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
作者 | 刘胜民
离开故乡多年，始终走不出对故乡的眷恋。故乡，像一片挥之不去的祥云，时时在心头萦绕；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在记忆的长河里熠熠生辉。闲暇之余，凝神沉思，与故乡有关的点滴记忆，总会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我村的南面，有一座山。山，不大，也不高，只因山的样子像马鞍，人们就给它起了个很形象很响亮的名字：马鞍山。
夏天，山上没有树木遮阴，异常炎热，我们很少去那儿；冬日，天气寒冷，山风凛冽，我们更是望之却步。可是，一到春天，或者秋天，马鞍山，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马鞍山上枯萎了一个冬天的草木，像被春风从冬眠中唤醒，仿佛一夜之间，都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换上新装，露出绿芽。
山坡上，随处可见野菜的踪迹。那长着长长的叶子，带着细细的齿形花边，形态令人怜爱的，是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胡萝卜素，具有健脾、解毒、明目等功效的荠菜；那一簇簇的红褐色，叶片肥厚的，是能清热、止血、降血糖的马齿苋；那开着一朵朵小黄花的，是能消肿、利尿、护肝的婆婆丁……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菜，都把自己生命中最旺盛的绿尽力展现。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对我说，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到山上剜点野菜吧。我来到院子里，在南墙的旮旯里找了个腊条筐，挎在胳膊上。在西屋的窗户上找了个几乎要生锈的镰刀，放在筐子里。走出院门，叫上宝明、修成、泉成等几个伙伴，一路说着，笑着，向马鞍山走去。
路边的小麦开始返青，大片的麦苗悄悄地探出绿油油的小脑袋，贪婪地呼吸着初春的空气。不时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低空飞过。我们扬起脸，静静地看着，一直到鸟儿飞远。如果有一两只鸟儿落在路边，我们高兴极了，赶紧拿一土块或者小石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鸟儿靠近，生怕弄出响声惊跑了鸟儿。
那时，每个家庭生活都很艰苦，能吃饱穿暖，人们就非常满足了。因此，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现在孩子手里的形形色色的玩具，玩泥巴，滚铁环，打弹弓……简单的玩具和游戏，枯燥着我们的童年。所以，见到活泼可爱的鸟儿，我们真的很想抓一只鸟儿玩玩。然而，鸟儿似乎很聪明，总是在我们离它们十几步的时候便觉察到了潜在的危险，于是“扑”地一声飞走了。看着远去的鸟儿，我们伤心极了，怔怔地站在那儿，不停地唉声叹气，无奈地扔掉了手里的土块或石子。
我们手握镰刀，低着头在杂草丛中或石头缝里仔细寻找着藏在里面的野菜，发现了便弯下腰剜出来，抖掉上面的土，放进筐子里。然后拎着筐子继续朝前走。走几步，再弯下腰剜野菜。有时候，发现一个地方的野菜多，我们干脆就放下筐子，蹲下去，剜上一阵子。天快晌的时候，我们背着一筐子野菜，裹紧缀满了补丁的衣服，说着，笑着，回家了。
当我们把野菜背回家，母亲就把筐子里的菜全部倒出来。看见里面有杂草，母亲就数落着我：要你去剜野菜，你怎么把草也剜来了？我一声不吭，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母亲把野菜分门别类：这是荠菜、蒲公英、马齿苋，那是灰灰菜、苜蓿菜、野生小蒜……我弯下身，拿起一把草，扔给围在我身边的那些饥肠辘辘的鹅、鸭、兔们。它们兴奋地吃起来，顾不得抬头，边吃边发出快乐的咀嚼声。
秋天是逮蚂蚱最好的季节。俗话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秋天来了，天气凉了，蚂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有活动力气了，尤其是早上七八点钟以前，蚂蚱的活动力最弱。此时的蚂蚱最好逮，又因为个大肉肥，特别是雌性蚂蚱，装有一肚子卵，所以也最好吃。后来，我还知道，蚂蚱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可治风湿性病和关节炎，还有补肾、壮阳等功效。
