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衣裳
文/张劲松
一条河的四季里，总要为自己缝制几身衣裳，用来般配水的曲线，水的身段。比如现在，她用脆薄的一层冰，做成光滑的绸缎，用细白的雪，做成散发阳光味道的棉絮，再绣上一只小小的莲蓬，在冬季里青青如花，依然保存着初生时的绿。这件月白的小袄，就裹紧了她窄窄的腰身，温暖了她的冬天，阳光下显得略肥，月影里显得稍瘦，如花的莲蓬，在冰雪的布料上依然缓慢地生长，一抹翠绿爬上了她的胸，攀上了她的肩。细弱的植物的绒毛，触动了一条河的耳垂，惹得她莫名其妙地发笑。一只水鸟的影子，如同乘坐滑梯，沿着水的袖子，一路滑落下去。
幸运的是，两岸也会有桃花盛开，也会有雏菊绽放，还会有夹竹桃，野蔷薇，苹果花，按季节依次开放，依次败落，依次跌入水中。这条河如同长出了手臂，摘下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绣她四季的衣裳，甚至可以采摘来落日的红，霞光的紫，天空的蓝，采摘来诗词中的古典和爱情中的浪漫。一条河床，就是一台宽大的织机，阳光是经线，流水是纬线，把春天编织进去，把四季编织进去。河的衣裳，就是田野和植物的颜色，郁郁葱葱，花团锦簇，是刺绣的柔滑，是棉布的醇厚，是用皂角漂洗过后，一棵故乡大树所拥有的洁净与芳香，河的衣裳，是一扇透明橱窗里包容的万物，是汉服，是唐装，是旗袍，是从诗经一路走来的韵律，是风一吹送就可以飞翔的翅膀。穿着它，走得再远，也不会迷失心灵的方向。
万物对应，天上也有一条窄窄的河，有一群心灵手巧的女儿在缝制自己的衣裳，把瑶池绣进去，把祥瑞绣进去，把身边触手可及的星子，摘一颗，做成闪光的纽扣，让一条河不分昼夜，星光璀璨。我看到的这条河，是不是天河的倒影呢，那么多能叫出名字来的星座，那么多耳熟能详的珠光宝气，燕语莺声，那么多玉石和金属轻轻撞击，摩擦的声音，使一条河春潮涌动。自由的女神，把五光十色的衣裳，铺在草地，挂满树梢，遮去了露珠的眼睛，挡住了月半弯的脸。她们在一个节日，尽情展示自己的精工细作，展示自己的天衣无缝，仿佛这些衣裳，就是水生水长出来，被随意晾晒在岸边，没有经过任何刻意的加工。而她们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要，只是以婴儿的方式，在水中自由地沐浴。
水的衣裳，是水的容颜，即使简约如浮萍，如青苔，水依然拥有着莹莹的绿意，即使所有的花都已衰败，还有一缕鹅绒，还有一层薄冰，水就依然保存着如玉的洁白。浅浅一湾，就算把水放在案头，只要有一块鹅卵石，一棵水仙，她也能够复述出前世花开的模样。亲近水，甚至亲近以水为偏旁的文字，我们的眼睛就可以清明，我们的性灵就可以温润，身处北方的呼吸道，就可以更加舒畅，烟酒麻醉的喉咙，就可以更加婉转。春天将至的时候，我们水中滋长的想象力，能不能追得上先人的脚步，跋山涉水，沫浴更衣，逐水而歌，一路逆水而上，一路走过长安，渭水，洛阳，白帝城，汨罗江。在水一方，采摘野果一样采摘诗人的句子，用以果腹，用以缝补褴褛的衣裳。生命有多长，就一路走多远，沿着水的方向。
走入春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空气中游泳，试图为自己赶制一件水衣裳。我看见一串串泡沫在水中上升，被桃红柳绿映成五彩的颜色，礼花一般窜入空中。而我自己，紧抓住一缕水草，慢慢下沉，像不舍得放弃最后一点遮羞的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