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天前
鄌郚总编

王绩、李百药、上官仪、卢照邻、骆宾王

  野 望
  王 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作者
  *王绩(589?—644),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王通之弟。尝居东皋,号东皋子。隋时为秘书省正字,唐初以原官待诏门下省。
  后弃官还乡。有《东皋子集》。
  鉴赏
  王绩的《野望》在唐诗的星空中似乎并不耀眼,却是所有唐诗选本的必 选 之 作 , 也 每 为 文 学 史 家 提 及 。 它 的 特 点 在 “ 野 ” , 一 是 内 容的“野”,以野人身份写山野的闲居和景物;二是形式的“野”,以散文的笔调写闲居无聊的心情。首尾四句全是寻常口语,中间两联也不着偶句痕迹,风神散朗,格调清新,几近天籁之音。自齐梁以来,崇尚骈俪文风,追求一语之巧,一句之工。而王绩的《野望》以淡雅天然的语言写真实古朴的环境与心情,不啻幽谷清泉,山间闲花,野趣逸兴,令人耳目一新。袁行霈先生以为这是“从贵妇堆里走出来,忽然遇见一位荆钗布裙的村姑,她那不施脂粉的朴素美就会产生特别的魅力”。我倒觉得不如说摆脱齐梁小蛮腰金莲步的束缚,更换魏晋人的宽袍大袖,别有一种独来独往的潇洒风度。比如饮食,大鱼大肉吃腻了,蔬菜野菇便觉得清爽可口;比如穿衣,绫罗绸缎穿腻了,布缕麻衣便感到得体合身。诗的语言和旋律过于整饬会显得呆板,过于雕饰会感觉俗气。王绩的《野望》好在本色、率真、自然、朴素,更难得的是诗中有一股飒爽之气、飘逸之致与疏朗之美,比齐梁间诗多了一份豁达与狂放。从韩愈的“以文为诗”到王安石的“拗体”,都具有鲜明的散文化特征。王绩的《野望》的散文化写作,上承魏晋,下启唐宋,便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
  《野望》最精彩的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一联,气势阔大,风格遒劲,使人联想起王绩的侄孙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从造句角度分析,“树树”“山山”是全称 谓 叠 加 , 与 “ 秋 色 ”“ 落 晖 ” 构 成 一 幅 秾 丽 的 秋 山 夕 照 图 , 又用“皆”“唯”作无条件排除,大自然的威严君临一切,令人敬畏。不久前我从内蒙古呼和浩特去山西大同,途经长城“杀虎口”,正当夕阳西下,炽烈的阳光把远近的群山涂抹成彩釉,路两旁的高树在秋风中摇曳,陡生寥廓之思与肃杀之感。遥想一千五百年前,这一带山高树密,地广人稀,王绩到此,彷徨依违,徙倚不安,自然不会有好心情。王勃有一首题作《山中》的五绝:“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与本诗意境相近,乃真传一脉,王家双珠树。
  王绩并非真归隐,从诗中徙倚不安的状态看,他对仕途颇为留恋,心境是沉重而压抑的。眼前牧童与猎马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为什么“相顾不相识”呢?与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回乡偶书》)似乎是同一感慨,但贺是真隐,心甘情愿;王是假隐,心犹未甘;贺是自我调侃的玩笑口吻,王是生疏孤独的失落心态。“采薇”云云,借用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食野菜的典故,只是说说而已。王绩似乎没有陶渊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的田园居,也没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其五)的好心情。他的“采薇”怀想,只是出于无奈。中国古代的隐士大都不必为生计发愁,否则便与田夫野老无异。王绩既不愿又没有条件做隐士,也不愿做野老,便只好做酒徒,到醉乡去做黑甜梦了。
  (方 牧)

  秋夜喜遇王处士
  王 绩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鉴赏
  这是一首田园诗,题中提到的王处士,应和作者一样是隐居农村的素心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因为新酿初成,多收了三五斗,所以,也是农家待客的季节。诗中就写秋夜待客的喜悦,“喜遇”犹言喜逢(诗云“相逢”),是友人相聚的一种婉转的说辞。全诗于质朴平淡中蕴含着丰富隽永的诗情,不失为诗人的一首代表作。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这两句写秋收季节的劳动和收工的喜悦。“芸藿”是锄豆,“刈黍”即割黍。“北场”“东皋”,不过泛说屋北的场圃,家东的田野,并非实指的地名——“东皋”来自陶诗,隐含归隐的志趣。两句只平平叙述,没有任何刻画渲染,却透露出作者对田园生活的喜爱和当时萧散自得、悠闲自如的心境。作者的归隐与陶渊明相似,他参加芸藿、刈黍之类田间劳动,和乡下的农民并不一样,没有十分沉重的生活压力,而有较多的审美情趣。然而,这又并不妨碍他对农民劳作的辛勤,尤其是对农民在得到休息时的愉快心情,有切身的体会。而这种体会,是从“芸藿罢”的“罢”和“刈黍归”的“归”字上流露出来的。
  而诗人待客的愉快,正是建筑在这种辛勤劳动后得到休息的愉快的基础之上的。所谓“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陶渊明《移居》其二),有了新麦,又有新酿,与友人的相逢是愉快的,当晚的小酌也应该更加惬意。然而,诗人却撇开抒情,一味写景;撇开小酌的场面不说,只写主客双方在乡间小路上的碰头。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满月之夜,整个村庄和田野笼罩在一片明月的清辉之中,月明星稀,天上看不到太多的星星。然而在田间,却流动着星星点点的秋萤。这些小小的精灵,有的飞在空中,有的栖息在田边的野草上,如果有水田,还会有与物象分不清的倒影。“夜萤”出现诗中,为乡间月夜增添了流动的意致和欣然的生意。诗人只写“相逢”的景色,不写相逢的心情。但是,友人相逢的欢悦之情,却通过“秋月满”的“满”字,得到自然的流露。古人习惯在诗中通过月圆月缺象征人间的离合。“更值”二字,是表示递进的,表明看到“夜萤飞”美景,对于主客双方,都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首诗景美情美,诗中故人喜遇的情景,用陶渊明的话说便是“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陶渊明《移居》其二)。但作者不再写“言笑”,也没有篇幅让他写“言笑”。即便写了,也是蛇足。还是让读者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想象吧!侧面微挑,以景结情,点到为止,这正是绝句得体的写法。
  (周啸天)

  秋晚登古城
  李百药*
  日落征途远,怅然临古城。颓墉寒雀集,荒堞晚乌惊。
  萧森灌木上,迢递孤烟生。霞景焕余照,露气澄晚清。
  秋风转摇落,此志安可平!