马鞍山上的蚂蚱有两种，一种叫“稍蚂蚱”，体形狭长，尖头尖尾，看似身子硕大，其实性格温顺，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跑不动，飞不远，只要被我们发现，一般逃不掉。另一种叫“牛蚂蚱”，翡翠一样浑身长满青绿花纹，不仅好看而且味道特别香。但这种蚂蚱反应敏捷，蹦得远，飞得快，一翅子能飞出十几米远，不好逮。一般情况下，我们趁早上它的活动力弱的时候“偷袭”。“牛蚂蚱”的腿特别有力，即便逮住了，稍不注意，就会被它猛蹬一脚，手上就会留下一道白印子，火辣辣地疼。如果此时稍有松懈，它就会逃脱掉，一翅子飞得无影无踪。
那时，农村学校都放10多天的秋假。放了假，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和伙伴们就来到马鞍山上逮蚂蚱。我们每人手里拿一根细竹竿，在山上的草丛里轻轻轰赶着蚂蚱。经过凉爽秋夜的折腾，蚂蚱冻得腿麻翅软，不愿动弹。只要我们看见，一把就能把它逮住。我们常常将逮到的蚂蚱用一根细铁丝从它们的颈部穿过，时间不长，就能串一大串。随便在地上找几块石头，拔一些干草，点了火烤着吃，别有一番滋味。九点钟过后，蚂蚱就来了精神，一个个像小飞机似的在山岭上飞来飞去。此时，要想逮住它们，就很困难了。于是，我们就提溜着逮来的蚂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我们用剪刀将逮到的蚂蚱剪去翅膀后，用开水烫死，然后用清水洗净，撒上食盐。等到晚饭时，母亲便用豆油炸或者干炒，一盘黄灿灿的蚂蚱放在桌上，又香又脆，拿一只放在嘴里咀嚼，那味道甭提有多美了。每每这时，好喝点酒的父亲就从堂屋的窗户上拿出一瓶酒来，倒上两盅，拿起一只蚂蚱，和爷爷一人一盅喝起来，直馋得我流口水。
村北，有一条小河，清澈、恬静。它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小，还小的我就没有向大人们打听过。其实，它也没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它只是一条长长的并不宽的小河。但是，它却给我们这代人带来过数不尽的欢乐和幸福，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难以忘怀的记忆。
春天，河两岸不规则地生长着白杨树、洋槐树、柳树，野生的藤条和杂草郁郁葱葱，一丛一丛盛开的野蔷薇，招来彩蝶飞舞。河堤边还生长着很多可用的草药。祛热润肺消炎止咳的“狗贴耳”，治疗咽喉炎的“蛇舌草”，治疗风寒感冒的“惊风头”’，还有什么“车前草”、“金银花”、“地胆草”……都是上好的中药材。乡亲们一般小病小痛都不会去看医生，到河边采些草药服几剂，就药到病除了。
河水静静地流淌，只在下游河坎处，河水翻卷着浪花，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水中的各种春草刚刚露出水面，蜻蜓们就站在草尖上歇脚。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清澈的水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盛夏，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放学归来，我们口干舌渴，跑到河边，俯下身子，咕嘟咕嘟喝上几大口，清洌甘甜，沁入肺腑，惬意极了。夏日的午后，是最热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刻。放下碗筷，我们撒腿就往河边跑。来到河边，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了鞋子和衣服，跑到水里打水仗，打水漂，逮鱼，捉虾，比赛仰凫、蛙泳、狗刨儿、扎猛子……鹅卵石摩擦脚底的快感，小鱼儿轻咬脚趾的痒痒的感觉，水流冲撞小腿的刺激，从脚底往上蹿的丝丝凉意，那种感受，那种美妙，那份快乐，真是妙不可言。
