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经里自语的花
张劲松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佛经》
经卷里绽开的花朵，像一只只打着哑语的手掌，十指痛苦地弯曲，做出抓挠，捧举的样子。在秋风渐凉的时节，这些嫣红的花瓣，是要抓挠时间背后隐藏的痒，还是要一点点聚拢起支离破碎的痛。远远望去，一千只一万只花的手掌中，展现出来的只是空洞和虚无。在彼岸，那些把天和地支撑起一道狭小缝隙的花朵，用一种颜色渲染出些许玄机，无数只手臂奋力托举的，只是一缕青烟，一个轻飘飘的魂魄，一句刻写在经文里的箴言。我们与花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水之隔，这水叫做忘川，这桥叫做奈何。
我是叶，花是花，我非叶，花非花，花不见叶，我不见花。在青灯黄卷里躲避尘土与阳光的花朵，习惯了潮湿与黑暗，只怕一相见，就是把一滴菩提水投入了烈焰，顷刻间烟消云散。在田间，河边，甚至墓地，花开得血流成河，烽火连天，这铺天盖地的一片红，一场花雨，是用来留恋生还是纪念死，或许每一次的死亡都是新生的开始，或许浑浑噩噩的生在此岸，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彼岸。佛，选择了这种大彻大悟的花朵，铺就了一条花径，踩上去轻飘飘，软绵绵，沿途是妖异浓艳的红，是星星点点的灯，一种异香使人脑清目明，不饥不渴，脚步稳定而从容，一路走去，像秋分时节的一次出游。沿途或许会有驿站，我们把用不着的衣物打一个包裹邮寄回老家，顺便寄出平安的书信。拐角处的路标，写着我们此行的路线，叫做黄泉路。
灵魂的重生，必须要以肉体的慷慨赴死为代价吗，如同花朵永远逃避着叶子，要开放就开放得如此纯粹。花的自语是倒叙的方式，先开花后长叶，冬天叶子不落，夏天落叶休眠，像一首语言诡异的诗歌，把枝叶花蕾嫁接在匪夷所思的句子里，一片一片地繁殖，茂密着，见水生根，随风伸展。这是地狱里魔鬼都不忍收留的花朵，手挽着手徘徊在黄泉路上，在背对阳光的地方，在生与死的交界处，尽情地开放着。把凡身点化成幽冥之路的风景和色彩，让魂魄超度为经书里的一句梵文。两不相见，生生错错。
会看到花丛中穿梭而过的红狐吗，它的耳朵，尾巴，都带着发光的花环，像是移动的灯火，像是黑夜里醒着的眼睛，一闪而过。还有蹒跚走来的刺猬，蛇和貛，红色的青蛙成群结队从水中上岸，红色的鸟雀栖息在树杈上鸦雀无声，河水此刻也静止不动，闭目倾听。他们在黑夜里听一朵花讲经，在花的叙述中纷纷入定，在远离人世的清净之处，暗自揣度自己的来世和前生。会有一个人悄悄在一旁站立吗，像一朵花一样站立得静默而从容。一朵花在涅槃的过程中把叶子丢了，还是一树叶子翻遍经书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花。一回身，就是一转世，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一念间，就是两茫茫。
最后的一段路上有花相伴，总是浪漫的事情，何况还是如此艳丽的花朵。有花的低语，花的牵引，彼岸花开烂漫，赴死，就是赴一场约会。佛在彼岸，教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放下，行囊，炊具，思想和语言，一一放下，双手高举，十指弯曲，像一束花一样捧举着一把虚无，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身体随风自然地摆动，慢慢慢慢，我们的呼吸混合了花的香气，我们的灵魂从瞳孔中脱颖而出，鸟儿一样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我们的肉体凡胎，像一个黎明前的蝉蜕，攀援着花枝，太阳一出，就在一片红艳中蒸发了，无影无踪。我们终于到达彼岸，和河边似曾相识的动物植物们汇合在一起，称兄道弟，情同手足。彼此，都只是生命的一种，彼此，都互相尊重友善。一起等候一只无底的船，载着我们去另一个地方托生。
一束花，在下一个轮回里等你，如同等它永远错过的叶子。一束花，在一篇经文里等你，等你信手翻过那一页。一束花，会在彼岸伫立着等你，等你如约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