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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6:15
鄌郚总编

刘长春《纸面上的人物》

  
  小者最胜王献之
  唐《述书赋》记述晋代书坛之盛况,说是“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但是,艺术的持久力和它的永恒性是要接受历史的检验的,随着时间的过滤和汰选,有些人湮没无闻了,有些人却经久不衰,并且越来越显示出他的卓越与不朽。中国书法艺术史上以“二王” 并称,而且视为至今难以超越的典范。“二王”之一即指的是王献之。
  王献之堪称中国书法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如果说王羲之以“骨鲠”而著称,王献之则以“孤高”而闻世。有一天,王献之随兄长们去看望谢安,王徽之、王操之议论世事,滔滔不绝。不知道是他厌恶这种不着边际的清谈,还是什么原因,他竟一言不发。一次,王献之路经湖州,游一名园,其时湖州当地的一批名士正在宴集。王献之却旁若无人,视而不见。有人就当面指责他“非礼非道”,还贬损他是北方伧奴。王献之轻蔑得连眼珠也没有翻转过去,走了。由于他在书法上的盛名,当时请他题字写字的人很多。有一次谢安也找上门了,让他为太极殿题榜,以百世流芳。谁也没有想到,他也不给面子推辞了。这样一种宠辱不惊的人生风范,可以衔远山,吞长江,送夕阳,迎素月,直与洞庭同其广,日月同其新。
  但是,王献之又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且听他的《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
  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他携着琴,来到江边弹唱起来。江风四起,琴声优美,歌声悠扬,而思念无限。
  那个让他眷恋着的桃叶,是其爱妾。他赞美她,他歌唱他们的爱情,心灵自由地对外开放,正是他不肯流俗的人生的一种展示。
  对王献之来说,真正把自由的个性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还是他的书法。“偶其兴会,则触遇造笔,皆发于衷。”在王献之那里,写字不是机械化的生产,待价而沽的商品,而是精神诉求的释放一一从心灵中流出。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地在会稽城的小巷里闲逛,却见一堵刚刚粉刷的墙壁又白又净兀立在前边,好一张刚刚铺就的白宣纸啊!他忽然来了灵感和激情,便以扫帚为笔,用泥汁作墨,径自在那粉墙上横扫。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人这样写字的?有没有人看过这样写字的?一时轰动得满城风雨,古之会稽人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还有一次,王献之到乌程县去看望他的弟子羊欣。时羊欣穿着新绢裙正在睡午觉。不知是洁白的新绢裙触动了他的书兴,还是羊欣午睡的酣态引发了他的情思,他不声不响在桌上抓过笔来,饱蘸浓墨在他的绢裙和衣带上写满了字。在王献之那一方,无非是兴之所至极其随便的信手涂抹,完全不是为了让人珍藏。可是在羊欣那一方,醒后一见,瞳仁却放出喜不自禁的光芒,那可是一件精品。书法艺术这东西说起来也很有点神乎其神的,你很想把这幅字写好,有时可能就怎么也写不好;有时随心所欲地写去,却出了意外的精品。拿苏东坡的话来说,这叫“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羊欣是有眼力的,他午睡醒后,喜不自禁,连忙脱下绢裙和衣带,把它们珍藏起来。“偶其兴会”的激情发挥,“皆发于衷”的创作状态,把一个卓越 的书法家王献之概括完整了。
  中国书法史上不乏子承父业的传统。但是,艺术是最怕重复的。王献之的高明处在于:他绝不仅仅是王羲之书法的忠实步武者,而是大胆地寻求自己的突破,追求“我自为我”、“自有我在”的境界。王献之为谢安幕府时,书名已经很盛,也就自然有人拿他与王羲之来比较。一次,谢安问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你道王献之怎么回答?他说:"故当胜(我要比他更好些)。”谢安又说:“物论殊不尔(外界的议论并不这样看啊)!”王献之接着又说:“世人哪得知(世上的人哪里真正懂得)!”
  好一个“故当胜”!
  好一个“世人哪得知”!
