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子官庄村记事
任广元
编者按:本文是作者的晚年回忆之作。作者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共和国建立直到改革开放时期,生前又曾长期担任庙子官庄村支部书记一职,其回忆内容丰富,细节详实,折射出农村的近百年兴衰史,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为此,将其遗作稍加整理,编入本书。题目和小标题均为编者所加,括号内注释属编者所加者一律注明编者注。
为了让子孙后代充分了解先辈们的曲折经历,解放前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是如何抗争,如何艰苦创业的;解放后的幸福生活是如何得来的,现就我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简略地写下我们村的一些情况,供子孙后代参考。
抗日战争时期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鬼子很快占领了我们的大小城市及街店农村。1938年的正月十八,鬼子血洗了我们的邻村大、小善地,一早上就杀死了28人,烧毁了三分之二的房屋,抢去了所有财物。从此以后,他们就盘踞在乔官和鞋山子,不断地下乡搔扰抢掠,还抓壮丁给他们打工。
1940年左右,乔官的日本鬼子让乔官周边的村庄下坡、黄家洼、陶家庄、大善地、小善地以及贾陶等村,给他们交纳苛捐杂税,并且每村设一名报告员,每天汇报国民党的一切动向。当时把这些村叫沦陷区,要交纳两份苛捐杂税:一份交国民党,一份交鬼子。从我村以及以南的村,只交给国民党,不交给日本鬼子。但日本鬼子也经常来我村抢物抓人。
我们村庄小人少,老少爷们一向很团结,就自发地在高处设了一处岗哨,两人一组,每天轮流观望乔官、石柱子岭、梁家庄、贾陶、黄家洼、下坡等方向的动静,一旦发现鬼子从哪个方向来,就迅速跑回村吆喝。听到吆喝声,全村人就大的领着小的,老的带着少的,往安全地方跑。
我们一般都是往南沟跑,那儿地形复杂,能藏身,基本上没让鬼子抓住过。有时也往西河跑。有一次,鬼子早上来得特别早,全村人没范防备,把潘贵洪、王万孝、刘存顺他们三个抓去了。押送途中,在东南岭跟正在巡逻的伪三连(编者注:指国民党张天佐所属抗日武装)交上了火,他们三个又乘机跑回了家。
有一次是夜间来的,刘林增、任庆合正在西门看场院,又被抓去了。好在夜里天黑,鬼子们路况不熟悉,他们两个就又逃脱了。
还有一次,鬼子由汉奸带路,从东沟下去又从南河折回,然后从西河上来。刚巧我和父亲跑到西河,等发现他们时已距我们不足百米,鬼子连朝我们开了数枪。当时我也就十一二岁,父亲连拉带拽地拖着我一直跑到贾陶村,大概跑了十多里地,没让他们抓住。那次回来后,连累带吓,我长了一个多月的病。
还有就是我村刘存照,是走街串巷的货郎,经常赶集上店。有一天他去赶北展集,正巧遇着从唐吾过来的鬼子和汉奸,一看他象是很有钱的样子,就把他抓了去,想带到乔官敲诈他的钱财,还在他肋窝处打了一枪。幸好他认识乔官区长(编者注:应为日本人任命的伪职),也就是龙顺堂的二掌柜,帮他换了衣服,偷偷地给放了。
就这样熬过了七八年,终于熬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
解放战争时期
鬼子投降了,本想从此能过上安稳日子,但是国民党变本加厉地盘剥和压迫,老百姓的日子照样难过。
张天佐的队伍伪五团盘踞在仓上村,经常要求各区、各乡、各保派壮丁,到仓上修围子,挖战壕,修碉堡等防御工事,耽误了种地,收成不好,他们又加重苛捐杂税,少吃缺穿的老百姓还得轮流给他们打工、站岗,还经常挨打受骂,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刘会增、刘存亮一家被迫逼着下关东卖劳工,下炭井,刘会增死在了东北。王万喜随娘改嫁到潍县赵家,改姓栾,叫栾万喜。
当时的国民党政权,分县、区、乡、保四级,我们村隶属伪三区西级乡庙子官庄保,保长分别是刘存忠,刘存孝,潘贵显,刘存富(编者注:此处应指历任保长)。下设5个甲,甲长分别是刘存德,刘存富,任光富,王万贵,郝西顺。保队副1人,是王玉忠,后换成刘文增。他们分管派夫、派岗,摧交公粮。出夫工依地亩折算,二亩地一班,派岗的按壮丁即18至45岁男性,轮流四门站岗,盘查行人等。上交公粮又叫给养,也是按地亩摊派,不论土质好坏,都按亩数收集,只要一打下来粮食就要上交,就先收集存起来,存在大户人家的空房里,随时等上边调用。
1947年又改成了联保,也叫大保。西级乡改成三个保,即11保、12保和13保。11保有西级、驻马河、程家庄、房家庄等;12保有大善地、小善地、张家坊子、羊栏子、前君祥、后君祥等;13保有盖家庄、韩家寨子、庙子官庄,保公所设在盖家庄。
当时共产党八路军接连不断地解放沂蒙山区,诸、安二县,胶东半岛,游击队神出鬼没,吓得伪五团张天佐以及区、乡、保长们坐立不安,白天加紧修防御工事,夜里守围子,美其名曰“大炮队”,所有壮丁,轮流替换,五天一轮。一直到1948年3月(编者注:应为1948年5月)八路军捣毁了仓上伪五团的老窝,消灭了张天佐,昌潍地区彻底解放,这些国民党的盘剥和压迫才算是完事。