傍晚，乡亲们三五成群汇集到这条小河边。大家在这里开心地游泳、戏水、聊天。那时，小河分为上下两段，界限极为分明。上游靠近石家河村，离我村较远，是男人们的“势力范围”，女人不得越雷池半步；下游靠近漳河村，离我村较近，是女人们的天地。男人们可以赤身裸体，无所顾忌地在河中游泳、说笑，女人则小心翼翼，选择小河的拐弯处，左瞅右看，等确定周围确实没有男人出现时，才敢脱下上衣，轻轻地把水撩在身上，快速地洗浴一番。有时候，也有爱搞恶作剧的男人去戏弄她们。哪怕是一声喊叫，也会吓得她们立即沉入水中。但是，河水太浅，什么羞也遮不了。她们就一起破口大骂，在“哈哈哈……”的哄笑声中，男人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二爷爷的家在小河的南岸，他家的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杏树。端午节一过，树上的杏子就熟了。黄黄的杏子，缀满枝头，馋得我们垂涎欲滴。可二奶奶偏偏是个小气人，熟了的杏子就是掉在地上，她也不分给我们吃。为了吃到杏子，我们和二奶奶打起了“游击战”。吃过午饭，正是人们午睡的时候，我们几个来到杏树下，对着杏子，拿起棍子扔了上去，杏子纷纷掉了下来。我们赶紧跑过去，拾起杏子就跑。二奶奶听到动静，踮着小脚追赶我们。我们来到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中，气得二奶奶嘴都歪了，指着一边游泳一边吃杏的我们骂：“兔崽子，兔崽子！”
夏秋两季，太阳暖暖地照着，清风轻轻地吹着。河边的大石板上，坐满了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妇，成堆的衣物堆在身边。用棒槌打，在石板上搓……手里洗着衣服，嘴也不闲着，李家的媳妇肚子大了，要生娃了；王家的媳妇长得漂亮，再过几天，要过门了；赵家的老人得了癌症，奄奄一息，就要死了……嘻嘻嘻……哈哈哈……欢快的笑声、衣服上的污渍、洗衣的疲劳，都随着流水清风消散了。洗完的衣服就晾晒在河边的矮树上，或者河滩上，花花绿绿，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下地种田的叔伯，从田里归来，来到河边涮铁犁，洗锄头，顺便把泥腿泥手洗得干干净净。劳作了一天的牛马，结队来到河边，让清凉的河水滋润干渴的肠胃……其景、其情、其美，像风、像花、像月，绘织成一幅带有乡土气息的美丽画卷。
天寒地冻的时候，小河里一片寂静，河面结了厚厚的冰。放了学，我们来到河边，在冰上滑冰车，玩陀螺。偶尔看到冻在冰下面的小鱼，此时常常手舞足蹈、高兴极了，来到岸上，找块石头，把冰砸开，取出小鱼，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可心里只想着快乐，完全忘却了寒冰刺骨。
这河，给乡亲们带来的远不止游泳、戏水、洗衣和滑冰的乐趣和便利。沿河两岸的庄稼田地，常年绿意葱葱。因为有这条小河，每年都是丰年。
五年前，本家的一位老人去世，我回了一趟老家，只见小河已经断流，光秃秃裸露的河床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还有人们随手扔掉的垃圾。儿时记忆中的热闹景象已不复存在，令人感慨不已。
村东，有一道很不起眼的山岭，静静地依偎在村子的东边，默默地枕着奔流不息的漳河水，承载着岁月的风雨，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山岭南北长约1500米，东西宽约500米，岭上光秃秃的，放眼望去，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黑石头，一簇簇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高大的树木一棵也没有。但是，岭上也有我们觉得有趣的东西：草丛里的鸟窝，石头底下的蝎子，春天满岭的好看的野花，秋天遍地的好吃的小酸枣，阴雨天那满岭的地瓜皮……对于幼小的我们，这一切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夏天，阴雨连绵的日子，在东岭土坡上或杂草丛生的地方，就会生出一些薄薄的、黑色的、半透明的东西，在我们那儿，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地瓜皮。有时，天空还飘着毛毛的细雨，我们就拿着脸盆，三五成群地走出村子，到东岭上拾地瓜皮。地瓜皮晶莹透亮，有的大如拇指指甲，零星地分散在草丛中；有的成团地堆在一起，大如蘑菇。每当遇见成团的地瓜皮，我们便欣喜若狂，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进脸盆里。用不了多长时间，每人就捡了半脸盆地瓜皮。
那时，下雨的天气多，整个夏天，岭边的石头缝里，细细的水汩汩地流着，形成了一条小溪。我们就来到小溪边，先将脸盆中的草、小石头捡出来，然后一遍遍地将地瓜皮淘洗。洗完地瓜皮，我们就把脸盆放在小溪边干净的石头上，然后脱掉鞋子，把脸上、胳膊上、脚上的泥土洗掉，再打一会儿水仗，才端起脸盆往家走。