  置公众舆论于一边,连“书圣”的父亲都可以不放在眼里,问古今天下还有第二人否?根据我的分析,“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固然与晋人张狂的个性,大胆的反圣贤排礼法否定束缚,回归真实自由的人生境界有关,但又分明折射出王献之反对盲目崇拜,敢于超越前人的不凡气度。不过,它的前提也是严酷有加的:必得以一生的磨砺和心血的浇灌为代价。俗传:王献之洗砚曾经染黑了家里贮水的十几口大缸;他七八岁时染翰,无间临池,全身心地投入到苦学苦练中,其父曾经想从背后抽他手中的毛笔,竟然纹丝不动。除了笔成冢,墨成池,循序渐进地掌握数不清的笔法、章法、墨法等技巧,还需有感悟“锥画沙”、“印印泥”等妙理的灵气,时不时地还要小心不被名利之索绊倒了自己。放弃尘俗而不断品味冷清、孤寂和苍凉,然后才能超然神会,推陈出新,进入到融会百家而自成一家的境界。后人评论王献之“行草之外,更开一门”,其书则“有若行风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对王献之来说,冲破其父的樊篱,更开一门,展示自己有别于王羲之风格的新的气度,无异于在一座高峰面前重新耸立起另一座高峰,其所经历的路程可谓十倍艰难于他人。可是,王献之成功了,书坛冉冉升腾起一颗耀眼的新星!
  从此,“书至子敬,尚奇之门开矣。”——这段历史是被后人肯定了的。
  王献之为王羲之最小的儿子,字子敬。当年谢安品评王家兄弟,曾有过“小者最胜”的赞誉。谢安毕竟是谢安,他的眼界确乎高人一筹。
  “另类”贺知章
  追寻贺知章的身影,让我感动而且悠然神往的依 然是张旭称道他的那句话:“贺八清鉴风流千载人也。”
  当年,他做着太子宾客的官,已经年逾八十,性格放旷,也没有多少拘束,喜欢在长安市肆饮酒放歌。酒喝得差不多了,也不要人醉扶、专车接送,还是骑马去来,醉与不醉之间,摇摇晃晃的。“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饮中八仙歌》)那可是长安街上 万人倾慕的一道风景。
  当年,他要退休了,皇帝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自己信道,家乡的旧宅子可以为观,只缺一处放生池,愿乞一角湖水,利乐众生,恬淡如是。然后,他身无长物,无挂无碍,山一程,水一程地回到了故乡。
  贺知章在朝五十年,耳染目濡,那个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大染缸没有把他染成什么色,还是名士风流的一种本色,实属难得。这样,我们也就可以没有阻挡地进入他的内心——当年寄情落墨的境界了。
  贺知章和张旭友善,又同为“饮中八仙”,经常出入一处,除了喝酒,就是一起写字。张旭是“挥毫落纸如云烟”的一笔狂草,他呢,差不离,也是草书,不过前者雄阔,后者放逸罢了。酒香、墨香搅和在一起,发酵了他们的创作激情,酒醉耳热手痒之际,见到酒家人家的厅馆、墙壁、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篆飞走,虽古之张(芝)、索(靖)不如也。”(施宿《嘉泰会稽志》)举杯常无忌,下笔如有神呵!《唐书》本传还载贺知章:“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好事者具笔砚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写完了十纸,二十纸,又来十纸,照样挥洒,而且笔力不减,毫无倦意——因为心里高兴。
  一个真正潇洒的艺术家。时过境迁,类似这样的文人趣事,除了让人悠然神往之外,也让人为此叹息不已。在早已剥落了浪漫色彩的记忆里,我们曾经是那么容易地可以感受到昔日的风雅情调:书法,在过去的时段上,在过去文人的举止上,是怎样一种浑然的融合与洒脱!于是,贺知章“兴酣命笔,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的艺术境界的出现,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当时,贺知章在书法上的知名度曾经高于褚遂良、薛稷、陆柬之、孙过庭这些历史上的大家。回过头来,我又推测,按照当年贺知章的行为举止,兴来一挥百纸尽,他留在人间的书作与墨迹一定不会少,即使按照《宣和书谱》的记录,除了《孝经》,应该还有《千字文》、《洛神赋》、《胡桃帖》、《上日帖》等十数种。遗憾的是,这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对历史的一个奢望。时光流逝,风雨侵蚀,战争火灾,自然的消亡与人为的破坏,早已使这些珍贵的书法墨迹纸损简残,更何敢企求当年温庭筠曾经一睹的那挥洒在墙上的“出笼鸾鹤”、“落笔龙蛇”,还有刘禹锡在洛中寺北楼见到的“壁上笔纵龙虎腾”的贺知章的草书……
  好在,我们还有《孝经》,可以一窥贺知章当年的神采。
