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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天前
鄌郚总编

刘希夷、韦承庆、宋之问

  代白头吟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头白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作者
  *刘希夷(651—约679),字庭芝,一作廷芝,汝州(今河南临汝)人。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全唐诗》存诗一卷。
  鉴赏
  题一作《代悲白头翁》。这首令人断肠的感伤诗,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对人生无常青春易逝深悲无奈,充满对生活的憧憬和留恋。诗虽代老者立言,却出自青年诗人之手,故李泽厚称之为青少年对人生宇宙初觉醒的自我意识,说它虽然感伤,并不沉重。
  用花红易衰喻红颜易逝,是一个天才的发明。但它的发明权并不属于本诗的作者。这首诗前半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短促、红颜易老的感慨,本于东汉宋子侯乐府歌辞《董娇娆诗》:“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然而,刘希夷的创意在于,他一变乐府原作之叙述为反复咏叹,或前后易辞申意,或作回文式唱叹,情感更加集中,音调更加楚楚动人。
  还有,这首诗在《董娇娆诗》“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的基础上,加以拓展,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与花进行对比——不仅写出了红颜与落花的同病相怜,而且反复强调人不如花的意思,这就不是单纯的比喻,而是更进一层了。第一次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据说诗人写出这一联诗时,自己都吓了一跳。能把自己吓一跳的诗句,对于读者,也一定是惊心动魄之句。第二次是“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这一次不但有人花对比,还有抚今追昔,也是极为沉痛的句子。第三次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一次更加不同凡响,句子越写越单纯——“年”“岁”二字各重复四次之多,意思却越写越深邃——“花相似”“人不同”是何等耐人寻味!“相似”的岂止是花?“不同”的又岂止是人?据说写到这里,诗人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什么是写诗的状态?这就是写诗的状态。凡是在状态,或进入状态的写作,其结果必然产生真诗,必然产生佳句,必然打动读者。
  刘希夷能写出不朽的“代言”之作,有一个原因是把它并入自己的身世之感。才人不幸,与红颜薄命,本有同情。据唐人孟棨《本事诗?徵咎》
  载:“诗人刘希夷尝为诗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忽然悟曰:‘其不祥欤?’复构思逾时,又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恶之,或解之曰:‘何必其然’,遂两留之。果以来春之初下世。”其事虽近小说家言,其潜在意味,乃在唐人认为此诗是刘希夷用心血和生命写成的。
  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所载略同,更添枝叶,作小说家言:“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诳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由此可见此诗是何等的为时所重,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何等的不同凡响。
  清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佳句》诗云:“佳句听人口上歌,有如绝色眼前过。明知与我全无分,不觉情深唤奈何!”什么是爱诗如命?这就是爱诗如命。当然,宋之问未必是刘希夷的舅父,他也未必干了那件罪恶之事,然而,这个杜撰的故事确实生动地反映了唐代的诗人是如何的爱诗如命。
  这首诗所创造的红颜薄命的感伤形象,对千年以后《红楼梦》的作者塑造林黛玉形象有很大的帮助。《红楼梦》中有一首尽人皆知的《葬花词》,诗的开篇大段大段地以落花起兴,感伤红颜薄命,长时间在刘希夷《代白头吟》的诗意中徘徊——“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不就是“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吗?“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不就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吗?然而写到后来,曹雪芹也进入了痴迷的状态,写出了自己的惊心动魄之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当他写到这里时,也应与刘希夷一样地死去活来。这样的诗句,也一样地令后人徒唤奈何。