解放后
解放以后,我村就驻进了共产党的宣传干部(老战、老程、张桂兰三位),他们带领着我们穷苦的老百姓,斗争了一小撮罪恶累累的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整改和废除了一些高利贷剥削和一些不合理的债权债务,宣传落实共产党的好政策。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让我们老百姓当家做了主人,老百姓也确确实实地把共产党当作救命恩人。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全国陆续地建立了省、地、县、乡、区各级人民政府,确定各级领导人。
我村第一批村班子是:刘存顺,郝成,刘存贵,王永昌,王万中五人。班子成立后,开展了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等各项运动,一部分农民分到了土地,名曰:土地回老家。与此同时,还划分了阶级成分。确定了一户地主刘焕河,一户富农刘存中,把他们多余的土地分给了王永昌、王玉中、张子孝、刘西元、刘西山和任光明六户。五户富裕中农,他们分别是潘贵显,潘贵荣,潘贵洪,刘存照,刘存陆。其他的都是中农、下中农。上级政策是保存富农经济,团结中、富农,依靠贫下中农。
从1950年开始丈量土地,大亩换官亩,一大亩等于3.48官亩,后又改为市亩,一大亩等于3.22市亩(原来是6000平方尺,现在是666平方米)。接着就废除旧约,颁发土地证,一式三份,上交两份,自存一份。上级要求必须把土地证发放到每家每户手中,所以这项工作进行得非常细致。上级责成我负主要责任,由刘西三、刘存忠协助。到了1952年,又改选领导班子,由张子孝,王玉田,刘宣增,王兆升和我担任。
接着上级下达查田定产任务,由我负主要责任,刘西文,任庆华协助。先从部分农户议出以往三年的平均亩产量,乘每户总亩数,算出每户的总产量,然后算出全村的年总产量,最后汇编成册,给以后粮食征购任务打下了基础。
1953年上级又宣传把余粮卖给国家,到秋后实现了统购统销。刚开始大家都没有经验,收购了部分过头粮。不久就改了回来。
1954年又开展互助组运动,就是几户或十几户组织起来,互帮互助。1955年秋实行合作化,又叫初级农业社,刚开始先找18户做了实验,由王玉田,刘宣增和我负责。到1956年春基本上都参加了,只有王永昌、潘福庆二户烈属和任光祥痴呆三户没有参加。我们做了大量说服动员和帮扶工作,才让他们加入进来。具体工作就是土地入股,大家畜、大农具入股,小麦青苗入股等,到了麦收后,参加了集体分配,交了公粮,留足了种子,每人平均口量104斤。社员们都非常满意。
到了秋后就提升到高级社,即人七劳三的三七分配。1957年年景不好,粮食欠收,麦季虽然减免了部分公粮,但口量仍然低于往年,所以老百姓心中生出了不满意情绪,引起了闹事闹粮。上级要求领导干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歹把大家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冬天上级又开展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运动。各级领导班子开了四十天会议,我村刘宣增参加,叫整风反右,反出了一批右派分子。我村任庆文当时在韩家阳阜任小学教师,因说了过头话,打成了右派分子,遣返回本村务农改造三年,期满后派他到高崖任教,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就一直在家从事农业劳动。直到三中全会以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复了工作,直至离休。
1958年春天,我村有12户一块去了西北绥远,到1960年陆续回来9户,只有郝西顺,郝西坡,黄多加三户没有回来。
之后又开展了撤区并乡运动。乔官区分为乔官、北展两个乡,我村隶属北展乡。之后开展了“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反右倾、鼓干劲、拔白旗等运动,秋后成立了人民公社,我村又划归乔官公社。村又称为大队,干部改称大队长、副大队长、大队会计。所有财产,财物,帐物一律上交公社。
紧接着就成立集体食堂,先以小队为单位,我村设立两个,后又以大队为单位,合并成一个。按人分发饭票,凭票领饭。
之后就是大炼钢铁,把户里的锅,鏊子,凡是铁制品一律上交。当时我村偷偷留下了一部分,到过年时悄无声息的分了下去。
到秋后又开展大兵团作战运动,干活以片为单位,称之为大兵团作战。公社分成10个大队,后改叫管理区,以大队为单位开展生产,坡里红旗招展,热火朝天,到处喊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但是效益不高,质量不够。