  作者
  *李百药(565—648),字重规,隋唐之际定州安平(今属河北)人,隋文帝时仕太子舍人、东宫学士。隋炀帝时仕桂州司马职,迁建安郡丞。
  后归唐,拜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散骑常侍。
  鉴赏
  作为一个由隋入唐的名门子弟,李百药的经历是非常坎坷的。他幼年多病,但博学强记,号为“奇童”,其父李德林在隋文帝时任内史令(宰相)。皇太子杨勇召他为东宫学士,隋炀帝即位,李百药失宠,出为桂州司马,旋即解职还乡里。入唐,又遭李渊猜忌,流放泾州。李世民即皇帝位,重其才名,召拜中书舍人,此时他已年过花甲了。以后不次拔擢,成为李世民身旁的文学重臣。李百药“藻思沉郁,尤长于五言诗,虽樵童牧竖,并皆吟讽”(《旧唐书?李百药传》)。尤其长期外斥阶段创作,写景抒情,吊古咏怀,多失意愁苦之辞,情真调苦,感人至深。《秋晚登古城》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首联“日落征途远,怅然临古城”,紧扣题目,直抒胸臆。写苍茫落日,迢遥旅程,荒凉古城,惆怅心境,都是眼前景,寻常事,一般情,信手拈来,熔裁入诗,倍感凄楚动人,含味隽永,唱叹有致。这恐怕也是李百药诗“樵童牧竖,并皆吟讽”的原因所在。他同类题材创作,如《郢城怀古》开始云:“客心悲暮序,登墉瞰平陆”;《登叶县故城谒沈诸梁庙》开始云:“总辔临秋原,登城望寒日。”无论取材剪裁、立意构思和表现手法方面,都具有上述特点。
  中间三联由首联生发,写景抒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次联“颓墉寒雀集,荒堞晚乌惊”,摄取首先映入眼帘的城头景物:颓墉、荒堞,寒雀、晚乌,上句一个“集”字,下句一个“惊”字,意似矛盾,实则相辅相成,目的无非都在突出古城的荒凉!“萧森灌木上,迢递孤烟生。”诗人的视野逐步转移,看到的又是另一种景象:城下连片灌木丛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但这灌木、孤烟和颓墉、荒堞一样,同样突出古城的荒凉,同样烘托诗人内心的落寞。“霞景焕余照,露气澄晚清。”与前两联又不同,随着视野的延伸,拓宽,扩大,景物也有所变化,写高空的彩霞折射出夕阳的余照,原野的露气净化了傍晚的清景,显得明媚一些。而且情随景迁,诗人内心的忧郁,似乎也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变得开朗一些。但一个“余”字,一个“晚”字,仍然制约着写景抒情的基调:“霞景”虽迷人,但毕竟是“余照”,“露气”虽怡神,但毕竟是“晚清”。此景此情,与两百余年后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中间三联写景抒情手法的巧妙铺垫,诗就水到渠成地过渡到了尾联的强烈抒情:“秋风转摇落,此志安可平!”结得极妙,呼应首联,但感情有起伏,可以发现逐渐加强的迹象。如果说开始的“怅然临古城”,只是诗人淡淡的自我喟叹,抒发内心的惆怅落寞,那结束的“此志安可平”却是诗人对现实的强烈抗议,摅写孤愤,挥斥幽郁。
  本诗风格刚健,语言洗练,和魏徵的《述怀》、虞世南的《结客少年场行》都是初唐诗坛不可多得的杰构佳什。根据《秋晚登古城》具体内容并结合李百药生平行踪探索,此诗当创作于某次外放途中,写的是真情实感,不是无病呻吟,所以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杨 柳 柯继承)

  入朝洛堤步月
  上官仪*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作者
  *上官仪(605?—664),字游韶,唐陕州陕县(今属河南)人。贞观进士。官弘文馆直学士、西台侍郎等职。麟德时获罪下狱死。诗多应制、奉和之作,婉媚工整,时称“上官体”。
  鉴赏
  这首诗是上官仪高宗朝为相时,在东都洛阳于早朝的途中写成的。什么是早朝呢?简单说,这是古代宫廷的一种上早班的制度。唐代立国之初,百官早朝并没有待漏院可供休息,必须在破晓前赶到皇城外等候。东都洛阳的皇城依傍洛水,城门外是天津桥。天津桥入夜落锁,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放行之前,百官都在洛堤上等候,宰相便是他们的领队。
  早朝是勤政的体现,宰相的地位特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在“入朝洛堤步月”的途中心境应该是复杂的。怎么说呢?使命感、责任感、辛勤感、自豪感和荣誉感并存吧。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这两句写半夜入朝的情景。“广川流”,指洛水,“长洲”,指洛堤。这应该是下半月的情景,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有“步月”之事。月光相伴,诗人的兴致就比平时为高。想一想,如果是月黑夜,或雨夜,诗就多半写不成了。“驱马”二字,当然有辛苦的感觉。“广川流”的“广”字,“长洲”的“长”字一方面也助长了辛苦的感觉,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诗人胸襟的开阔。而“脉脉”二字,来自古诗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有人说,这是以男女喻君臣,暗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那么,其中包含着自豪感和荣誉感,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这两句是紧扣月色的写景——月色、秋风都是实有的,“鹊飞”可能是由鸟声引起的想象,“蝉噪”则比较出人意料,细考则语出有自。所以,这两句又不仅仅是写景。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为“鹊飞”句所本。而曹操原诗是有为相者思慕贤才之意的,所以他下文还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上官仪的地位,正决定了他的心情,与曹操是相通的。所以“鹊飞山月曙”不仅仅是写景,也是抒怀——抒发宰相登明选公、执政治世的情怀。陈代诗人张正见诗 云 : “ 寒 蝉 噪 杨 柳 , 朔 吹 犯 梧 桐 。 …… 还 因 摇 落 处 , 寂 寞 尽 秋风。”(《赋得寒树晚蝉疏》)为“蝉噪”句所本。而张诗原意有讽喻寒士失意不平之意,而这种情况在任何时代都有,唐初概莫能外,上官仪用诗句表明,作为宰相,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发现问题才谈得上解决问题。言下就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