  毫无疑问,曹雪芹对刘希夷的这首诗是非常喜爱的,《代白头吟》的最后一节写道:“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这一段的人生感伤,在《红楼梦》曲子如“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等语中,也可以明显看到它的影响。
  (周啸天)

  公 子 行
  刘希夷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来飞去公子傍。
  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鉴赏
  这是一首春歌。诗中用轻倩的笔调,描绘了一幅游戏人生的图画。时间:七世纪中叶的一个春天。地点:唐朝的东都洛阳。人物:公子哥儿和艺伎。都城诗中例行的恋爱公事,在这个富于天才的诗人笔下表现得很有特色,从而使人赏心悦目。然而,除闻一多独具慧眼地表示欣赏外,近世研究者很少论及。其实它不该受到这样的冷落。
  “天津桥”在洛阳西南洛水上,是唐人春游最繁华的景点之一。李白《古风》其二十八写道:“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刘希夷此诗也从天津桥写起,诚非偶然。天津桥下洛水是清澈的,春来尤其碧绿可爱,明媚的晴朝,能看到“津桥春水映红霞”(唐雍陶《天津桥春望》)的景色。诗中“阳春水”的铸辞,可启人遐想。与“天津桥下阳春水”对举的,是“天津桥上繁华子”,“繁华子”,即纨绔公子——青春年少的人。
  以下略写马嘶入云以见兴致后,便巧妙地将春水与少年,糅合于倒影的描写:“人影动摇绿波里。”意象飘逸,有镜花水月之妙。这种梦幻般的色彩,于诗中所写的快乐短暂的人生,适有点染之功。紧接着写水中或岸上的砂,和倒映水中的云霞,作为人影的陪衬。辞藻华丽,分别融合或活用了“始镜底以如玉,终积岸而成沙”(南朝宋谢灵运《长谿赋》)的赋句和“文似云霞”(东晋王嘉《拾遗记》)的文句,又以顶真的辞格衔接上文,意象、词采、声韵兼美。这段关于东都之春的描绘,最后落到宫门内外的碧树与春花。南朝梁简文帝诗道:“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春日诗》)诗人因以用之,以赞叹不绝于口的排比句式,写道:“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伤心”“断肠”的措辞固然来自好景不长,以及与杨柳、桃李有关的其他联想(如离别、艳色、脆柔等)。但诗人连呼可爱(可怜),又似乎是喜极过情之辞。或者,他此刻“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闻一多《唐诗杂论》)。这种富于柔情的彻悟和动人春色本身,都能撩起无限绮思。
  春游意兴已足,公子将归何处:“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诗人就这样将人间的艳遇,安排在自然界春意的展示后写,构思是巧妙的,效果是双重的。那“飞来飞去公子傍”的是“郁金香”还是“歌舞”呢?语妙兼关。满堂氛氲,舞姿妙曼,公子必已心醉目迷了。诗人这时用两句分写华堂景物,美人形容:“的的(明亮)珠帘白日映,娥娥(美好)玉颜红粉妆。”闲中着色,有助于表现歌筵的欢乐。情爱,作为歌舞娱乐的一种动机,此刻便适时地萌发了:“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在这精巧的景色穿插中,包含着这样的构思:成双作对的昆虫水鸟,能够促使恋人迅速效仿。“蛱蝶”“鸳鸯”为情欲蒙上了一层生物学的面纱。“倾国倾城”“为云为雨”两句,更是露骨地暗示着情欲的放纵了。这两个措辞直接出自汉武帝李夫人、楚王神女的故事传说,不免有太狂太俗的感觉。而施诸娼家场合,又以其本色而可喜。这种癫狂,乃是都城诗里常有的内容,如卢照邻《长安古意》“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一节,便彼此彼此。而闻一多对卢照邻诗的批评:“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宫体诗的自赎》),也可移用于此诗。
  寻欢作乐的场面结束得恰到好处。“古来容光人所羡”以下,诗人将笔墨集中在热恋双方的山盟海誓上,开出了一番新的境界。前四句是公子声口,“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真不愧为最动人的情语。
  它的灵感固然是从张衡《同声歌》借贷来的,但“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原是女性口吻,到陶潜《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等句,变为男性谦卑口吻,便是一个创造。
  不过一连十愿,不便记诵。此诗则既沿陶诗作男性口吻,又如张作只写两愿。“愿为明镜分娇面”的着想尤妙不可言。不言“观”娇面,实已包含化镜观面的献身意味,又兼有“分”享女方对美的自我陶醉之意,尽兴表达了爱的情愫。故仍有后出转精之感。“与君相向转相亲”六句是艺妓的答辞,概括起来八个字:永远相爱,同生共死。
  梁代王僧孺诗云:“妾意在寒松,君心逐朝槿。”(《为何库部旧姬拟蘼芜之句》)意在怨男方之恋情如木槿,朝花暮落,不若己心如松树耐寒持久。此反用其意作“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末二句意谓在生愿结百年之好,死后也愿同化北邙(“邙”,山名,坟地)飞尘。
