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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4-09-15 21:34
鄌郚史志总编

邢光耀丨岁月如歌

  岁月如歌
  作者 | 邢光耀
  那是我们举家离开部队,回到老家,定居在县城的第二年吧?大约是那时候。
  学校已经放了年假,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老爸要我到小南屋也就是我家小伙房去拿什么东西。我推开门,隐约感到头顶上白花花的多了两个什么东西,抬眼看时,就看到了那样两副面孔,黑暗中冲着我满脸狞笑,又像是嘲弄地笑。我头皮一紧转身就跑。
  爸,南屋墙上那是什么!
  怎么了?
  老爸起初还在笑,见我着实吓得不轻,立马换了严厉的颜色:慌什么,不就是猪头吗?活的你不怕,死了你怕什么,真没用!
  你弄猪头干什么?
  你拿的东西呢?
  说实话,他这一呵斥,倒一下子让我平静了下来,甚至对自己的胆量感到羞愧。我二话没说,转回身甚至是雄赳赳地又回到了南屋。
  确实是两个胖猪头,被它吓到多半也是因为太意外,想不出这东西怎么会跑到我们的生活中来。我打开灯,再次打量了它们,心里骂道:都死了还他妈笑!
  毫无意外,第二天老爸和我开始收拾它们其中的一个。先是用火箸在它们脸上所有皱褶里烙,然后开始剥它的皮。真是费老劲了,我摁着,老爸把刀磨了又磨,先从它脑门子上拉开一道口子,然后就那么一点点的剔。进展缓慢,大冬天弄得我俩汗流满面。
  正烦得不行,邻居来访,见我俩那个狼狈样,差点乐翻过去。他回家拿了把小斧头,仍然从脑瓜顶开始,三下两下就劈成了两半,告诉我们,就这么着上锅煮,煮熟了骨头自然就掉了。
  怎料老爸已是兴味索然。邻居走后,他把烟屁股一扔,口中骂道:去他妈的,不弄了,统统送回老家!你去送。
  我怎么去?
  扛着去。
  第二天下午吧,家属院大门口来了一辆大拖拉机,是那种大轱辘比我高一头,有一个大车厢的那种。原来不只是猪头,还有些别的,心肝肠肺之类,装了有半麻袋。司机和老爸把东西扔进车厢,把我塞进驾驶室。
  回老家总有种天然的喜悦。我曾先于全家三个月回到老家,甚至在老家的小学还蹭了几个月学,对老家自然不陌生。甚至之后的多少年,每遇假期都以回老家为乐事。
  不光是老家,还有姑姑家,姨家,姥姥家都是心驰神往的地方。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有着碧波荡漾的水湾和清凌凌的小河。还有丘陵,深沟,果园,菜园,茂密的树林,广袤的田野,到处趣味无限。关键是,所到之处人气拉满,总是享有热情的欢迎和关注。更何况,在老家一众堂兄弟里我是老大,身后从来少不了跟班。我感兴趣的事,他们就感兴趣,我要做的事,他们都积极配合,让大人们不满的祸首,往往也是我。不管怎么样,那种核心的感觉让人很是受用。
  其实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老爸的视线。那个老军阀,你就甭打算讨他欢心。我都觉着他冲我笑都暗藏危险,只要在他身边就得小心翼翼,浑身不自在。
  但为自由故,啥事都可抛。
  驾驶员座位的后面,我坐着的是一个硬梆梆角铁和木板结构的条凳。那时候的路不是柏油的,而拖拉机的轱辘和车身之间也不带减震。这一天,在我的头脑里还没有减震这个概念的时候,我就深切感受到了减震的重要性。
  起初对颠簸还觉着挺享受,和司机有说有笑,等到了路的后半程,这种持续的打铁一样的碰撞,就成了一种刑罚。聪明的我发明了一个办法,让屁股离开板凳,用弯曲的腿来减震。起初效果明显,但是这种扎马步一样的做法,撑不了多久,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
  叔叔,咱停一停吧,我的肠子都碎了。
  叔叔哈哈大笑,停下车在路边的沙土堆上坐下,抽了根烟。我在路边撒了泡尿,伸展了一下腿脚,这就再走。但是后面的路简直成了煎熬,让人终生难忘。就那么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熬到了家。
  确切说是到了村头,再往前路太窄,走不了了。司机跳下车叫住一个半大孩子和他交代了几句,然后帮我搬下东西,和我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我。我们挥手告别,从此再没相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回想起来,那大约是两套下水,在四叔家煮的。那时家家户户都有那样一口大锅,貌似四叔家的最大,煮了几乎满满一大锅。