  细审此卷墨迹,纵笔如飞,点画精到,行气流畅,一气呵成,自有一种放逸清秀之气流溢于字里行间。从整卷草书看,除了明显的带有章草用笔的特色以外,还经 常穿插一二笔用笔较重点画较粗的笔画,令人想见书者当时书写时难以压抑的一股创作激情。古之士大夫,大多温厚谨慎,尤检点于书法。草书难识,且容易引起误会。譬如张旭之草,知之者以为神妙,不知者以为肆志。放浪形骸者,不知检点者,张狂个性者,总让人担着一种风险,当然也难以大用。为官者无不深谙此道,所以也就学会了收敛与伪装。而那些天性难泯的,即使登上仕途也就容易一蹶不振,甚至走了下坡路。试看历史名书家中,有几人之草书书在春风得意之时?张旭属于“叛逆”,他也只有借草书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了。质之贺知章,则不尽相同。他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举进士第后,即授太常博士,开元中累擢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又迁太子宾客,授秘书监。当过现在的副部长,做过皇太子的老师,人生似乎没有一点挫折,按理,他擅长的书法应该是温良恭俭让一类的楷书,然而却恰恰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古人曾说:“草不可不解,若施之于人,即似相轻易。”古人还说草书“不敬他人,是自不敬。”这样说来,贺知章已经属于“另类”了。他也许很难让我从“入世”、“出世”的角度来诠释他的心灵图景 和人生风范。
  那么,应当怎么解析贺知章及其《草书孝经》呢?看来,还得从其放旷的天性入手。如上文所言,他乃一性情中人,爱其所爱,恨其所恨,真其所真,诚其所诚。当年,大诗人李白带着他的梦想来到长安。在紫极宫的紫气烟霞里,他一眼瞥见仙风道骨的李白,直呼其为“天上谪仙人”。相见恨晚之时,初识便成相知,便拉上李白一块去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为文坛、历史添一段颜色。等得喝足了,话够了,尽兴了,准备起身分手,他才发现身上没有带银子,付不了酒钱。似乎是未加思索,随即解下腰间佩带的金龟抵了酒钱。潇洒得可以、可人,也让李白记住了一辈子。正是这样一种行止随心,不受拘束的个性,这才使得贺知章在书法这个纯粹私人性的行为过程中,找到了表现自己的艺术载体。饱蘸浓墨,援笔纵横之际,活生生地包容了他作为一个书法家的心灵的律动与精神的排遣——那是超脱于功利之 上的一种无拘无束与淋漓尽致。
  若是,书则一卷即见其心,《草书孝经》当为贺知章放逐心灵的一首牧歌。奇异的是,牧歌诞生于让多少士大夫谨谨慎慎、战战兢兢于斯城斯地的国都——长安。这恐怕还得从盛唐的自信心与宽容的社会环境中寻找 答案了——那是他心游八极任意驰骋的牧场。
  寻找李白
  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经安史之乱、从永王璘东巡,流放夜郎归释的李白,在岳阳与贾至重逢,诗酒盘桓数日以后,“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又开始了他生平最后的三年漫游。
  长江,还是那一条长江。可是,景依旧而情非。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千载之下,这是令人一想起来 依然激动不已的一个历史镜头:白发苍苍的老诗人,在流放途中忽然听到遇赦的消息,他先是惊讶,不敢相信,得到证实以后又喜不自禁,急忙检点笔墨,烧烛引纸,一任那久抑心头而再无法抑制的喷涌激情,化作纸上起舞的蛟龙,穿过寒夜昏暗的天幕,发出夺目的光辉。是的,我们的大诗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濡毫做诗了!杜甫曾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说到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从我的理解来说,他的“惊风雨”的 草书与其“泣鬼神”的诗篇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
  有一次,我与一位朋友说起,我要写一篇有关李白书法的文章,这位朋友惊奇地问:李白也善书?我答:是的。予谓不信,且读孟綮《本事诗》中的记载:“玄宗命白为宫中行乐诗,二人张朱丝阑于前,白取笔抒思,十篇立就。笔迹遒利,凤峙龙拿。”同时,也请再读黄庭坚的 一段跋语:
  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政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及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山谷内集卷二十六《题李白诗草后》)