  意只平常,却说得惊天动地。“百年——千秋——万古”,造成不期然而然的递进,更增加了夸饰的色彩。以上对话,哪几句属哪个人所说,没有明确标出,然而问答口吻及双方情态如见。清沈德潜评此节为“公子惑于声色而娼家以诳语答之”(《唐诗别裁集》),说诗旨在讥“惑”,恐非作者本意。像刘希夷这样“美姿容,好谈笑”(元文辛房《唐才子传》),多愁善感,不拘常检,英年折寿的纯情诗人,对他笔下及春行乐的人物,很难说有多少讽刺。恰恰相反,倒是同情欣赏的成分居多,顶多是“劝百而讽一”吧。不过,沈氏说娼家答语为“诳”,倒是蛮不错的。
  世间热恋中男女吐属大半近“诳”,即未必理智。但这里还有另一面,为沈氏所忽略,那就是“痴”。在齐梁宫体诗中,就听不见这种男女痴情话。“痴”则近于真,与“诳”适成对立因素。此即所谓堕落中的灵性了。
  如果与《长安古意》比较,《公子行》显然没有那样恣肆汗漫。它却别有一种倩丽风流,令读者感觉愉悦轻快。作为初唐七古,这两首诗在形式上的共同特征是对仗工丽,上下蝉联。而此诗在对叠律的运用上,穷极变化,尤有特色。诗中使用最多的是同纽的排比句式,一般用于段落的起结处(如“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到“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为起讫,系写景;“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则另起一段),及对话中(“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形成一种特殊的提顿,又造成重复中求变化,和一气贯注的韵调。此外,各种带有复叠的对仗句子逐步可见。再就是顶真格(如第四、五句衔接)和前分后总格(“美女”“娼家”分合的三句)的使用。凡此均有助于全诗形成一种明珠走盘的音情,为这首春歌增添了不少风姿。
  (周啸天)

  晚 春
  刘希夷
  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
  庭阴暮青霭,帘影散红芳。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
  鉴赏
  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称刘希夷“苦篇咏,特善闺帷之作”,这首《晚春》诗便是描写晚春一个闺中少妇的心理状态及其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春天,鸟语花香,空气清新,诗人说“春眠不觉晓”(唐孟浩然《春晓》),而这位洞房中的佳人对此融和天气却难以成眠。“洞房”,即新房,暗示佳人乃已婚少妇。新婚燕尔,小两口甜甜蜜蜜地厮守在一块,乃是他们当初共同的愿望。而如今却只有她一人独处新房,丈夫不在。她无疑是感到了索寞孤寂的,这是佳人不成眠的内在原因。这时,一片绿色映进了房里,她回头往外一看,只见杨柳枝叶复苏,心头不禁一颤。丈夫离家已整整一年。就在去年这个杨柳依依的时候,折柳为他送别,而今他在哪里呢?一种惆怅、思念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去年结婚用的绣有鸳鸯的被子,随着天气的暖和消尽了寒意,摸上去那么柔软、温暖,用玳瑁装饰的华美的床上也生出温馨的气息。虽说闺帷寒尽春生,奈何丈夫远行在外,不能欢聚。这鸳鸯被玳瑁床只能勾起她回忆的痛苦罢了。这两句摹写佳人在室内的内心活动,用“鸳鸯被”“玳瑁床”这些色彩鲜艳、浓丽的事物来反衬她的孤独、无聊。恰如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室内的陈设既勾起我的痛苦,那么移目室外又如何呢?她看到的是:“庭阴暮青霭,帘影散红芳”,已近薄暮,昏暗的庭树荫下,青霭袅袅;窗帘摇动中,红花似也要随风荡尽。春昼那么短促,转眼就近傍晚,岂止如此而已,现在是晚春,那艳丽的春花随春天的结束就要衰谢了,人岂能永葆青春!这两句通过佳人眼中晚春景色的描绘,衬托了她对时光易逝、容颜易老的无可奈何之情。
  “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这末二句,佳人代丈夫设语,情见乎辞。“佳人”想到,自己的丈夫远行在外,飘然一身,谁是他的亲人?在这绿荫冉冉、明媚的春天里,他也一定在刻骨铭心地想念我,会这样说:“同心人儿,不要折磨自己了,还是淡妆迎春,多加珍视吧!”“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这里代丈夫立言,就把他们之间那种真挚深厚的感情表现了出来。
  这首诗实写佳人而虚写征人,把他们之间真挚思念之情写得委婉、含蓄。在短短的篇幅中,从佳人(感觉、视觉)和征人两种角度遣词造语,用衬托和反衬的修辞手法,读来别具一种摇曳之美。中间两联词采华赡,但无雕琢之痕。清沈德潜说这首诗有“六朝风致,一语百媚”(《唐诗别裁集》),是看到了它的特点的。
  (吴汝煜 范明道)

  南中咏雁
  韦承庆*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未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
  作者
  *韦承庆(639—705),字延休,唐河内郡阳武县(今河南原阳)人,高宗朝进士及第,累迁凤阁舍人,转天官侍郎,凡三掌选,铨授平允。长安年间拜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易之诛,承庆以素附离,流岭表。岁余,以秘书员外少监召,兼修国史,封扶阳县子。迁黄门郎,未拜卒,溢曰温。
  鉴赏