  天可怜见,我当时真想不出这玩意有啥好吃的。记得煮熟了以后四叔悄悄把我从街上拉回家,掀开锅让我先找一块尝尝。我一进门就觉着有股怪味,热气一扑面,我就慌忙跑出门外干呕起来。
  四叔用那样的笑看着我,好像是一脸的同情。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后来对街上的熟下货不垂涎三尺,甚至尤爱肥肠。
  那时候,我们村的东头,就在三叔家的东墙外,有一个L型的大湾。就在那一年,我一些叔叔辈爷爷辈的乡亲正值三十来岁至多四十岁的精壮年纪,那一天他们八九亦或十来个人结伴,把那个拐弯处截断,用两根绳子摽上一个水桶,然后两个人各拽一头,就那么像打夯一样摆弄着水桶上下翻飞,轮番将小湾里的水往大湾里“豁”。
  不知道哪个聪明人发明的这个办法,确实是行之有效。不久,随着咔咔作响,冰面就塌陷了,再不久,那些大鱼小鱼就随着水流,流到豁水的水桶附近一个坑里。场面随即热烈起来。岸上的大人小孩指指点点,帮助他们挑大的,留小的,最终他们收获了冒尖的那么两大“粪篓”鱼,大的有一尺半长,小的鲫鱼也都在半尺开外。之后,参与者大小搭配分堆,抓阄,分配,皆大欢喜而去。
  在初一黎明拜年的时候,那些尚未结束的酒席上,可以看到残存着的那些鱼的影子。
  老爸和老妈来的时候,已经是贴春联的那一天。老爸住大爷家,老妈带着两个弟弟住四叔家,而我早就住在了三叔家。
  老家年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的。好几天以来,大家就非常谨慎,不吵架,不骂人,不说不吉利的话,不呵斥孩子,甚至说话都低声细语。直到贴上春联和花花绿绿的“过门钱”,才让年变得喜气洋洋。
  那时候“抓革命促生产”,是可以作为春联内容的,也有字面上感觉比较优美的,“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就感觉有点闹腾。我所以能记住这些句子是因为课文里有。
  那一夜,吃完晚饭我就早早的和堂弟钻进炕头热乎乎的被窝。而三叔和三婶一直在忙,包水饺,准备年夜菜。忙完了回到屋里,一个在炕上,一个在门边的椅子里抽烟,灯底下默默守候。这一晚大家都格外的屏声静气,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外面也只能听见零星的狗吠,真个是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弥漫着庄重的气氛,仿佛年具有某种神秘的份量。
  受此影响,我毫无睡意,不免深切地感受到跳蚤在我身上开始的盛宴。它们的嘴就像针头一样往我的肉里一撅一撅地扎。我早就领教过这个,只是今天的感觉格外清晰。我也学会了猎杀它们的办法,忍着痒,拿手指头慢慢摁下去,感到指尖上有东西了赶紧搓。想必这一搓就把它们的腿脚搓残了,失去了逃走的能力。它们的刑场就在我两个指甲盖之间,一挤,微微听到“啪”的一声,这才算打发它们升天,也才稍解心头之恨。
  家里没有钟表,不知道几点,和小虫子的周旋也有点厌倦了,半梦半醒之间,外面远处开始有了鞭炮声。三叔三婶随即起身忙碌起来。
  糊着窗户纸的窗户,正中有一方是活的。有一方窗户纸粘在一根棒棒上,棒棒由四边的线绳固定着,向上卷起就是一个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我看到三叔在一棵树上挂起了一盏油灯,树下摆起了一个小方桌,并依次往桌上摆着方肉,完整的一条鱼,还有水饺之类。我已是毫无睡意,觉着挺好奇,急忙穿好衣服来到他身旁。他说你睡就是待会我叫你起来吃饭。我说睡不着了,他便不再说什么,又摆上酒和筷子,把桌前的纸点燃,口中念念有词。
  他仿佛在召唤所有神只来享用供品。话语里不管是如雷贯耳的还是叫不上名的,天上的地下的,野外的家里的,夜游的,值日的,大约还有水里的统统都要来。
  我不禁一次次仰望夜空,环视四周,感觉深邃的天上,昏黄的灯光外,斑驳的残雪下,黑魆魆的景象后面似乎真的有许多神灵在看着我们。
  之后三叔跪下磕了头,点燃鞭炮。我其实很乖觉,也有样学样跪下来。这时候,整个村子都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可见大家都做着同样的事。
