意。『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书法得有法,有体。展神韵、『尚意』书风都曾经领风骚于书坛。在诸多的因素中,有法,有体,有宗可寻,似乎是没有争议的法则。意与韵,则略显空泛,又难以有可操作性的标准与尺度。中国经典书法那些书家,无不是学书之理而开辟了新的天地,临摹前人,则在笔力。如果『书理』品格高耸,再继之以强劲的笔力,其书不成为高端之作,天理难容了。
  白石老人的书法,最有气度的是其《与鹤同仙》那副篆书对联;最有吴昌硕款识书法之理的,可以在《秋水鸬鹚图》的题跋中找到根据。而《白石诗草》中,楷行并妙,尤其楷书,更见笔力,又躲避了排算之讥。他的书法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学书之理大于学书之法。
  他从《芥子园画谱》起步,遍学青藤、八大、老缶等情趣相近的大家,也不薄成就可信的无名者。然而,白石老人之所以成为一代大师,更为重要的是其生命体验的质量。他不肯将自己的年华糟践,去应酬虚假的现实。感恩自然,那些赋予生命情趣的微小动物,是对人的恩泽,写取生活中万物的血脉与魂魄,让那些平常的鱼虫成为人世间的精灵,才是造就一代大师的根本所在。不独绘画,书法也是如此,师法于哪一家,则是无关宏旨了。
  齐白石到底给予了我们什么?给予了中国什么?给予了世界什么?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孝敬他的父母,爱他的孩子,与周围的朋友相善,以达积善成仁。小事小非条理分明,大事大非亦挺拔俊朗。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有他作人的准则,而这准则,则是我们中国人最为讲究的。完善的人格,使得他有更多的精力完成他一步一步的涅?,让自封的大师们在真的大师面前显得苍白与龌龊,推及于艺术的领域,不免令人神往。
  纵观齐白石的书法,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以临《爨宝子碑》为代表的正书,也包括带有魏碑味道的楷书,是临习作品。这部分书法,没有过多的个人风格,只能看到老人各个阶段所下的工夫,于书留意多年而已。这可能就是孙过庭说的『初学分布,但求平正』了。不但能看到白石老人整饬『爨宝子』的笔力,也能看到赵之谦的影子。但是,这好像是偶尔为之,他自己并没有当是最终的追求。还有一部分就是手札,包括留言类的条子。作品的文字内容不免让我们窃笑—这老人还挺逗的,将那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郑重其事而显得大张旗鼓。比如『有为外人译言买画者,吾不酬谢』。那些并非为书法而书法的法书,我们后人多与关注,体味书法的奥妙,最为可观,那要看个人的悟性了。尤其是白石翁的『翁』字,一撇一捺像是两撇胡子,透出精神状态的怡然自得不为外部环境所动,与白石老人美髯并非在划一的状态。白石老人最为壮观的是各种形态的楹联。有行书,更多是篆书。气势如虹,左横右突,抡圆了巨笔,直与雷电相呼应相闪烁。炸开了曾经让我们走上书法正途的方格子,照亮了书法大道中还可以走的另一条路,那条路上布满了荆棘或泥沼,你若走的话,掂量一下自己的脚力。『既知平正,务追险绝』了。
  吴昌硕有过坚定的理念:昔陈秋堂云『书法以险绝为上乘。』制印亦然。余习此二十余年,方解此语。要以平正守法,险绝取势耳。若未务险绝,置其法于不问,虽精奚贵?
