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岱诗社与海岱七子
明代嘉靖年间,青州府读书、文会盛行,其中最活跃的文学组织叫“海岱诗社”。海岱诗社结社于台阁体余风未绝、前七子倡言复古之时,诗社众人不为当时文坛流弊影响,作诗主张表达真情,抒发感慨。内容多为吟咏山水名胜、叙写时令聚会、怀古寓托情志、忧叹民生疾苦、关注时政举措。他们的诗歌既无台阁体之习,亦无前七子派过度拟古之弊,在当时的山左文坛独树一帜。其唱和之诗结集成《海岱会集》一书,共辑录诗词749首,被誉为“诗坛奇葩”,全书被收入清代编纂的大型丛书《四库全书》,为后人称道。海岱诗社由陈经、刘澄甫、刘渊甫、蓝田、石存礼、冯裕、黄卿、杨应奎八位致仕或闲居的官员组成,他们以休闲娱乐为目的,漫游于山水林泉之间饮酒唱和、发自我之幽情。八人中除蓝田是即墨人外皆为青州府人,人称“海岱七子”。
本期撰稿:郭伟红
诗社发端海岱间
《海岱会集》李文藻抄本。
《海岱会集》李文藻抄本自序。
嘉靖《青州府志》海岱七子诗歌。
青州府的海岱诗社发端于明嘉靖年间,由致仕回乡或赋闲在家的官员文人组成。海岱诸子远离朝堂,独抒性情,给当时以文学复古为导向的文坛注入了新的血液。诗歌整体呈现出幽独娴静、清新淡雅的情调风韵,逐渐发展为青州文坛一大盛会。作品存于《海岱会集》中,后收录至《文渊阁四库全书》。
文人集会北郭禅林
海岱诗社由此产生
《四库全书总目·海岱会集》中记载:“嘉靖乙未、丙申间,(陈)经以礼部侍郎丁忧里居,(蓝)田除名闲往,(刘)渊甫未仕,(刘)澄甫等五人并致仕,乃结社于北郭禅林。”嘉靖十四年(1535)、十五年(1536),在礼部侍郎任上的陈经因母丧丁忧在青州老家,与几位意气相投的文人好友刘澄甫、刘渊甫、蓝田、石存礼、冯裕、黄卿、杨应奎吟诗唱和,由于结社集会地青州地处渤海、泰山之间,故诗社名为“海岱诗社”,因具体结社的地点在青州府益都城北郭禅林,又被称为“益都北郭禅林诗社”。
明代大儒王阳明认为,为学不可离群索居,不可一曝十寒,不可独学而无友。固守一地,专从一师难以长进,最好的方式是聚会讲习,师友相观而善,从而诱掖讲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进,世利纷哗之染日远日疏,才能充分发挥教育的社会功能。所以,明代文人结社蔚为大观,不仅数量巨、规模大,而且类别多。
清末著名学者、书画家田步蟾有云:“青州为海岱奥区,山川磅礴之气实钟秀灵。汉唐以降,俊彦代兴,逮至明季,士大夫多以才藻气节相高,以故交游唱答感述怀,陶写性情,类多瑰奇伟丽之什。”这段话一说青州人杰地灵位置优越,二说青州诗人富有才气,其诗歌瑰奇伟丽,具有真情实感,高度概括明代青州诗坛的诗风面貌并给予高度评价,也将海岱诗社诸子的诗风面貌囊括其中。
诗社的设立往往是一个地区文化繁盛的标志,据冯裕《长至日海岱会集序》载,海岱诗社正式成立的时间是嘉靖乙未年的长至日,即嘉靖十四年(1535)农历十一月十九。这一时期文学唱和、诗文交流活动盛行,催发了青州府文坛一大盛会——海岱诗社的诞生,海岱诸子远离朝堂,啸傲林间,独抒性情,给当时以文学复古为导向的文坛注入了新的血液。诗歌整体呈现出幽独娴静、清新淡雅的情调风韵,这与诗人们的思想与心态密切相关。
复旦大学教授、古典文学家郭绍虞先生在《明代的文人集团》一文中考证当时文人结社总数达176个,李玉栓博士则在他的《明代文人结社考》一书中,稽考出多达900余个。郭李二人考证虽数量悬殊且今已阙如,从留存的诗歌及其影响来看,海岱诗社乃明中期文学组织之翘楚。
成员多为官员文人
意气相投互相切磋
海岱诗社以致仕回乡或赋闲在家的官员文人组成,在性质上属于耆旧会(“耆旧”指德高望重者,语出《汉书·萧育传》),作品以吟咏山水、沉浸田园、咏史怀古、忧叹民生为主要内容,他们悠游林泉、诗酒唱和,纯粹以休闲自乐为目的,唯抒发心绪幽情。诗社八子中除蓝田外皆为青州人,他们有几个共同特点:
大都为世家子弟,有良好的家学渊源,个个饱读诗书以科举致仕,除刘渊甫为举人外其余都是进士及第、学养深厚;他们大都刚正不阿、为官清廉,甚至不肯屈于权贵而遭贬谪,往往胸怀壮志又难以施展。相似的出身、经历、遭遇使他们惺惺相惜,从而促成了海岱诗社这一名垂青史的文学盛会。海岱诸子都不求诗名,艺术上抒写性情,率真娴雅是其主要特征。
《四库全书总目·海岱会集提要》如是说:“盖山间林下,自适性情,不复以文坛名誉为事,故不随风气为转移。而其诗皆清雅可观,无三杨台阁(永乐、弘治时期的杨荣、杨溥、杨士奇为代表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台阁体诗歌)之习,亦无七子(弘治、正德时期出现的以李梦阳、何景明等七人为代表的复古诗派,他们反对台阁体,主张拟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摹拟之弊。而八人皆闲散之身,自吟咏外,别无余事;故互相推敲,自少疵类。其斐然可诵,良亦有由矣。”就连清代诗人、诗歌理论家王渔洋也赞颂称其“各体皆入格”。对景言情、即事属辞,自适其意、直抒性情,创作出“质而葩,逸而典,清新而畅,不矫不艳,异乎今君子诗矣”。海岱诗社诸子一定程度上成为“公安派”的先响,在明代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
共同的文学观念、地域情结及审美情趣,使他们意气相投,一方面陶冶了他们的性情,丰富了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以文会友,诗友间切磋诗艺,既提高了个人的水平,又促进了诗坛的兴盛。海岱诗社的诗歌集中反映了海岱诸子们复杂的心态,如政治高压下的避祸心态、寄寓山水与及时行乐的心态、世事变幻无常的思想、寻求异代知音的心态等。他们诗意地栖居,佳词丽句频出,或觥筹交错、笙歌宴饮;或捻须吟哦,怡情乐志;或偃息林泉,醉啸山林。
每月一次轮流做东
规定作品不得外传