  后来我求证过,问了一个颇有文化当过老师的兄长,他言之凿凿地跟我说,那本质上就是祭拜天地。哎,这就是了,你看结婚也要拜天地的。听他一言,这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的习俗,一下子有了结实的思想基础。
  可见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深明大义”,懂得赖以生存的一切均取自天地之间。这样,就选择一个冬尽春来,一元复始的时刻,一个大家都有闲的节点,对天地庄重地呈上自己的敬畏和感激。
  然而,那个上有源头,下有流头,养育着鱼虾,滋润着我们一代代人身心的大湾,那一湾碧水,居然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就干涸了,仅仅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乡亲们也一多半涌进了城市,住上了高楼……沧海桑田,岁月漫漫,在霓虹璀璨的城市里,但愿那份敬畏和感恩,依旧深藏于我们的内心。
  等我们回到屋里,堂弟和三婶又在炕上摆上了小桌,菜也摆了上来。冰凉的蒸鸡白菜,美味得无法言表。炸了又炖的鸡,和炸了又炖的鱼,香得无法形容。粉皮山药黑“蛾子”炖肥肉,最好吃的是粉皮。一大碗肥腻的下货,我没敢动。
  三叔在一个小盅里放上一角卷烟纸,再去点那张纸,借此把盅里的酒点燃,用它来加热小锡壶里的酒。他面带微笑动作缓慢显得很享受。三婶总劝我吃吃吃,恨不得这一桌子菜都被我吃掉才称心。
  我在三叔的怂恿下喝了一口酒,乍喝没数,一口喝了半盅。那温热的酒在嗓子那里瞬间发威,说酒辣根本就不准确,那是咽,咽的人喘不上气来。我仰着脖子不断地往下咽气往上提气,把堂弟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又喝了一口,那酒从口里一溜热线下到肚里,浑身就涌满了暖流,脑袋也随即晕乎了。
  不一会儿其余几个堂弟呼呼啦啦都跑来了。大爷家的堂弟告诉我,赶紧去给奶奶拜年,奶奶有磕头钱,还是咔咔的新钱。三婶坚持要我吃饱了再走,她去给我煮水饺,而我却要吃煎饼,三婶说过年不吃煎饼,却到底没有拗过我,只好拿来煎饼用菜汤和热水给我泡了一大碗。那时候不知道几点,反正是没明天。
  对,那时候奶奶还在,也还硬朗,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她蜷缩在炕头一角,一位堂弟大呼嫲嫲过年好,随即纳头便拜,大家也随着跪下来。我看见奶奶洞开的嘴里露出上下两颗大长牙。果然她手里拿着一沓一元一张的新票,给了我们一人一张。
  一元钱能干什么呢?那时火柴二分钱一盒,口袋里那种小鞭炮一块钱能买好几挂。最好的带锡纸的烟也过不了一块钱,回趟老家坐公共汽车来回也用不了一块钱。这似乎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街上开始踢踢踏踏脚步纷杂,还有互致问候的声音。之后便有大人小孩鱼贯而入,有呼嫲嫲的有呼大娘的,却已不再磕头,而奶奶也早已把钱收了起来。此时天依旧还没亮。
  我们赶紧出来给来人腾地方。堂弟带着我,先拜爷爷奶奶辈,再拜叔叔大爷辈,几乎踏遍整个村庄。那点酒几乎让我一个上午脑袋晕乎乎,脚下轻飘飘。
  在一个大嫲嫲还是二嫲嫲家,她问我,咱家里的饽饽好吃还是城里的馒头好吃。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堂弟插话道,他不吃饽饽,好吃煎饼。
  哦,囔,你看看。
  那个老迈的嫲嫲居然无言以对,弄得我突然拿不准,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习惯。
  但总的来说,那一天所到之处,我都能毫不怯懦,落落大方,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大约不可避免地还带着点口音,撇着点“洋腔”。这样,在一个络腮胡子,当过兵,比我爸爸大不了许多的爷爷那里就得到了赞赏。
  你看看人家,多么灵头,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你看看恁,一个个出溜着两筒鼻子,洗个脸,连耳朵后面的灰都不知道洗洗。肉头木耳一个个,脱不了都是捋锄杠的料。
