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唱 可以永年(代序)
---读磊淼森诗词选集有感
齐蜀
古人有知人论世之说,意思是说,要了解一个人说的一句话,就必须弄清楚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情境下说的,这样才能准确理解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无独有偶。近些年,西方文艺理论界兴起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叫contactual criticism,翻译成汉语可叫“语境批评”,这在中国是司空见惯的老方法,但在外国一直重视文本批评的传统下,这语境批评一经问世,就成了一种时尚和潮流。
用这样的理论来衡量,我是没有资格对作者写的这本诗集评头论足的。因为我不认识作者,不知道他是何许人、有怎样的人生经历、是在何种状态下写成的这些诗。只是从亲戚口中约略知道作者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诗中约略知道作者经历过一些坎坷,有些经历甚至令作者念念不忘,难于释怀。也从诗作中知道,作者初涉诗歌未久,大约是晚年后才进入这个领域的。除此之外,我对作者的情况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讨论这本诗集的高与下、得与失,就要面临无的放矢的风险。鉴于此,仅将自己读诗时想到的一些只言片语罗列在下面,是否妥当、有无裨益,就顾不得了。
一、民歌的价值
这本诗集里的诗作,形式上有点像文人诗,但实质上还没有完全脱离民歌的味道。所以,我还是将它归在民歌这个范畴里。
中国的诗歌起源于民歌。《诗经》里占主体地位的是《国风》,这被视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屈原的楚词,被看作是文人诗的源头,但民歌的元素仍然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抽离了这些民歌元素,楚词就毫无价值和特色可言了。到汉代,民歌仍然是诗歌的主体,有名的《古诗十九首》,尽管经过文人的改造,但民歌的新鲜活泼面目还是掩盖不住的。唐宋以后,文人诗流行起来,民歌不再占主导地位了。但从明代冯梦龙辑录的《挂枝儿》来看,民歌在民间还是广泛存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传统的文人诗受到群起而攻之,代之以“横的移植”的新诗,代表性的作品是胡适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从此,古体诗进入低潮。新中国建立后,除毛泽东的古体诗词外,很少有人写古体诗,尤其是专写古体诗的更是少之又少。
古体诗的复兴是“文革”后的改革开放时代。起初是几个“归来的诗人”借古体诗表达心声,没想到引起一大群人争相效仿。其中有几个还是颇见功力的,写的古体诗有模有样。但我看后的感觉却是平平,因为和唐诗宋词一比,其境界就差得太远了。我认识一位专写古体诗的女诗人,诗集出了四五本,大量诗作是学这批人的,我就很不客气地写了一首诗批评她:“劝君莫效某某某,唐有谪仙宋有苏。法上得中千古论,砾砂难比夜明珠。”
民歌在六七十年代曾经忽然兴盛,还出过一本《红旗歌谣》,可惜人为加工的痕迹太过明显,完全失去了民歌该有的原始朴茂的样子。
二、诗往哪里去
现在写诗的人是越来越多,年轻的都在写新诗,年老的都在写古体诗。有人形象地说:“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以我所在的这个弹丸小县为例,各类诗社十几个,有的诗社发展会员过千人。大家初涉诗坛,经过一阵子平平仄仄、起承转合的基础训练后,都感觉诗越来越难写。不光是写古体诗的如此,写新诗的也如此。
为什么大家觉得诗难写了呢?其实这里面有个继承与创新的关系问题。继承与创新,相反而相成。当模仿过后,需要创新的时候,大家忽然产生了困顿,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向哪个方面努力了。
我在评论一位女诗人的新诗时表达过这样一种看法:“就更大的背景说,风是世风,也是文风。我们正处在一个大转型的时代,无时不处在历史与现实、古典与现代的夹缝中。现代性的争论至今也没有尘埃落定,新诗要走向哪里,只有天知道。但我隐隐觉得,‘现代性’恐怕需要重新解读,也许将来还要回归诗的原点去寻找答案。具体到诗歌,现代性并不意味着就是传统的反面,将诗一味地‘朦胧’下去、‘晦涩’下去;明白如话也不见得就是诗的大忌,一无可取之处。”