海岱诗社有组织的活动主要集中在嘉靖十四年(1535)和嘉靖十五年(1536),但他们的诗文创作和活动余波一直延续到了嘉靖二十一年(1542)。立于青州驼山峰顶、由杨应奎书丹的《重修驼山昊天宫记》石碑,记载了陈经、冯裕、杨应奎等人在嘉靖二十一年的一场文会活动。海岱诗社正式与非正式的活动前后持续了30多年。
据《海岱会集》序言中“社约”记载,海岱诸子集会有一定的时间和规矩:集会每月一次,轮流做东,每次聚会每个人必须拟赋题一道,每人须作古今体诗十首。其间适逢四个传统的节日,分别为:上巳节、端午节、乞巧节、重阳节,这四次集会规模重大,冯裕、刘澄甫、黄卿、刘渊甫、杨应奎曾分别作序文以纪念。
此外,社约还规定:“会友各备私课簿一册、公课簿一册,大小格式不同,转相抄录,不许将会内诗词传播,违者有罚。”意思是说,每次聚会自备纸张,以备抄录之用。社员们不准将所作诗歌外传,只能内部交流,凡有违背者必受惩罚。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诗社的传播范围,减弱了其影响力。
《海岱会集》十二卷传世
除冯琦收录还有手抄版本
海岱诗社创作的作品现存于《海岱会集》中,此诗集共十二卷,后被清代编纂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其诗包括古乐府2卷,五言古诗2卷,七言古诗1卷,五言律诗3卷,五言排律1卷,七言律诗1卷,五言绝句1卷,七言绝句1卷,计诗749首。其编辑名氏原本未载,幸亏卷首万历己亥魏允贞《序》,称友人冯用韫以《海岱会集》自远寄至,“用韫”乃冯裕曾孙冯琦的字,他是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且著作等身,有《宗伯集》81卷存世,现藏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王渔洋的《古夫于亭杂录》也有记载冯琦辑录《海岱会集》。也正是冯琦慧心拾掇辍珠遗珍,才让后人得以欣赏到近500年前这些诗人的斐然诗才。
目前常见版本还有清代乾隆时期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李文藻(号南涧)的手抄版。李文藻“性好聚书,每入肆见异书,辄典衣取债致之,又从友朋借抄,藏书数万卷”。他在《海岱会集跋》中说:“文藻十五六时,即闻有《海岱会集》一书,访遍旧家不可得。年来,耳闻书贾刘雪友有写本而不肯假观,为买一裘始许录副。时值深冬,寒甚,呵冻手抄,于十一月十一日至十二月十五日蒇(chǎn)事。”可见,对于海岱诸子的诗篇传播,南涧先生也有一份功劳。
陈经
清正廉明一能臣
陈经画像。
大宗伯牌坊。
《四库全书》载陈经《闲居》。
陈经书法。
陈经活跃于明中期的政治舞台,偶园街上的“大宗伯”石牌坊即为旌表青州人陈经所立。他性情耿直,敢于直言,曾因触犯权臣辞职还家,回归田园,潜心诗文创作。他才华横溢,不仅有《松涛诗》这样气郁沉雄之作,也有清丽淡雅的怀人之作,还写过不少疏朗明丽、歌咏家乡的诗篇,深具陶潜之风。
陈经曾任礼部尚书
家乡建大宗伯牌坊
在如今的青州古城主街道——偶园街上,矗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宗伯”石牌坊,该四柱三门式石坊规模宏大、敦厚威武,采用青石原料雕刻而成,整座牌坊精工细作、风格古朴,彰显着主人的高尚情操。石坊始建于明嘉靖年间,为旌表青州人陈经所立,后被岁月和战乱所湮没,2014年大宗伯石坊复建。牌坊的重新落成也给青州古城增添了一道厚重的人文景观。
当年立坊之时陈经任礼部尚书,“大宗伯”为礼部尚书别称,故坊额上书“大宗伯”三字。顶额“圣旨”。右边题额为“赐进士、资政大夫、礼部尚书,前兵科给事中、礼部侍郎、户部尚书、侍经筵、东渚陈经”,左边落款为“大明嘉靖乙巳孟春榖旦立”。抱柱联为后世青州文化名人撰写和书丹。两联分别是“大臣气度,朝堂柄政扶社稷;名士风流,海岱会集留诗篇”;“平居骨鲠,谠直敢言名已闻;立朝性澹,门无干谒廉有声”。对联非常精彩,描摹了这位刚正不阿、廉政无私的朝廷大员、诗文兼善的名士风流。
陈经(1483—1550),字伯常,号东渚,明青州府益都县城里(今青州市)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在官场上一路通达、高歌猛进,活跃于明中期的政治舞台,累官至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被授予太子太保的荣誉头衔。
陈经任兵部尚书时,蒙古右翼土默特部俺答汗常侵犯西北边境,陈经“殚心筹划,至忘寝食”,全心全意地制定防御策略,一而再再而三地御敌,忠贞爱国的情怀一览无余。
他为官清正、清廉自守,据旧志记载他“立朝三十年,门无私谒,卒后囊无私遗”。作为一代重臣在朝为官30年,从未因官场事务而接受过任何私下的拜访,他去世后家中没有留下任何私人财物,这体现了他高尚的品德和廉洁的风范。
《松涛诗》赞誉松林书院
风格沉郁苍劲气势宏阔
陈经性格耿直、敢于直言,因触犯权臣辞职还家,回归田园,潜心诗文创作。后来又被起用,任命书颁布数日陈经就去世了,享年67岁。陈经不仅在政务上表现出色,还是一位才情横溢的文人。他书法技艺颇为精湛,尤善草书;他工诗文,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海岱结社之时,正是陈经在嘉靖十四年(1535)任礼部尚书期间因母丧丁忧在家,得以参加诗社的活动,其诗文作品被收录在《海岱会集》中。
陈经诗作沉郁苍劲、气势宏阔,如描写有“千年书院”之称、发端于北宋时期的松林书院(现在青州第一中学院内,属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的《松涛诗》:
“昔人曾筑读书台,台畔苍松次第栽。芸阁密围青玉幄,牙签深护翠云隈。长风夜撼千虬动,巨浪时喷万壑来。雨露尚须滋养力,庙堂今重栋梁才。”