  《南中咏雁》,《全唐诗》一作于季子诗,题为《南行别弟》,但《文苑英华》作韦承庆诗,且诗中所写与别弟事无涉,故诗的著作权当归韦承庆。据《旧唐书?韦承庆传》,神龙初年,韦承庆在推审张易之弟张昌宗罪行的过程中,“失实,配流岭表”。诗当作于被贬途中,借咏雁以写贬谪之悲。
  本来,在武后朝,韦承庆是颇受宠幸的,在为雍王府参军期间,府中文翰,皆出其手,可谓文采风流,擅绝一时;掌天官选事时,也能做到“铨授平允”,受到时人的嘉许。可这一次却徇私犯了法,发配岭南。
  作者心中的追悔、痛苦自不言而喻。所以,被贬途中,当他看到成群的大雁向北飞去,不禁睹物伤情,悲从中来。“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在这美好的春天,群雁北返,寻其自由安乐之所。而自己却要山一程水一程地到那险恶湿热的南方瘴疠之地,其间旅途的坎坷、虫兽的侵袭、疾病的折磨,都要忍受。春雁北返,回到自己的乐园,乃随性所动,而作为万物之灵长的我,这次南行,却身不由己,无可奈何。首二句,由雁及人,在人雁对比中,那种人不如雁的感慨深蓄其中。
  末二句,“未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紧扣归雁,进一层抒发内心的悲悔之情。雁在北方安家落户,因此,古人称北飞的雁为归雁。隋薛道衡《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写人见归雁而自然生归家之情。作者此时身处南中,瞩望那阵阵北归的群雁,也不禁动了归乡这个念头:不知什么时候,能和你们这些自由的大雁同返家园?但古来谪去之人多矣,侥幸受到召回的又能有几人?此番南去,是生是死,实难卜知。盖一切都尚在冥冥之中也,因而作者那绝望的苦痛、负罪的悔恨以及深沉的身世之悲,都交织在这末二句上了。
  作者把无情的雁当作可以告语的知己,向它们倾诉自己悲苦的情怀——他多么想化为一只自由的归雁,腾身飞向青云。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诗经?王风?黍离》)的疲惫不堪的旅人,他踽踽独行,凝望那北归的群雁逐渐消失在远方,他的心也随之很沉很沉地坠了下去。值得庆幸的是,不到一年,作者便被召回,继续做官,兼修国史,颇受中宗称善,官至黄门侍郎而卒,可谓善终。大概从这次贬谪中,作者是吸取了某种人生的教训的,加强了个人品行的修养。宋之问有一首诗《题大庾岭北驿》,和这首诗较相似,其前四句云:“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在人雁对比中,写思家之情。但宋之问终未能从贬所归来,玄宗时竟被赐死。大概因为宋的人品太差,先谄事张易之,后又依附武三思,在知贡举时,竟然收取贿赂,且不知悔悟,遂引起时人的公愤,连皇帝也讨厌他,于是把他赐死了事。
  反映在诗歌里,韦承庆的贬谪思归之苦,更能博得后人的同情。末二句自然、真挚,脱口而出,毫无矫揉装束之态,清沈德潜评云:“断句以自然为宗,此种最是难到。”(《唐诗别裁集》)
  这首诗,通篇用叙述的笔调,语言直白、通俗,如话家常。短短二十字中,运用对比手法,把作者那深切的贬谪之痛,完满地表现了出来,自具动人的力量。
  (吴汝煜 范明道)

  明 河 篇
  宋之问*
  八月凉风天气清,万里无云河汉明。
  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
  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
  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
  云母帐前初泛滥,水晶帘外转逶迤。
  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作者
  *宋之问(656?—713?),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一说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天授元年(690)以学士分直习艺馆,历洛阳参军,迁左奉宸内供奉。神龙元年(705)贬泷州参军。景龙中以户部员外郎兼修文馆直学士,再转考功员外郎,三年(709)贬越州刺史。睿宗时流钦州,后赐死。有《宋之问集》。
  鉴赏
  关于这首诗,唐代孟棨《本事诗?怨愤》中有这样的记载:“宋考功(按即宋之问),天后(按即武则天)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末云:‘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则天见其诗,谓崔融曰:‘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盖以之问患齿疾,口常臭故也。之问终身渐愤。”不过,这条记载颇类小说家言,似未必可靠。诚如金人王若虚所说:“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滹南诗话》卷一),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认真玩味,诗中也的确蕴含着某种怨愤情绪。诗人以神奇瑰丽的笔调,倾心赞美了秋夜银河的美好,在扑朔迷离的氛围中,描写了天上人间的离愁别恨。全诗充满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流溢出凄迷、伤感的情调,隐隐透露出有所追求而又落空的怅惘。