  上官仪对唐诗的主要贡献是属对。他曾经把对仗的规律总结为“六对”“八对”。“鹊飞山月曙”二句对仗就非常工整,可谓铢两悉称。有人说它写“洛堤晓行,风景如画”(俞陛云),单从写景的角度看,也是佳句。也有人说它“音响清越,韵度飘扬”(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这是从音韵和婉的角度赞美它的。它措语精纯自然,而意境又很深邃,所以不但是作者的得意之句,而且不失为唐诗上乘的佳句。
  据载,上官仪形貌昳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他在公元七世纪的那个月光下的清晨做成这首诗后,在洛堤上按辔徐行,并高声讽吟,如神仙中人。引得百官翘首望之,歆羡不已。今天读这首诗,还能感到诗人那种志得意满的情态。
  (周啸天)

  长安古意
  卢照邻*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作者
  *卢照邻(634—686),字升之,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初唐四杰之一。年弱冠,调邓王府典签。高宗龙朔末(663)拜益州新都尉。总章二年(669)底,二考秩满去官。上元元年(674)秋冬,入太白山服饵,中毒,风疾转笃。武后垂拱二年(686)前后,自投颍水而卒。有《卢照邻集》。
  鉴赏
  这是一首都城诗。都城诗源于汉代以来的都城赋。一种歌咏帝京,感叹豪奢,上承《两京赋》《三都赋》;一种凭吊遗迹,登临怀古,导源于《芜城赋》。《长安古意》即属于前者。汉魏六朝以来就有不少以长安、洛阳一类名都为背景,描写上层社会骄奢豪贵生活的诗篇,有的通过对比寓讽,如晋左思《咏史》(“济济京城内”一首)。卢照邻此诗即用传统题材以写当时长安现实生活中的形形色色,托“古意”实抒今情。全诗可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从“长安大道连狭斜”到“娼妇盘龙金屈膝”)铺陈长安豪门贵族争竞豪奢、追逐享乐的生活。开篇极有气势地展开长安的大平面图,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织着。次句即入街景,无数的香车宝马,川流不息。这样简劲地总提纲领,以后则洒开笔墨,恣肆汪洋地加以描写: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真如文漪落霞,舒卷绚烂。这些执“金鞭”、乘“玉辇”,车饰华贵,出入于公主宅第、王侯之家的,当然不是等闲人物。“纵横”可见其人数之多,“络绎”不绝,那追欢逐乐的生活节奏是旋风般疾速的。这种景象从“朝日”初升到“晚霞”将合,二六时中无时或已。
  在长安,不但人是忙碌的,连景物也繁富而热闹:“游丝”是“百尺”,“娇鸟”则成群,“争”字“共”字,俱显闹市之闹意。写景俱有陪衬之功用。以下写长安的建筑,由“花”带出蜂蝶,又由蜂蝶游踪带出常人无由见到的宫禁景物,笔致灵活。作者并不对宫室结构全面铺写,只展现出几个特写镜头:宫门,五颜六色的楼台,雕刻精工的合欢花图案的窗棂,饰有金凤的双阙宝顶……使人通过这些接连闪过的金碧辉煌的局部建筑,概见壮丽的宫殿的全景。写到豪门宅第,笔调更为简括:“梁家(借穷极土木的汉代梁冀指长安贵族)画阁中天起”,其势巍峨可比汉宫铜柱。这文采飞动的笔墨,纷至沓来的景象,几令人目不暇接而心花怒放。于是,在通衢大道与小街曲巷的平面上,矗立起画栋飞檐的华美建筑,成为立体的大“舞台”,这是上层社会的极乐世界,构成全诗的背景,下一部分的各色人物便是在这背景上活动的。
  长安是一片人海,人之众多竞至于“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这里“豪贵骄奢,狭邪艳冶,无所不有”,写来够瞧的。作者对豪贵的生活也没有全面铺写,却用大段文字写豪门的歌儿舞女,通过她们的情感、生活以概见豪门生活之一斑。这里有人一见钟情,打听得那仙子弄玉(“吹箫向紫烟”)般美貌的女子是贵家舞女,引起他的热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舞女也是心领神会:“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贴双燕。”“借问”四句与“比目”四句,用内心独白式的语言,是一唱一和,男有心女有意。“比目”“鸳鸯”“双燕”一连串作双成对的事物与“合欢”映带而与“孤鸾”对比,“何辞死”“不羡仙”“真可羡”“好取”“生憎”等果决反复的表态,极写出爱恋的狂热与痛苦。这些专写“男女”的诗句,诚如闻一多赞叹的,比起“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梁简文帝《乌栖曲)一类“病态的无耻”“虚弱的感情”,“如今这是什么气魄”,“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宫体诗的自赎》)。通过对舞女心思的描写,从侧面反映出长安人们对于情爱的渴望。
  于是以双燕为引,写到贵家歌姬舞女的闺房(“罗帷翠被郁金香,’),是那样香艳;写到她们的梳妆(“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是那样妖娆,“含娇含态情非一”。打扮好了,于是载入香车宝马,随高贵的主人出游。这一部分结束的二句“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屈膝”,即屈戌,指刻龙纹的合叶,车饰)”与篇首“青牛白马七香车”回应,标志着对长安白昼热闹的描写告一段落。下一部分写长安之夜,不再涉及豪门情事,是为让更多种类的人物登场“表演”,同时,从这些人的享乐生活不难推知豪门的情况。可见用笔繁简之妙。
  第二部分(从“御史府中乌夜啼”到“燕歌赵舞为君开”)主要以市井娼家为中心,写形形色色人物的夜生活。《汉书?朱博传》说长安御史府中柏树上有乌鸦栖息,数以千计,《史记?汲郑列传》说翟公为廷尉罢官后门可罗雀,这部分开始二句即活用典故。“乌夜啼”与“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写出黄昏景象,表明时间进入暮夜。“雀欲栖”则暗示御史、廷尉一类执法官门庭冷落,没有权力。夜长安遂成为“冒险家”的乐园,这里有挟弹飞鹰的浪荡公子,有暗算公吏的不法少年(汉代长安少年有谋杀官吏为人报仇的组织,行动前设赤白黑三种弹丸,摸取以分派任务,故称“探丸借客”),有仗剑行游的侠客……这些白天各在一方的人臭味相投,似乎邀约好一样,夜来都在娼家聚会了。用“桃李蹊”指娼家,不特因桃李可喻艳色,而且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语,暗示那也是人来人往、别有一种热闹的去处。人们在这里迷恋歌舞,陶醉于氛氲的口香,拜倒在名伎的紫罗裙下。娼门内“北堂夜夜人如月”,似乎青春可以永葆;娼门外“南陌朝朝骑似云”,似乎门庭不会冷落 。 这 里 点 出 从 “ 夜 ” 到 “ 朝 ” , 与 前 一 部 分 “ 龙 含 ” 二 句 点 出从“朝”到“晚”,时间上彼此连续,可见长安人的享乐是夜以继日、周而复始的。