全诗以景入情、排闼展开。首联从王沂公读书台入笔引出颔联芸阁(藏书楼)被长松翠柏(青玉幄、翠云隈)环绕,“牙签”为古代官府的签牌,既指代院内高大松柏,又寓意将来学子成才从政发号施令,铺垫出颈联“长风夜撼千虬动,巨浪时喷万壑来”喷薄而出的生命力,以比喻和夸张的手法形象地描绘了“青州八景”之一“书院松涛”的壮观气势,寄寓了多出栋梁之材的美好愿望。
陈经早年曾在松林书院习儒学,中进士后一直在朝为官。《松涛诗》当在嘉靖十四年丁忧期间重游少年读书之地所作。陈经不仅有《松涛诗》这样气郁沉雄之作,也有清丽淡雅的怀人之作,如《秋日有怀蓝北泉》:
“仙境悬东海,高人忆北泉。地邻蓬莱岛,宅近蜃楼烟。秋水蒹葭远,霜空鸿雁偏。乘槎会何日,藉草一谈玄。”
蓝田字玉甫、号北泉,莱州府即墨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明中叶山东著名诗人。因其长女嫁给刘澄甫之子刘士云,时常客居青州,得以参加海岱诗社的集会。陈经与蓝田二人情谊甚笃,由此在秋高气爽之时,陈经写下这一首情真意切的怀人诗。
开篇点明蓝田所在的家乡即墨是东海之滨的仙境,毗邻仙岛蓬莱,他的宅舍也如海市蜃楼一般被缥缈云雾所笼罩。正值秋水蒹葭之时,空中银霜弥漫,大雁远行。何时我们也像乘槎仙人一样划着木筏相聚,促膝坐在铺草上谈着一些玄妙的话题……这首怀人诗情深意切,文字浅显易懂,颇具摩诘、乐天之韵。
歌咏乡村诗作清新
《适意》深具陶潜之风
陈经还写过不少疏朗明丽、歌咏家乡的诗篇。譬如《春日过城南野老村舍》:
“花坞春深好,城南原上村。入云茅结屋,近水竹当门。野犬来迎客,山樱笑映尊。坐长幽兴惬,归路欲黄昏。”
陈经此诗写在春暖花开时节,他去城南花坞深处的小村庄拜访一位隐世尊者。小狗跳跃着来迎接客人,盛开的山樱花映红了尊者的脸庞。两人促膝而谈,以致忘记了时间,“归路欲黄昏”,从侧面传达出诗人全然忘却官场的尔虞我诈,享受田园生活的惬意与美好。全诗语言清新明丽,处处流露着欢愉喜悦之情,读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还有一首题为《适意》的五言律诗,深具陶潜之风——
“人生贵适意,所乐在闲居。春雨但种药,秋江时钓鱼。同社南山老,明窗读道书。万钟不足慕,一饱愿无馀。门有鸟雀罗,巷无卿相车。白茅覆破屋,黄叶摘新蔬。陶潜醉兀兀,庄周梦蘧(qú)蘧。曾识无何有,翛(xiāo)然返太初。”
吟诵斯诗,让人眼前出现一座小小院落,它在云门山下、洋溪河畔,一位长髯飘飘的老者脱下穿了三十年的朝服,身着布衣芒鞋,春天趁雨种芍药,秋天去江上钓鱼,与一起唱和的同道好友们悠然南(云门)山下,在明亮的窗下读道家或者佛家的经典。钟鼎玉食不足以让他羡慕,一顿吃饱没有余粮又如何?纵然门前鞍马稀少,巷子里没有官家的马车,诗人也照样像陶潜那样沉醉忘机,像庄子一样悠然自得,仿佛回到天地初创、一片浑沌的时刻,无拘无束飒然飞升……
冯裕
簪缨之家诗书传
冯裕画像(青州博物馆藏)。
《四库全书》载冯裕《鹊湖》。
《四库全书》载冯裕《负暄》。
冯裕祖籍临朐,世代簪缨,他的一生坎坷波折。冯裕在“海岱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其诗师法古乐府、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歌,追求汉魏诗歌不假雕饰、自然天成之美,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直抒胸臆、自出机杼。《海岱会集》冯裕存诗128首,后辑为《方伯集》。
北海文学世家奠基人
四个儿子皆有才名
冯裕可以说是“海岱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人,他是“北海文学世家”的奠基人。明清时期文学世家冯氏家族自冯裕发端,先是四个儿子以诗文才名著称,人称“临朐四冯”,三子冯惟敏更成为“明代曲家第一人”,后世学者称其为“曲中辛弃疾”。
正如明代著名学者康丕扬在遴选《冯氏五先生集》时说:“(四冯)赋追骚湘,古拟苏李,五七言近体出入三唐,高者足敌沈宋,而余者不堕齐梁。则其才情所至,灵异独钟,从古以来,未有兄弟如此之并盛矣。”后来到四世冯琦,“北海冯氏”蜚声海内,至六世冯溥官刑部尚书,授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掌清初文柄,为冯氏家族的集大成者。
冯家诗书传家、世代簪缨,冯氏家族从明朝中期的冯裕兴起至清康熙年间历时七世二百余载,出了10位进士、13位举人、53位贡生、278位秀才,有诗文集存世者不下百余人,有5人作品入选《四库全书》,成为“父子质行齐鲁,诸儒莫及”的影响海内的文学世家。
冯裕(1479—1545)字伯顺、号闾山,《明史》卷二一六有传,《欧阳南野文集》卷二十六记其生平事迹较详。其先祖冯思忠戍守辽东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祖籍山东临朐,其父冯振官至奉直大夫与南京户部郎中。12岁丧父、14岁丧母,少时孤贫无依,由叔祖母池氏养育成人。冯裕笃行节义、感念养育之恩,对池氏孝而弥笃、奉养终老。他师从理学家、一代大儒贺钦,在老师的教诲下饱读诗书、立下了经邦纬国之志。他尊师重道、感念师恩,为官后常用自己的俸禄接济老师贺钦,为后世子孙树立了尊师孝亲的光辉典范。
勤政清廉惹怒权贵
远离朝堂经历悲欢
明弘治十七年(1504)冯裕中举、明正德三年(1508)中进士,而立之年的他开启了施展宏图大志的奋飞之旅。他南北为官28载,历华亭县令、晋州知州、南京户部员外郎、平凉知府、石矸知府、贵州按察副使等位。嘉靖十三年(1534),55岁的冯裕因忤逆权贵致仕归里,定居郡城青州,读书讲学、诗友唱和,过着虽然清苦但远离朝堂纷争的日子。