  开始四句,以写景入题。仲秋之夜,风柔气清,在万里无云的高朗的空中,那条横贯中天的云状的光带——银河,显得分外明亮。傍晚,它出现在“南楼”上空,像一条清浅的河流;清晨,它斜挂在“西山”之上,似纵却横。这里,“南楼”“西山”暗用了两个典故。《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又《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通过这两个典故,作者暗示自己希望像魏晋名士那样,纵情地流连光景,来领略“秋夜气佳景清”和西山朝来爽气的美景,寄寓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这短短的四句诗中,先是用烘托的手法,以风凉、气清和万里无云,来衬托河汉的“明”;接着,用比喻的手法,把银河比作一条清浅的河流,还赋予它以“纵复横”的动势,更觉清莹可爱,成为清秋夜景中最为突出,也最令人倾倒的景物。而典故的运用,又使得诗意更为深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加含蓄、婉转。
  接着八句,作者描写了在洛阳城中观看明河的情景。洛阳城中高大的宫殿直冲霄汉,长长的银河照临宫室。但是,由于天桥(“复道”,天桥。)和屋脊(“甍”,méng,屋脊。)的遮蔽,却看不见完整的银河,只有在另外的精美的居室(画堂琼户)中观看,才最为相宜。那银河的柔光照着以云母片装饰的帷幔,闪动着银光点点,好像天上之水流淌到了人间;走到“水晶帘”(也作“水精帘”,形容质地精细而色泽莹澈的帘子)外,举头一望,啊,那耿耿银河显得更加明亮,在空中弯曲而延续不断,与满天星斗相辉映。它像一条白色的熟绢,从东城一直连接着辽远的南郊。在这八句中,作者使用了“画堂琼户”“云母帐”“水晶帘”等精美的辞藻,使各种富丽堂皇的景象递相呈现,既表现了帝都特有的风物,也与明澈的银河相映照,在一片柔光中,给帝都蒙上了一层朦胧、幽深而又神秘的色彩,把天上、人间连为一片。
  然后,作者在以下的八句中,想象在银河的映照下,“南陌”思妇对于征人的思念,并表现了作者的感慨。诗人从万户捣衣声中,想到了一去不归的征人,并进而想到了正在“鸳鸯机”(也叫鸳机,一种绣具)上刺绣的女子,从点点萤火的亮光中,抬头看到了空中明亮的银河,勾起了对征人的无尽的思念。此时,一只孤雁正从牛郎、织女相会过的“乌鹊桥”边飞过,发出哀怨的叫声,更使思妇的离愁难以平息,她痴痴地坐望着天河,想着情人,直到银河渐渐地隐没在晓天之中。啊,这明河似乎懂得舒卷屈伸、出处进退之道(《关尹子?三极》:“云之卷舒,禽之飞翔,皆在虚空中,所以变化无穷,圣人之道则然。”),在渐晓之时,它任由浮云的遮蔽,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辉让给那晓月的流光悄然隐去。而思妇的眷怀之情,却是永无休止的啊!这一段是对上面八句的转折和深入,它由单纯对明河的赞美,转换到对人事的感叹,进一步把人间、天上融为一体。那捣衣之声与雁飞萤度相交织,一片冷清、凄切之感,无穷的相思之情,将伴着耿耿长河,无终无了。特别是作者在“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两句中,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使明河具有了人的崇高感情,这就使得它的本来就美好的风采更为美好。作者在这里采用十分婉曲的手法,进一步赞美了明河,也为最后四句作了伏笔。
  最后四句,作者运用神话故事,作了精彩而又富有深意的结束。看来好像是突发奇想,但却是上面层层推进的必然结果。由于如此美好的明河“可望不可亲”,所以,他要到天上去。据西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有人乘槎而去,遇一丈夫牵牛而饮,遂问此是何处。牵牛人答日:“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按严是汉代术士)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据《太平御览》卷八引南朝宋刘义庆《集林》:“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云:‘此织女支机石也。’”作者把这两个故事糅合到一起,用在这里十分自然,表明了自己执著地追求美好明河的强烈意愿。同时,诗情几经曲折,终于从地下跃升到了邈远的空中,把篇首的从地下遥望银河,变为从银河俯瞰人间,天上、人间,到此合而为一,使诗歌充满了神奇、幽远的艺术魅力。另外,作者也暗自表示,自己终究希望离开那城阙阻障、复道蔽空的帝都洛阳,到自己向往的地方去,这里面,深深地隐含着作者难以言喻的怨愤。
  这首诗写得境界十分阔大,充分体现了作者“陡健豪举”(上官昭容评语,见《全唐诗话》卷一)的笔力,天上、人间,驱走如风,神话、现实,想落天外。但在有的地方却又十分精微,“南陌”一段,写思妇对征人的眷念,鸳机萤度,离愁难歇,细致而又生动。这样,阔大与精微相结合,对比变化,更显出诗篇的摇曳多姿。在结构上变化波澜,层层掉换,而又步步推进。作者恰到好处地使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比如“复出东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归”,“乌鹊桥边一雁飞。雁飞萤度愁难歇”,使得转接自然,气势流走,如长江大河,虽极曲折,却奔泻不断,气脉贯通。另外,全诗以散行为主,但却穿插了一些对句,如昏见晓落、云母水晶、鸳鸯乌鹊数句,在自然中表现出精工,显得从容整练,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技巧。
  (管遗瑞)

  寒食陆浑别业
  宋之问