  这番道理不是启发童蒙的,也不是只掌握了书法的门道就可以走的。他要有天赋,对此有高度的亲昵度,有书法的野心,有艺术家高大宽广的胸怀,才可以冒着陷入泥沼的危险,走通那荆棘丛生的阡陌纵横,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金光大道之外,还有这等去处,渔歌唱晚,落日的余晖照耀在山顶,书法史的灯塔闪烁着金字招牌,一样到了书法的圣地。不过,那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
  『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这千古的金丹使得很多书家换了凡骨,但是,是否一定要复归平正,则不一定了。赵孟螰、禱-其昌、文徵明、祝允明们复归了平正,王铎没有,徐渭没有,吴昌硕没有,齐白石也没有。『我学习人家,不是摹仿人家,学的是笔墨精神,不管外形像不像。』这一对临摹而言的自我表露即朴实实在,又一语到家。然而,他的『下笔要我行我道,我有我法』,则是有大艺术家的霸悍之气了。齐白石留给了后人什么呢,临摹可以,学习可以—伟大的艺术天才的抒发都有不可重复的防护能力,复制即无可能,其创作精神永垂,可以继而为之。在喧嚣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不管西风还是东风,渐趋平静,水落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书法的『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徜徉在期间,不亦乐乎!这又复归了圣人那句普通而简单的话—和而不同。和者为何?同者为何?也得靠个人的悟性了。我羡慕那些真才实料的经典书家,他们是如何的穃-山越岭,艰苦决绝,走过了险境,走过了春夏秋冬。回过头来看,则身后有丢弃的贝壳和多余的行囊,也有渐渐模糊的脚印。他们留给我们经典的卓绝的艺术作品,也留给了我们许许多多宝贵的启示。如果我们能珍惜那启示,可能比照猫画虎更为彻底。如果问我齐白石给了后人什么,我想用他九十一岁所作的一副篆书联回答贴切无比—丈夫能吐气,君子肯让人。
  (本文摘自作者《中国书法经典》,因版面所限有删节。)
  齐白石的诗
  ◇黎锦熙
  白石先生自诩能诗,且自谓诗优于画。
  他生前的老朋友们多不同意他这个意见,说他诗中用词造句常有欠妥之处,又爱把口头语入诗。其实,他对于旧体诗的写作基础是打得扎扎实实的。中年以后意境渐高,要在词句间讲求简炼,有些突出;又常运用口头语来发挥他的创造性,都不为古典作家偏重规格和爱弄辞藻者所喜。
  他学诗的过程是这样的:他二十七岁时(一八八九,清光绪十五年)才正式从师读书,主要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他这时识字无多,拿现在的话来说还是个半文盲。虽然他幼年冬天围炉时被祖父裹在黑羊皮袍里教他认识了一些字,八岁时在外祖父的村学里读了几个月书,但因家里缺少劳动力,需要他砍柴为炊而辍学。(他祖母还引俗谚说:『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向他解劝。白石晚年诗中常忆此为伤心之事。)因此,他到二十七岁时要读唐诗是很困难的;他就把木刻本书页裁开,在每行的下端里面,将不认得的生字用『白眼(方音pa-ngan)字』注上音,对诗说就是『别字』,对他自己说就是用熟字来注生字的直音法。这样才很快地把《唐诗三百首》熟读背诵完毕。
  那时为什么只把熟读《唐诗三百首》作为专业课程呢?为的是题画。他自从师学雕花木匠,得见《芥子园画谱(传)》后,画技大进,此后又兼以到人家画像为生;人物、山水、花卉、虫鸟等,求他画的人也逐渐多起来了,为了追求画面上诗、书、画三者的相互配合与阐发的传统格式,需要题款和题诗句。