  长安街道纵横,市面繁荣(“五剧”“三条”“三市”指各种街道),而娼家特多(“南陌北堂连北里”),几成“社交中心”。除了上述几种逍遥人物,还有大批禁军军官(“金吾”又叫“执金吾”,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逻事宜的军官)玩忽职守来此饮酒取乐。娼家的生意原有赖他们的维持。这里是各种“货色”的大展览。《史记?滑稽列传》写道:“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罗襦襟解,微闻香泽”,这里“罗襦宝带为君解”,即用其一二字面暗示同样场面。古时燕、赵二国歌舞发达且多佳人,故又以“燕歌赵舞”极写其声色娱乐。这部分里,长安各色人物摇镜头式地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绝非贫血而委靡的宫体诗所可比拟的。
  第三部分(从“别有豪华称将相”至“即今惟见青松在”)写长安上层社会除追逐难于满足的情欲而外,别有一种权力欲,驱使着文武权臣互相倾轧。这些被称为将相的豪华人物,权倾天子(“转日回天”)、拉帮结派、互不相让。灌夫是汉武帝时将军,因与窦婴相结,使酒骂座,为丞相武安侯族诛(《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萧何,为汉高祖时丞相,高祖封功臣以其居第一,武臣皆不悦(《史记?萧丞相世家》)。“意气”二句用此二典泛指文臣与武将之间的互相排斥、倾轧。其得意者骄横一时,而 自 谓 富 贵 千 载 。 这 节 的 “ 青 虬 ( 指 骏 马 ) 紫 燕 ( 骏 马 名 ) 坐 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二句又与前两部分中关于车马、歌舞的描写呼应。所以虽写别一内容,而彼此关联钩锁,并不游离。“自言”而又“自谓”,则讽意自足。
  以下趁势转折,如天骥下坡:“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指墓田)在。”这四句不唯就“豪华将相”而言,实一举扫空前两部分提到的各类角色,恰如清人沈德潜所说:“长安大道,豪贵骄奢,狭邪艳冶,无所不有。自嬖宠而侠客,而金吾,而权臣,皆向娼家游宿,自谓可永保富贵矣。然转瞬沧桑,徒存墟墓。”(《唐诗别裁集》)四句不但内容上与前面的长篇铺叙形成对比,形式上也尽洗藻绘,语言转为素朴了。因而词采亦有浓淡对比,更突出了那扫空一切的悲剧效果。闻一多指出这种新的演变说,这里似有“劝百讽一”之嫌。而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
  第四部分即末四句,在上文今昔纵向对比的基础上,再作横向的对比,以穷愁著书的扬雄自况,与长安豪华人物对照作结,这里显见晋左思“济济京城内”(《咏史》)一诗影响。但左诗八句写豪华者,八句写扬雄。而此诗以六十四句篇幅写豪华者,其内容之丰富,画面之宏伟,细节之生动都远非左诗可比;末了以四句写扬雄,对比分量不称,而效果更为显著。前面是长安市上,轰轰烈烈;而这里是终南山内,“寂寂寥寥”。前面是任情纵欲、倚仗权势,这里是清心寡欲、不慕荣利(“年年岁岁一床书”)。而前者声名俱灭,后者却以文名流芳百世(“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虽以四句对六十四句,自有“秤锤虽小压千斤”之感。这个结尾不但在迥然不同的生活情趣中寄寓着对骄奢庸俗生活的批判,而且带有不遇于时者的愤慨寂寥之感和自我宽解的意味。这也正是此诗归趣所在。
  七古中出现这样洋洋洒洒的巨制,为初唐前所未见。其渊源可以追溯到两汉的帝京赋(如《二京赋》《三都赋》)。在初唐,由于都市文明的进一步发展,诗人接过汉赋的题材,创作帝京诗,成为一个突出的现象。
  同类的作品还有骆宾王的《帝京篇》等。这首诗主要采用赋法,但并非平均使力、铺陈始终;而是有重点、有细节的描写,回环照应,详略得宜;而结尾又颇具兴义,耐人含咏。它一般以四句一换景或一转意,诗韵更迭转换,形成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同时,在转意换景处多用连珠格( 如 “ 好 取 门 帘 帖 双 燕 。 双 燕 ……” , “ 纤 纤 初 月 上 鸦 黄 。 鸦黄……”),或前分后总的复沓层递句式(如“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使意换辞联,形成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这样,就结束了陈隋“音响时乖,节奏未谐”的现象,“一变而精华浏亮;抑扬起伏,悉谐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所以,胡应麟极口赞叹“七言长体,极于此矣!”(同上)虽然此诗在词采的华艳富赡上犹有六朝余习,但大体上服从内容需要;前几部分铺陈豪华,故多丽句,结尾纵、横对比则转清词,所以不伤于浮艳。在宫体余风尚炽的初唐诗坛,卢照邻“放开粗豪而圆润的嗓子”(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唱出如此歌声,压倒那“四面细弱的虫吟”,在七古发展史上确是可喜的新声,足以被誉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
  (周啸天)

  行路难
  卢照邻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
  昔日含红复合紫,常时留雾亦留烟。
  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
  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倡家不来折。
  倡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
  黄莺一向花娇春,两两三三将子戏。
  千尺长条百尺枝,丹桂青榆相蔽亏。
  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