回到家，母亲把我们淘洗了很多遍的地瓜皮倒入一个大盆中，又仔细地洗了两三遍。洗干净的地瓜皮是天然的美味佳肴，既可以凉拌，又可以热炒。当然，我最喜欢喝母亲做的地瓜皮汤。母亲将洗干净的地瓜皮放入一个大碗中，打上几个鸡蛋，放进少许食盐、葱花、姜末，等开锅后，舀在碗里，热气腾腾地散发出一缕缕的清香，沁人心脾，比现在超市里卖的木耳的味道好多了。
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地瓜皮是一种真菌，由腐烂的杂草作养料生成的。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称之为“地耳”， 又名地衣、地木耳、地软儿，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就已经开始食用了。它富含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磷、锌、钙等矿物质，有降脂明目、清热降火等功效。
为了添补家用，那时，我家里养过几只羊。对贪玩的我们来说，放羊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
下午放学或是星期天，我们通常是三五成群，将羊赶到岭上草多的地方。然后，我们就找一块很大很光滑的青石板，坐在上面打扑克、翻花绳、扔石子。太阳落山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这才想起，我家的羊呢。我赶紧和伙伴们寻找。可是，我们找遍了东岭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羊的踪影。没办法，我只好悻悻地回了家。父亲问我，咱家的羊呢？我只好如实说了。父亲听了，顿时勃然大怒，眼睛瞪得拳头一般大。母亲说，咱们还是赶紧找找吧。就在我们一家人准备出去找羊的时候，生产队长牵着我家的羊过来了。原来，就在我们在岭上尽情玩耍的时候，我家的羊跑到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啃吃了几棵玉米。生产队长告诉我父亲，我家的羊偷吃生产队的玉米，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经生产队干部研究决定，扣我父亲一天的工分。当时，父亲一天的工分价值两元钱。可不能小瞧了这两元钱。那时候，一盒火柴二分钱，一斤酱油一毛钱。这两元钱，就是我家一个月的日常生活开支。我父亲勤俭持家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平时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父亲，听了生产队长的话，自然气得不行，但队长说的话，有分量，落在地上砸个坑，父亲又不得不听。生产队长走后，做了错事的我自然挨了父亲的一顿笤帚疙瘩，当天晚上的饭，父亲也没让我吃。母亲尽管心疼我，但看到父亲一晚上都耷拉着脸，只好暗自流泪。
东岭的北面是邻村的一片坟场，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白天在岭上玩，经常有下地干活的大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所以，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可是到了晚上，我们小孩子一般一个人不敢到这儿来。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初中是在我村东边二里远的漳河中学，东岭是我们上学校的必经之路。冬天，学校要求我们住校。我清楚记得，1979年的冬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出教室，对我说，你父亲病了，叫你今天晚上回去一趟。下了晚自习，已经八点多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还是头一次一个人回家。同学泉成知道我胆小，就把他的手电筒借给了我。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越是害怕紧张，脑海里就越是想起电影《西游记》里那些妖魔鬼怪吓人的样子，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可过了一会儿，《聊斋志异》里面的鬼狐又在我的眼前浮现……我吓得手心出汗，头皮发麻，连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东岭上，忽然，刮起了风，岭北河岸上的树“沙沙”地响。