  当齐白石二十七岁把《唐诗三百首》熟读完毕,才参加当时文人的行列试着做诗的,一开始写作《咏牡丹》『不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栗有馀甘』之句就使大家为之一惊,认为别有诗才,吐属不凡。三十二岁时,七个学诗的朋友组织龙山诗社,推他为社长,经常唱和,又结识几个科第中人为诗友,任辅导。其实,科第中人正在致力于『试帖诗』,堆砌、板滞,过分拘泥格律,而他的诗则通过格律而走向自然、生动一路,风格倒高些。当时传言湘潭出了两个怪诗人,都是不大识字的,一个是和尚八指头陀(刊有诗集八卷,也能画,题画的诗中还夹有错别字,而诗格已进入盛唐),一个就是芝木匠(齐白石)。—本来『民歌体』的诗,一直是不识字的劳动人民能做得好的,尤其是近代的战斗英雄们;但白石是在学旧体的古典诗,那就难为他了。
  白石到四十岁才出门远游,眼界开豁,画格提高,诗境也进了一步。他后来把四十岁以前十年间龙山七子唱和的诗稿都烧掉了,幸而还砛-存了一本底稿,在这些诗里,很可以看出他初学诗时对于旧体诗的格律声色,是经过严格的基本训练的。湮没非常可惜。因此在此次重新编印他的诗集时,特又把它收录进来。
  白石的远游始于壬寅年(一九○二,庚子事变后的第三年)到己酉(一九○九,清宣统元年),八年之间,五出五归,诗境虽然扩大了,所存的诗倒很少。他是以画师和治印者的『布衣』身分,穿插在当时的『大人先生』以及名士大夫之间,自己感到识字无多,读书太少,『益知作诗之难』(《白石诗草?自序》原稿中语)。他远游的第二年从西安到北京,友人劝他作官,赠他画师聘金纹银几百两,给他捐个县丞,他说:『我不会作官,几百两银子等于虚掷,不如给我此数;如果此行为人作画刻印之所得,合起来能凑成二千两,归家治产,诵诗读书,于愿足矣。』他的这个计划不久实现了,『星斗塘』老屋之外,建成了一个『借山吟馆』。己酉还乡之后,不再远游,田园花树,应有尽有,『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对于诗,广购各名家诗文集,从事补习进修的工作。从己酉这年起到丁巳(一九一七)年,这八九年间,虽经过辛亥革命一场大变,但衡湘间并无战事,是他乡居清适、一生最乐的时期,也是他酬唱较多的时期。
  这一时期的诗,他自己搜集写定四百余首,曾寄其师王湘绮(闿运)删改。湘绮是祖述唐以前的『八代』诗的,对门人要求太高,曾讥讽他的诗似《红楼梦》里边的『薛蟠体』(《湘绮楼日记》已亥年十月十八日);不久湘绮病殁,稿也失去。丁巳年白石避兵来北京,又以副本求樊樊山(增祥)删定,樊山回答他一序一诗。后十年戊辰(一九二八年),才亲自以金冬心书体写付影印,题为《借山吟馆诗草》。今编为此诗集第一糪-。
  丁巳年(一九一七)是袁世縗-帝制失败病死后的第二年,湘衡间成为战场,白石所居之乡正当其冲,他第二次来北京,又碰上了张勋复辟之役,樊山赠诗所云『夙抱嵚奇想,亲看战斗来;从兹诗境扩,得力在燕台。』是不错的,从此旧友之外,交游更广,诗境又进了一步。他留恋故乡,奔驰南北,己未(一九一九,即『五四』运动之年)才作移家居京之计,每过黄河,幻想『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此后诗中所表现的怀乡、忧愤的情感最多,哪怕是题画的几句诗,总『觉忧愤之气,一时都从舌端涌出』(《白石诗草?自序》中语)。到了癸酉(一九三三年),他七十一岁了,一天对我说:『你四五岁时就能作诗,我还教过你(这是一八九四即甲午年的事,我初入塾,塾师就是王仲言,名训;白石也住我家画像,有时帮着塾师教我念唐诗;所谓『能作诗』,大约是我当时能对诌几句『儿歌』吧)。现在你是新派,但我这部旧诗稿要出版了,必须给我作最后一次的校订。』原来他把这年以前的诗搜集挑选,除十余年前《借山吟馆诗草》已选定的之外,又选定了《白石诗草二集》钞成三册,已经分请他的老友樊樊山、我的塾师也是他的儿女亲家王仲言两位评改删订。我一看,删得太多了,选回来一些。(例如排在此糪-第一首的七言长古,樊山批云:『此诗音节似未谐。』我加批:『有老杜兀?气,音节不须尽谐也。』其实这首诗的体格并没错,原稿只有三几句不谐音节的,集中已跟他商改过了。)他采用了我的意见,自己又选回若干首,共分八卷出版。现在一仍其旧,编为此诗集第二糪-。