  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
  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
  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
  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
  鉴赏
  宋之问曾置别业(别墅)于洛阳西南之陆浑县伊水之滨,称为陆浑山庄或陆浑别业,公务之暇,他常前往消闲度假。山庄清幽秀美的自然景色和寂静安宁的环境,每每唤起这位宫廷诗人的山野真趣,故其诗集中有不少以陆浑山庄为题的篇什,大多写得清新秀丽,显示出一种远隔尘世的纯朴幽雅气息,也表现了诗人隐藏在“志深轩冕”背后的对大自然热爱向往的“泛咏皋壤”之情,本诗即其中久为人所传诵的较著名的一首。
  武则天执政之后,多居于东都洛阳,其近臣文士,亦常扈从随行,诗由洛阳起笔,表明这是宋之问官居洛阳,偶回山庄时所作。“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先以洛阳的春光之盛与山中的春意来迟对比。“花如雪”,以雪喻花,极力渲染市井繁荣的洛阳满城飞花、如雪似锦的盎然气息,“今始发”三字,则与之相对,道出山野与闹市之别。这既是自然气候的不同,即山气偏冷,花开较迟,也让人体味出社会人事之异:京洛风尘,热闹烦嚣,而陆浑山中,则清幽得多。起笔二句,似平平道来,然已可看出诗人洋溢在心底的欢欣轻快的感情。然后,“旦别”句与首句照应,谓朝发洛城,河桥一望,春风鼓荡,杨柳婀娜,在交代诗人行迹的同时,着重描绘洛城风光;“夕卧”句则承第二句而发,补叙陆浑山中离尘出世般的清幽景色。这一联对仗工稳,“旦别”对“夕卧”,道出诗人朝发夕至的行迹;“杨柳风”“桃李月”,则又以洛城春色与山中水滨的月色清晖相对,极富诗情画趣;尤其一个“月”字,既关合句中的夜“卧”字,又渲染出若干清寂离俗的环境气氛。诗的前四句,娓娓叙写,意脉回旋往复,语言互为关合照应,极富情韵。
  五、六两句,以顶真手法,先重复“伊川桃李”,“正芳新”又扣第二句“今始发”,进一步描叙山中迟来的春色。然后,“寒食”句回应诗题。清明寒食节,能够远离京洛尘世的喧嚣,在自家别墅中度过春夜,当然很使人舒心畅快,更何况还有酒助兴呢?这两句写出了寒食山中春夜的迷人景色,和诗人此刻举杯畅饮、毫无拘碍的自我形象。诗至此全是写景抒怀,其景清雅,其情怡然,似有田园牧歌风味。只是末二句“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颇给人以“杀风景”之感。“酣歌”承前“酒复春”而来,诗人假言老农(野老),实以“太平人”自居,执酒酣歌,充分享受着公余闲暇之欢愉,同时也没有忘却歌功颂德。欢呼天下太平安逸,此固然道出唐世自贞观以降百年来天下繁富之事实,不可谓粉饰,但以武则天比尧舜,就颇有阿谀之嫌而透露出宋之问宫廷诗人的本色。
  总的说来,本诗算是成功之作。前四句处处围绕洛阳与陆浑山中落笔,写洛阳的花团锦簇,杨柳婀娜,目的是比衬欣赏山中明月清晖、桃李花发的幽雅,充满诗情画意;在写景的同时,交代行踪,道出心境,语言形象性和概括力极强,显示出宋之问高超的文学素养。后四句在前面山中景色描绘渲染的基础之上,主要抒发诗人一旦摆脱京洛淄尘,回到山野田园的欢欣之情。本诗虽以歌咏当政收束全篇,有美中不足之憾,但通览全诗,风格清秀,语言轻松自然,与宋之问集中刻板冗滞的奉和应制诗比起来,实可使人耳目一新。
  (汪 俊)

  寒食江州满塘驿
  宋之问
  去年上已洛桥边,今年寒食庐山曲。
  遥怜巩树花应满,复见吴洲草新绿。
  吴洲春草兰杜芳,感物思归怀故乡。
  驿骑明朝发何处?猿声今夜断君肠。
  鉴赏
  宋之问在武后、中宗朝颇受宠幸,睿宗即位后,“以之问尝附张易之、武三思,配徙钦州(今广西钦州东北)”(《旧唐书?宋之问传》)。
  本诗就是他前往钦州贬所途经江州(今江西九江)所作。“满塘驿”,一作蒲塘驿,是江州的一个小驿站名。
  这是一首古诗,四句一段,共两段。前四句运用反衬、对比手法,因今思昔,忆昔感今,流露出诗人遭贬南行的惆怅落寞情怀。“去年上巳洛桥边,今年寒食庐山曲。”农历三月初三为上巳节,古人在这一天于水边祓除修禊,以求驱除鬼魅,同时也是文人聚会吟咏的日子。去年上巳节,诗人尚在京城,于洛水边参与修禊盛事,与同朝文士饮酒赋诗,是何等热闹,何等欢畅!而今却已是负罪远谪之人,独自在庐山脚下度过此清明寒食节。“去年”“今年”,对比鲜明。仅一年时间,诗人处境就大不相同,诗中虽只字未提遭贬之事,但通过地名“洛桥边”与“庐山曲”的对照,已隐约吐露;再则,寒食节正是百草千花的大好春天时节,眼前又是景色秀丽的庐山,可诗人毫无欣赏兴致,反念念于去年上巳洛桥边修禊事,对京华游乐的追忆和向往也正暗示出诗人此时内心的孤独凄愁。三、四句是想象中的京华与眼前的现实相比衬。第三句上承首句而发,巩县在洛水西岸,为洛阳近畿之地,前人往往巩洛连称,如西晋潘岳《西征赋》:“眷巩洛而掩涕。”诗人由去年的洛桥修禊,进一步思及而今京洛风物。他去年年底离开洛阳时,正是隆冬季节,现在已是春归大地了,想象中,洛阳城内,应是满树堆花、春意盎然了吧?“遥怜”二字,是诗人情感所系,身为逐臣,不忍离京却被迫离京,此时身在江州,回望京洛,只能遥遥寄情于花树了。江州古属吴地,故诗中把江中小洲称作吴洲,诗人身在江州,回望京华,遥怜洛阳草木花树,但眼中所见,唯江中小洲,一片新绿而已。后四句感物思归而不得,抒发断肠之悲。先重复“吴洲春草”以承上启下,诗人有感于眼前春光,归思更切。“感物思归怀故乡”是本诗主旨所在。“故乡”,当指洛阳,宋之问虽不是洛阳人,但他长期在此生活,感情深厚;更主要的是相对于他即将要去的南方蛮荒之地而言,整个北方、整个中原地区皆是他的故乡。结句“驿骑明朝发何处?