四周的黑暗贪婪地吞噬着手电筒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光芒越是微弱，我越是感到害怕。越感到害怕，我越是不停地向岭北的那片坟墓望去。模模糊糊中，我似乎看到了大人们说的幽蓝的磷火在闪。难道真是鬼来了？我的心不禁“怦怦”地直跳。我干脆就坐下来，不走了。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树也不响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这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又把我吓了一跳，我边跳边叫：“有鬼啊！救命啊！”忽然听到“喵——喵——喵”的声音，原来是只猫，真是吓死我了。我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在我的前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怪物张着大嘴，我的心又咚咚咚乱跳起来。我边颤抖边观察动向，渐渐将手电光线向它靠近，原来那是一堆碎石。为了给自己壮胆，我顺手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嘴里大声哼着白天音乐课上学过的歌曲“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真没想到，手里拿着石头，嘴里哼着歌，我竟然不怎么害怕了。平时从学校走到家里，也就是20分钟，这次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我才松了口气。
村西约一公里处，有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沟，树木茂盛，景色秀丽。
七八岁的我们，下午放了学，或者星期天，不是沟里剜野菜，就是背着筐子漫山遍野拾柴火。因此，村西的这条沟，就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春天，沟里的积雪刚化尽，牛筋草、苦菜、荠菜、芦菇嘴、野生小蒜、灰灰菜、萋萋菜、马齿苋……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野草和野花就纷纷冒出了芽。我们每人挎着一个腊条筐，结伴来到沟里，拔草，剜野菜。在所有野菜中，我们最喜欢的，一是芦菇嘴，二是野生小蒜。先说芦菇嘴，这种植物学名叫鸦葱，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之功效，常用于疔疮痈疽、乳痈、跌打损伤、劳伤。芦菇嘴其实是这种植物的花骨朵，因为样子很像小孩子噘着的小嘴，我们就叫它芦菇嘴。随着天气转暖，芦菇嘴的叶子一天天长大了。几天后，芦菇嘴开花了，是一朵非常漂亮的小黄花。男孩子不喜欢花，我们吃了芦菇嘴，随手就把小黄花扔掉了；天生爱美的女孩子就不同了，她们会认真地把小黄花插在头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照着，照着，就咧嘴笑了。因为芦菇嘴是多年生植物，分布不广，每回见到它，我们如获至宝，先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然后才在同伴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再说野生小蒜，又名小根蒜，学名薤白 ，营养价值高。传统中医学认为，野生小蒜含有17种氨基酸，具有预防贫血及解毒作用，可健脾开胃、助消化、解油腻，促进食欲。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其根煮食，糟藏，醋浸皆宜”。野生小蒜遍地都是，我们一旦邂逅茎叶长得粗壮的野生小蒜，就马上蹲下去，拿出铲子，小心地连根挖起，抖掉须根上的土，放进筐子里。回到家，用水洗净，把茎叶、酱放进煎饼里，把蒜头放进碗里，放上少许食盐，滴入醋和酱油，味道鲜美。看着我们吃得满脸流汗，母亲就在一旁不停地说，吃得不少了，别吃了，再吃肚子就受不了了。