  白石一生的诗究竟反映了一些什么?只看他的经历,从贫农、手工工人、画师、治印者一直到成为一个独特的艺术家,自食其力,劳动终身,就可知道他的诗基本上是有人民性的,至少这种人民性的因素也是朴素的、自发的。过去的文艺批评家有的说老杜的诗大都是『叹老、嗟卑、伤离、忧乱』之作,由于局限于时代,过去诗人的情感每从个人出发而后有所扩展,这是不足为怪的。白石的诗,虽也『叹老』而并不服老,何况他壮年才读书,到自诩能诗公诸同好时,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他根本不作官,说不上『嗟卑』,他有傲骨,意识上虽不是轻视『王侯』的,但实际上确是『以布衣傲王侯』,这,于诗中随处可见。清末貌似升平,辛亥和倒袁两役只推穃-了几千年的帝制,旧社会还是醉生梦死的,地方上拥兵者发生动乱的事情还很少。丁巳(一九一七年)以后,由于帝国主义的操纵,南北各军阀的互相火并才尖锐化、普遍化起来,所以白石此后的诗,可以说主要是『伤离忧乱』之作。他说他『喜放翁诗』,晚年实是在追踪老杜(例如《江上独步寻花》诸作,白石绝句神形都似),只因他与放翁、老杜有识阈广狭的不同,所以气魄规模也不能一样,而能代表当时人民的疾苦和呼声则是一致的。(二糪-和三糪-中所收,多为晚年题画之作,但每首大都有寓意,或讥讽,或谴责,或感伤,或展望,都寄托于画而阐述以诗)。到了八十九岁,欣逢中国解放,心情也舒畅了,虽不复能写诗,而衷心拥护人民政权,歌颂永久和平,都时时表现在他的书画篆刻的作品上。
  (此文为《齐白石作品集?诗集》序言,本刊选载时有所删节)
  齐白石诗选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43b5cc20101azmb.html
  秋日山行  与儿辈语农事
  云山千仞峙高寒,江浦秋晴见浅湍。
  心事已如霜杀草,年光不似水回滩。
  老来农器交儿管,秋后田租供口难。
  安得山泉为变酒,四邻欢醉倒杯宽。
  萧斋闲坐  因留霞老人赠诗次其韵
  不作扬尘海岛仙,结来人世寂寥缘。
  苦思无事十年活,老虚名万口传。
  茅屋雨声诗不恶,纸窗梅影画争妍。
  深山客少关门坐,老矣求闲笑乐天。
  一室萧然赋索居,雪风声断雁声初。
  饱谙世味思餐菊,深省交情慎寄书。
  砚水成冰心共冷,柴车更榻计非虚。
  欠伸坐久还须睡,梦喜星塘舞銲裾。
  宿老屋
  杏坞茅堂旧寂寥,松柴当烛记曾烧。
  廿年老矣情如死,辜负梅花开一宵。
  今日
  半亩园池一老夫,眼昏看世不模糊。
  早知贫贱出高士,见惯公侯亦众儒。
  芍药有恩称作相,芙蓉无福唤为奴。
  竿头笑系粗麻线,临水呼儿学钓徒。
  藕池观鱼
  清池荷底羡鱼行,巨口细鳞足可烹。
  此日读书三万卷,不如熟读养鱼经。
  疏篱对菊
  西风吹袂独徘徊,短短秋篱霜草衰。
  一笑陶潜折腰罢,菊花还似旧时开。
  龙井?砚
  君家书法笔如椽,衣?阿翁旧有传。
  日洗砚池挥宿墨,好从井里悟云烟。
  画怪石水仙花
  小石如猿丑不胜,水仙神色冷如冰。
  断绝人间烟火气,画师心是出家僧。
  画梅
  小驿孤城旧梦荒,花开花落事寻常。
  蹇驴残雪吹寒笛,只有梅花解我狂。
  喜岩上老人过借山
  六十年华两鬓斑,从无姓字落人寰。
  出门一笑寻诗去,只在岩前水石间。
  不信人穷为作诗,晓窗展卷夜灯迟。
  溪头一日东风雨,流去桃花也不知。
  劫余物尽剩晴窗,脱帽挥毫共此狂。
  再五百年无此事,相逢欢乐即凄凉。
  咏菊
  爱菊无诗自取嘲,长安人笑太无聊。
  花能解语为吾道,好在先生未折腰。
  题陈师曾画
  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
  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
  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题画
  休言浊世少人知,纵笔安详费苦思。
  难得进朱人亦赤,山姬能指画中疵。
  93岁书赠胡橐
  鸦归残照晚,落落大江寒.