  孟綮、黄庭坚离李白生活的年代相距较近,亲见李白流传的书作当不成问题。可以遥想,当年见到李白之诗、之书的人,一定是眼睛忽然一亮,像孟綮、黄庭坚那样,心头顿时会飘浮起许多感慨的。只不过,李白的诗名大了,书名却被诗名所掩。所不同的是,黄庭坚是以诗人兼书法家的敏锐眼光,既论诗,又品书,从两个方面同时做出自己的判断的。“其行草殊不减古人”,说的是李白草书的艺术成就,完全可以跻身于古代优秀书法家的行列;“大类其诗”,说的是李白草书的风格特征:清新、俊逸、飘然不群,不主故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完全是极端自由的感情宣泄,没有传统束缚的心灵创造。在李白手里,那一支笔并不意味着他具有可以炫耀的另一种手艺和职业,而在黄庭坚的眼里,却是点化了诗与艺术的美的 精灵。
  据宋《宣和书谱》记载,宋廷内府收藏的李白书作计有行书《太华峰》、《乘兴帖》二种,草书《岁时文》、《咏酒诗》、《醉中帖》三种。当然,还有在民间流传的,“贵 为箧笥之珍”而藏在箱底的,因为李白的许多诗作,本来就是写给普通 百姓的,那是他为他们热情款待他的盛意的一种酬谢。
  然而,岁月改变了历史的原来模样。随着李白的诗作的口头传播与刊行,李白的诗流传下来了,而它的原件因战乱、火灾、水淹、虫蠹,还有其他难以预料的因素,却不断地散失、消亡,纸的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并难以持久。所谓寻找,正是在废墟和一片灰烬中捡拾可能埋没的存在。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惟一的一件李白真迹,即是《上阳台》墨迹。这件墨迹之所以能够保留下来,据说还是毛泽东的功劳。此帖在宋宣和年末进入内府,后流落民间,元代先后为彦清、欧阳玄等人收藏,明代为大收藏家项子京所有,清朝又入宫苑,清亡时,这件墨迹又散落民间,曾为一郭姓所得。解放后,一位收藏者,把它献给毛主席。1958年,毛泽东指示中央办公厅,把此帖转给故宫博物馆保管。由是,这件稀世之珍 才得以“诗意地安居”。好在,文不长,我抄录如下: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我曾在《张旭无忌》一文中述及,张旭之书开了唐朝宏逸博大、雄浑开阔书风的先声,质之李白书,同样可以领受这样一个时代书风的强烈震撼。其书结体平正,点划厚重近张旭而随意中天趣横溢。笔墨间,同样可以让人想见李白这样一个人:浪漫的情怀,洒脱的风神,傲岸的个性,还有,舍我其谁的自信。非常巧合的是,我在翻阅明解缙《春雨杂述·书学传授》一节,读到“旭传颜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会稽浩”这段话时,曾经拍案称奇,说明有类似看法的,远不止我一人。张旭比李白大二十一岁,李白走进长安时,张旭“草圣”的地位早已确立,他的草书风格,不可能不影响李白,加之他们又同是诗人,同为“饮中八仙”。我们知道,李白是非常重视精神自由的人,他把这看成比什么都重要,而对于那些循规蹈矩者他又是极端鄙视的。书坛“初唐四杰”欧、虞、褚、薛,可算是他的前辈,他不愿恭维而斥之为“真书奴耳”。少年怀素,又可算是他的晚辈,但一见到其“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的草书,却尊敬地称其为“吾师”。在这里,李白高扬着的是精神自由的旗帜,其倡导的艺术标准也是突破传统的最新创造。所以,我以为《上阳台》之作是受到张旭的影响,而又不愿重复张旭面目的天性释放和另一种创造,所谓“太白得无法之法”(元郑杓《衍极》),可谓的评,我以 为。
  上阳台建在唐宫中,李白有可能登临并写下这帧墨迹,当在李白应玄宗之召,任翰林供奉之时。
  现在,他又出发了,向着长江。长江,曾是他人生走向追求的起点,也是他人生归宿的终点。在重游金陵以后,他又泛舟于牛渚山下的采石江边。牛渚山突入长江,绝壁嵌空,如江之天门。是夜,那一轮明月从万古不 废的江上涌出,青天碧海,山高月小,寥廓空明的天宇,和苍茫浩渺的长江,在夜色中溶为一体。我不知道,头上的明月是不是就是他故乡的那一轮?照见过去,也照见现在,照见他的欢乐,也照见他的忧愁。他的一生中不知写过多少关于明月的诗、故乡的月。明月曾经伴随着他坎坷漂泊的一生,如今,他又要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了。泛舟江上,把酒问月,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多少人生的感慨悄悄爬上心头。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也只有借酒来浇愁了。月下举杯,对影成三人。他忽然听见,不知从天上还是江上,飘过了一阵音乐,缥缈如梵乐拨响,遥远如百鸟和鸣,就这样,铺天盖江地压过来,那是久违的广陵散?还是招魂于九天的仙乐?醉眼朦胧中,他看见天上的明月,那一轮明月却沉到江底了。他要去捉月,既可上九天,也可下五洋。《唐摭言》中说:“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于是,他实现了自己的 初衷: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和那轮明月在一起。