  的确,我的衣服上下都是新的,耳朵后面和手背上没有灰,袖口也没有油光鉴亮的那么一块。然而,这位爷爷却并未言中。四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年屋里站着的我的长辈和同辈,那些年龄相仿的乡亲,要么仕途坦荡,要么生意兴隆,最起码都进了城,住进了洋房,开上了轿车,日子富富有余,活成了自己意料不到的样子,而偏是我虽聊算温饱,却意外地活成了最平庸的那一个。
  天光大亮时分,我们来到大爷家。爸爸一身蓝色的——不是中山装,中山装口袋是在外面的,他的口袋在里面,总之就是那样一身蓝衣服,风纪俨然,腰杆挺直,敞着头,虽然消瘦却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屋里人满为患,都是他的同辈,大家谈笑甚欢。
  我们进来山呼大爷二大爷过年好,起初老爸还一脸的快乐,怎料见了我突然就拉下脸来,目光如炬,仿佛要把我点燃,弄得满屋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抽的什么烟啊,来来来,过来,我给你根好的!
  我不做声也不看他,与他进行无声的对抗。堂弟明白过来,赶紧替我解释:点鞭,点鞭使的。并从我口袋里摸出一把拆散的小鞭炮。大爷赶紧打圆场,去耍去吧,噶伙出去耍吧,到晌来家吃饭啊。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我无法形容在那个浮躁、浅薄、虚荣又潦草的青少年时光里,对老爸怀有什么样的感情。畏惧是毫无疑问的,恨,谈不上,这个老家伙有种冷幽默,却并没有冷酷无情,爱似乎也谈不上,因为我总不愿意离他太近,太近了就如履薄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了他,也不曾和他有什么深度交流,比如正儿八经讨论点什么事。
  我们这帮堂兄弟,包括姑姑家的表兄弟也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曾经大姑家大表哥和老婆吵架,还惹上了大姑,大姑把状告到我爸面前。那一天,老爸开着大卡车就去了。三表弟聪明伶俐,言语总好添油加醋,极尽夸张之能事。照他的话说,老爸的雷霆之怒震的“屋笆”都掉土沫子,吓得没见过世面的大表哥腿肚子转筋,都跪下了。我问他动手了吗,他说不用动手,摔帽瞪眼就行。我能想象老爸厉害起来消瘦的脸上那双阴鸷的眼神,像极了《平原游击队》里头的松井。而此番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三表弟。他在近前殷勤伺候,深得老爸欢心,居然不久就在我爸工作的厂里干了临时工,这还罢了,几年后又在他乾纲独断之下,娶了媳妇成了家。
  而老爸对我似乎只满意过一次。那是在我参加工作去报到的第一天。我没料到“正式工”是先拿钱再干活的,一报到就领了半个月工资,也就十三四块钱的样子。我给老爸买了一条烟,剩下的钱如数放到他面前。那一次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居然有种慈祥的样子。我也发现,他的鬓角和额头有了星星白发,那时候他大约仅四十六七岁,却在五十二岁就匆忙离世了。
  他收下烟,但没有收下钱,他说不要我的钱,但要求我每月存下五块钱。在很久的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宽容不是个好主意。拮据或者说钱的制约是很重要的一课,甚至会影响到是否懂得对人生的经营。
  从此我居然再没给过老爸一分钱,包括年节。而自己一日三餐依然是老爸管着。
  显然也并不仅仅是管饭那么简单。
  曾经我三叔家的堂姐也在我爸工作的厂里干临时工,并住在我家。
  那时候,农村的生活依旧窘困,虽然过年的时候有鱼有肉有饽饽,日常生活还是寡淡得不忍言表。家里能有一个孩子出去干点临时工,既解决了一口人的吃饭问题,又略可补贴家用,实在是很难得的,何况年青人无不对城里工作有着迷信般的向往。
  大约是想给姐姐买块表,又怕我攀比,索性一次买了两块,我俩一人一块。而我正上初一,本来穿着由爸爸的呢料军装改成的外套就有点另类,再戴一块手表,那就太不合群了。我没敢戴,让老妈戴了。
  在上班后的第二年吧,也许是第三年,我本来一直骑着一辆七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爸爸却在一次出差回来,又给我买了一辆大桥牌的包链盒的“小轮”车,锃光瓦亮,非常带劲。
  又是什么时候,我发现他手腕上戴了一块厚厚的与众不同的手表,他故做平淡地对我说,这是双日历,全自动,不用上弦的日本表。之后忘了因为什么事,这表就毫无意外地跑到了我的手上。