秋后粮食都交国库,地瓜干自存,但是也归国库管理。所留粮食只吃到了1959年1月23日,食堂就关门大吉。关了二十多天,有好多户已经断粮断炊,靠挖地里残留的已经冻烂了的小地瓜、地瓜根、树皮为生。幸好地委及时来人走访民情,立即批给统销粮,每人每天0.75斤谷子,才缓解了燃眉之急。同时也把权力下放给各村,回到了原来的各村为独立核算单位。
此时正是春耕时节,面对暂时的困难,我村社员没有灰心,仍然齐心协力,多种了地瓜和萝卜,除去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94455斤),社员手里还有节余。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及时结婚的大龄男青年,都纷纷用地瓜干换了媳妇。那年我村用地瓜干共换了十多个媳妇。那些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用地瓜干换了好看的衣服。那时地瓜干的价格每斤2.5元左右,基本的生活得到了保障。以后每年上交的公数大都在6万至7万斤之间。
1960年,王玉田和我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63年冬,大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上级派驻工作组来农村,每村一名。我村由吴宗元同志来我村帮扶工作,贯彻落实16字方针:“洗手洗澡,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共同对敌”。目的是防止干部贪污腐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打击阶级敌人。
1964至1965年,大搞四清运动,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务。
1966年秋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从6月1日开始,大搞破“四旧”运动,“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炮打司令部,发动红卫兵、造反派,把村里的两个土地庙给拆除了,各人家里所有的书也都收集起来烧光了,社会秩序一片混乱,到处充斥着打砸抢的现象。
原来的党支部、大队领导班子都靠边站,又重新改组领导班子。1967年正月二十,就选出了刘西斌任大队长、王瑞堂为副大队长,上任一个月就垮了台。之后在公社武装部长于尽三同志的支持帮助和多数群众的拥护下,又重新建立了领导班子,叫革命委员会,还是原班人马,我任主任,王玉田任副主,刘宣增、王兆升、刘西庆任委员。直到1970后才改为正式的党支部和大队。当时的工作分为两派,一派红卫兵,一派大联合,又是反又是保,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我们主张搞好生产种好地,而红卫兵跟我们唱反调,他们主要是搞打砸抢。
但是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没有影响生产。1967至1968年,我们村修建了西河水库,购置了8马力柴油机和钢磨,设立了西河林业,种置了30亩苹果园,到69年就开始结果,当年只苹果一项就收入2000元。1969年冬,我村搞了部分大寨田。如家西,家东,东北坡,西南坡搞成了梯田,顺地势整平耕种。村庄实行了新农村规划,每户四间,两户一排,东西街宽十米,中心街宽十二米,南北街宽五米,中心街宽八米。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1977年本人由于身体原因,退去正职,担任支部委员兼调解主任,支部书记由王玉田担任,刘西福任副支书,到82年王玉田与我等都退了下来,王玉田刚退下来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
1978年12月18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党中央拨乱反正。我村也从1982年开始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党的路线以抓经济为主,土地分到各户手中,除去每年必须上交的提留款以外,其他都归个人所有。改革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一部分户渐渐富起来了,但也出现了两极分化,贫富差距逐渐加大了。特别是集体经济成了空壳,以前的集体积累,如集体的公房,办公室,场棚,饲养室,拖拉机等也都消失了,之前建立的林业承包给个人以后不久也把所有树都卖光了。1952年查田定产时总耕地面积1264.53亩,现在实有耕地面积不足600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