  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不明白他的故乡究竟在哪里?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江中月影,樽中月影,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故乡!那么,就让他回到传说中去。
  苏东坡书初无意于佳乃佳
  元丰三年(1080)的三月,春寒料峭,苏东坡被人押着,身上沾满官场与文坛泼在他身上的肮水,以一个罪 犯的身份,走向黄州。
  远离汉口靠近长江的黄州,当时还是一个冷僻而又穷苦的小镇。一个大诗人来了,可是却没有人为他安排住处,他只好暂时栖身于一所小寺庙——定惠院。后来,他的两个儿子为陪伴父亲也来到黄州,于是他们又借住了一处驿亭,曰“临臬亭”,亭子极小极简陋,可是诗人的想像却飞翔起来,他给一个朋友写信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又写信给范镇的儿子:“临臬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与此孰胜?”何处无山?何处无江?何处无风涛烟雨江月?心情悠闲,便成了那山、那江、那风雨明月的主人。这份旷达与自在,不是靠文章做出来的,也不是故意说给人家听的,而是一个智者面对苦难的一 种精神超越。
  我们不会忘记,其时他是因“乌台诗案”而远谪黄州的。
  当时的黄州,还相当荒凉,他让人从四川给他寄菜种,开辟荒地种菜,还种桑、种树、种茶,当然还会种竹,因为他说过“食可无肉,居不可无竹”的话。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劳作,自称“东坡居士”。除此以外,就是 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过了三年。 黄州的春天,老是下雨。去年一个冬天都没有雨,现在都集中到春天来下了。那雨下得挺有耐性,一下就是两个多月,而且雨势不减。诗人对雨似乎情有所钟,一拈诗笔也就沾了雨的灵气,什么好雨、细雨、微雨、疏雨、时雨、骤雨、密雨、夜雨、寒雨、白雨、飞雨……可是,眼下的雨下得却没有一点诗意,连烧饭的柴火都湿漉漉的,烧过的纸灰让雨淋湿了风再也吹不起来,“苦雨”正苦恼着诗人哩!明日,该是寒食节了,长江的水涨到了屋边,小屋迷失在蒙蒙的水汽里,就像飘泊在江上的一叶渔舟。他想起《史记》中的韩安国,因为坐法抵罪被狱吏羞辱的故事,也想起魏晋时期的名士阮籍穷途恸哭的悲哀。现在他自己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百感交集于心头。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写下了黄州寒 食诗二首,并用他那一手精妙绝伦的书法抄录了它: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汗泥胭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一生中,他不知写过多少诗,写过多少书作。当时他以杰出的诗人、书法家出名,随时有人登门求字,他习惯于随时题诗,或是书写杂感评论,随后随手赠与他人。他对书法,颇不自重,始终把它看成是“静中自是一乐事”,“聊寓其心,忘忧晚岁”的一件乐事。他写字,说是“天真烂漫是吾师”,往往信笔一挥,不计工拙,世人好之、恶之、宝之、弃之,皆不在乎。于是,奇迹就在这样一种平淡无求的心态下产生了。他漫不经心随手抄录的这两首诗墨迹,妙手偶得,“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东坡书吴道子画后)成为他一生中兼为书法家的最重要的代表作,成为中国书法史上屈指可数的珍品,成为后人推崇备至争相临摹的典范。元代的大书法家鲜于枢还给它一顶“天下行书第三”的桂 冠,我看,恰如其分而又理在其中。
  苏东坡无意于佳乃佳,也无意于永恒而永恒了。
  从此,《黄州寒食》诗帖,不胫而走,影响和震撼着宋朝以后九百多年的中国书坛。
  黄庭坚的定力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我插队落户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当月亮明朗和完美地出现在遥远天空的时候,周围的万物让它镀亮一层神秘的光辉。我怀里揣着 从十里外一位乡村老师那里借的两本黄庭坚字帖,兴冲冲地往自己的住处赶。那一夜,那轮明月曾经窥视过我的激动和失眠。在那个年代,如果没有黄庭坚的这两本字帖,我想,我也许不会步入文学与书法的门槛。就像我知道什么叫饥饿一样,它让我知道了文学艺术那种使人激动和崇高的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热爱着它们,而且让我进一步了解艺术的持久和文学的浩瀚。这两本字帖一为行书范滂传,另一为草书李白忆旧游诗。传是好传,诗是好诗,字呢,也是好字。前者可称黄庭坚“辐射体”书法的代表作,后者则是黄庭坚自以为“草书 妙处,须学者自得”的佳构。
