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里的江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
其实，柳七比柳永更像是一个江湖中的名字。他的江湖是携裹着脂粉颜色行走在诗笺上的清风，是被纤纤素手在琴弦上升起的一轮朗月。他是江湖中的浪子，用诗笔为自己图画出一个江湖。把他的词放在手中看，就像是一只脱去外衣的酥心软糖，见了阳光就会融化，化成一抹胭脂渲染的红润，一点凤仙花汁液流淌的艳丽，甚至化成一束小小的烟火，在眼睛里一闪而过。这些诗词的储存，一定要有适宜的温度，湿度和避光，一定要有心灵一样柔软的土壤，就像他故乡盛产的白荷，就像岸边站立的一棵柳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生长的。
也曾想金榜题名，却阴差阳错独占了花魁。柳七对自己说：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一个少年的仙人，被抽去了仙骨，风筝一般坠入人间，坠入花丛，注定就是被贬下凡看护群芳的。不能被一个江湖接受，就自己打造另一个江湖，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路走来，汴梁，苏州，杭州，姑苏，耗尽了一生的行程，走得很慢很慢，像一个看花护花的人一样，他要用自己的努力，让词的节奏慢下来，让花朵开放的速度慢下来，让词的花朵尽量丰满起来，不像小令那样的消瘦。他要让自己的江湖安静，用一场雨霖铃，让所有的尘埃纷纷落定，把心沉溺到无可复加的温柔之地，秦楼楚馆，倚红偎翠，轻舒云板，慢展歌喉。在他素白的纸上，梅花，芙蓉，海棠，纷纷不由自主的开放，好像一株株早就花枝颤颤地倚门而立，只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他所要做的工作，只是建立一个花名册，分门别类，叫做：雪梅香，黄莺儿，玉蝴蝶，采莲令，女冠子。这样，江湖就显得比较有秩序，不像传说中那么放荡不羁。
没有听到过宋人唱吟词赋是怎样的曲调，只知道教坊花楼，填词歌吟是主要的传播渠道。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柳七手里把玩着一只官窑烧制的酒杯，听到他的词在水榭的另一端响起，他看不到唱曲的人，只看到一树花在水中的倒影，随波飘动，划破了月亮的脸，苍白破碎，显得很不真实的一张脸。这样的夜晚，在柳七的江湖行走中多次反复出现，他内心感叹人生有太多重复的画面。于是，他打起行囊，向下一个城市走去。结账的时候，他掏出一张仔细折叠的纸，不是钞票，是一首新填的词。背后红灯高挂，歌声又起: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歌声在晚风中曲折婉转，像清晨鸟儿发出的鸣叫，从一片树叶传递到另一片树叶，不肯停顿。柳七的脚步停滞了一下，有一滴泪敲在脚面，像孤独的雨点落入池塘，含着来自体内的温度。
脂粉的江湖，如平静的水面，适合船的停泊，适合一只莲的生长。柳七与花的沟通，是因为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观赏和亵玩，他把自己当做花的一种，低下身子，挽起袖子，为它们松土除虫，为它们歌咏吟唱，兄弟姐妹一般地关爱和尊重。他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花，是用来怜惜和疼爱的。他作为江湖的主，不是因为才高，是因为心低，低到与一朵花举案齐眉的高度，彼此珍惜花开花落的过程，珍惜我开放时，你恰好在我身边的这种缘分，彼此握住手，握住必须的水分和空气，哪怕江湖只有凝望的眼睛一般大小，也能分辨出湖泊和岛屿，州府和村庄。瞳孔里有白天也有黑夜，有阴晴也有圆缺，有晓风也有残月，不管何时何地，总有一种花在开放着，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他爱怜着花，如同爱怜自己的名誉和风骨。花爱怜着他，如同爱怜自己的首饰和青春。
柳七江湖的一丝微小涟漪，波及而去，会引起另一个江湖的地震，一个皇帝要去攻打另一个皇帝，只为了要占有他描述的，那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草原上的皇帝，经不住一句诗的诱惑，要带领百万人马到江南看一看，这与柳七无关。柳七白日在阡陌乡间没有目的地游走，仿佛走着就是目的本身，沿途，杨柳岸边，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似乎也与他无关。他戴着一顶旧帽子，穿着过时的衣衫，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记不起是否写过那些诗篇，甚至，他从没认为那是诗词，只是他梦里捡到的纸片。走着走着，他有些饿了，黄昏夕阳下，那些华丽的词句就在他寒酸的肠胃里面，咕咕作响。最后的阳光穿越他的身体，把骨头和血液映照得绚丽透明，像静静燃烧的木炭，没有火苗，却炽热逼人，像水中浮出的红珊瑚，在一点一点缓慢地生长着，静默地繁衍着。晚上，他必须进城，找一个靠水而居的去处，要有婆娑的树，要有明艳的花，要有微微的烛光，从红纱窗里映红那些檀木的格子，映红一朵剪纸般精致的脸。
柳七在江湖行走多年，却没有积攒下一点埋葬自己的银两。是花，为他找一处墓地，找一个一醉不醒的去处，这些花叫做李师师，谢玉英，赵香香，这些花是全京城最会唱曲，最会哭泣的花。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每一年的清明，她们都会在这风流冢前，歌舞酒会，唱着一千年前的词，怀念那个脂粉漫天花满天的江湖。直到红颜老去，柳词依然长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