  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
  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
  不见朱唇将白貌,惟闻素棘与黄泉。
  金貂有时须换酒,玉尘但摇莫计钱。
  寄言坐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处。
  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
  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
  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鉴赏
  从汉“柏梁体”始,吸收六朝声律对仗,七言逐步赶上甚至超过五言;并于初唐开始分流,一为新兴近体律绝,一承乐府歌行。初唐四杰在完善近体体制的同时,于七古也做出了巨大贡献。如杨炯在《王勃集序》
  中所说:“徒纵横以取势,非鼓怒以为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与《行路难》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可以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相颉颃,开丽辞长歌风气之先,从形貌气度也能辨认其渊源。
  《行路难》为《乐府?相和歌辞》旧题,在卢照邻前,鲍照即有名作传世,为七言,仄声促韵与长句宛转,易于表达悒郁不平之气。卢照邻这一首则从容舒展,多次转韵,体现徐缓不迫之致;其声律、修辞、设色与对仗明显地受六朝诗歌影响,反映了这一诗体诗风转变期的艺术特点。
  全诗共四十句,分两大段,铢两相称,平分秋色,结构之匀称也堪称奇观。
  第一段属兴而比,“长安城北渭桥边”乃虚拟之辞,即物起兴,从眼前横槎(枝槎)枯木倒卧古田触发联想,“昔日”领起下文十六句(至“条枯叶落狂风吹”),对“枯木”枝繁叶茂、溢彩流香的青春岁月,作了淋漓尽致的铺陈描绘,涵盖范围广,时空跨度大。那含红含紫的色彩,留雾留烟的氤氲,似雪的花,珊瑚的枝,真不愧为树中之王,荣华已极。围绕着它“千尺长条百尺枝”,有黄莺戏春,凤凰来巢,鸳鸯双栖 , 高 贵 的 丹 桂 青 榆 也 冀 附 庇 荫 ( “ 相 ” , 相 与 。 “ 蔽 ” , 保护。“亏”,甘居下也)。更有香车玉舆常过,阗咽的马蹄声断续相闻;富有而轻薄无赖的游男,妖艳而服饰丽都的倡女,纷趋竞鹜,攀龙附凤……这是多么显赫的富贵行乐图,何等鲜明的世态风情画!随着诗人彩笔导引,读者也仿佛在片刻间经历南柯一梦,猝然由“巢倾枝折凤归去”的幻觉跌落现实人间,荣枯咫尺,沧桑须臾,曷胜感慨!从行文遣辞看,整齐的偶句与变换的角度,避免了板滞散乱;复迭的词组(春景春风,香车玉舆……)增添了构图的对称感与音乐美。虽未脱尽六朝脂粉,不无堆砌痕迹,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说,“它是一个过程”(《宫体诗的自赎》)。有了这样的过程,七言古诗才达到新的水平。本段末两句是全诗关键,也是主旨焦聚所在。从现实即景的“一朝零落无人问”,由此及彼提出“万古摧残君讵知”的严峻反思,也即桓温当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普遍人生感喟,把比兴之义进一步点破了。
  第二段由隐而显,喻体“枯木”转化本体“人生”。“终始”指时间两端,即无限。倏忽须臾的人生与悠久无限的岁月,构成不可调和的心理矛盾,一系列抒情意象即由此展开。“谁家”以下十六句至“赤心会合在何时”运用超时空框架,不断变换叙写角度,使生死枯荣的单一主题具有多元层次与丰富内涵。先写时光流水,谁能堰阻,用突兀的设问振起;次写改朝易代,秦川汉陵,无可奈何;再写富贵公卿,玉貌髫年,顷刻归向青棘黄泉。由此深一层指出富贵不足恃,交情不足恃,神仙不足恃,词与意都用复迭或对比写法。“金貂换酒”为李白《将进酒》所本,“玉尘”指玉骢马扬起的飞尘,狂饮与游冶似乎是参透生死,其实正反映了参不透的苦闷。既然富贵云烟,青春过眼,那么求友访仙去吧。唐代盛行道教,多庄观羽客,不少官僚士大夫接受道篆,“神仙署”坐客,也包括俗家弟子。平昔有生死交情,可大限到来,你未抵“苍龙阙下”(苍龙,东方之神,二十八宿东七宿的总称),我却已羽化白鹤山前。至于云间海上的仙山,长生不死的还丹,更是渺邈难期。道家与佛家都有转世说,即使退一步寻求“赤子”重生,又在何日何年呢?本段表层似乎是消极、苦闷乃至放浪形骸,其实仍贯串着对人生热烈执著的追求,故结尾两句“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尧年”,指长寿。“巢由”,巢父与许由,古隐逸之流,即平民。)“但愿”“长作”可见其辞情恳切。卢照邻因服丹中毒,手足痉挛,后不堪恶疾所苦,自投颖水,本篇似有忏悔觉悟意,只祈求正常人的健康长寿,不企求富贵荣华。
  初唐四杰对于诗体诗风的转变有诸多贡献,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扩大了时空境界,把眼光由宫廷移向社会,移向丰富多彩的现实人生。他们似乎都富有哲学家气质,对于变常、今昔,生灭、荣枯有异常的敏感,常常在艺术直感之外,触及深层意识内核,把历史的沉淀、现实的描绘与未来的探求融合一体,垒筑起大框架结构,造成宏观气势与深邃意境,卢照邻的《行路难》即其一例。
  (方 牧)

  春晚山庄率题二首
  卢照邻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
  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
  田家无四邻,独坐一园春。莺啼非选树,鱼戏不惊纶。
  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年华已可乐,高兴复留人。
  鉴赏
  中国诗歌到了魏晋时代,山水田园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有了默契与互动。山水既是人的审美客体,又是具有独立美学品格的主体。按照林庚的说法,山水诗是大自然的又一次人化,赋予人的性灵品格。到了唐代,出现了以王维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人们对山水田园的审美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诗歌理论也有了“意境”说与“情景”说。一方面是绚丽多姿的自然,另一方面是顾盼生辉的人,彼此倾倒,互为宾主,天人合契。