冯裕为官勤政爱民。初知华亭,民众遭受雨灾,他让受灾民众缴纳十分之一的赋税,此举让大户们不满却深受百姓拥戴;他知晋州时,滹(hū)沱河河道南迁,城北土地顿失灌溉之利以致大旱,冯裕命手下将税粮合理调整保证民生,离任后百姓为他设生祠以祭;南京任上他作为户部员外郎掌管出纳,他制定规章严密,秉公行事,惹怒权贵,权贵大费周章寻他短处,因他执法严明绝无纰漏,得以保全自己;石矸(gān)地处西南边境、民族矛盾复杂,常有械斗诉讼发生,冯裕公正裁断、绝不袒护,曾于双方对垒千钧一发之际,单车独身前往游说,使双方悦服,避免了流血事件的发生;贵州任上他勉力平蛮,使土匪避之不及,力保一方百姓平安。
冯裕为官刚正不阿、处事果断,而其外貌憨厚朴实,与其性格对比鲜明。《光绪临朐县志》说他“当官抗直,有裁断,而貌粥粥若无能者。尝谓希宠者负君,媚人者负己,谋身者负人,生平盖三无负矣”。不希宠,不媚人,不谋身——“三无负”是他的人生准则。
冯裕为官清廉、囊无余钱。《光绪临朐县志》有言:“官囊萧然,不能自给”。幸亏长子惟健善于经营持家有方,使老父亲得以粥饭温饱。惟重、惟敏、惟讷三个儿子先后中举,惟重、惟讷双双于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及第、主政一方,让他无比欣慰。不幸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嘉靖十八年(1539)次子惟重客死庐州(今合肥市),第二年幼子惟直病死家中。清贫生活之困、连丧爱子之悲,与半生为官的殊荣、隐居田园的惬意相互交织,让他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丰饶的生命质地里开出无数朵美好而深邃的诗词之花。
其诗师古自然天成
直抒胸臆自出机杼
一代名臣、明通议大夫、兵部右侍郎魏允贞在《海岱会集》序中称其“异乎今君子诗矣”。冯裕之诗师法古乐府、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歌,追求汉魏诗歌不假雕饰、自然天成之美,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直抒胸臆、自出机杼。《海岱会集》冯裕存诗128首,后辑为《方伯集》,曾孙冯琦又将冯裕诗作分别编入《五大夫集》和《北海集》。
如他的《负暄》诗:“炙背茅檐下,无衣卒岁难。应怜赵孟日,暂解范生寒。叹息貂裘敝,瞻依广厦寒。晴晖无可报,只益寸心丹。”
全诗明白晓畅,如清水芙蓉。“赵孟”代指“尊贵之人”,春秋时晋国正卿赵盾字孟,其子孙都称赵孟,赵氏世代执掌晋国朝政,无比显贵。诗的大意是:没有御寒衣物度过寒冷的冬天非常艰难,只好在茅屋檐下晒太阳取暖。那些照耀着富贵人家的日头,也暂时缓解了范生这样的贫苦人的寒冷。(富人们)在叹息貂裘的破旧,(穷人们)却眼望着他们高大的房屋楼厦更觉得寒冷。人们对这暖暖的阳光无以为报,只有一颗火热的心。
如果说《负暄》是诗人面对贫寒生活积极向上以苦为乐的情怀,那么《鹊湖》则为对生活美好画卷的怀想与沉浸:
“昔年秋兴逸,每泛鹊山湖。亭下采新藕,船边回野凫。沧浪歌正激,白露酒频沽。何日重游此,清风月满芦。”
诗的大意为:往年每当秋天都会兴致勃勃地泛舟鹊山湖,在亭子下边采新藕,看着船边的野鸭子游来游去。人们激越地唱着孟子的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白露时节频频沽酒而饮。清风和月光已经洒满芦花了,何时才能重游鹊山湖呢?
冯裕有一阙七言律诗《牧笛》,全诗轻盈飘逸,洋溢着对生命的欢欣和赞美:
“春草萋萋遍石溪,牛羊饱后下来迟。牧童独对斜阳立,短笛时将隔陇吹。曲尽山空云缥缈,声回天远雁参差。林泉剩有逍遥叟,一度听来一解颐。”
石溪之间春草萋萋,牛啊羊啊吃饱了,缓缓归来,一个“迟”字凸显了牛羊在水草丰美的大自然中的惬意。牧童对着斜阳暮色吹笛,悠扬的笛声隔着田垄传过来。一曲终了袅袅散去,空山云渺,连远天大雁的队伍都不那么整齐了。而在山水之间徜徉的逍遥老头儿,一边听着笛声一边开心地微笑起来,止也止不住。
嘉靖二十四年(1545)六月二十四,67岁的冯裕因病与世长辞,葬于青州城西北尧王山下,他留下的雅致诗篇,值得我们一再回味。
石存礼
虽居名门性淡泊
《四库全书》载石存礼《云门绝顶新构小亭》。
《四库全书》载石存礼《石门》。
《四库全书》载石存礼《东郊》。
石存礼生于明代中期青州名门望族、商贾巨富之家,19岁中进士,官至绍兴任知府。他励精图治,革除吏弊,深得百姓拥护。石存礼在诗社中被尊为“万石君”,他性格淳厚沉静、刚健不挠。其诗作不乏流连秀美的青州风物,寄寓对家乡涧壑幽谷的深情,更抒发了远离宦海风波的闲逸之心。
生于青州名门望族
知府任上勤政为民
明代中期青州石家为名门望族、富商巨贾之家,然而石家子孙没有因优渥的家境而放弃读书仕进。先后有石存礼、石鲸、石茂华、石岩四位高中进士,石铭、石存仁、石凤、石琚、石继节、石继芳六位得中举人,另外尚有生员、恩荫数人(如石茂华之子石恂,他以父荫入仕,慷慨仗义、德量过人,官终贵州石阡知府),入仕为官者达13人。
石存礼为石氏家族中的第一位进士,以善撰行状闻名,其孙石茂华为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曾任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文治武功、政绩卓著,为石家创造了一个巅峰时期。根据石恂墓志和法伟堂《光绪益都县图志》中的“石瑛本传”,可以排列出存礼和茂华这一支的世系:石瑛→石铭→石存礼→石麒→石茂华→石恂→石之柏。
石存礼(1472—1539),字敬夫,号来山,青州府城里人。父亲石铭为成化四年(1468)举人,官至河间府通判。石存礼幼年聪睿毓秀、嗜读诗书,六岁即随父宦游在外。父亲常常抚摸着他的头顶说:“愿吾儿读书有成,仕路通达。”果然石存礼没辜负父亲期望,县学岁考15岁的他即名列榜首,弘治二年(1489)乡试中举人,第二年会试、殿试均告捷,登进士第,那一年他才19岁。