  猿声今夜断君肠。”自我设问,感情沉痛哀婉,诗人清楚地知道,身为南窜逐臣,想返回京洛是不可能的,明朝骑马上路,只能依然南行,故夜闻清猿悲啼,使人心生肠断之痛。
  本诗前四句侧重于“感物”,反复渲染满眼春光,逗起今昔之思,作洛水修禊与庐山寒食的对比;后四句侧重于“思归”,直抒其满腹乡愁。
  全诗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遭贬南行的哀伤,情思深婉含蓄,语言清丽自然,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汪 俊)

  度大庾岭
  宋之问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鉴赏
  此诗作于流放钦州(今属广西)过大瘐岭时。大庾岭在江西大庾县,以岭多梅花,又称梅岭,古人以此岭为南北分界线。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首联这个“方”字耐人寻味,本来离开长安就是“辞国”,不需要等到翻越梅岭。然而,只是到了翻越梅岭这一特定时刻,却更让人产生去国还乡之悲。所以这个“方”字,表明以前的离愁都算不得什么离愁,正见得在“度岭”这一特定时刻,诗人心中的怅惘。因为一旦过岭,还望京国的视线将被隔断,所以得停下车来,好好地望它一望。“度岭”“辞国”“停轺”“望家”,都不过是叙写事实,本身并不产生诗味;而“方”“一”两字的勾勒,及其所传达的语气,使客观的事实具有了主观的色彩,这才产生出很浓的诗味。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这是写望家时的心情。这两句写得非常凄美,古人说“诗缘情而绮靡”(晋陆机《文赋》),莫此为甚了。“魂”字用得好,古人认为,生病或死亡,会导致魂不附体。流放介乎二者之间,所以流人感到他的魂魄已随着南飞之鸟,远离故国。据说由于南北气候的差异,大庾岭上梅花,南枝落时,北枝犹开,而流人家在北方,所以思乡的泪,竟打湿了北枝的花。诗以花、鸟作点缀,以南、北作唱叹,“南翥鸟”“北枝花”的巧妙对仗,将前两句中所抒发的思乡之情,以曲折的方式作了推进。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这是一转,来写雨散云收,气候转晴。这是写景,又不仅仅是写景,这里的景是所谓“有意味的情景”。这里的“雨霁”巧妙地映带了上文的“泪尽”。阴雨天气,本使人情绪低沉;而雨过天晴,又出现彩霞,则使人心情好转。其深层的意蕴是:天气的雨转晴,对应着人事的否去泰来,这是流人从景物中得到的心理暗示,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一种阳光的心态。这种心理暗示和心态,表明诗人在努力拒绝负面情绪,寄希望于未来。这是一种健康的思想感情,特别值得肯定。
  诗的结束水到渠成,借汉代贾谊被贬长沙王太傅的典故,进一步表达盼望北归的心愿。“但令”“不敢”的勾勒,形成一个条件复句:明明有恨,却说“不敢恨”,而“不敢恨”,又是以“归有日”为条件的。这个条件不高,容易达到,所以读起来很轻快。全诗在明快的抒情之中,复有曲折含蓄之致,颇合于温柔敦厚之旨;加上技法圆熟,音韵谐婉,起承转合,流畅自然,使这首诗达到了古典美的极致。
  (周啸天)

  题大庾岭北驿
  宋之问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鉴赏
  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四杰”时说:“五律到王杨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絺句绘章,揣合低印(《新唐书?
  文 艺 传 序 》 ) ’ , 到 了 江 山 塞 漠 , 才 有 低 徊 与 怅 惘 , 严 肃 与 激昂。”(《宫体诗的自赎》)这一描述移用于宋之问诗同样准确,他的诗兼具宫廷的典雅华丽与山川行旅的清新自然,只不过,行走于山川不是主观自愿,是不得已的旅行。
  二十岁就中进士的宋之问擅长写侍宴、奉和、应制诗,再加上他擅长趋附女皇男宠“二张”兄弟,因此,在武后、中宗在位期间,他颇得宠幸。到武则天病逝,天下重新姓李,宋之问被贬钦州(今广西钦州),郁郁南下,道途艰难,心思憔悴,倒写了不少有真情实感的诗。
  大庾岭在今江西省大余县境内,在古代,它是流放岭南的逐臣迁客的必经之路。此地因岭上多生梅花,故又称“梅岭”。本是颇得宠幸之臣,如今却成了谪罪之人,诗人此时内心的痛苦哀伤可想而知。所以,当他到达大庾岭北驿时看到十月北雁,想到明日就要过岭,一岭之隔,便与中原咫尺天涯了,顿时仕途的失意,对家乡的思念便一起涌上了心头。
  诗由初冬南飞的大雁发端,“阳月”,指农历十月。大雁南飞过冬,据说飞至大庾岭一带就不再向南,可见岭南自然环境的恶劣。诗人走到传说中的回雁之地,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境况还不如雁,雁不再南去,自己的旅程却远未终结,不得不向南方荒蛮瘴疠之地走去。“已”是终结之意。作者尚未到达目的地,先叹息“何日复归来”,可见内心对此行的万般不情愿。岭南在当时是个偏僻、闭塞、落后、交通不便、气候湿热的地方,北方人士到了那儿易因水土不服而感染各种疾病,许多人闻之色变。
  官员犯错误被流放到那里,常与亲属“生人作死别”(《孔雀东南飞》),韩愈因反对唐宪宗佞佛被贬潮州,就对来送行的侄孙韩湘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宋之问的叹息除了对“还乡”的渴望,还透露出害怕死于岭南不能还乡的心情。
  时已黄昏,江水落潮,宁静到寂寥;丛林间瘴气缭绕,迷迷蒙蒙。在孤独迷离的氛围中,诗人欲诉还休,含而不露地吐露了内心的祈望:“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南朝梁陆凯在江南看到早春绽放的梅花,思念起远在北方的朋友范晔,折下一枝梅花托信使捎给范,写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赠范晔)此诗及其所含蕴的雅趣深衷从此流传开来,成为著名的文学典故。宋之问暗用这一典故:明天登上大庾岭最高处向北望乡,家乡大约是望不见了,岭上的梅花总该开放了吧,或许可以寄一枝给北方的亲人,聊解这缠绕不休的思乡之情吧。
  此诗有两个关键元素:大庾岭北驿,陇头梅。一峰划分南北,今日夜宿岭北,明日在岭上望一望故乡,就要向那雁不落脚的南荒走去,前路茫茫,何时得归?然而,“陇头梅”的想象却在外界与内心的大片灰暗中点上了一笔亮色,使诗人和读者都获取了些许心理慰藉。