  卢照邻晚年为恶疾所苦,年轻时也曾倜傥风流,才情过人。“率题”,即兴之意,出游是即兴,题诗也是即兴,兴发无端,意到笔至,似乎是“四杰”的共同特点,才气与豪情,青春与高蹈,诗酒与游历,为其奠定“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历史地位。
  《春晚山庄率题》二首实为一章,但没有采用成熟的五古,而是选择新兴的五律,风格俊朗,辞藻清丽,吹拂着一股清新之风。前一首写春晚山庄外景(“田园四望通”),边走边看,游丝绕树,新竹临水,戏蝶飞舞,乱花迷眼。后一首写春晚山庄内景(“独坐一园春”),莺啼鱼戏,高歌畅饮,文士雅集,兴会淋漓。前一首以动态(顾步)写静景,后一首借静态(独坐)写动景,两相映衬,各臻其妙。诗一开头先点明时间,“三春”即暮春,是春色最烂漫时节,与“春晚山庄”的地名恰成巧合。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卢照邻的《春晚山庄率题》所展示的也是这样色彩浓艳、生机勃勃的阳春烟景。他的代表作《长安古意》中的一些佳句“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也在这里仿佛依稀。“游丝横惹树”的“横”,“戏蝶乱依丛”的“乱”,正话反说,把自然界的美景形容到极致,给人的印象是强烈、夸张、刺激。作者似乎特别喜欢用否定句式,“莺啼非选树,鱼戏不惊纶”,其表达效果比正面描述更佳。“竹懒偏宜水”,貌似弱不禁风的修竹,犹如对镜梳洗的少女,一个“偏”字把似嗔如喜、顾影自怜的娇慵情态刻画得出神入化。
  出句是风情万种的竹,对句则是缤纷乱落的花。春色恼人,与其说是花狂,毋宁说是人狂,把审美对象主体化,又把主体对象化了。“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是节缩句式,意谓尽兴欣赏着山水弹琴唱歌,频频在风前花下斟酌饮酒,使人联想起李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二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略嫌不足的是两首诗的尾联都缺乏含蓄。从总体看,赏心悦目,开心惬意,环境与心境复迭,主观(情)与客观(景)融洽的新山水田园诗已臻于成熟,显示出纵情物外、放浪形骸的盛唐气象。何地无春晚,到处有山庄。良辰美景留人,《春晚山庄率题》这两首诗也被留在文学史里了。
  (方 牧)

  咏 鹅
  骆宾王*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作者
  *骆宾王(622?—684),唐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其父为青州博昌令,早卒。高宗朝初为道王府属,后历任奉礼郎等职,迁侍御史。为奉礼郎时曾从军西域,又曾宦游蜀中。调露元年(679)冬因数上疏言事获罪下狱,次年秋下除临海(今属浙江)丞。睿宗文明中(684)随徐敬业起兵讨武后,兵败,不知所终。有《骆临海集》。
  鉴赏
  这是作者七岁所作,至今广为传诵。这首儿童诗好处何在?它何以能够在唐诗中占有一席地位,又流传至今呢?一般人往往会拈出后两句,认为它对仗得好,色彩字用得好。
  其实,后两句的好,只是初级水平的好。因为它更多的是运用技巧的结果。对仗的基本技巧是什么呢?是增字法―先写“白毛”,对上“红掌”;再加“绿水”,对上“清波”;上句添动词“浮”,下句对上一个“拨”。旧时代私塾先生教学生对课,就教这个技巧。这两句在声律上(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也过得去。其中“浮”“拨”两个动词尤其妙,很到位,不能替换。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能对到这样子,也难能可贵。
  然而,这首诗最奇特的,还是前面两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不整齐。如果遇到颟顸的、自以为是的老师或家长,可能会给他改得整齐一些,可能改成:“湖中一只鹅,曲项向天歌”,可能还很得意。然而,这样做是整齐了,但它原来所具有的童趣和奇趣,就被破坏了。
  何以这样说呢?因为原作前两句虽不整齐,却很天真,出口成章,纯乎天籁。一改,那点儿天真、那点儿童趣、那点儿特色就没有了,很生动的句子,变得很落套、很老套,就把一个可爱的儿童,变成了一个小大人了。此外,“曲项向天歌”这句,活画出鹅的长脖子和鹅叫的样子,而且纯凭观察灵感悟得,没有技巧成分,所以更好。
  而“鹅鹅鹅”三字重复,也不能简成一个“鹅”字(像词中《十六字令》的首句),为什么呢?因为这里不仅是在说家禽的名称,而且是在象声,也就是描摹它“曲项向天歌”的叫声(喔喔喔),这也是七岁孩子根据他的感觉的神来之笔。这里的诗歌意象,就是诉诸听觉的有声音的意象,这首诗就是一首绘声绘色的诗。首句改作一个“鹅”字,或改成“湖中一只鹅”,这首诗一下子就“哑”了,失去了它原来的生动性。所以这首儿童诗在唐诗中占有一席地位,是有充足理由的。这也表明,在诗化的社会氛围中,唐代儿童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时人没有乱改此诗,表明了唐代人普遍具有的鉴赏水平。
  (周啸天)

  帝 京 篇
  骆宾王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关重塞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 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巵,璧沼浮槐市。
  铜雀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燕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槨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莫矜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愈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鉴赏
  这首诗是作者在唐高宗上元三年(676)从武功主簿调任明堂主簿前创作的。据《旧唐书?文苑传》记载,骆宾王曾在这首诗的前面加了一篇“启”,投赠给当时的吏部侍郎裴行俭。一时传遍京畿,时人“以为绝唱”。