  茅屋出高士,板桥生远山
  松雪图
  忘情又为松留影,瘦爪老鳞岁月深。
  空谷幸余梅竹在,后凋不负岁寒心。
  题画《山水》
  乱涂几株树,远望得神理。
  漫道无人知,老夫且自喜。
  昔感
  年少时和喜远游,故园景物懒回头。
  深林绕屋无惊雀,好纸如山每汗牛。
  衰老始知多事苦,乱离翻抱有家忧。
  相怜只有芙蓉在,冷雨残花傍小楼。
  齐白石老人诗存: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43b5cc20101azmb.html
  齐白石论印散录
  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国内外竞言齐白石画,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与诗则知者稍稀,予不知知之者之为真知否,不知者之有可知者否。将以问天下后世,然老且无力,吾儿良已裒印老人自喜之作罕示人者,友人黎劭西先生并为审订,以待众评。予之技止此,予之愿亦止此,世欲真知齐白石者,其在斯。其在斯,请事斯。一九五六年,湘潭齐璜白石时年九十有六。
  —《齐白石作品选集自序》
  昔赵无闷尝居京华,喜刻印。魏稼孙为集《二金蝶堂印谱》,无闷题为『稼孙多事』。无闷集古之大成,为后来刻印家立一门户,趣绝往古,不负魏君雅意矣。余三过都门,行箧所有之印,皆戊午年避兵故乡紫荆山之大松下所作,故篆画有毛发冲冠之势。余愤至今犹可见於篆刻间,友人短余剑拔弩张,余不怪也。石倩兄亦喜余刻印,倒箧尽拓之。大好大惭,不怜作者,且属余为记之,君亦稼孙之流亚与?何其生之太迟,非无闷在京华时耳。己未七月十有七日,湘潭齐璜时寄萍法源寺。
  —《姚石倩拓白石之印记》
  刻印者能变化而成大家,得天趣之浑成,别开蹊径而不失古碑之刻法,从来惟有赵撝叔一人。予年已至四十五岁时尚师《二金蝶堂印谱》。赵之朱文近娟秀,与白文之篆法异,故予稍稍变为刚健超纵,入刀不削不作,绝摹仿,恶整理。再观古名碑刻法,皆如是。苦工十年,自以为刻印能矣。铁衡弟由奉天寄呈手刻拓本二,求批其短长。予见之大异,何其进之猛也。其粗拙苍劲,不独有过于予,已能超出无闷矣。凡虚心人不以自满,工夫深处而自未能知。故题数语於印拓之前,亦做为前引可矣。戊寅春二月,时居北京。齐璜。
  —周铁衡《半聋楼印草序》
  余之刻印,始于二十岁以前。最初自刻名字印。友人黎松庵借以丁黄印谱原拓本,得其门径。后数年,得《二金蝶堂印谱》。方知老实为正,疏密自然,乃一变;再后喜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再后喜三公山碑,篆法一变;最后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忆自甲辰前摹丁黄时所刻之印,曾经拓存,湘绮师赐以序。至丁巳乡乱,余欲避难离家,因弃印草,仅取序文藏之破壁,得免劫灰。然序文虽存,印拓全没,余不忍辜负师文,乃取丁巳后所刻诸印实之。是等诸印乃余偷活燕京,自食其力,无论何人求刻之印拓存之,共得四本,成为印草,仍冠湘绮师序於前。戊辰冬十月,齐璜白石山翁臆。何暇下笔千言,苦心锤炼,穃-书搜典,学作獭祭鱼也。庚午国难,几欲迁移,岂知草间偷活,不独家山,万方一概,吾道何之。诗兴从此挫矣,然结习难除,复将丁巳前后之诗,付之酳木。非矜风雅,不过同寒鸟哀蛩,亦各自鸣其所不容己云尔。癸酉买灯日,时居西城鬼门关外自序,时居燕京。