  我们知道,黄庭坚的一生始终奔走于“出没风波里”的仕途。
  他二十二岁中进士步入官场,任北京国子监教授期满后,朝廷本欲提拔他为卫尉寺丞兼著作佐郎。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非常偶然的因素,他写了两首诗并附信函一件,请他的六舅李常转呈苏东坡,表达他对东坡先生的仰慕之情。不想乌台诗案发,朝廷派人去湖州查抄苏东坡的家,当然也抄出了黄庭坚的那两首诗和信函。这算是他的第一次倒霉:原本拟任的职务一笔勾销,然后逐出京城,改派知江西吉州太和县。在太和县任上,他宵旰操劳的身影,不断出现在百姓告状的故纸堆中;为了实施朝廷颁行的盐令,他还下乡巡访,逐家逐户核实户籍征收盐税。他曾做诗说:“民病亦我病,呻吟达五更。”忧国忧民之情可谓跃然于纸上。元丰八年(1085),他的人生忽然时来运转。其时,哲宗继位,太皇太后临朝听政,罢王安石新法,司马光复出主国政。谪居黄州的苏轼移常州,知登州,旋奉调入京。黄庭坚也随后北上,供职于秘书省任著作佐郎,后又任神宗实录院检官兼集贤校理。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尽废新法,罢黜新党,史称“元祐更化”。对于这样一个大转折和随后出现的“洛蜀党争”,黄庭坚不仅没有丝毫得意之色,相反却表示过他深层次的忧虑,他曾和兄弟这样说:“新旧党争,消长纷争,以小弟见,非国之福也。”果如其言,八年之后,朝廷兴“绍述”之说,新党重又登台,罢黜旧党人物,苏东坡谪惠州,“苏门四学士”亦均遭贬黜。就这样,黄庭坚再次被逐出京城,谪授涪州别驾,黔 州安置。这时,黄庭坚已五十多岁,垂垂老矣。
  在黔州,他抱疾杜门,弃绝人事,几使附近的邻居不知他是谁,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他是谁。一个大师级的伟人,在世俗的眼睛里消失了!四年后,黄庭坚又沿着长江上游的岷江,逆流而上。现在,他要越走越远,迁徙戎州,未隔几年,又再贬于宜州,直至老死。从黄庭坚这一段宦海浮沉来看,他的命运显然是和“元祐旧党”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是和苏东坡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现在,让我掉转笔头,回到宜州那个闷热而又 风雨多变的夏日吧!
  那一天,他应邀为友人书写《范滂传》。当他写至“(滂母)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 三。”写着写着,不觉义愤填膺,竟将手中毛笔折断,回视旁人说道:“党锢之祸,以至于斯,天下忠义为之扼腕太息,其忠烈之举,大义凛然,千载之下犹觉生气逼 人。”然后,掷笔于地。
  范滂何许人也?东汉汝南人,曾任清诏使、光禄勋主事等职,按察不法官吏,弹劾权豪之党,为时人所重;后见时政腐败,弃官归隐。桓帝时被诬为钩党下狱,释免南归时,朝野数千人往迎;灵帝时,党锢之狱再兴,自 往投案,不久屈死狱中。
  史书这样记载:第二次“党锢之祸”兴起后,范滂又首当其冲。当督邮奉命前去逮捕范滂时,因内心悲哀无奈,在驿舍哭泣,恰好被范滂听到,他闻声而悟,自动到县衙投案。县令郭揖,见到范滂后大惊,立即交出印绶,要与范滂一起逃亡,并对他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为什么一定要去自首呢?范滂慷慨陈词,说是只有我死,才能使众人免祸,我怎么能连累你呢?何况老母年高,我如果逃亡,不是要连累老母吗?于是县令急令迎接其母,与之诀别。上文所引的这段文字,便是范滂 长跪于地聆受老母教诲的话。
  观史可鉴古今。黄庭坚之书《范滂传》,是要为他自己的人生信念写下最后的一笔,范滂的殉道精神正是他心目中的楷模。舍此,而别无其他解释。党锢之祸最终导致了东汉王朝的一朝覆亡,那么,宋朝的朋党之争后果如何呢?我们还是把公正与结论交给历史吧。黄庭 坚是不著一字,止乎于此,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怀念秦观:
  对客挥毫秦少游,西风吹泪古藤州。
  他怀念张耒:
  张子耽酒语蹇吃,闻道颖州又冻州。
  ……
  风风雨雨中,师友朋好凋零散落海角天涯,他也和李白一样有了“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的喟然长叹和不尽的思念,还有对暗礁丛生、杀机四伏的 政治与官场的一点儿清醒。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
  依然是那个月亮!