清代严有禧《漱华随笔》中记载了一个细节:年轻的进士石存礼按照规制应选为主政一方的知县,时任吏部尚书王恕却把他改选为行人司行人。王恕认为,“窃惟知县,百责所萃,生民休戚系焉”,而石存礼太年轻没经验,“若使宰百里之地,督率众职,分理庶务,恐不能堪”,还需要读书进学,日省月修,待其老成,然后才能授以任事之职,因此改任行人司。
“行人”是明代专司捧节奉使之事的小官,即代表皇帝颁行诏赦、册封宗室、抚谕诸蕃、征聘贤才以及赏赐、慰问、赈济、军旅、祭祀等礼仪事务。石存礼在任期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深得皇帝赏识。三年考满,升南京户部郎中。
正德四年(1509),石存礼擢拔绍兴知府。上任伊始适逢饥年,他四处筹粮赈济灾民,并上报朝廷减免当年税赋,饥荒过后又带领老百姓开荒垦田、兴修水利工程,并且他不畏豪强,让当地的大户必须退还饥荒时抢占的民田,深受百姓爱戴。经过几年的时间,绍兴百姓安居乐业,基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绍兴也成为物阜民丰的州府。
石存礼在绍兴任知府的几年间,勤勤恳恳造福一方百姓。他“勤求民隐 剔除吏弊”(光绪《益都县图志》卷三八《石存礼传》),勤政为民、励精图治,不畏权贵、革除吏弊,深得百姓拥护。正德九年(1514)因得罪朝廷要员被罢官归里。此后他屏居青州30余年,闭门谢客,不接待显贵,以课子诗文为事。
性格醇厚刚健不挠
众人尊其“万石君”
嘉靖十四年(1535)十一月,石存礼与闲居在乡的冯裕、刘澄甫、刘渊甫等早期海岱诸子一起游历耕读、吟诗作画、怡然终日,并参与海岱诗社的游憩唱和活动,在明代的青州诗人里面领一代风骚。其所作诗文多描写田园风光,四季耕作之事。诗社中,石存礼年龄最大,被众人尊崇为“万石君”。
石存礼性格淳厚沉静、刚健不挠。《益都县志》卷四云:“存礼淳厚而刚方,所至以严见惮,人多忌之。家居非公事未尝一接显贵。性不乐置生产,每念以清白贻子孙,斤斤然有古人之风。”石存礼于嘉靖十八年(1539)病逝于青州故里,葬于青州城西南三里,终年67岁。生平事迹载入嘉靖《青州府志》《益都县图志》《山东通志》《中国人名大辞典》等。
石氏家族史上官职最高、声名最显赫者为存礼之孙石茂华(1522—1583)。茂华自幼聪颖,受家庭文化熏陶早具才名,22岁考中进士。历任浚县知县、扬州知府等职。万历元年(1573)迁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后升兵部尚书。居秦六月,以赈灾事繁,积劳成疾吐血而亡。赠太子少保,谥恭襄。石茂华“生平清慎,自持不越,检押在官四十余年,家资不称其官。论者谓‘有古大臣风焉’”(光绪《益都县图志》卷三五《石茂华传》)。
笔下青州风物秀美
远离宦海内心闲逸
石存礼存诗众多,其中不乏流连秀美的青州风物,寄寓对家乡涧壑幽谷的深情,更抒发了远离宦海风波的闲逸之心。
如《东郊》:“为爱东郊好,笻(qióng)枝伴独行。花香能醉蝶,柳色欲迷莺。但得青春在,何妨白发生。斜阳红尽处,一片暮山横。”
春天诗人独自策杖行于东郊,花香弥漫连蝴蝶都醉了,青青柳色让莺鸟都快迷失了。只要春天还在,何妨白发蔓生呢?最后两句最是隽永,仿佛大片结束时的空镜头,渐渐推远,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之感——“斜阳红尽处,一片暮山横”,把诗人的辽阔胸襟表现得一览无余。
他还有七言律诗《云门绝顶新构小亭》:
“江汉遨游兴渺漫,云门绝顶始跻攀。小亭飞构当今日,高阁宏开壮此山。寒绕石阑烟霭外,静看岩穴斗牛间。恐惊太史占星象,一醉乘风跨鹤还。”
青州府地处鲁中,山川秀美、名胜众多:云门山、驼山、玲珑山三山叠翠,障城如画;弥河、洋溪、阳河萦城如带;还有云门拱壁、南楼夜雨、范井甘泉、驼岭千寻、洋溪晚钓、劈峰夕照、花林野趣、行台秋月、地镜倒影、石涧冰帘胜景。秀美的自然风物为诗人流连游赏、吟咏唱和提供了题材。《海岱会集》中描写青州山川名胜的有30多首,《云门绝顶新构小亭》是其中的佳作之一。
遨游江汉的兴致还未消散,又开始攀登云门绝顶。绝顶上新建的小亭飞构,显得云门山更加巍峨壮观。登上石亭能看到山间岩穴、星宿斗牛,颈联对仗工整,“绕”字化静为动,写出石亭外烟霭浩渺、云雾缭绕的景象。尾联“恐惊太史占星象,一醉乘风跨鹤还”,与北宋陈师道的《古墨行》“夜光炎炎冲斗牛,会有太史占星变”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夸张的手法烘托山寺高耸入云,星汉灿烂,诗人生怕惊扰了占星仙人,引其乘风骑鹤归去。此诗语言朴质自然,想象奇绝,有返璞归真之妙。
刘澄甫 刘渊甫
隐居乡间结诗盟
刘澄甫画像。
刘渊甫《花林野趣》。
刘澄甫和刘渊甫两兄弟出身仕宦之家。刘澄甫著有《山泉集》,刘渊甫著有《范泉集》。二人诗歌诸体兼善,多为古体,成就最高的也是古体诗歌。他俩与石存礼等文朋诗友晚结诗盟,归隐退居林下,时常聚会吟咏山水,为后来的海岱诗社成立奠定了基础。
刘氏兄弟出身仕宦之家
家中时常聚会吟咏山水
海岱七子当中刘澄甫和刘渊甫为亲兄弟,出身仕宦之家。其祖父刘珝为朝廷辅弼阁臣,一代贤相。刘珝(1426—1490),字叔温,号古直,青州府寿光县阳河里(今青州市高柳镇阳河村)人。他精通儒学、科举入仕,明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考中进士,官至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政事,担任宰相十年之久。他一生光明磊落、为人耿直,有浩然正气;他事亲至孝、忠厚传家,后代人才辈出。
自刘珝之后明清两代刘氏家族有9人中举、6进士登第。澄甫和渊甫的父亲刘钫(1451—1523),字汝今,为刘珝长子,明成化二十一年乙巳(1485)授礼部司务厅,后历任刑部员外郎、礼部司祭酒、庐州知州、汉阳知府等职。刘氏家族的诗文传统,到了澄甫和渊甫一代,已在齐鲁诗坛上大放异彩。