  (王 红)

  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
  沈三佺期、阎五朝隐、
  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
  宋之问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
  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
  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
  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鉴赏
  唐中宗神龙元年(705)正月,宰相张柬之乘武则天卧病之机,率羽林军发动政变,诛除武氏佞臣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则天逊位,迎中宗复辟。这是唐代历史上的一大事件,当时影响所及,一批文人朝士因“倾心媚附”二张而尽数被贬至岭南各远恶诸州。作为武氏朝廷的著名词臣的宋之问,自然难逃此厄,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省罗定一带)参军。
  他在赴贬所途中,经端州(今广东肇庆)驿站停留,见到一起被贬而先期经过此地的同朝文友杜审言、沈佺期诸人在墙壁上留下的题诗,不由感慨万端,写下了这首诗。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诗的开头两句平实追叙,道出来此“南中”的事由,也流露出与杜、沈诸人的友情及对他们的思念。
  当初,他们身受严厉的责罚,被贬岭南,内心满怀惶恐忧惧,唯可自慰的,只是到贬所后,虽属沦落天涯,然尚有相晤之机,彼此可以同病相怜、排除烦忧。此处,“北地”与“南中”相对,一指朝廷,一指贬所。
  唐时岭南尚属蛮荒之地,穷山僻塞,交通不便,瘴疠流行,北人多视为畏途。故诗人突出地理方位,正是以京城的繁富安乐与南中的蛮荒僻远作鲜明的对比,流露出对故乡、对京洛的无限怀念和对前途的忧虑畏惧。三四两句紧承“每相见”而述及目前的不相见。“每相见”是逐臣们的自我安慰和一厢情愿,而眼前的事实却很残酷:空见笔迹而不见其人。南中歧路多,不独千山万水,更复分乡分县,要说相见,谈何容易?从自然到人事这两个方面,都使诗人极度感伤失望。然后,“云摇雨散”承前“歧路多”,“海阔天长”承前“千山万水”,继续抒发感慨。他们由朝士而逐臣,一旦被祸,凄惶如许,恰似翻飞不定的浮云飘雨,各各独处一方,不仅无缘相见,而且音信难通,在失望感伤之中,又增添了一层孤苦寂寞。
  末二句以瞻念前途,自问难归总束全诗。
  宋之问因“媚附二张”,品行颇遭后人非议,历来人们对其被贬多不表同情。但我们今天似乎还应注意到另一方面,即宋之问集中的一些好诗大多是写于遭贬斥流放之际,此类诗的一大特点是语言平实自然,不矫揉造作,皆其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就本诗而言,由见题壁而引发对友人的思念,进而表露被贬岭南的愁绪,其情感发展由失望感伤、孤独寂寞而凄苦愁虑、迷惘忧惧,真切地道出了被祸贬官的内心心理,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诗人一旦远离京城,步出宫廷台阁而跋涉江岭,摆脱了宫廷词臣的身份束缚,从而恢复了其独立的主体人格和自我思维,故其诗作远非昔日应制奉和之作可比。看来,还是贬官生涯成就了宋之问,使他得以有更多的好诗传世。
  (汪 俊)

  渡 汉 江
  宋之问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鉴赏
  宋之问因媚附武后的男宠张易之,中宗时被贬泷州(今广东罗定一带),这首诗是他从贬所获准归来,途经汉江时所作。但是在这首诗中,诗人舍去了个人特殊经历,着重表现一个长期客居异乡、久无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乡时所产生的一种特殊心理状态,从而使得这首诗具有很大的典型性和普遍性。“音书”是这首诗的一个关键词。
  在古代中国这样的宗法社会中,人际关系尤其是亲属关系,对人一生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当一个人离乡背井的时候,他最渴望的事就是知道亲人的消息。然而,对于古人来说,信息的沟通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是被贬在岭外那样偏远、交通不便的地方,“岭外音书断”,这是一个令人苦楚的现实。“经冬复历春”,是说隔岁无书。冬与春在时间上本来是连续的,也不算太长,却由于失去亲人的消息,作用在当事人心理上却是非常漫长的。“经冬”与“历春”之间着一“复”字,表达的就是度日如年、难以忍受的感觉,作者在与世隔绝的处境中,失去精神慰藉的生活情景以及精神痛苦,通过这个并列式的句子,得到充分的表现。
  上两句与下两句中间有一个在绝句是很常见的跳跃,对这首诗来说,就是获得恩准从贬所启程回家,在“近乡”前的一段跋涉辛劳,全都省略了,因为那是不言而喻的。作者选择了回归过程中最具生发性的“近乡”的时刻,抓住当事人的一种特殊的心态加以刻画。那就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一心态似乎是反常的,因为照理说,对于饱受“音书断”煎熬的人,越是早一点知道亲人的消息,就越是能早一点解除心里的焦虑。然而,人们对消息的等待是有选择的,也就是说,他盼望的永远是好的消息,而害怕听到坏的消息。当对消息的焦虑发展到极致,则可能因为害怕听到坏的消息,而变成对消息本身的回避。因此,“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真是说透了此种人情事理。后来,杜甫在《述怀》中也有同样写法:“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像这样深刻的写法,完全是来自生活体验。
  清代诗人黄周星评此诗:“真切之极,人人有此情,不能为此语。”(《唐诗快》)“人人有此情”,就是指人人都怕坏消息的心情。“不能为此语”,则是说在宋之问之前,没有人这样写过。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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