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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0天前
鄌郚总编

秦省利丨杀年猪

  杀年猪
  秦省利
  有钱没钱,杀猪过年。我最早记忆里的杀年猪,是大集体那会儿。
  老五队有个老习惯,刚开春,生产队长倒背个手,哼着小曲儿,要去各家各户的猪栏里溜达溜达,相中谁家刚赊的小猪了,就跟主家说,好好喂,别卖了,给队里留着。卖给队里到时可以讨价还价,比卖给食品站划算,还能白赚一大盆猪血,所以主家自然乐意。
  这年,秋生干生产队长,他看中了祥子家的小猪,这里面有秋生的私心。祥子他媳妇曾经有人给秋生提过那么一嘴,俩人也见了面,还一起去祥子他媳妇村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看到一半,秋生就拽着祥子他媳妇去了村东头,那里是一片棒槌地,要不是让看坡的冲了,恐怕“这生嫩生嫩的棒槌就煮成熟的了”。事儿都赶在一起了,没多久大队长要把他小姨子介绍给秋生,真成了,这不秋生就干上了小队长,祥子他媳妇赌气,也嫁到了秋生村,和祥子成了亲。祥子一听要留自家的猪,咂了口小酒,嘟囔着,这猪贱不了。
  这墙上的挂钟感觉不像自己在转,比用手拨得还快,这转眼到了年底,队长吩咐记工员去跟祥子说,明天腊月二十五,队里要杀猪,这可忙坏了祥子他媳妇,她要把这猪伺候好。
  猪食槽子里祥子媳妇破例加了把盐,干脆把打猪条子撇了,蹲在一旁给猪擓着痒痒……
  “你这一早起来都喂了三顿了,你看猪都走不动了。”祥子说。
  “甭你管!”祥子媳妇狠狠剜了一眼祥子。
  队长瞅瞅不早了,特意让人把磅秤推到了祥子的家门口,几个劳力拿着绳子,扛着杠子就来到了祥子家,谁说是“笨猪”,这猪似乎闻到了屠夫身上那股腥气味儿,刚要扭头往栏里窜,就让几个劳力给摁住了。
  这拿猪,不单是力气活,还要会使巧劲儿,赶上猪吃过食了,主家就拿些棒槌粒子撒在地上,猪摇着尾巴撒摸着拱地找食吃的时候,警惕性差,先是一个人试探着慢慢靠近,看猪没有戒心,就蹲下给猪擓痒痒,其他人再伺机靠近。要瞅准机会一起抽猪的腿,几个人还要相互配合好,假若说,抽左前腿和左后腿时,要往右腿方向抽,肩膀头顶在猪身上,猪腿一抽,重心自然偏移,同时,借势使劲用肩膀一顶,站在另一侧的就使劲用手搬,这连抽带顶加搬,猪咣叽一下就撂倒了。碰着那些笨手笨脚的,拿仓了,把猪惊着,就会跟电影、电视剧里鬼子进村一样,满天井鸡飞狗跳的,半头晌也拿不住。
  按理说,这没费事儿地就把猪摁倒了,祥子他媳妇应该高兴,可还是有些不满:“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没看着猪还在吃食,你们就下手了。”这也就是朝着自个老少爷们儿使使厉害,换了食品站上的人,屁都不敢放,还要早去代销点花七分钱买盒勤俭烟伺候着,要不人家爬起来拍拍腚走了,这猪还真不好卖了。
  这些人把猪捆绑结实,抬出去要过秤。祥子笑着跟他媳妇说:“你应该找块棒槌骨头把那猪腚眼堵起来,再找根皮筋儿把那尿尿的地儿扎起来,要不一会儿急屎急尿的,你不白忙活了?”“闭煞你那臭嘴!”祥子他媳妇也跟着跑了出去,嘴里默念着:“猪啊猪啊你别恼,先别拉,先别尿,想想平时俺的好!恁来世上走一遭,早晚要挨这一刀。”这猪还真不通人气儿,还没抬上秤,一泡大尿泚了旁边的人一身,气得那人朝猪跺了一脚,这一跺不要紧,猪嗷嗷得更厉害了,紧跟着一泡屎就歪出来了。把祥子他媳妇急得在一边打转转,嘴里直噘:“怎么不崴断你那猪蹄子!”