  “帝京”,即皇都,或帝王之都。唐人首先用“帝京篇”这个题目的是唐太宗。他有《帝京篇》十首,描绘京城长安的人文地理之胜,表现了一代帝王志得意满的情怀。骆宾王的这首诗沿用了唐太宗开创的诗题。不同的是,作者吸收汉赋铺张扬厉的特点,用七言歌行这种艺术形式,表现了京城长安的繁华壮丽景象、上流社会奢侈豪华的腐化生活、皇亲贵戚之间的相互倾轧、下层社会的优游宴乐生活,抒发了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困顿失意之情,从立意上摆脱了“帝京篇”这个题目纯粹歌功颂德的桎梏,成为一篇富于现实精神的优秀作品。
  这首诗可以分为四个部分。
  从开头到“黄扉通戚里”为第一部分,描写京城胜状。诗以对句起笔,起首高唱而入,从唐王朝疆域之广阔写到帝京“城阙”之宏伟。在这一部分里,诗人以铺排的笔法,先写帝京四围的江山险胜:东有崤函险关,南对“龙山”(即终南山)屏障,王畿千里,夷狄咸服,关中八水分流,五星汇聚。经过这一番铺垫以后,诗才转入对“帝京”宏伟壮丽景象的正面描绘:京城长安,宫阙高耸入云,桂殿、玉楼、椒房、金屋,鳞次栉比;街市之内,三条九陌,四通八达;万户千门,簇拥丽城;复道、交衢,勾连皇居内府;“剑履”“簪缨”(文武百官)之属,雍容雅度;文人学子,咸集京华。普天下人文之盛,毕现于帝都。
  从“平台戚里带崇墉”到“萧朱交结亲”为第二部分,描写王侯贵戚的豪奢生活。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使唐王朝成为空前繁荣的封建帝国,也促使王侯贵戚们逐渐走上了奢侈腐化的道路。到唐高宗时,这种情况更加突出。整个上层社会完全沉浸在纸醉金迷的享乐之中。从王侯到贵戚,一个个宅第高墙,食玉炊桂,宝盖雕鞍,金丝络马,兰窗绣柱,蟠龙飞凤,朝朝暮暮,宴嬉不绝。诗人在这一部分中特别强调“王侯贵人多近臣”,并指出他们之间过从甚密,交结至亲,旨在告诉人们:当时上流社会与最高统治者相互利用,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复杂体系,为后面揭示他们之间的钩心斗角埋下了伏笔。读者也可从这一部分的描写中看到统治阶级是如何在挥霍享用人民所创造的财富的。
  从“丹凤朱城白日暮”到“宁知四十九年非”为第三部分,描写下层社会的优游宴乐生活。这一部分可以说是承上一部分而来,从描写上流社会转向对世俗生活的描写。由于上层社会的影响,整个世俗生活在新的形势下也发生了变化。整个帝京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游侠、倡妇,盛游京华,放浪不羁,兰灯绣柱之内,春朝秋夜之时,宝瑟清歌之声不绝于耳!
  有感于此,诗人不能不发出“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的悲叹,揭示出整个社会世风的颓败。
  从“古来荣利若浮云”到结尾,为第四部分,抒发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失意与苦闷。在这一部分里,诗人用发生在汉代王侯贵戚相互倾轧的史实影射当时社会中这类人的钩心斗角。诗人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告诫那些王侯贵戚们:荣利如同浮云一样飘忽不定,而那些争荣、争利之人一生竟是那样地对荣利紧追不舍,这一方面说明王侯贵戚的可叹可悲,另一方面又揭示了他们卑污的灵魂:相互倾轧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追逐轻如浮云一样的荣利!因此,那所谓的“功勋”,只不过是一块掩饰他们丑恶灵魂的遮羞布!而使作者更感到痛心的,是统治阶级不能居安思危!在“金陵”之“气”未厌,社会还存在许多问题的情况下,今天这位贵戚建立了“功勋”,明天有“功勋”之人又被他人“移夺”,这岂不是“先开石槨文”的自掘坟墓之举吗?而那些真正能够主持正义、建有功勋的,诸如张公子、李广等人,则一个一个地遭到排挤。诗人由此生发开去,抒发自己淹留帝京,空扫相门而无人赏识的苦闷。对上层统治者“擅繁华”的自鸣得意发出“莫自矜”的警告;用柏梁台的湮废和桂殿巢黄雀的史实来讥讽那些“自言千载长骄奢”的暂时得意者;并用“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高度概括了上层统治集团中变幻莫测的斗争,简洁形象,入木三分。不仅如此,诗人在这一部分还揭示了当时的炎凉世态和浇薄人情:“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正因为人情如此,世态如此,诗人虽然自负有司马相如和扬雄之才,却不得不发出“已矣哉,归去来”的长叹。
  诗题为“帝京篇”,作者在这首诗中也极力描绘了帝京的宏伟壮丽,但这仅仅是作为一种陪衬。作者所要表现的,是在这繁华表象掩盖下的社会丑象以及中下层知识分子对繁华表象背后隐藏的种种社会危机的清醒认识。清人沈德潜评此诗说:“作《帝京篇》,自应冠冕堂皇,敷陈主德。
  此因自己之不遇而言,故始盛而以衰飒终也。首叙形势之雄,宫阙之壮;次述王侯贵戚之奢僭无度;至‘古来’以下,慨世道之变迁;‘已矣哉’以下,伤一己之湮滞。此非诗之正声也。”(《唐诗别裁集》)就篇章结构、布局而言,沈氏所言极是;但就《帝京篇》立意而言,沈氏之语实不足取。所以,清人陈熙晋说:“此诗为上吏部而作,借汉家之故事,喻身世于本朝。本在抒情,非关应制。国风比兴,岂尚敷陈,《启》中已自言之矣。篇末自述邅回,毫无所请之意露于言表,显以贾生自负,想见卓荦不可一世之概。”(《骆临海集笺注》)《帝京篇》正是一篇“不可一世”的杰作。作者突破传统诗教的束缚,汲取汉班固《两都赋》的艺术技巧,首叙京城形势之胜,宫阙之壮,大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接下来千回百转,借古讽今,敷陈时事,揭露发生在帝京中的种种社会丑态及世道沧桑,结尾直吐胸中积愤,恰似神龙掉尾,气势遒劲。特别是作者把赋法运用于七言歌行的创作中,为盛唐歌行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杨恩成)

  在狱咏蝉
  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鉴赏
  本篇是蒙冤受屈者的歌吟。武则天时代扩大化的政治清洗,造成了数不清的冤狱。骆宾王就曾是一个受害者。调露元年(679》,他在侍御史任上因屡次上书讽谏政事,触犯当权的武后,被诬在长安主簿任上犯贪赃罪,于当年秋天下御史台狱,尝到了铁窗滋味,也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后来武则天读他那篇著名檄文至“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竟失声道“丞相安得失此人”。《在狱咏蝉》这首诗托物言志,抒发受迫害者沉冤莫白的忧愤心情,在当时和后世都具有典型性。
  御史台监狱西面有古槐数株,其上秋蝉长鸣,引起诗人悲怀。《左传?
