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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53天前
鄌郚总编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序言

  恸哭古人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序言原文
  缘起
  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时,曾经写下两个序言:《恸哭古人》和《留赠后人》,把他一生评点、刊刻“六才子书”的心曲披露出来。文言妙论,精彩纷呈,值得推介。本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原文,第二部分是我的译文,第三部分是几句话概括段落大意。有时间且有基础的最好看原文,有时间无基础的看现代文,又时间又无基础的看最后的概括。因为,奇思妙文,不容错过。
  恸哭古人
  或问于圣叹曰:《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曰:嗟乎!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以自已也。
  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甚矣我之无法而作消遣也。
  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先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以彼见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其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
  乃古人则且有大过于我十倍之才与识矣,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则诚然有之,而遂谓天地乃适生我,此岂理之当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为我,则是天地反当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谁属也。夫天地真未尝生我,而生而适然是我,是则我亦听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
  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去,而无所于惜,是则于其中间幸而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得如诸葛公之躬耕南阳,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食少事烦,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愿折腰,飘然归来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既而又为三旬九食,饥寒所驱,叩门无辞,至图冥报,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约为婚姻,百官出其门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后品竹弹丝,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麦一餐,树下冰霜一宿,说经四万八千,度人恒河沙数,可也,亦一消遣法也。
  何也?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云何?且我而犹望其是我也,我决不可以有少误。我而既已决非我矣,我如之何不听其或误,乃至或大误耶?误而欲以非我者为我,此固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误也。非我之误也,又误而欲以此我,作诸郑重,极尽宝护,至于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大误也。非我之大误也,又误而至欲以此我,穷思极虑,长留痕迹,千秋万世,传道不歇,此固大误之大误也,然而总之非我者则自大误大误也。非我之大误大误也,既已误其如此,于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 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
  以非我者之左手,误为我摩非我者之腹,以非我者之右手,误为我捻非我者之须,可也。非我者撰之,我吟之;非我者吟之,我听之;非我者听之,我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我思有以不朽之,皆可也。
  砚,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固谓之砚矣,我亦谓之砚可也。墨,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笔,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纸,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手,我不知其为何物也;心思,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同谓之云云矣,我亦谓之云云可也。
  窗明几净,此何处也?人曰此处,我亦谓之此处也。风清日朗,此何日也?人曰今日,我亦谓之今日也。蜂穿窗而忽至,蚁缘槛而徐行,我不能知蜂蚁,蜂蚁亦不能知我;我今日而暂在,斯蜂蚁亦暂在,我倏忽而为古人,则是此蜂亦遂为古蜂,此蚁亦遂为古蚁也。我今日天清日朗,窗明几净,笔良砚精,心撰手写,伏承蜂蚁来相照证,此不世之奇缘,难得之胜乐也。若后之人之读我今日之文,则真未必知我今日之作此文时又有此蜂与此蚁也。夫后之人而不能知我今日之有此蜂与此蚁,然则后之人竟不能知我之今日之有此我也。
  后之人之读我之文者,我则已知之耳,其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云尔。后之人之读我之文,即使其心无所不得已,不用作消遣,然而我则终知之耳,是其终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者耳。我自深悟夫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不妨仍误亦消遣法也,是以如是其刻苦也。刻苦也者,欲其精妙也。欲其精妙也者,我之孟浪也。我之孟浪也者,我既以了悟也。我既了悟也者,我本无谓也。我本无谓也者,仍既我之消遣也。
  我安计后之人之知有我与不知有我也?嗟乎!是则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识也,我欲恸哭之,我又不知其为谁也,我是以与之批之刻之也。我与之批之刻之,以代恸哭之也。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恸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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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恸哭古人(宇文清风译笔)
  有人问圣叹:你为什么要评点《西厢记》并且刊刻它呢?圣叹容颜一变,站起来回答说: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实在是情不自禁呀。
  话说浩荡宇宙,从开端到现在,我不知道有几万万年了。这几万万年,都好像碧水东流,又好像云卷云舒,风驰电掣一般,全都逝去了,到了此时此刻,有我暂存。这个暂存的我,也难免像碧水卷云一样,风驰电掣而去,万幸的是我还暂存在此时此地。既然我尚且暂存于此时此地,那么我用什么东西来消遣这短短一生呢?我曾经也像有所作为,不过后来考虑,先不说我去不去做点什么,也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真的去做,而且真的成功了,但是这个做和成果,难道能不像那流水浮云一样飞驰电掣而去吗?如此想来,没有做的时候想去做,做成功了又终将逝去,我对这种徒劳无益的行为真是很叹息啊!然而我最后就打算无欲无求了吗?就算我无欲无求,又怎么能避免不像水流云散一样风驰电掣而去,还在为自己暂存于此时此刻庆幸呢?我实在是无法去消遣此生啊!