  杀猪的是队里辈分比较高的一个老者,大人们多数叫他二叔,也有几个叫他二哥,很少有人喊他小名儿来的。二叔姊妹七个,前面六个姐姐,如果这第七个再不是儿子,就凑成七仙女了,生二叔那会儿,二叔他娘在房屋里疼得嗷嗷直叫,二叔他爹却在家里请的那尊送子观音菩萨前磕头作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儿来,儿来……”儿来的小名就是这样来的,二叔从小娇生惯养,动不动就赖唧唧地哭,所以人们叫着叫着就叫成二赖了。
  队里会杀猪的也有那么两三个,可这几任队长就是看上了二叔,也难怪,自从换了二叔杀猪,猪腰子和那根木匠钻头状的好东西就没便宜过别人,二叔摸透了这当队长的都有常年腰疼的毛病,不愧是“老中医”,这脉把得准!
  那几个壮劳力又把猪抬到杀猪床子上,解开绳子,继续把猪摁住。该二叔上阵了,二叔口叼杀猪刀,慢慢悠悠的走到猪跟前儿,用手打搫打搫猪脖子根上的毛,祥子媳妇儿忙把撒了些盐的二盆放在猪脖子下面,只见二叔左手紧搬猪嘴巴子,右手握住杀猪刀,一刀朝猪脖子捅去,并用力将刀一拧,再将杀猪刀迅速抽出。鲜红的猪血喷涌而出,流到了二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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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有一年,也是二叔捅的刀,肯定不是祥子家的猪,流了很少血,等摁猪的人一松手,那猪竟翻身跳下杀猪床子,跑了。一家人掐着棍子提着铁锨跟在后面撵,多亏外号叫兔子的撵上去拽住了猪尾巴,身子往后咧着,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鞋底在地上都擦出了火星子,还是那条老黄狗赶眼色,几次挡在了奔跑的猪前面,张着个大嘴,把猪唬住了,那些人围着生产队院转了三圈半,才又把猪摁倒,重新抬到杀猪床子上。
  一人捅刀,七八个人打下手,却站了有百十号人看热闹,比吹哨子吆喝上坡还齐,也不仅仅是看热闹,是看到了希望,挎着筐的,端着盆的,三四口人能分到一二斤肉呢。孩子比大人还多,小点的男孩子两手抱着娘的两根大腿,从那两腿缝里探出个脑袋,跟货郎鼓一样;大点的男孩子干脆候候到大人前面;女孩儿大都胆小,她们的眼睛里、耳朵里都是温柔的世界,听不得猪临死前悲切切的惨叫,也见不得那血淋淋的杀戮,有的躲到了娘的身后,捂了眼睛;还有的掀开娘的大襟袄,钻进了娘的怀里。
  我就喜欢看二叔把那其中的一个后蹄子切个口往里吹气,先是从切口处,插入一根细长而又溜光滑的铁捅条,贴着猪皮下,尽可能地捅向猪身上的各个部位,使皮与膘脱离;然后嘴对着切口用力吹气,俩腮帮子好像塞进去了两个大鹅蛋,脸憋得通红,眼蛋子都要滚出来的样子,就像是吹气球,眼瞅着那猪慢慢鼓胀变大,吹一会儿,用手攥着切口歇一会儿,守在一边的人,便用手里棍子敲敲猪身,二叔顺便换口气,再吹。那口八印大锅里,水早已打着滚,锅底下的木头棒子,噼里啪啦地叫着,二叔用麻绳把切口扎紧,终于停下了,负责烧水的人赶紧舀着一瓢瓢热水均匀地浇在猪身上,刚刚洇透,二叔拿起猪毛刮子,熟练地刮起猪毛,比集上剃头匠还麻利。
  聪明的劳动人民,以后又发明了拿掉气管子上的气门嘴卡子,直接用气管子代替人工给猪打气,省事儿多了。可我总是担心打着打着会“砰”的一声,把猪打爆了。
  二叔把猪毛刮净,卸下猪头,用那肉钩子把猪倒挂起来,用凉水冲刷干净,要开膛破肚了。
  一刀下去,本是一个囫囵猪,却像嫌热的人解开了衣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二叔那个利索,嗖的一刀削下一溜里肠油,晶透如玉,油润欲滴,一仰脖,一眨眼功夫吸溜一声就进了肚,那是二叔杀猪的福利。大多数孩子不大稀罕,都看着恶心;大人们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七嘴八舌的,也挂挂来一口,谁不眼馋?可围了这么多人能给谁呢?只能站那儿咽唾沫。听老人们讲,那玩意儿可治哮喘,有补脾健胃润肺之功效。