  成公九年》载有楚囚钟仪南冠而系事,后世遂以“南冠”代囚徒。“客思”本指故国之思。但诗中这个“客”字与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浪淘沙》)的“客”字,特指在囚之身,含义凄楚。“深”一作“侵”,有渐进深至,被痛苦咬啮之感。秋蝉之声自苦,但比起囚犯来,它至少没有失去自由。“客思深”与“蝉声唱”对举,便有人不如蝉之意,遂启三四两句。“日行西方白道曰西陆”(《太平御览》卷二十四《易通统图》)。以“西陆”代秋天,是为了与“南冠”对仗工稳,今人不免感到晦涩,如果要说缺点,这也可以说是这首诗的一个缺点。不过,在普遍借助类书进行律诗创作的初唐时期,却是习以为常的事。
  蝉翼之薄,有如女子云鬓。而古代女子的发式亦有“蝉鬓”的名目。
  相传蝉为齐后怨魂所化,故又名“齐女”。因而,蝉声能引起关于幽怨女子的形象联想。“玄鬓影”三字正是如此。《白头吟》据传为卓文君作,抒写将被遗弃的女子的凄苦,这对于在政治上被抛弃的作者,是一个恰切的譬喻。同时,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十字一气贯注,“吟”字属“玄鬓”,而“白头”又可别解作诗人自谓。虽然当年他不过四十,但忧愤使其产生了未老先衰的感觉。诗人说:蝉啊,你这秀发的婵娟精灵,何苦来对着我这白头缧绁之身哀吟呢?你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诗人开始了与秋蝉的对话。“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二句似乎就是蝉的哀诉。秋来露重风多,蝉的末日将临,快要飞不动、叫不成了。这于作者的处境又构成了象征。“露重”“风多”,借喻社会环境恶劣、世路艰险,诬枉构陷、罗织罪名成风,令人望而生畏。“飞难进”“响易沉”则象征“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困境。在酷吏横行,“请君入瓮”成为竞相推广的发明的时代,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不知概括了几多含冤负屈者的心境。
  我国古来执法的传统是“有罪推定”,除非证明无罪,否则有罪。下狱就证明有罪,否则何以下狱?在鼓励告密者的武则天时代,冤假错案之多一度登峰造极。怀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无可告诉之悲苦者,又何止一个骆宾王!“高洁”一词,双关鸣蝉。蝉栖高树,古人认为它餐风饮露,食性清洁,故视为高洁之士的化身。寂寞难忍时,诗人也只好对它去诉说积郁了。
  作为咏物体诗,《在狱咏蝉》达到了物我浑然的境地。它深切表现了被迫害受压制者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愤心情,是对黑暗政治的有力控诉,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周啸天)

  于易水送人
  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鉴赏
  骆宾王为初唐四杰之一。唐高宗仪凤三年(678)骆宾王作长安主簿,寻擢侍御史。但好景不长,这年冬即遭人诬陷被捕入狱,第二年六月,遇改元大赦才获释。是冬北赴幽燕,本诗即写于此时。
  本诗名为“送人”的赠别诗,实为咏史。作者在易水边送别朋友,必然因地域环境而想起历史上燕太子丹送别荆轲入秦刺秦王的历史事件。首二句是赞颂荆轲的。这位叱咤风云的壮士,为阻止秦王对六国的吞并,为报答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抱着必死的信念在易水边与燕太子丹等人辞别。“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瞠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战国策?燕策三》)此段史料即为首二句所本。此诗用“发冲冠”三字作细节描写,便以一当百地把荆轲的英勇无畏、送别场面的壮怀激烈淋漓酣畅地揭示出来了。
  咏史诗不只记史,也抒发感情和发表史论。本诗末二句通过议论,抒发了对荆轲死犹未死的崇敬之情,指出荆轲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历史意义。“昔时人已没”,指荆轲刺秦王失败了,壮烈牺牲于秦庭,虽未成功,烈士临死不苟的反抗精神千古流传,令人崇敬。“水犹寒”三字妙。
  眼前的易水已流淌了近一千年了,当年是寒的,至今仍是寒的,言外之意是,荆轲精神并未随历史的进程而褪色,仍精光万道,激励着千千万万的人为反抗暴虐而前仆后继。
  本诗属不入律的五言古绝,文字不多,但能通过“发冲冠”“水犹寒”的细节描写,既典型又深刻地刻画、揭示了壮士的感人形象和巨大影响力,对仗工稳(指末二句),虚实结合,情景相生,极具感染力,故能千古流传。
  (李坤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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