  但是,他不允许我含胸,必须挺起胸膛,走路也不许踢踢踏踏。这就经常有朋友以为我当过兵。在那个流行大背头喇叭裤的年头,一旦发现我的头发表现出“越轨”的苗头,他会严厉地警告我:要不自己去处理,要不晚上我就拿剪刀给你脑袋上来一下子,我让你剃光头。我知道他言必行行必果,何敢违逆。
  又一次,他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声称要再给我换一辆自行车,牌子是“五八”的。我不知就里,还十分懂事地说,现在的车子还挺新,不用换。哪知他立即咆哮起来:换,必须换。你那个自行车把根本就不需要。要不你自己去把车把卸掉!他妈的你耍猴哪!
  原来是我在街上倒背手炫车技,被他看见了,他打算给我换一辆无把的车。
  他要求我必须每天提前十分钟上班,去打扫卫生。必须学好业务。我从上班第一年起连续四五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他对这事反倒毫不在意。我大约是继承了他的胆气,曾在深夜将潜入我们门市部行窃的小偷捉了个正着,还受到了奖励,上了报纸。我相信他和我们的领导还有他单位的领导都是好朋友,他不会不知道,但他就是表现得浑然不知,啥话都没有。
  后来他就有病了。
  那一天,老爸的同事直接跑到我上班的门市部,和我说,他陪老爸看医生去了,检查结果不太好,今天老爸打算到市里再去检查一下,要我赶紧回家陪他一起去。并且他也都帮我请好了假。
  见我回家他显得很意外,我说了原因他又竭力反对我跟着他。他说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不用我跟着。我说我都请好了假,执意要跟着,这样我俩一路争执,直到在火车站广场,他终于又发作了:我说不用你陪你为什么不听?你傻乎乎的东南西北不分,老子还得照顾你。你跟着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还请假,请什么假,赶紧给我向后转,回去上班!他的咆哮都引来路人疑惑的眼光。
  我没有陪他,根本拗不过他,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我想,心里面我知道,他也知道。同时我还有些恍惚,他那副毅然决然无畏无惧的样子让我心存侥幸,怀疑是个误判。
  在住院之前,他一直那么若无其事,但是他回老家了,还住了一晚。这事我毫不知情,他经常出差一晚不回也毫不稀奇,是后来从大爷口中得知的。
  作为一介村夫,大爷是个有头脑、活得很明白的人,且见多识广,凭借一个剃头挑子就规避了繁重的农事,一生没受过大累。这是别人说的,我印象里,他诙谐幽默,开朗快乐,和老爸十分投机,且情深意长。
  在我们的话语里还没有宠物狗这个词的时候,老爸就出差给大爷买了一个哈巴狗,当时确实是个稀罕物,大爷给它脖子上拴了个铃铛,走到哪带到哪,一路招摇。可惜就是不懂拴着养,结果自己出去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死了,疼的大爷好几天睡不着觉。
  那一晚,他们同榻而卧,说了一夜的话。老爸说他的右肋下长了个鸡蛋大的疙瘩,不疼不痒,而他吃饭啥的都很正常。(我在后来知道,肝部没有神经)他们说了童年时家里的极度艰辛,说了老爸十五岁当兵还没有一杆马盖子枪高,说了和他同一天入伍的堂兄长,只当了三个月兵就牺牲了,聊他们的双亲和兄弟姊妹,聊部队的生活……亦苦亦乐。
  从省城部队医院转回来住进保健楼,一切已是无可奈何。那些日子大爷放下了一切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为他穿上行装。一个长者,那种无奈的无声的哭泣是那么凄凉。
  天地不仁,两年后大爷也撒手人寰。他选择和爸爸挨着,反倒离爷爷奶奶更远了。
  而我却必须得上班,所幸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否则我今后真不知道该怎样原谅自己。
  他留给我的遗嘱也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十五就去当兵依靠谁了?就此再无别话。甚至他有多少存款我都不知道。倒是他的领导问起来仿佛才想到这事,说是没有多少,存折在他桌子中间那个抽屉里。的确没多少,不到两千块钱。
  我知道,他不会有钱。对兄弟姊妹他会尽力帮助,包括乡亲,有求于他必会尽力而为。我也知道,他真的什么也不担心,他相信领导,相信同事,相信国家,相信他的兄弟姐妹。