四月，满沟的槐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雪白雪白的花朵，恣意地绽放着，摇曳着，美丽着。微风徐来，一阵阵扑鼻的花香引来无数蜜蜂。我们更是恣意地采摘，时不时把槐花放进嘴里，一番咀嚼，清香甘甜，回味无穷。有时吃的多了，撑得回家连饭也不想吃。回家后，母亲把槐花洗干净，或拌上玉米面在大锅里蒸，或打上鸡蛋在铁锅里煎。散发着清香的槐花窝窝头、槐花饼就便成了那时我们百吃不厌的美味佳肴。那香甜的滋味，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满口余香。
在沟的东边，有一个果园，里面种了几十棵苹果、桃树、杏树和枣树。这是当时全村里唯一的果园，全村人就等着秋天分果子吃。村干部也格外重视，派人在四周用刺槐和细铁丝密密地扎起结实的篱笆墙。秋天果子成熟的时候，饱满的果子挂在枝头，像小手一样招惹着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们。看守果园的，是一个跛脚老汉。我们经过几天的观察和密谋，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偷偷地来到山沟里，先派一个人爬到半坡的一棵白杨树上远远地观察。当我们确定跛脚老人在屋子里睡觉，就悄悄地接近篱笆，从底下扒开一个小口子。一个外号叫“猴子”的伙伴钻了进去摘苹果，我们在外面接应。“猴子”从最近的树上摘了一大书包苹果，刚钻出来，跛脚老人就听到了动静，赶紧从屋子里出来，一边咒骂着，咳嗽着，一边一瘸一拐地追赶我们。好在我们跑得快，他还没走出果园，我们连滚带爬，早就钻进了山沟，找一处杂草茂密十分隐蔽的地方，一边品尝着脆甜的苹果，一边小声地说笑。
沟里有几处山泉，水流细小清澈，从石缝里汩汩流出。流着，流着，几处山泉就汇聚成了一条小溪。我们玩得口渴了，就来到小溪边，洗一把脸，喝几口水，顺便把随身携带的瓶子拿出来，装满水。那清洌甘甜的山泉水，纯净天然，无任何污染，并且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当下超市或摊点上出售的娃哈哈、农夫山泉与之相比，不知要逊色多少倍。
小的时候，这条山沟还是我们“攻山头、打敌人”的“战场”。拾柴火、剜野菜之余，我们模仿看过的《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等电影里的故事情节，把10多个伙伴分成“八路军”“日本鬼子”两部分，沟南是“八路军”的阵地，沟北是“日本鬼子”的据点。在这里，我曾经“击毙”过不少的“日本鬼子”；我也曾多次被“日本鬼子”“击毙”过；这里曾磨破了我们多少双鞋，多少件衣服；留下了我们举手“投降”的身影，也留下了我们胜利后的欢声笑语。当然，我们也因为这个“战场”，多次受到父母、老师的训斥。那时候，柴火也是稀罕物，遇到连阴雨天，许多家庭由于没有干柴火烧，一天只能吃一顿或者两顿饭。就像当年粮食不够吃一样，柴火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就需要家家户户一有空就要到外面去拾柴火，以备不时之需。
沟里，因为树木种类多，杂草繁茂，就成了我们拾柴火去的最多的地方。冬天，我们到沟里捡拾被大风刮下来的干枯树枝，或者爬到树上去折干枯的枝子。不过，上树折树枝很危险，倘若被村里看树林的护林员抓到，不但把我们呵斥一顿，没收我们盛柴火的筐子，有时还把家人叫来，当着家人的面，说我们缺乏教养，甚至告诉学校的老师，老师就让我们站在全体学生面前，低着头，做检讨。所以，上树折树枝这种事，我从来不敢做，我怕父亲和老师对我的严厉惩罚。有时，我们还用削得很光滑长约半米的木棍，朝树上干枯的树枝用力甩去。甩得有力，投得又准，干树枝便纷纷落地。不过，时间一长，胳臂膀子会被甩得隐隐作痛。还有一种方法是找一根长木棍或者竹竿，头上绑上铁钩子，用铁钩子去勾树上干枯的树枝。有一次，我用铁钩子勾枯树枝，开始还挺顺利，也勾下来不少干枯的小树枝。但是，在勾一根较粗的树枝时，由于用力过猛，不仅跌了个四脚朝天，而且铁钩子也脱了杆，被树枝卡住了。我只得央求同伴宝明，爬上树去，把铁钩子取了下来。
柴火拾回家，干柴就放进做饭的屋子里，很快就烧了。没有干的就摊在院子里，晒干后垛成垛，留到用时再烧。那时，房前屋后，家家户户都堆积着一个或几个柴火垛。家里有柴火垛，一家人便稳住了心神，不再担心家里断炊，不再担心吃不上热乎饭了。
离开故乡已经有40多年了。如今，闭了眼，故乡还会从脑子里清晰地跳出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孩提时代的一件件美好的往事。真的好想再有那么一天，去村南那座山、村北那条河走走，去村东那道岭、村西那个沟看看，重新捡回我遗失在那里的最珍贵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