  细细思索我现在的无可奈何,古人又难道就没有在我之前就这样无可奈何吗?我现在坐卧的地方,古人已经坐卧过了;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古人也在这里站立的,不计其数了。古人坐卧站立在这个地方,一定就和我今天一样。然而现在已经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古人当初难道就不明白知道这个吗?但是又知道自己无可奈何,所以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这真是天地间的憾事啊!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我既然生于天地之间,就应该永生不灭;如果不能永生不灭,就不应该生我。为什么这世上本来没有我,我也不曾哀求说:“你一定要生我”,然而却无缘无故地把我生出来呢?无缘无故,突然又生出来的,恰恰就是我;无缘无故把我生出来,又不准许我在这天地之间多停留片刻。这个无缘无故突然出生的我,偏偏最是多愁善感,倍觉悲凉。啊,啊!我真是不知到哪里才是黄泉,如何唤醒古人。假如真的有黄泉,真能唤醒古人,难道不是同样一副泪眼,同要失声大哭吗!、
  何况古人一定有才识超过我十倍之人。我说天地不是太残忍,天地也真是无可奈何啊。想要不生人,也许不是天地的本意;既然是天地,又怎么能不生万物呢?天地生出芸芸众生,天地确实不知道生出的是谁;芸芸众生被天地生出,也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谁。一定要说天地今天生出的是我,那么天地明天生出的肯定不是我。然而天地明天所生出的人,又个个自以为是自己,那么天地反而茫然不知这个罪业到底归于谁了。假如天地并未有意生我,但是生出来的恰好是我,这样我也就随天地之意了。天地生出来恰好是我,然而天地并非一定要生出我,这样我也就听任他如水流云散,风驰电掣而去罢了。
  我既然前面听任他出生,后面听任他逝去,也就没什么好叹息的了。如此一来,在他来去之间又幸存于此时此刻,我也就在无可奈何之中自己寻找消遣罢了。如果能像诸葛亮那样“在南阳亲自耕种,在乱世中保全性命”,也是可以的,这是一种消遣的法子。后来又因为被三顾茅庐的诚意感动,答应人家供其驱使,吃得少干的多,到死了才停止,也是可以的,这也是一种消遣的法子。或者又像陶渊明那样不愿意为了五斗米折腰,飘然回到田园也行,这也是一种消遣的法子。后来又因为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敲开人家的大门又没有话说,只能说下辈子报答,这也行,又是一种消遣的法子。假如当上了驸马,高官达人都来结交,堂前堂后轻歌曼舞,也行,这又是一种消遣的法子。中午简单吃两口麦面,晚上树底下,在寒霜中过一宿,讲说佛法,度人无数,也行,这又是一种消遣法。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我:没有出生之前,不是我;我逝去后,也不是我。而现在我虽然暂存此时此地,实际上也不是我。既然都不是我,我又要干什么呢?或又或者既然已经不是我,我为什么又不干什么呢?而且我还奢望这个我是“我”,我决不能因此而有一点耽误。我既然肯定不是我,我又为什么不听任“我”去犯错、乃至大错呢?已经错了,还想要把不是我的这个“我”当成自己,这当然是错了,然而既然不是我,那么这个错是他自己错,不是我了;又错在想把这个“我”看得很重,百般珍爱,以至于难免呻吟痛哭,这是真正的打错,但是既然不是我,那就是他自己错了,不是我的大错了。又错在想要现在的这个“我”,绞尽脑汁想要留下一点痕迹,流芳百世,这真是大错之中的大错了。然后总的来说:既然不是我,那就是他自己大错之中又大错,不是我大错之中又大错。既然已经悟到了这些,于是用这些本不属我的岁月,将错就错,听任我徒劳就好了;用不属于我的才情,将错就错,供我来挥霍就好了。
  用不是我的这个左手,将错就错,来摩挲这个不是我的肚皮,用不是我的这个右手,将错就错地捻转不是我的这个胡须就好了。不是我的这个我写出来,我来吟唱它;不是我的这个我吟唱它,我来倾听它。不是我的这个我听了,我为之手舞足蹈;不是我的这个我手舞足蹈,我思索有些东西是不朽的,这也可以。
  砚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既然已经称它为砚台,我也就称它为砚台好了。墨汁,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毛笔,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宣纸,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手,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心思,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既然都叫它们什么什么,我也就称呼它们什么什么好了。窗明几净,这是什么地方?人都说叫这里,我也就称为这里好了。风清日朗,这是什么时候?人都说叫今天,我也就称呼为今天好了。蜜蜂忽然穿窗户而进,蚂蚁顺着门槛慢慢爬行,我不能知道蜜蜂和蚂蚁,蜜蜂蚂蚁也不知道我;我现在暂存于此,这蜂蚁也暂存于此;我一眨眼就成了古人,那么这蜜蜂也就成了古蜂,这蚂蚁也就成了古蚁了。
  我在这风清日朗的时候,窗明几净的地方,笔墨砚台都很精美,心中思忖,手下撰写,又承蒙蜂蚁来见证这不世奇缘,真是难得之乐啊。假如后人读到我今天的文字,肯定不知道我现在撰写这些文字时,有这蜜蜂和蚂蚁了。既然后人不能知道我今天看到这蜂蚁,那么后人终究不能够知道今天会有我了。后人会读到我的文章,我已经了然于胸,他不过是对时光流逝无可奈何,不得不用我的文章来自做消遣罢了。后人读到我的文章,他并非无可奈何,不是用来消遣,但是我现在也知道,他也终究对风驰电掣般的时光流逝无可奈何罢了。于是我深深地领悟到,错了也是一种消遣法,不错也是一种消遣法,本来没错不妨也错,这也是一种消遣法。正因为如此,我采这么刻苦。为什么刻苦呢?想让它精妙。想让它精妙,是我的鲁莽轻率。我的鲁莽轻率,我已经了然于胸了。我既了然于胸,我本来就无所谓。我本来的无所谓,仍然是我的消遣法。            我怎么能考虑到后人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我呢?啊!所以才情超过我十倍的古人,我想恸哭他,然而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我才在这里又评点又刊刻它啊。我用这评点与刊刻,来代替恸哭。我恸哭古人,其实不是为了恸哭古人,这其实又是我的一种消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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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一言以蔽之
  人生苦短,如梦似幻。困苦繁华,皆是消遣。
  六才子书,既美且赞。谁能识之?唯我圣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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