  他走了,与势必要夺走他生命的病魔同归于尽。
  他走了,我抱着他温热的骨灰依旧懵懂。那一晚,在大爷为他搭好的灵棚里,在吊唁的人都离去的时候,大爷疲惫又忧心忡忡的告诉我:你得成家了。就在那时候我才隐约觉着有点大事不妙,有点沉重。
  一切尘埃落定,我和弟弟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是的,那时候我老妈早已去世多年。人哪,好像刚才还在,一转眼就没了,那种再难相见的惆怅瞬间笼罩于心,难以排遣。两个弟弟不知怎么居然嘻嘻哈哈打闹起来,我一时心头火起,扇了老二一巴掌,没有扇老三。我比老二大六岁,他暂时还无力反抗。
  是啊,我得成家了,也如愿以偿成家了,并且一切都挺顺利,看起来也挺不错。
  再说一个事,回家后,老爸的同事来看我们,告诉我,老爸早就给我买下了一块木头,都解好了,晾干了,在一个仓库里存着。
  不用说,我就是用它打的家具,一长排组合橱,还是带角橱的那种。还有一个写字台,一张大床。都是当时最流行的式样。木材嘛,叫核桃楸。
  日出日落,春风秋月,日子一点点流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岁月带走了少年的轻浮,留下了对生活的领悟。
  是啊,我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我既警惕又深情,既恼火又无奈,盯着他一天天长大……在深夜里,在难免的、梳理生活的时候,我就不敢念及我的老爸,那个可怜的老兵。他给了我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甚至还要多,那严厉的目光也全是期许,他甚至把我宠溺得不能成器,而我给他的只是一条香烟……不能想,想起来愧疚难当,难以入眠。
  不过,在老爸和大爷安息的坟茔之间还有一个空,能容得下我。
  就是不知道,当我白发苍苍来到老爸身边,他还会不会剪我的头发,也不知道我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留下什么是不是正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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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邢光耀,1965年生。爱好文学、音乐、美术。现在融媒体中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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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光耀老师的散文《岁月如歌》,初读起来,是写的一段岁月,细看下去,是写的父亲,写了父亲严厉外表下深藏着的父爱。
  对这种父爱,少年时代的“我”是不理解的。那时的“我”,关注的是父亲的外表,只看到了他的严厉,恨不得离他远一点。他觉得离开了老爸的视线,是快乐的。回老家过年,看大人们在湾里“豁”鱼,年夜“祭天地”,春节一大早拜年,都是新鲜的快乐的。
  作者因为年少理解不了父亲的爱,直到父亲病后撒手人寰,再回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爱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无私。买手表,换小轮自行车,换日历表,以至于偷偷准备儿子结婚的木材。在那个物资困乏的岁月里,父亲对儿子的爱是多么的慷慨啊!父爱只愿付出,不求回报。儿子的一条香烟就让他露出慈祥的笑容。
  无论是少年的“远离父亲”,还是成年的“回忆父亲”,作者写的都是自己的真情实感、真实感受。他是那样感觉的,也便那样写了出来。惟其真实,才更具感染力。特别是文章的结尾部分达到了高潮。作者在做了大量铺垫之后,抒发出了最真实的感受:“人哪,好像刚才还在,一转眼就没了,那种再难相见的惆怅瞬间笼罩于心,难以排遣。”
  这样的文字,真是不忍卒读!
  (文学小木屋特邀评论员  田怀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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