  可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间如梦,梦成今古。
  人的生存环境是有限的,然而,精神世界活动的天地是无限的。
  在颠沛流离的几十年间,几册诗书,一枝笔陪伴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人生聚散也好,官场浮沉也好,他是“未尝一事横于胸中”(黄庭坚语),他的精神恰恰在于:不以己悲,不以物喜,随缘流水到天涯,活着,不管江南江北,依然轻轻松松、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堂 堂正正。
  一个人,当他把自己的生命融于世间万缘,与天地同流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就获得了永恒的宁静与永存。
  与此同时,作为他人生吐纳和抒情写意的另一个重要载体——书法,也就意到笔到,奔逸绝尘,进入到 通神入妙的境界。
  放翁自放
  陆游,号放翁,一生以诗鸣天下,是继屈原、杜甫以后又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与他做诗近万首的产量相比,他流传后世的屈指可数的书札、自书诗卷等墨迹,只能算是“诗余”。诗名掩了书名,这样的例子还不算少。与他同时代的有范成大,比他早一些的有苏舜钦;更早一些的李商隐,其书“意气飞动”;刘禹锡、柳宗元写碑、书丹,文章又假翰墨为助,传为美谈;还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之书,“天骨劲健,自有高处,非众人所可及”,难怪有精辟之极的《送高闲上人序》为后代书家所乐道。“诗圣”杜甫,既有“书贵瘦硬方通神”的妙论,又擅“观我落笔中书堂”的潇洒挥毫。更不用说李白的“醉墨”,贺知章“尤见真率”的草书……这些中国历史上的大诗人,大书法家,现在为人耳熟能详的大抵只 有其诗名了。
  对于这种现象,陆游几乎是有点愤愤不平,说到他自己的字,他说“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读这两句诗,我的心头曾为之一震。为了不做“睁眼瞎”,我把能够搜罗到的陆游书迹反反复复地看了。越看,越觉得 好,越觉得陆游的深刻。
  在陆游的所有书作中,他的楷书《焦山题名》雄伟厚重,不在“宋四家”之一的蔡襄之下;他的行书《奏记帖》、《野处帖》,字字精妙,兼有杨凝式、苏东坡笔意;他的行草《自书诗卷》,妙心所发,写意抒怀,进入到心手两忘,兴会淋漓的境界。然而,我要说,陆游在中国书法 史上最具典范意义的应该是他的狂草。
  纵酒长鲸渴吞海,草书瘦蔓饱经霜。
  付君诗卷好收拾,后五百年无此狂。
  这是陆游对他自己草书的自信,此诗写于淳熙八年(1181),是年陆游57岁。
  翻开陆游的人生履历,他从中原“渡河、涉淮、绝江、间关兵间”的逃乱开始,中国历史上令人气短和倒霉的事都让他碰上了。金兵的铁骑蹂躏中原大地,岳飞以“莫须有”之罪被害于杭州风波亭,奸相秦桧把持朝政卖国求荣,丢脸面失民心的“绍兴和议”与“隆兴和议”……建立于风雨飘摇中的南宋政权,伴随着他走过了坎坷人生的最有作为的年月。其间,他也曾做官,但不是被弃置、罢归,就是走马灯似地被调动。一会儿福建、一会儿江苏、一会儿四川、一会儿江西,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心里只有一个志愿:“恨不以此劳,为国戎玉关”。我们知道,他一生立志报效国家,耻于在温柔乡里“守妻孥”;年轻时,他常常挑灯夜读,读的是兵书;他也学剑,想的是“慨然思遐征”。三万卷兵书,四十年学剑,一身文韬武略,随时准备以身许国,收拾旧山河,不惜血洒大漠,马革裹尸。在汉中那段日子,他经常身穿威风凛凛的戎衣,过着艰苦备尝的军旅生活,曾有过雪中刺虎的壮举,驻守过边塞大散关。“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两句诗,至今读来令人依然神旺气 壮。只要在任上,只要有一点话语权,他都位卑未敢忘国忧,不顾时忌,大胆建言,主张用兵,重整河山。