刘澄甫(1482—1542),字子静,号山泉,自幼聪明好学,16岁中秀才,弘治十四年(1501)中举人,正德三年(1508)26岁进士及第。澄甫中进士后即授行人司行人,他任职期间清正廉洁,遇人行贿,轻则馈遣,重则依法拒之,被人尊称为“刘天使”。正德七年(1512)他升任广西道监察御史,奉敕两淮巡盐兼治理河道,惩治不法之徒,使盐利疏通、库银大增,竟然数倍于往年。次年澄甫转任两淮巡盐兼治理河道,正德十二年(1517)升任山西按察司佥事,接着又升任中宪大夫、山西布政司左参议。后来刘澄甫因不畏权贵惩治贪官污吏得罪朝廷要员,37岁的他于正德十四年(1519)遭人陷害辞官回乡,居青州城南花林疃,著有《山泉集》。他在山林之间赋诗作画,追求悠游山林的清旷之趣,所作诗歌收入《海岱会集》。
刘渊甫(1486—1548),字子深,号范泉,澄甫弟。弘治十五年(1502)16岁时中秀才,正德五年(1510)中举人,次年赴京会试不中,返青州继续读书,并与赋闲在家的石存礼饮酒赋诗,优游卒岁。冯惟敏称其:“学饱谈天,行不偶俗。”渊甫虽才华横溢,但两次会试不第给了他沉重打击,加之受石存礼的影响,放弃仕进。著有《范泉集》一卷。
澄甫致仕后在青州城南云门山东麓建“山泉精舍”,渊甫在青州城西南瀑水涧建“范泉精舍”。兄弟二人与石存礼等文朋诗友“晚结诗盟,徜徉林石,泉送羲觞,阶鸣谢屐”,归隐退居林下,时常聚会吟咏山水。到嘉靖九年(1530)前后,集会酬答的人已发展到数十人,他们以青州为中心开展创作活动,经常以文会友、酬唱赠答,为后来的海岱诗社成立奠定了基础。
兄弟诗会作品以古体居多
描述花林野趣渊甫最出色
嘉靖十三年(1534),冯裕致仕回乡定居青州,也积极参与当时的诗文创作活动,同年时任礼部侍郎的陈经在家丁忧,任太原知府的青州人黄卿回乡探亲,也都参与其中。一时间青州诗文创作队伍壮大起来,创作活动盛况空前。
《海岱会集》中收录刘澄甫诗歌97首,刘渊甫40首。二甫诗歌诸体兼善,古乐府、五七言古诗和五七言近体都有,多为古体,成就最高的也是古体诗歌。如刘澄甫《九日来山文会》一首:
“来山亭子苔径斜,野翁携杖看黄花。塞鸿嗷嗷向南去,日光淡淡浮云遮。主人清酒满百壶,羽觞来往飞流霞。对酒赋诗发高兴,长笺矫矫横龙蛇。倒著葛巾篱畔舞,便是柴桑处士家。”
“柴桑处士”是以冯裕为代表的海岱诸子,对盛年罢归的石存礼的尊称。诗写重阳佳节一群人在石存礼别业诗酒欢会,俯首青苔满径、黄花满坡,举头鸿雁南飞、淡云遮日,大家吟咏酬唱、谈禅论诗甚是欢快,诗兴遄飞间笔走龙蛇,在长笺上留下汪洋恣肆的诗篇。醉了的人们葛巾都披倒了,在篱笆旁边手舞足蹈,直到酒意阑珊。山间林下逍遥适意的快意溢出诗外。
刘澄甫的《富亭遗爱》一诗是缅怀宋代青州知州富弼的佳作:
“青社风流忆富公,山川诗酒日融融。春耕问俗云门下,秋水观涛石涧中。半榻冰帘飞碎玉,几株棠树落疏红。荒亭故老谈遗爱,牧唱樵歌感慨同。”
诗写作者秋日临涧观澜,但见瀑水泠泠、飞花溅玉,幽谷传声、落花无言的胜景,不禁怀念富公当年的德政,传达出时事变迁的倥偬之感。富弼任职青州时政绩显著,曾全力救济流民安抚50多万人。他离开青州时士民感念其恩德,在青州城西瀑水涧旁修筑亭子以作纪念,后来亭子年久失修倾颓了,嘉靖年间重修名曰“遗爱亭”,亭畔还建了一座“冰帘堂”以拜祀富公,“石涧冰帘”也就成了古青州八景之一。诗社成员以富弼为异代知音,常常集会赋诗于此。今日亭子虽已不在,我们从故人的诗篇里依然会感念贤者的德政,想见那份有亭翼然的美好。
同样写青州八景之一,刘渊甫的《花林野趣》一诗清灵飘逸、意味深长,甚至有超越长兄的意味:
“碧水青山何处村,百花千树半柴门。山藏柳市无车马,水隔桃源有子孙。问舍地偏为得计,寻芳心远遂忘言。悠然迥出尘嚣外,垂老犹矜兴味存。”
此诗清新隽永、玲珑剔透,描摹花林胜景。据《嘉靖青州府志》所言,花林疃在青州府城南六里许,小山村风景迤逦,是文人骚客回归乡野、同时又不费车马脚力的好去处,它南望劈山、西依云驼二山,村中流水潺潺,春日繁花似锦,深秋霜叶华彩斑驳,远望宛如花林,因而得名。尤其是“山藏柳市无车马,水隔桃源有子孙”真是脍炙人口、飘逸之极。“花林野趣”也是古青州八大美景之一,文人多有题咏。海岱诸子冯裕、陈经、黄卿等都有同诗异构,渊甫之作最为出色,表现了文人士大夫的雅兴逸致。
担心时局揭露战争伤民
描写田园生活画面温馨
当时的明王朝西北有蒙古铁骑袭扰、东南有倭寇舰船骚扰,边防战事频起让人揪心。作为文人士大夫,诸子虽归居田园远离政治,但他们心中仍存着对国事的关注和对时局的担忧。
刘澄甫有一首《君马黄》:
“君马黄,臣马白。君马日立赤墀中,臣马行当雪山碛。玉勒嘶秋风,琱弓抱明月。十二闲中云锦花,三千里外寒风沙。香闺红颜泣成血,边城白骨多如麻。交河北流无青草,年年走马交河道。”
此诗以马为中心意象,以君之马的安宁富贵与征战漠北臣之马的强烈对比,铺垫出“香闺红颜泣成血,边城白骨多如麻”的悲惨现状,以泣血之笔深刻揭露了连年战争,给百姓带来的亲人永诀的伤害和痛苦。
兄弟俩的诗歌对劳动人民的农耕生活也有所表现,他们的同题诗《渑水田家》如下:
澄甫:“菖叶日已绿,杏花日已白。渑水春茫茫,石田灌沙碛。晓闻仓庚声,夜宁安枕席。秉耒效躬耕,买牛代仆力。驱咤上东阡,开垦及南陌。水耕火斯耨,春种秋及获。泄泄泽雉雊,油油禾黍泽。青青桑柘阴,瀹瀹溪流碧。妇子馌于亩,老翁嬉于宅。辛勤谁为恤,丰登差可怿。税薄官府清,酒熟邻友益。帝力委不知,田家聊自适。”
渊甫:“田夫不生疾,田妇不生妬。儿女共嬉笑,等闲少嗔怒。五谷半收成,四时多雨露。身外何忧愁,从容度朝暮。编荆贯作扉,绕屋更栽树。无事不入城,爱向村中住。偶尔招亲朋,欢颜好相遇。正值黄鸡肥,园圃伸薄具。彼我俱真率,荒凉有佳趣。膏腴知难得,朴实无他慕。自然生善心,终岁惟土务。”
两首诗都是田家生活的画卷,少了些苦涩多了些温馨,透着自适与满足之感,与诗人出生仕宦之家,对于田家生活只是远远欣赏并未体味耕种务农之苦有关。
博学多才精草书
杨应奎
杨应奎书法。
杨应奎祖上在元代地位显赫,元末定居于青州,几代人低调行事。杨应奎受父亲熏陶,博览群书,工于诗文曲艺,精于书法,在礼部侍郎任上,因遭奸臣诬陷致仕回家。杨应奎的诗清新明丽,写有许多乡土气息浓郁、文风淳朴实在、吟之朗朗上口的田园诗。
