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小院
——写在第六个中国农民丰收节来临之际
周长芸
每一场秋雨过后，秋意就更深一分，凉意就更增一分。
早上的空气里似沾了露水，分外湿凉。爷起床后不急着干活，披着他的旧中山装，趿着他的黑布鞋，嘴里叼着烟，站在堂屋门口的那块大青石板上，炯炯地望着东边将亮未亮的天。
这是三十年前的故乡，小院里一个普通的秋天的早上。
嫲嫲早就起来了，已经打了水洗过了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脑后的髻子也已经绾好。她拿了大苕帚，微微弓着身子，唰啦唰啦地扫院子。
院子里其实没什么落叶，鸡鸭鹅也都是圈起来的，黄狗跑来跑去也刨不起多少土。
但是嫲嫲每日晨起，必在洗漱完后，洒扫庭除，像是每日必须完成的功课。
堂屋和院子都打扫完了，她就开始做早饭。
她去鸡窝里拾两个蛋，问爷：今儿起这么早？不上坡么？
爷回她：先等等，俺四叔说了，出了太阳他过来教着搭棚。
爷的四叔，就是我的四爷爷，是上个世纪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当年为了响应号召，支持林业建设，四爷爷一毕业就去了大兴安岭，最近正回来探亲。
嫲嫲把鸡蛋敲开，打进大海碗里，用筷子搅着：搭棚？咱这儿也开始搭棚了？
爷把视线对着他的头发花白的母亲，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有巨大的喜悦忍不住要跟自己的母亲分享，却因平素里寡言惯了，说出口的就只有一个淡淡的“嗯”。
嫲嫲已经把鸡蛋打好，她从饭橱里抽了一把面条，爷帮她端着碗，母子俩慢慢地走进东墙边的饭屋。
嫲嫲吩咐她的幺儿：孩儿，你去墙边拔根葱，我煎个鸡蛋，给面条做个肴。
年过花甲的嫲嫲，唤起已过而立之年的爷，她的幺儿，仍是喊“孩儿”。
只要父母在，孩子再大，也是孩子。
爷把葱拔出来，把外边带泥的部分除去，从瓮里舀了水冲好了，去饭屋递给他的母亲。
嫲嫲在灶下添柴火，间或用勺子拨一拨锅中翻滚的面条。她脖颈上搭了块旧毛巾，时不时拿起来擦擦汗。
她问爷：面条这就好了，你吃上一碗再去吧？
爷说：不了。俺四叔也快来了。孩他娘自个儿在地里拾掇，我去看看，再去邻家多借几把锨。得和不少泥，怕人手够了，锨再不够。
嫲嫲回他：也中，囔你回来再吃。我晌午炒个扁豆，你看咱南墙根下的扁豆都能摘一瓢了。
爷把鞋子提上，中山装脱下来放回屋里，使劲吧嗒一口烟，朝着饭屋喊一声：娘，那我上坡了。
嫲嫲喊他：孩儿，地里露水重，你换个长裤再去。
爷已经进了门楼，却是又折回来，终于还是将忍了一整个早上的喜悦分享给自己的母亲：娘，等咱棚搭好了，冬天也能吃现成的黄瓜洋柿子了，说不定过年还能吃西瓜！
嫲嫲拿着筷子，将面条盛进碗里，听到爷的话，笑着回他：是吧。
爷上坡去了。
东方既白。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树梢的小鸟偶尔叽喳两声。
嫲嫲端起面条，她把经年弓着的背使劲挺了挺，好像那样就能站得更加笔直些。她打起了帘子，往堂屋里走去。
她的脚步似乎也比往日轻快了。
她已经踩上了青石板，推开了堂屋门。
我听到她轻轻喊我的乳名，像是要叫醒我，却又舍不得叫醒我：起来吧？太阳出来了。我煎了鸡蛋，放了你爱吃的葱花。你去看看，当天井你种的那牵牛花开了，都爬榆树上去了。
嫲嫲坐在我旁边，拿小刀子给我削一个刚摘下来不久的甜甜的苹果，再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塞进我的嘴里——从前，那些久远的从前里，每个上学的早上，她都是这样叫醒我的。
我其实早就醒了。我坐起来，喊一声“嫲嫲”，我说：我今天不用上学啊，她应一声，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快。
她说：我知道你不上学，你爷娘上坡了，你四爷爷也去坡上了，你起来吃了饭也去看看，咱家今儿搭棚呢。
我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跳下炕，扒拉两口面条就往东坡里跑。
彼时旭日初升，田间地头的野草上还挂着露珠。我家坡地上已经在起大棚的土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每个人的眼中都有光。
那天，爷娘在亲友邻居们的帮助下，盖起了我们家第一个蔬菜大棚。不久，村里每家每户都在坡里盖起了大棚。大家伙儿都是早起去棚头上拉起厚厚的草苫，好让棚里的瓜果蔬菜们早早沐浴阳光。和暖的日子里，再把油布纸间隙的风眼打开，调节一下大棚内外的温度。傍晚太阳西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站上棚头，将草苫一卷卷放回，盖好，免得夜晚的寒意侵袭到温室里的瓜菜们——那是农人们的心血啊！
从那年开始，我们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冬天终于不用只吃窖里的青白萝卜和大白菜了。
无数个傍晚，爷娘用地排车将棚里的蔬菜拉回小院。他们俩经常顾不上吃晚饭，在院中将那些蔬菜打捆装篓。第二天天不亮爷就出发，蹬着车子，将这些菜运到集市上去卖掉，换回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吃穿用度，换回我们姊妹仨的书本学费。
后来，村里陆续撑起了纯油布纸的不用草苫的拱棚，而土墙为靠的大棚则慢慢变少了。
现如今，新农村的新一代农人们以科技为领，以技术为先，在祖国广袤无垠的田地上，建起了各式各样的新式温室大棚，抗风雪耐重压，培育出各种水果蔬菜，销往祖国各地。
若嫲嫲和爷还在世，他们会惊叹这盛世的吧？
对，一定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