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岳父最后一程
作者|高玉春
进入4月，岳父开始抗药抗饭，病情每况愈下。
在岳母一遍遍温言劝慰里，早餐还能喝一碗鸡蛋汤，午、晚喝包牛奶。而对药物的抗拒，岳父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倔强，尽管夜晚时常咳嗽不停。我多次尝试说服他服药，均未应。
看着岳父躺在床上萎缩在被子下，似乎弱小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我心一沉：要糟！抗药抗饭，说明他失了求生欲，会加速他无多的日子。我和岳母守着岳父一筹莫展。
岳父本来是最听我建议的。每当他吃腻了药，岳母也在岳父的执拗中动摇放弃时，我开口规劝，他总能接受我的建议，配合治疗。进入4月，他已完全不理睬我的建议。
14号晚，岳父未喝奶而精神尚可，我试他脉搏时有时无，同近期一样，摸到脉搏时也很弱。晚9点，岳母把血氧仪掐他手指上，血氧、脉率均无显示，下面的波浪线呈直线形态，我的心咯噔一下。又担心工具失灵，把血氧仪掐在我和岳母手指上，都正常显示。我明白了，一定是岳父身体异常告急！我立即拨通村医徐光宾的电话。
“叫人吧。”光宾听完叙述，当即表态。
我明白光宾的话隐含病人临终之意，脑子飞快旋转出前两次半夜急报，临朐、淄博的闺女、女婿齐奔代家庄，着急惊吓了众臣，老爷子平安无事，别再让大家受惊空跑吧。我还听说，肺癌最后会疼的，他没疼呢，不会吧？我俯身问岳父：“你感到疼吗？或者不舒服？”他平静地摇头。
我一时犹豫起来：叫了怕空跑，不叫怕误事。怎么办？
对！让光宾亲到岳父前看个明白，然后决定。我再次拨通了光宾手机。5分钟后，光宾用血压计测血压，也不显示数据。光宾一句话没说，收起血压计走了出来，我追到门口外，他回头说：“马上叫人。”
我顾不得送光宾了，急回屋告诉岳母，摸出手机一一通知众姊妹、连桥，并提醒他们不要慌乱，开车要慢。
二连桥、三连桥随后赶到，看看岳父依然清醒，都觉得问题不大。于是，连桥仨和岳母一起喝茶，问岳父他说不喝，我们边饮茶边讨论病情，都认为岳父还能挺一段时日。半小时后，岳母起身再问岳父喝水不？岳父似睡不答，没了反应。惶恐突降，我手搭在他鼻下：已没了气息，看神态安详，若然入睡。时钟指向晚十点二十分。急呼叫他近侄传利，除淄博四女儿女婿外，其他女儿女婿都已赶到。岳母回避，大家手忙脚乱给岳父穿寿衣，抬至地下。约晚十一点，淄博女儿女婿赶到，众人守灵。他们坚决让我回房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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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隔壁躺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直至天明满脑子跳跃着岳父患病以来的一幕幕情景：
“我长得什么病？不能治的病就不治了吧。”一年多前，岳父盯着我问，像从我口里窥探情报似的，从我这里得到实情。
“就是个肺炎，小毛病。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病啊灾的？年轻人也难免，何况你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放心，没事！”我哈哈一笑，用力挥右手配合坚定地语气。我看他将信将疑，略停顿，反问他：“你觉得疼或者不好受了吗？”
“没有。”
“这就对了。要是大病，你还能这么舒服？”
“是这理。可是——咋吃了这么多药也不好，光草药也吃了一车子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二十岁就抽烟，烟油子垃圾在肺里积累六十多年了，那能一时半会说除掉就除掉？得一点点慢慢来，心急不得，清快了还不行呢。”
“奥——”他应一声闭眼静下来，隔眼皮看到他眼珠在转，估计在推敲我的话是否可靠。我坚信，我的说辞足可成立。
“喝水。”他睁开眼睛要水喝。岳母大喜，忙不迭地倒水递水。
此后，我告诉岳母及众姊妹、连桥，对岳父疑问，及时释疑，万不可在他疑问时沉默不语，那样他会疑虑成真，只有疏通他的思想顾虑，才能顺利施治。
岳父是2022年4月，82岁上查出肺鳞癌的，这是一种与吸烟密切相关的癌症。考虑到岳父年龄及体弱特点，不适合化疗。岳父五个女儿，我为长胥，提出建议说明理由，征询众姊妹、连桥意见，最后同意我的提议：采取中医保守疗法。当然，我不是盲目提议，而是与我的好友、昌乐中医朱民华先生充分交谈，反复推敲论证给出的择优方案。