父辈开始诗书传家
受熏陶成一代名士
七子之中,唯有杨应奎是少数民族,回族。杨应奎(1486—1542),字文焕,号渑谷,青州府东关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进士。杨氏一世始祖据说是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后裔,名字分别是赛典赤·瞻思丁和可麻拉丁。元初,赛典赤·瞻思丁被封为咸阳王;可麻拉丁则被封为云中郡公,地位尤其显赫。赛典赤因成吉思汗西征而东迁进入元帝国,此后累世居官直至元末。到第五世莫苏的时候,他们居住在京师大都羊市角头,改汉姓杨氏。1368年明洪武元年朱元璋的大将徐达等人攻克大都后“令都人南迁”,杨氏六世祖、七世祖曾在青州一带任职并置有房产,杨氏家族遂南下青州避祸并定居于此。法伟堂在《益都县图志·古迹志》中对青州城西那座二姑坟是这样记载的:“杨氏二女墓,元驸马伯颜察儿孙女,南阳知府应奎祖姑也。”
为保家族平安,杨氏家族迁青州后隐姓埋名,不让子孙读书做官,更不敢显露出仕宦宗族身份。因此,杨应奎的高祖、曾祖都目不识丁,恍若一介布衣。自应奎之父杨鸾进入青州府学读书开始,仕宦世家、书香门第的杨氏家族,终于无法老守田园,开启了诗书传家、风雅大兴的新篇章。
杨鸾遍治书经、日诵千言,遗憾的是他运气太差累举不第,卒老于学,遂无意功名,每日以诗文自娱。虽然父亲不曾有功名,但却给杨应奎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他的著作有:《邈云草》《续草》《邈云三编》(《邈云诗草》)《词钞》《四编》《悼亡诗》《选梦阁词钞》各一卷,《邈云楼文集》四卷、《诗集》七卷。杨应奎在父亲的熏陶下博览群书,终成一代名士。
嘉靖《青州府志》记载:“(奎)平生博览群籍,精工右军书法,其高致雅行,每以希文自期。罢归居乡,日与缙绅结洋溪吟社,容与林泉。”
杨应奎多才多艺,不仅工于诗文曲艺,还精研王羲之书法,尤精草书。其书法遒劲秀丽,颇有二王遗韵。所临十七帖,几乎可以与王羲之相媲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俞剑华所编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谓杨应奎“工书法”。现存青州市驼山山顶的《昊天宫重修碑记》即为杨应奎书丹,通观碑文,端庄清新,颇具法度,展现了其高超的书法艺术造诣。据说连当时的衡王朱佑楎非常喜爱他的书法,曾特派侍医赵柳南前去求取。杨应奎欣赏衡王的情致高雅,为其帖作序并结为至交。
为官期间功绩卓著
致仕回乡建后乐庄
杨应奎著有诗文集《渑谷文集》八卷(佚),《吟稿》一卷,散曲集《陶情令》一卷,《海岱会集》中有诗28 首。他的文才雅志泽被后世绵延不绝:其长子杨铭,字子新,有《群英吐华》《袜线集》存世;其五世孙杨延嗣,有《青嵎集》存世。
杨应奎天性敦厚、性格豁达,为人仁厚仗义,高志雅行,常以范仲淹自期。正德五年(1510)应奎中举,第二年会试、殿试屡屡高中,授仁和县令,后升兵部主事、吏部员外郎。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惊动朝野,杨应奎为“议礼派”,因进言得当赐御膳并擢升临洮知府。在临洮,他兴修水利、修筑渠道、修建水磨,引洮河水灌田,解决了百姓灌溉用水问题。当时,甘肃境内的驿站环境恶劣,守站官兵得不到良好休息时常误事。杨应奎采取措施极力调处,调节兵备,稳定了军心。军民得利,齐声赞誉,为他树立“去思碑”。
嘉靖七年(1528),杨应奎调任南阳任知府,正值大旱荒年,他带领手下一干人等调水灌田,全力赈灾、赈济百姓,又动员百姓垦荒垦田,妥善安置灾民,拯救数万民众。任职期间,他还关心教育,发展文化,重修南阳诸葛武侯祠和诸葛书院。百姓感其恩德,在他调走后立生祠以祭之。杨应奎还组织编纂地方志,主编了嘉靖《临洮府志》《南阳府志》等方志传于后世。《南阳府志》被誉为名志,受到史学家的好评,可谓功绩卓著流芳百世。
嘉靖十三年(1534)杨应奎在礼部侍郎任上,因遭奸臣诬陷致仕回家。归乡后在益都城内建宅院名为“后乐庄”,院内建有“后乐园”,以此教育后人学习范仲淹先忧后乐、忧国爱民的精神。他还编写《杨氏世谱》,为青州回族溯源留下了重要史料。嘉靖二十一年(1542)冬,杨应奎去世,安葬在尧王山前,享年56岁。
田园诗文风淳朴
书院中记录感受
杨应奎诗才翩跹,其诗清新明丽,明白晓畅。尤其是许多乡土气息浓郁、文风淳朴实在、吟之朗朗上口的田园诗,值得反复吟哦。如《渑水田家》:“田畴时雨足,禾黍正油油。闲步看青野,偶然随海鸥。”描绘了雨后禾苗青碧,诗人信步田间,鸥鸟翻飞的自在景象。再如,《登大云顶》:“我居云山下,我爱云山巅。一上舒清眺,白云兴杳然。”作者写自己攀上云门山山顶极目远眺,但见云海茫茫,如置身仙境。对家乡的挚爱之情溢于言表。
杨应奎曾在松林书院习儒学。留下一首《书院松涛》诗,记录了在此读书时的感受:
“精舍荫荫万木稠,隔墙遥望翠云浮。波涛终夜惊成拍,风雨连朝听不休。逸韵偶同天籁发,壮声应傍海门悠。空斋得此消岑寂,一榻泠然爽若秋。”
“书院松涛”为古青州八景之一,明清时松柏成林、古树参天,每有风来,其声如波涛汹涌,声势浩大。诗的意思是说:书院深幽林木稠密,隔墙远远看去像翠色的云浮在半空。颔联一个“惊”字比喻涛声撼人心魄。风雨由夜及晨,波涛连绵不绝,听起来仿佛带着节拍,逸韵像天籁一样发散出来,声响壮阔仿佛是河流入海惊涛拍岸一样悠远。我空空的书斋也因此不再孤寂清冷,坐榻像秋天一样清爽。
黄卿
一生嗜学勤创作
黄卿,明代青州府北关人,官至江西右、左布政使,深受民众爱戴。他一生勤于创作,行迹所至皆有诗相随。在诗中,黄卿诉说生平际遇,抒发灵魂感悟,诗风清新自然。他的遣怀诗中流露出对黎民苍生深深的关切和同情。冯裕对黄卿非常推崇,称其为“东方高士”。