  —《白石印草自序》
  余五十五岁后居京华。所刻之石,约三千余方。当刻时,择其对古今人而无愧者,计二百三十四印。每印拓存三百页,有求刻者促迫取去。不能拓存三百页者,拓存一二方制成锌印。合手拓仅成白石印草八十册,一散而尽,此册重制。有七十岁以后所刻自家用印六十余方加入,换出以前锌印勿拓,再成八十册,仍用湘绮师原序冠之。癸酉夏六月,时居京华之西城,齐璜白石自序。
  —《白石印草自序之二》
  得伍砚峰书,是夜大风雨,风来时楼宇惊动,余心县县(注:县与悬通用),独自起坐不能寐,倚屋一木大数十围,吹断其半。嗟哉!异乡为客心胆俱寒。玉阶赠严鹤云所书之联,无款识,系鹤云得意作,自藏箧底,死后所得也。是夜枕上作记,平明书于联旁。
  北海  (唐?李北海)书法如臷-猊抉石,渴骥奔泉,其天资超众绝伦。吾友鹤云书法严谨,心正笔正,锋芒不苟,亦如其人。自称师北海,是耶?否耶?此联为鹤云得意书,自藏箧底尚未款识。亡后余于东兴得之,感故人平生与余与之情重,学书之工苦,记而藏之。
  —《寄园日记》
  余刊印每刊朱文,必以古篆法作粗文,欲不雷同时流,品中三昧。潜庵弟虽不能刊,能深知矣。丁巳七月,同客京华。兄璜并记。
  —『杨昭俊』印边款
  此三字,五刻五画,始得成章法,非绝世心手不能知此中艰苦。寻常人见之,必以余言自夸也。庚申四月二十六日记。时家山兵乱,不能不忧。白石老人又及。
  —『木居士』印边款
  刻印,其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惟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绳墨,而人以为无所本。余尝哀时人之蠢,不知秦汉人人子也,吾賊-亦人子也,不思吾賊-有独到处。如令昔人见之,亦必钦佩。曼生先生之刻印,好在未死摹秦汉人伪蚛-印,甘自蠢耳。
  —题陈曼生印拓
  己未冬,余三游京华,将归,湖北胡鄂公劝其不必。以为余之篆刻及画,人皆重之,归去湖南草间偷活何苦耶?况苦辛数十年,不可不有千古之思。多居京华四三年,中华贤豪长者必知世有萍翁,方不自负数十年之苦辛也。今余之老友罗三爷闻余只(已)大有获利。庚申春,余将再四之京,罗三爷以为余之利心不足。二公之见各异,未知孰是非也。因记之。
  庚申正月初二日,萍翁又记。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濒生。
  —题水草?虾
  古之艺术所传,因传其人。或高人,或名士隐逸,未闻举止卑下之人,虽有一艺而能久远者。昔人有价值者,求之不可得。未闻求人买物设筵招待者,(若此)其人可知。况更有所行无礼之徒耳(耶)。
  —题为王雪涛画扇面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俗话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十五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匆匆余年六十一矣,犹卖画於京华。画屋悬画于四壁。因名其屋曰甑。其画作为熟饭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时癸亥买灯后二日作於三道栅栏。白石山翁。
  后记末句更为:痛不闻祖母之声呼吾儿同餐也。白石。
  —自书甑屋横额
  甑屋二字,早刻之于石。癸酉夏无可消愁,自行刻印,捡得此石,亦早上。甑屋二字,不忍洗去,遂重刻之。白石。
