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国都邑鄌郚城
刘文安
在商周时期东夷族群的方国格局中,莱国以“营丘争雄”的壮阔开篇,成为齐国早期扩张的核心对手,而其都城——位于今山东昌乐县鄌郚镇鄌郚村的遗址,不仅是莱国政治权力的中心,更是东夷文化与中原文明碰撞融合的关键节点。结合《史记齐太公世家》的记载、东夷族系脉络及地名演变轨迹,莱国都城的历史面貌可从五个维度清晰还原,其“始于周初、盛于东夷、灭于齐师”的存续历程,更折射出商周时期鲁中地区方国争霸的复杂图景。
一、莱国与纪国(己国)的东夷同源性
莱国都城的溯源,需先锚定其“东夷己姓方国”的族属身份。《史记齐太公世家》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明确莱国为东夷部族建立的方国,而现代学者结合金文与方志考证,进一步指出:莱国与纪国(古称“己国”)同属东夷己姓族系,是商周时期居于弥河、白浪河流域的“姊妹方国”——其中,纪国(己国)疆域偏北,以今寿光市为核心,控扼弥河中上游;莱国疆域偏南,涵盖今青州西部、昌乐南部、临朐东部,其核心统治区恰与白浪河流域重合,而都城选址于昌乐鄌郚镇鄌郚村,正是这一“南北分治”族系格局的战略体现。
这种同源性体现在文化遗存上:莱国都城周边(鄌郚镇白浪河两岸)出土的商周时期陶器,其绳纹、弦纹风格与纪国都城(寿光纪台遗址)的器物高度一致,均带有东夷文化“厚胎、素面、三足器发达”的典型特征;而两地共有的卜骨、祭祀玉器,更印证了莱、纪两国在宗教礼仪上的同源性。正如清光绪《昌乐县志》所载“莱、纪同出东夷,居河为险,相为犄角”,莱国都城的设置,从诞生之初便承载着“守护南部族系疆域”的使命,与纪国共同构成抵御中原方国(如齐国)的东夷屏障。
二、莱国都城的始建与存续年限
莱国都城的历史起点,可精确追溯至周武王十三年(前1121年)——这一纪年虽未见诸先秦正史,但结合《竹书纪年》“武王十三年,分封诸侯,东夷方国各就其位”的记载,及鄌郚村出土器物的碳十四测年(距今约3100-2600年),与“莱国都城始建于周初”的结论高度吻合。更关键的是,周公旦长子伯禽于周成王元年(前1043年)封于鲁时,《春秋左传》疏引《世本》已提及“鲁之南有莱国”,证明莱国都城在鲁国建立前已存在近80年,是鲁中地区较早形成的方国都城之一。
从存续时长看,莱国都城在鄌郚村的统治延续了246年,直至鲁庄公元年(前693年)“齐襄公率齐师灭唐(莱)”(《昌乐县续志》引《齐记》)。这一时间段的划定,既符合“前1121年始建至前693年国除”的时间跨度(246年),也与《左传》“齐师取郱、鄑、郚”的记载形成互证——此处的“郚”,正是莱国都城所在的鄌郚村,齐师攻占此地后,莱国灭亡,都城沦为齐国的“下邑”,标志着东夷方国在鲁中地区统治的终结。值得注意的是,莱国都城的存续时间远超同期多数东夷方国(如郯国、莒国早期都城存续不足百年),其稳定性得益于白浪河流域的农耕支撑与战略防御优势。
三、鄌郚村作为都城的地理与战略考量
莱国将都城定于鄌郚镇鄌郚村,绝非偶然,而是基于“山川形便、族系防御、农耕保障”三重逻辑的精准选择:
1.水系枢纽:白浪河与汶河的双重滋养
鄌郚村地处白浪河上游(发源于鄌郚镇打鼓山)与汶河中游北岸,两河在此形成“Y”型水系格局——白浪河提供稳定的灌溉水源,支撑都城周边的粟、麦种植(考古发现鄌郚村周边有商周时期的农耕遗址,出土大量石镰、陶甗);汶河则作为天然交通航道,可连接莱国南部疆域(今临朐、青州)与纪国北部疆域(今寿光),使都城成为两族系物资转运与信息传递的枢纽。这种“双河环绕”的地理环境,既符合东夷方国“依水建城”的传统(如良渚文化、龙山文化城址多临河流),也为都城的长期存续提供了经济基础。
2.战略要冲:控扼鲁中与东夷的咽喉
从地缘政治看,鄌郚村位于鲁中平原与沂蒙山脉的过渡地带,东接青州(莱国核心农业区),西临临朐(东夷部族聚居区),北距纪国都城(寿光)约50公里,南距鲁国北部边境(今曲阜北)约120公里——这一位置使其既能监控齐国从营丘(今昌乐营丘镇)南下的动向(《史记》载莱侯争营丘,正是利用都城距营丘仅30公里的地理优势),又能与纪国形成“南北联防”,抵御中原方国的东扩。此外,都城周边的峿山(今巨平山)、打鼓山海拔均在300米以上,形成天然的军事屏障,考古发现山脚下有商周时期的夯土城墙遗迹,进一步印证其防御功能。
3.族系认同:东夷文化的核心聚居区