  孩子们抗着膀子,猫着腰,跟田径赛跑有一拼,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二叔,都在等着抢夺二叔摘下来的猪尿泡,那是孩子们的最爱,吹大了跟货郎摊子上的牛蛋一个样。去年二叔给了队长的儿子,今年又给了副队长的儿子。总会有不服气的孩子嚷嚷:“二叔二叔势利眼,伸个舌头就会舔,队长的儿子有尿泡,谁叫俺爹是社员。”二叔一打二吓唬,一跺脚,手里那明晃晃的杀猪刀一闪:“割掉恁这熊孩子的烂舌头!”孩子们一哄而散。
  二叔把猪下货拿掉,剔好骨头,坐下来拿出烟袋咂口烟歇歇。其他人也闲不着,各司其职,忙着拾掇猪头,翻肠子。
  该分肉了,会计先把净肉称好,拿算盘子一扒拉,留下集体的,剩余的按人口分给社员。会计看秤,二叔掌刀。光棍子麻六来得不早不晚,手里端着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猪食盆子。正巧轮着他了,二叔瞅了麻六一眼,飞一刀下去,一刀准,一称,正好六两。“咦,老麻,你这块肉好,还有一排皮衣扣。”身边的老谝嬉笑着说。气得麻六把那肉从盆子里抓起来又拽在了肉案子上,这麻六真是属爆仗的,一点就着:“二赖狗眼看人低,给俺割块肚囊皮,真是人善被人欺,大伙都来评评理!”队长听着从队屋里跑出来发火了:“吃哩枪药啊是怎么了?能分点肉过年就不糙了,还挑肥拣瘦的,不要拉倒!”这算是平息了。大过年的,打仗撕毛不好,二叔手里还有刀呢,队长这么一压,后面也就没好意思找事儿的了。要是哪个不长记性的再惹着二叔,二叔一撂家把什气跑了,找队长大骂一顿不说,你还要厚着脸皮,赔着不是去把二叔再求回来,最后落得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
  大人们端着盆,挎着筐有喜有怨的回了家,孩子们围着副队长的儿子剩有,用根烟秸挑着吹大的猪尿泡满大街疯。
  祥子屁颠屁颠儿地跟着队长,队长却忙活着叫人去喊书记和大队长来队里过年。
  这晚上两大桌子,干部一桌,专门买的“原棒”酒;劳力一桌,打的散酒。白菜豆腐粉皮肉,葱拌猪耳加香油,口条猪肝一大碗,尖尖一盆大骨头,烫上一壶热烧酒,过年好啊六六六。这丰收的酒喝得别有一番滋味儿。
  祥子也喝高了,都走不成溜了,队长吩咐人用推车子把祥子推回了家。路上一个劲儿地絮叨:“一级上,特级下,五毛零三……”看来这队长给的价不低啊!
  后来,生产队搞起了副业,发展得好了,收入也高了,过年还会杀上两头大肥猪,那杀年猪的场面更壮观了,社员们的嘴都咧到了耳朵根。
  分回家的猪肉、领回家的猪钱,那是人们一年来的希望,沉甸甸的!孩子出去耍一趟回家都会围着盛肉的大瓮转一圈,生怕那嘟噜肉有一天会不翼而飞。隔三岔五缠磨着娘割一小块炖锅白菜,打打馋虫。当家的则琢磨着怎么把这瓮里的肉按块摊到每一个重大的节日,好让这肉香滋润着每一个好日子。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快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各家各户栏里的猪不见了,这祥子的儿子有魄力,在村西办起规模化养殖场,有上千头各色各样的品种猪。二叔也干不动了,把杀猪的家把什交给了刚刚从农业大学毕业的孙子志远。多年后,志远把爷爷的照片,连同生产队时那些杀年猪拍下来的照片,还有爷爷杀猪的那套家把什,都一一陈列在了刚刚落成的村史馆里。
  二十五,杀年猪,每逢腊月二十五,志远就会把村里老少爷们召集到自己的生猪定点屠宰场,然后去村西养殖场选中四头大肥猪,把每头猪的脖子上系了红红的绸子,杀年猪,同样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并且指哪割哪……
  这肉还没到嘴里,就咂摸出了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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