  —『甑屋』印边款
  余眼老手寒,字小不刻。善仲先生以徐君所赏之印刻者所刻磨去,索余刻。先生所赏悮耶?余之刻果工耶?弟齐璜又记。甲子白石刻。
  —『李宝楚字善仲』印边款
  乙丑四月,余还家省亲,留连长沙。有索画者嫌画中无印,欲不足为信,余因刊此石。余所用『白石翁』三字小印,已有四石,后之监(鉴)定者留意。白石自刊并记。
  —『白石翁』三字小印边款
  旧京刊印者无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业于余。学成,自夸师古。背其恩本,君子耻之,人格低矣。中年人于非闇,刻石真工,亦余门客。独仲子之刻,古工秀劲,殊能绝伦,其人品亦驾人上。余所佩仰,为刊此石。先生有感人类之高下,偶尔记於先生之印侧,可笑也。辛未正月,齐璜白石。
  —跋为杨仲子刊『见贤思齐』印。戴山青编《齐白石印影》第八四页,北京荣宝斋
  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脱离汉人窠臼而已,同侣多不称许。独松庵老人夸谓曰:西施善颦,未闻东施见妒。仲子先生刊印古劲秀雅,高出一时。既倩余刊『见贤思齐』印,又倩刊此。欧阳永叔所谓有知己之恩,为余言也。辛未五月居于旧京,齐璜白石山翁。
  —跋为杨仲子刊『不知有汉』印
  余之『白石翁』三字印,此五换矣。甲戌九日,白石。
  —『白石翁』印边款。戴山青编《齐白石印影》第四五页,一九九一年,北京荣宝斋
  余暮年喜读宋词。我口所欲言而古人为言舌间之,刊为印章。此八字周密句。甲戌七夕前二日,时居故都。白石并记。
  —『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印边款
  愿天图。画师不忘前身,为此老叟传神。仰首所望何事?愿天常生好人。
  从来借予之书画及篆刻为进身而得知遇者不胜枚指。余或闻之,岂能无感?戊寅,三百石印富翁齐璜,时客京华题记并篆。
  —题愿天图
  『老白』二字,五磨五刻方成,此道之不易可知矣。白石翁七十九时。
  —『老白』印边款
  予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义。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
  —《自跋印草》
  人生于世,不能立德立功,即雕虫小技亦可为。然欲为则易,工则难。识者尤难得也。予刻印六十年,幸浮名扬于世,誉之者因多,未有如朱子屺瞻。即以六十白石印自呼为号,又以六十白石印名其轩,自画其轩为图。良工苦心,竟成长卷,索予题记。欲使白石附此卷而传耶?白石虽天下多知人,何若朱君之厚我也,遂跋数语。甲申秋,八十四岁白石尚客京华,寄朱君海上。
  —跋朱屺瞻《六十白石印轩图卷》
  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刻『知已有恩』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
  —『朱屺瞻』印边款
  艺术之道,要能谦,谦受益。不欲眼高手低,议论阔大,本事卑俗。有识如此数则,自然成器。颖中公子之属。白石老人八十六岁,丙戌。
  —为胡橐行书题词
  此印册有十本,门人王绍尊以重金购于京华。想是吾子孙以易百钱斗米于厂肆也。重见三叹,以还王生。丁亥,八十七岁白石记。
  —题手拓《白石印草》