在给一个小说家写的一篇小说的评论中,我将这一看法表达得更直接:“文化是标识,是一地一国区别于另一地另一国的标签。文化不存在全球化问题。传统文化现代化之后,文化DNA是变不了的,所以无论如何演变,将来的中国文化必然不是西方文化的复制品。”
三、诗为心声
古人说:“诗言志,歌咏言。”这种概括就成了读诗品诗的铁律。这本集子里的一些诗作,言的是作者的“志”,也就是吐露的是作者的心声。有的诗写的是人生经历,有的是写的是感情纠葛,有的写时事随想,有的写世态感悟,大都写得明白如话,意味深长。
如《静思》咏人生态度:“手摇鹅毛卧深山,看破红尘心坦然。山酒野果常待客,无须专寻桃花源。”读来便觉出有些飘然出世的味道,令人油然神往。这是作者对人生的一种彻悟,也可能是参禅的一个结果,这诗就隐隐然有些形而上的意思了。纠结于“形而下”的人们,整天呆在钢筋水泥编织的城市丛林里,对这种山野之趣的向往想来会更浓烈。一位作家厌烦了喧嚣的省城,写文章道:“迟早有一天我会远离这城市。”结果无数人骂他,揭他的疮疤说:“你怎么还不远离呢?”一个音乐家写了一首《诗和远方》的歌曲,有人就骂他:“你家有钱可以周游世界,我们打工族还得还房贷呢。”其实,诗不是这样理解的。他写的不一定是实指,也许只是一种心愿,也许干脆就是一个“文化语码”,代指作者不便明说的心事,处处坐实就无诗了。
写感情纠葛的一类,不采用文人诗的形式,直接改为散文诗格式,直抒胸臆,无所顾忌,感情真挚,一泻如注,给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强烈感觉。“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情真意切就是好文字。一位老作家写了几本散文集,我对他说,只有一本是好的,就是回忆人生经历的文字,无论写人还是写事,无论写山还是写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倾注了深情,写来怎么可能不美呢?而其它集子多是应景之作,与别人写的大同小异,就缺少动人心魂的魅力了。
古人说“唯陈言之务去”,又主张直抒性灵,认为这样才能写出好诗。其实,不用说得多么高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我手写我心”,便是作诗的无上法门。我曾作过一首七绝告诫一位诗人:“诗是心声词是情,悲愁爱恨古今同。自来谀颂炎凉事,都付笑谈游戏中。”
四、诗歌不死
世间的一切学问都是哲学,人类的一切成果都是文化。而诗正是文化的高度浓缩,是最切近灵魂的东西。许多人向诗靠近,无非就是向灵魂靠近。在世间,人类原是一群漂泊者,所谓“寻根”,无非是让漂泊的灵魂有个暂歇,获得片刻的安宁。人类的终极关怀,也无非是佛家常问的那句话:“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尽管有许多人进行过各式各样的回答,但最智慧的回答恐怕还是那句佛家语:“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诗由此达到了形而上的文化高度,成为一群人孜孜以求的梦想和远方。
看了这本诗集,我可以想像一个人灵魂的跳动,如何从童年走向老年,如何从不平归于平静,作者以诗的方式进行着对过往的回望和总结,完成了一次灵魂的追问和安抚。生命由此变得色彩斑斓,晚年由此变得情趣盎然。桑榆未晚,为霞满天。有诗作伴,灵魂不再孤单。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作的成熟还是稚拙,高级还是平庸,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秦涛托我为他的族人长辈审阅诗稿。匆匆阅一过,校正几处错漏,随便谈点感言,也便算是完成任务了。说实话,我不懂诗,也不会写诗,有时勉强做几首,也全然没有诗味。所以,我的这些感言也仅是感言而已,入不得行家法眼的。不对之处,还请作者海涵。另有一首二十年前写的七律,是我读这本诗集时忽然想起来的。附于后,请作者斧正,也算是效法古人以诗会友之风云尔。
七律 夜读偶成
不惑来时百惑消,
今朝阅过阅前朝。
此身岂是文牍吏,
夙志甘为笔墨曹。
偶忆彩云曾奔月,
常思紫燕又还巢。
他年我辈归何处,
一片桃花落板桥。
2021,8,14草于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