“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望了一年又一年,盼了一年又一年,一遍遍地哭诉,一次次地呼喊,至死,他也没有弄懂南宋小朝廷为什么只图苟安而不愿去收复失地。有时,他也会想起老将军宗泽在病榻上“渡河、渡河、渡河!”的最后呐喊,想起“绍兴和议”以后面斥权奸的李光愤切慷慨的泪光,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壮志难酬……苦闷、苦恼加苦愁,百无聊赖,他只好借酒消愁、解闷、释恼,浇心中之块垒:万事 聊须付酣畅,大呼索酒浇使平。
  五年前(1176),有人诬告他“恃酒颓放”,诗人自己说这是“罪其无辞”。还要什么理由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申辩吗?你不停地上书,你不停地唠叨,还不让人心烦?让你回家喝你的酒去!从此,陆游自号“放翁”。一 壶酒,一树花,醉眼朦胧中都成了自己的化身。“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只有铁骨冰心“气节 最高坚”的梅花了解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时间倏忽又过数年。这个扶不起的小朝廷终于彻底抛弃了他。忧国忧民的陆游,在山阴三山故居中苦捱着最后二十年的岁月。生活窘迫不用说,有时“食且不继”,生了病连药都不吃,夜里为省灯油,书也不看了。然而,老诗人的骨头是很硬的,足迹从不踏进权贵之门。伴随着他的只有一枝笔,他用来写诗,也用来写字。我们发现,陆游的晚年诗是越写越多,字是越写越妙了。他也曾经自觉“醉草今年颇入微”,越发钟爱落纸挥毫了。有时,他甚至还觉得尺幅有限的蜀素吴笺都难以让他痛快地挥洒,表现豪放的气势,而要“付与高堂三丈壁”,像唐代的草圣张旭那样横扫千军如卷席。应该说,这是文化底蕴、艺术技巧加上思想爆发力的结果。如果没有家国恨、山河碎、心潮难平,如果没有民族仇、 复国志、宏图难展,很难想像陆游的狂草会写得如此惊
  天地而泣鬼神。陆游曾对他的儿子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这诗外的功夫就是学养、阅历、思想与境界的总和。学诗如此,文学更是如此。现在“浪得名”的一 些书法家,缺失的就是这种字外的功夫。
  那是嘉定二年(1209)的一个冬夜,三山笼罩在厚重漆黑的夜幕中,北风呼呼作响,已经八十多岁逐渐衰老的诗人睡不着,便披衣下床,就着一盏烛光,又捧起了他心爱的那只酒杯,慢慢地自斟自酌,神思却在数千里外的疆场。像战士听到战斗的号角,山呼海啸,激情不可遏止,他冲上去,冲上去,抓过书桌上的毛笔,在纸上一阵挥洒。于是,狂风大作,黑云翻卷,神龙战野,奇鬼摧山。须臾,一幅狂草醉墨甫就,元气淋漓障犹湿。那字,像一条条久已蛰伏的蛟龙,蓦地飞舞起来,翻滚、腾挪、挟电、呼风、唤雨,炸响霹雳,让人惊骇。“正如久蛰龙,青天飞霹雳”——他说的是字,我说的是人。诗人曾 说,不要以为我蛰居在乡下,人也逐渐老迈了,但是,“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何等的英雄气概!何等的壮怀激烈!数月之后,郁郁不得志的老诗人,带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终生遗憾 走向了天国。
  只可惜,这些精彩绝伦的书作没有流传下来。世人只看重他的诗而不看重他的字。现在,真的让我们“千 金求不得”了。
  放翁、放翁,豪放于酒,也豪放于书。论酒,他“一醉须一石”,一石为十斗,李白只有“斗酒”,陆游的酒量有多大!论书,他“醉帖淋漓寄豪举”,纵横驰驱,上下飞动,豪迈之气不逊张旭怀素。是啊,是酒催化了陆游的狂草,是书完美了陆游的形象——那是他报国无门生 命最后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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