  白石山人画以付儿辈珍藏。
  前款字乃予三十年后欲学何蝯翁之书时所书,何能得似万一?八十七岁重见一笑。白石题,丁亥。
  ——题黛玉葬花图
  我书意造本无法。
  此诗有味君勿传。
  愚翁既知余诗,又知余画,余未以为怪;又索此,是先生之好怪矣。昔人小称意,人必小怪之。今余书令人惭,先生大称之。余大怪先生者,请勿辞。壬戌二月二十七日,弟齐璜白石翁并记。
  —私人藏书法
  刻印无论古今人不能印印皆佳。前明文何终身不善变,一生无一佳印,合称此日之名声。前清西泠六家,惟丁君有数印能过当时人物。至赵无闷白文多佳者,十居五六。可谓空绝前人也。余此部中稍有七八印可观,亦可谓平生幸事。孔才仁弟勿笑余言狂且妄耳。癸亥四月廿五日,白石山翁镫下记。
  —私人藏书法
  自唐以来能刻印者惟赵悲盦变化成家。然刻十印之
  中,最工稳者只二三也。孔才弟属拓印草,不丑者或十之一二。启余者培新也,所刻之印新稳者较多。孔才犹谦谦若虚,真古人风趣耳。乙丑冬,兄璜记。
  —私人藏书法
  摹磨捉削可愁人,与世相违我辈能。快剑断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
  伪炉潍县与人殊,鼓鼎盘壶印玺俱。笑杀冶工三万辈,汉秦以下士人愚。
  解耻镌蚛-笑铸铁,青年贺赵(大廷)真奇绝。生龙活虎马行空,系电流云天忽烈。
  牟平赵生大廷乙丑冬来京华拓自刊印赠余,余题三绝句兼书孔才弟此印草后。小兄璜。
  —私人藏书法
  贺生刀笔胜昆吾。截玉如泥事业殊。小技那(哪)应从白石,无情何不慕南狐。
  孔才仁弟已将蓝出青。丙寅丁卯二年所刊印共得六本,余为评定后复为题记之。兄齐璜时同居京华。
  —私人藏书法
  汉玺秦权近趣殊。冶炉惟子解从予。蛇神牛鬼推君有,活虎生龙捉者无。下拜独怜双蝶美,久传还羡六家俱。工夫深处残镫识,休欲人逢誉大巫。孔才仁弟所刊。齐璜题记。
  —私人藏书法
  刻印一事,隐僻者自能工。聊以自娱,不求称誉。吾邑王湘绮师之妻母舅李云根先生,画入逸品,远胜前清诸老,刻印能驾无闷而上之。足不出柴门,未肯供诸世,一代精神殊可惜也。门人姚石倩前丁巳年始从予游,庚午重来京华。见其所刻印,古今融化冶为一炉,删除一切窠臼。今年常将所刻拓寄予题数语于前,愿吾贤勿效隐僻之一流,姓名不出邑城也。若成印集,以此为序可矣。癸酉五日,白石山翁齐璜。
  —私人藏书法
  刻印者能变化而成大家,得天趣之浑成。别开蹊径而不失古碑之刻法。从来惟有赵撝叔一人。予年已至四十五时尚师《二金蝶堂印谱》。赵之朱文近娟秀,与白文之篆法异,故予稍稍变为刚健超纵,入刀不削不作,绝摹仿,恶整理。再观古名碑刻法,皆如是。苦工十年,自以为刻印能矣。铁衡弟由奉天寄呈手刻拓本二,求批其短长。予见之大异。何其进之猛也!其粗拙苍劲,不独有过于予,已能超出无闷矣。凡虚心人不以自满,工夫深处而自未能知,故题数语于印拓之前。亦作为前引可矣。戊寅春二月时居北京,齐璜。
  —私人藏书法
  三思难下笔;一技几成家。齐璜。
  —私人藏书法
  作画在似与不似之间为妙。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此九十一岁白石老人旧语。
  —私人藏书法
  (摘自《齐白石全集》第十册,一九九六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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