多地为官卓有功绩
关注民生深受爱戴
黄卿(1483—1540),字时庸,号海亭,明代青州府北关人。他自幼聪敏过人,闻一知二,见人彬彬有礼,属于典型的翩翩君子。正德二年(1507)他乡试中举,次年(1508)荣登进士,时年25岁。黄卿中进士后,即授武进县知县,又转涉县知县,迁应州知州。接连三任,皆政绩卓著,升南京刑部郎。
当时宁王朱宸濠反叛朝廷,黄卿协助大司马乔宇平之谋划平叛,卓有功绩。嘉靖皇帝登基后,黄卿因平叛有功擢升太原府知府。黄卿博学笃行,重视农桑,建造学校,发展教育,慎用刑狱,在任颇有政绩。嘉靖《青州府志》曰其为政“皆以能称”。太原地方因汾河岸堤年久失修,河道淤塞,洪水泛滥成灾,淹没粮田村庄。黄卿到任后,亲临灾区,步行水中数里,筹划排洪泄水,使百姓免于水荒。在位六年,晋升浙江右参政,不久又调江西右、左布政使。
明嘉靖年间,江西发生百年不遇的大饥荒,百姓饿死无数。黄卿爱民如子、急上心头,派员日夜兼程上报朝廷,发帑赈灾,救活数万民众。他捐修学舍及城隍庙,关注民生、减轻劳役,以百姓福祉为重,深受江西民众的爱戴和尊敬。入朝觐见时往往只带图书数卷,有“清风两袖独朝天”之称。庚子年(1540)十月,嘉靖皇帝命黄卿入京觐见,因路途遥远,黄卿受风寒卒于途中,享年57岁,归葬青州城北。
行迹所至有诗相随
抒发感悟真切动人
黄卿一生嗜学、老而弥笃,虽严冬酷暑不废观览。黄卿一生勤于创作,行迹所至皆有诗相随。他的诗歌作品题材广泛,从国家时政大事,到日常柴米油盐,在诗中皆有体现。体裁亦丰富多样,有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以及五律、七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在诗中黄卿诉说生平际遇,抒发灵魂感悟,以真切动人的深情,彰显了清新自然的诗风。
黄卿一生宦海沉浮、舟车辗转,对行旅途中的山水羁旅多有描摹抒怀。他为官勤勉、清正廉洁,敢于直言进谏,对民生疾苦予以极大的同情,他的遣怀诗中流露出对黎民苍生深深的关切和同情。可以说,他的诗就是他独特的人生履历,反映了他不同时期的心路历程。其平生著作有《编苕集》八卷,《编苕诗话》八卷(已佚),《闲抄漫纪》《拟珠集》。嘉靖十四年(1535)他回乡省亲时,积极参与海岱诗社的活动,所作诗词73首收录于《海岱会集》。
众友对其评价极高
冯裕称他东方高士
黄卿与好友大理寺少卿、兵部右侍郎苏祐交情深厚,苏祐特地为黄卿的《编苕集》作序,序文大致如下:
“是集,益都海亭黄公稿也,称《编苕》从其所自名也……今年春,公伯子含以是集寄余豫章,余始得觐其全,爰命校官郑天行氏偕陈生兰化校,将付诸梓人。适宗藩既白雅尚文事,见而爱之,请刻以传,因是授焉,意表公精蕴云。集中所载诸体皆备,古诗赋、乐府尚矣,律诗则步骤开元,而文亦出入庄、左,皆非苟作者。盖公少以诗词赋起齐鲁,既又以直道居北海,锐意高深,覃思玄远,其所造诣,莫可究竟矣。夫诗言志,匪志何诗?歌永言,匪永何歌?是故读王风而悲雅,读骚而悲风,读五言而悲骚,读四愁以下而悲苏、李,道随时趋,而词由运变,代有作者,其至下矣。若夫力追古作,以永言达志,直欲上继骚雅,则其人何如哉!抑闻之,哲士嘉言,千古不废,匪徒以一文艺所罕,盖崇本厚植,摛英摅华,载道而行之者也。公平生以节义自持,以古贤豪自期待,而莅官行己,凿凿有徵。所至宣仁布义,奖廉退贪,忠存报主,而膏泽润于群生。其在江西,尤称懋著,至今田夫野叟,言之亹(wěi)亹不倦,且泫然涕也……”
这篇序文对于黄卿其诗、其人均给予极高的评价。从黄卿诗集校刻起始过程谈起,盛赞其诗诸体皆备,既有古诗赋也有乐府诗等,其律诗似盛唐、文风学先秦,力追古作、以言其志,可谓“锐意高深,覃思玄远”。苏祐对黄卿的为人更是推崇至极,称其“宣仁布义,奖廉退贪,忠存报主,而膏泽润于群生”。尤其他提到黄卿在任江西左布政使时多有惠政,至今田夫野叟说起其恩德来仍滔滔不绝,泫然落泪。
黄卿与海岱诸子中的冯裕也交情甚厚。他自浙江参政改任江西右布政使赴任时,冯裕有一首临别诗《送黄海亭适江右》:
“东方有高士,结亭在海野。优游二十年,所志惟大雅。翻然谒帝庭,上策拟董贾。宦迹遍四方,琴书随匹马。忽赋归去来,洋溪结诗社。风月共讴吟,时时飞玉斝(jiǎ)。谢安栖东山,清朝谁肯舍?西江紫薇堂,好雨当春洒。我赠海亭行,衷素应倾写。沧海足大观,还当归善下。”
冯裕对黄卿非常推崇,称其为“东方高士”,言其文采大略比肩汉朝的先哲贾谊和董仲舒。“谢安栖东山,清朝谁肯舍”两句用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来比喻黄卿又获重任,既有对其“结亭海野、琴书随行”的仰慕,又有“志惟大雅,宦迹四方”的赞颂,还有对“结社洋溪,共吟风月”的怀念,表达了对朋友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
黄卿的《冬夜闻琴》是其代表作,表现的是文人静居独处的情愫:
“沉沉道院冷侵衣,有客鸣琴傍翠微。古调悠扬玄鹤舞,新声寥亮白云飞。知音应是惭钟子,得意何须叹楚妃。弹罢夜深人不见,海天寒月下渔矶。”
诗人在宵寒侵衣的冬夜,于道院暂居时听到有客人弹琴。琴声依傍着青色的山峦,古调悠扬如玄鹤的舞蹈,嘹亮的琴声飞向高天的白云。像子期遇见伯牙一样引为知音,像楚妃懂得楚王的心意一样懂得琴声里面的深意。曲子终了夜已深沉,弹琴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唯有广袤海天映衬下的寒月照耀着渔矶……
结尾处余音袅袅,让人禁不住想起唐朝诗人钱起的那首《省试湘灵鼓瑟》最末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诗的意境宁静幽远,情致高雅动人,涵咏不尽、意味无穷。
本期图片主要由郭伟红提供,部分由王岩、迟玉红提供
本期部分诗词解读由张国钟、孙丽珍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