朱先生精心规划了退热、扶阳、攻症分步疗法，每个阶段依据病情不断调整草药及用量，年底到县医院复查，原诊疗医生很惊讶，8个月来，病灶未发展且有部分好转，全家甚喜。然而，新冠疫情肆虐蔓延，虽严防死守，岳父还是于2023年3月、5月两次中招，食欲下降、不思饮水、拒吃食盐、排斥草药、情绪低落、免疫力大降，每吃十来付草药饮食锐减，只得一次次中断直到终止中草药治疗方案。8月份复查，病灶扩展，西医强推免疫蛋白，两针致两次昏厥，医院不留，回家以中药丸止咳化痰为主。期间两个月，我住在岳父家，和岳母一起陪侍岳父，除和朱先生交流病情调剂用药，及时疏导岳父的情绪。岳母说：“劝您爷喝碗子水难啊，我求告半天也劝不上。就是你能劝上，三两句话，他就接过去喝了。”岳父的孙媳宗莉说：“俺爷爷就听俺大姑父的，大姑父说话他信。”其实没那么玄，我是在他抗拒时，配合了服用原因并以不容置疑地态度让他接着。比如劝喝水，不能只说喝水或喝了吧，我常这么劝：“河有水才有活力，人体补水才长力气。你身体里的烟油子垃圾，靠多喝水才排泄出来，不喝水怎么行？”于是，他乖乖喝了。岳父病后许多习惯大变，原来口重、日饮三壶茶，变为不喝茶且清水也很少喝，他吃的菜几乎不敢放盐，只得以胶囊盐补充。每天上、下午，我必喝茶，趁机让岳父喝两杯茶水。头两泡，岳父决不喝，等我和岳母喝至茶色减半，他才喝点。我劝第二碗，他常连连摇手拒绝，“多喝一杯，排出的垃圾就快一天。”他半信半疑地接了，若逢他心情好，我就再劝第三杯：“再喝一杯吧，加快排垃圾。”看我执意端着茶水，他接下喝了：“恩阳——”那神情好像被我骗了似的。我回头和岳母相视一笑。“哎！俺是劝不动。”岳母叹气。
然而近两个月，我的话在岳父这里失灵了。尽管我好话说尽，他无动于衷。他抬起瘦若枯柴的胳膊端详一番，似在研究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来日无多。他的癌症，我们一直没告诉他，对岳母也是隐瞒的，她也近80岁，告诉她于事无补反增压力，直至扩展后才告诉岳母，让她有一个缓冲期慢慢接受现实，避免突然降临打击更甚。这些决定，“十个大臣”经反复磋商，由我委婉告知了岳母。等岳母流过泪，我反复劝慰她看开想开。虽然她一百次怀疑，但闻听癌症二字依然雷击般呆立，继而痛哭，我嘱咐她在岳父前不可有半点异样，要一如往常，避免引起他情绪波动加重病情。
我特别感恩朱先生的极力援手，没有朱先生相帮，岳父很难活到现在。各医院多名大夫说，老人很难闯过年去，结果年过了，生日过了，又活了一个月零六天。能延长岳父的生命，朱先生功居首位。我跟朱先生有一年的时光同室为友，建立了亲如兄弟般的深厚友谊。人和人的交往时间与友谊的深度并非完全成正比。有的人同事十年友谊平淡，有的人几个月即可推心置腹，我和朱老弟即属后者。我比他长9岁，他常称我为哥。为给岳父把脉，他十多次亲至岳父床前，即使他回昌乐后也三番五次跑代家庄。我一个电话，他二话不说驱车百多里赶到岳父家，这份恩情厚重了我俩的友谊。两年来，他不取分文，只开药方，还带着礼物顺看我岳父，我阻止他拿礼物，他说：“大哥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看看老人应该应分。”我感动无语。有兄弟如此，是上帝的恩赐。他对岳父的病情十分仔细，每次必把脉、看舌苔、问便情，不放过蛛丝马迹，然后反复斟酌药方调治。朱弟隆情，我铭记于心。
窗外放亮了，我一夜无眠。
来人祭奠，我们一次次叩头，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双眼。我的左眼上月第二次手术，医生再三叮嘱勿进水勿流泪，可我怎么控制得了啊？泪水不受约束地一次次涌出。看着岳父的灵柩、遗像，碗碎盆摔，暮然加深领悟：人一辈子只有生死两件大事，其余皆为小事，无论名人凡人，无论王侯平民，既生必死殊途同归；挤破头发财，费心机晋升，涨红脸争吵，失意后纠结，得意时狂放……皆短视之举，得也是失失亦是得，立高看远都可淡化忽略顺其自然。
去年的丝瓜架下，岳父看岳母摘菜，同岳母留影。今年的丝瓜还未破土，岳父已驾鹤西去。
庆幸丝瓜架下的生活照，庆幸前年春节拍摄的全家福。
岳父大人，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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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春，笔名岩松，临朐县作家协会理事。以前写散文、随笔、诗歌，近几年关注小说，写过短篇小说《隆冬春雷》《别样红尘恋》，纪实长篇小说《沂山汶水》已成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