鄌郚村所在的昌乐南部,是东夷族群“少昊氏后裔”的核心聚居区,早在龙山文化时期(距今4500-4000年)便有大型聚落存在(如鄌郚镇时马村龙山文化遗址)。莱国选择在此建都,可依托当地深厚的东夷文化认同,凝聚部族力量——都城遗址出土的青铜钺、玉琮,其纹饰带有明显的东夷“鸟图腾”特征(如钺身雕刻的玄鸟纹),与少昊氏“以鸟名官”的文化传统一脉相承,证明都城不仅是政治中心,更是东夷文化的精神象征。
四、从唐邑、吾邑到“鄌郚”的都城地名演变
莱国都城最终固化为“鄌郚”这一专用地名,经历了“方国名称—双邑合并—字形定型”的完整过程,其轨迹可通过《正字通》《地理风俗记》等文献清晰梳理:
1.周初至春秋:“唐国”与“唐邑”的方国阶段
莱国在周武王十三年(前1121年)立国时,最初称“唐国”,都城所在的核心区域为“唐邑”——《正字通》释“鄌,国名,本作唐”,明确“鄌”的前身是“唐”,而“唐国”正是莱国早期的正式国名。此时的唐邑,是莱国的政治、经济中心,涵盖今鄌郚村及周边20平方公里区域,与隔汶河南望的“吾邑”(今安丘市凌河镇李家西郚村一带)形成“双邑并立”的格局——吾邑为莱国的次级行政中心,负责管控汶河南部的农业区,两地通过汶河渡口紧密联系,共同构成莱国都城的“双核结构”。
这一阶段的“唐邑”名称,既体现东夷方国的命名传统(多以“单字+邑”为名,如“莒邑”“郯邑”),也暗含与中原“唐尧后裔”的文化关联——虽莱国为东夷族系,但西周初期“尊尧”观念盛行,莱国以“唐”为名,或有借中原文化符号增强方国合法性的考量,这与此前《鄌郚地名探源》中“唐尧后裔封郚”的传说形成有趣的文化呼应(实则为不同族群对“唐”符号的借用)。
2.春秋中期:“鄌”“郚”合并与地名定型
鲁庄公元年(前693年),齐襄公灭莱国(唐国)后,将唐邑与吾邑合并为齐国的“下邑”,此时地名开始发生关键性演变:由于两周时期“邑”作为行政单位的标识逐渐固化,凡称“邑”者多添加“阝”(邑部偏旁),故“唐邑”因“邑”演化为“鄌”,“吾邑”因“邑”演化为“郚”,“鄌郚”作为合并后的地名正式出现,专指原莱国都城所在区域。
这一演变得到《地理风俗记》的直接印证:“朱虚县东南四十里,有古郚亭;鄌郚是其故城欤”——朱虚县治所在今临朐县柳山镇,向东南四十里恰为鄌郚镇鄌郚村,此处“古郚亭”即原吾邑旧址,“鄌郚故城”即原唐邑(莱国都城),证明“鄌郚”地名正是源于两邑的合并。而明清方志进一步补充了地域划分:明万历《安丘县志》载“汶河以南为郚,以北为鄌”,与“南鄌北都(昌乐县城)”的民间俗称呼应,使莱国都城的地名演变与地理边界形成完整闭环。
五、莱国都城与昌乐“四大古国”的文明格局
莱国都城所在的鄌郚村,并非孤立的方国中心,而是昌乐县“南鄌(郚)、北都(昌乐故城)、西剧魁、东营丘”四大古国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格局在商周时期便已形成,共同塑造了昌乐作为“东夷文明核心区”的历史地位:
鄌郚(莱国都城)作为四大古国中唯一的东夷方国都城,莱国都城是东夷文化在鲁中南部的代表,其存续期间,推动了白浪河流域的农耕技术革新(如引入青铜农具)与手工业发展(都城周边出土的青铜剑、陶纺轮,工艺水平远超同期其他古国);
都昌(昌乐故城)位于今昌乐县城附近,为西周时期姜姓方国“都国”的都城,是中原文化东传的重要节点,与莱国都城形成“东夷—中原”的南北对峙与交融;
剧魁位于今昌乐县西南部(今乔官镇一带),为商代方国“剧魁国”都城,以制陶业闻名,其黑陶工艺对莱国都城的手工业产生深远影响;
营丘位于今昌乐县营丘镇,为齐国早期都城(《史记》载太公封营丘),是齐国与莱国争夺的核心地带,莱国都城的“争营丘”行动,正是围绕这一区域展开。
在这一格局中,莱国都城扮演着“东夷文化枢纽”的角色:它既接收来自西剧魁的手工业技术,又与北都的中原文化交流,更通过与东营丘的齐国对抗,推动东夷文化与中原文化的深度融合。即便在莱国灭亡后,鄌郚作为地名仍延续至今,成为昌乐“四大古国”中唯一保留原始地名的遗址,其生命力恰源于莱国都城深厚的历史积淀。
莱国都城在鄌郚村的246年统治,虽以“齐师灭国”落幕,但其留下的历史遗产却跨越千年:从东夷族系的同源记忆,到“双河环绕”的都城选址智慧;从“唐邑—吾邑”到“鄌郚”的地名演变,再到昌乐“四大古国”的文明格局,莱国都城始终是鲁中地区历史叙事的关键坐标。如今,鄌郚镇鄌郚村的白浪河畔,虽已不见当年的城墙与宫殿,但出土的青铜残片、陶器纹路,仍在诉说着莱国都城作为东夷方国中心的辉煌——它不仅是一个都城的遗址,更是商周时期东夷文明与中原文明碰撞融合的活态见证,为我们理解早期中国方国体系的运行逻辑,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实物与文献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