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边园
二〇〇九年除夕,
我携妻儿回到故园。
阔别时间太久,
大年夜的懒边宅里,
堂前的老梅花红正艳。
它像忠诚的守护神,
守护着这座百年宅院。
它正悄望着,
满壁上的红楹联,
厅堂上的红灯笼,
门框上的红门笺。
那升空的红烟火,
映红了镌刻在门匾上的大字:
懒边园。
◇ ◇ ◇ ◇
懒边园不仅意味着乡情与思念,
还有儿时的足迹和欢乐,
她的历史更让我浮想联翩。
懒边的命名,
源自村西的塘湾;
记得它的形状像个大葫芦,
有一棵粗大的柳树斜躺在水面。
小伙儿骑在树梢上钓鱼,
姑娘在树干上涮洗衣衫。
夕阳下它好似一面镜子,
掩映着彩霞回荡起微澜。
出了奇的塘湾,
从来没有干枯也未曾泛滥,
自古至今村里人叫它懒湾。
刘氏宗谱记载:
这里明洪武二年聚为村落,
只因村居建在懒湾的岸沿,
取懒湾之畔命名懒边。
◇ ◇ ◇ ◇
懒湾的南岸,
有几颗大槐树掩蔽着一面墙基,
夯实的土墙围起九亩林地,
这就是后来闻名乡里的懒边园子。
由老老外公道光十年购置,
这在宗氏家谱中记卷详细。
◇ ◇ ◇ ◇
懒湾的上游,
源接西河这曲由南淌北的小溪。
绕过我家林园的墙篱,
如同天然的护城河,
潺潺延转半里,
缓缓流入湾池。
形如半个马蹄。
◇ ◇ ◇
懒边园东侧,
是我家的宅房。
这三进门的四合院落,
建有民国始成的阁楼厅堂。
母亲说我出生在西厢,
1956年腊月18日时辰时,
刚出的太阳光耀戽窗,
随着母亲临产的呻吟,
家里的黄狗爬到房顶上,
迎着太阳叫了几声,
外公要把它赶下来,
外婆说天狗护月亮,
家狗叫太阳,
是吉兆,吉兆,
我的小外甥将来会逢难呈祥。
◇ ◇ ◇ ◇
宅西的懒边园,
记载着我儿时的留恋;
园内有几棵粗大的柿树,
簇拥着一棵茶树叶茂枝展。
这是园里唯有的一棵茶树,
却渗透着老外公的期盼。
他利用累年生长的枝干,
精心修盘成一个枝椅,
每逢读书都抱我坐在上面。
终生忘不了这棵茶椅树,
老外公苦心七年的艺术之编,
我坐上去自得其乐,
仰望着阁楼上的飞鸽,
悠然朗朗读诗篇。
◇ ◇ ◇
记得我五岁那年阳春,
茶树旁的桃花苞红吐新,
我爬到茶椅上看小人书叫岳云。
他锤杀金弹子的故事,
是那样动魄惊心,
读到胜处竟挥枝将桃花打尽。
随着被双枪陆文龙的故事吸引,
不知不觉中憋尿失禁,
中午六姨喊我吃饭,
提着尿湿的裤子羞见家人。
这次被老母亲重重责打,
罚我临仿秦妇吟。
又授笔教写精忠报国,
情景历历在目,
她笔下的柳公书体更是铭记在心。
◇ ◇ ◇
懒边园的东北角,
是我家盖的碾坊。
沿街开了个小门,
平日里自家私用,
每逢五排十开放。
村邻们可以来这里碾米磨粮,
夏日里都喜欢聚在坊外乘凉。
这年我六岁,
老外公决定开设幼儿学堂。
要亲授族门子弟蒙学,
地点选在这二间碾房。
开课定在晨前卯时,
此时的天还没有亮。
那偌大的碾盘就是课桌,
学童自带小灯围聚碾旁。
◇ ◇ ◇ ◇
月牙西下我被叫醒,
老外公手执灯笼领我进碾堂。
待其他学仔鱼贯而入,
须先拜墙上的孔圣像。
诵读床前明月,
仿写周武郑王。
三字经文总是难懂,
苟不教不知苟是小草,
只想家里的黄狗吠叫汪汪。
◇ ◇ ◇ ◇
碾坊里的照明最为心伤,
当时灯用煤油极其匮乏,
村邻将蓖麻籽剥皮,
一粒粒白籽被串成灯棒,
尽管燃时极短倒也明亮。
听着啪啪的焰火催人速读,
暂短的灯火逼迫着一目十行。
感谢这串串蓖灯之光,
久而久之的碾盘苦读,
学仔们彼此练就了过目不忘。
为此村童唱起了歌谣:
“一串蓖麻照磨房,
六个学仔齐声唱,
日月水火火不亮,
起早爬黑盼太阳。”
谨肃的老外公笑了;
这帮仔儿们有希望。
◇ ◇ ◇
懒边园的南墙根,
生长着以前日本人植种的洋姜。
这洋姜却让家里躲过一场饥荒,
自我记事起,
故乡的生活饥苦逢灾。
村里时常有人饥饿病亡。
有的邻居为避荒灾去闯了关东。
家里多亏了园里的这些洋姜,
因为它生可煮熟充饥,
晒干可作过冬的储粮。
◇ ◇ ◇ ◇
盼来清明过后谷雨前,
园里便可采撷鲜嫩的榆钱,
还有紫色的桑葚芜菁的蔓,
用它掺上面粉蒸菜团。
夏日雨雾刚过,
园里的树墩头周边,
会寻找到蘑菇一片。
记得外婆用藕叶包上蘑菇,
撒上炒过的芝麻和椒盐,
放在火灶中烤熟,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香菇饭。
◇ ◇ ◇ ◇
懒边园不是王府花园,
它朴实无华村俗自然。
既无楼台亭榭,
又无奇石雅观。
植有柿枣桑榆,
栽有棠红杏甜。
北有松头拨云,
南有楸林参天。
园子东侧有两块竖石,
石上凿有几处孔眼;
外公说是拴马用的,
我常骑在石上跃马扬鞭。
◇ ◇ ◇ ◇
经拴马石往北十步,
有棵百年枸杞,
粗壮的躯体,
簇拥着稠密的旁枝。
春天黄黄的花朵,
秋天红红的果实。
在它的东西两侧,
分别是两口水井,
西井水甜东井水涩。
甜水我家饮用,
涩水用作浇地,
谁也没有预料到,
在这里却发生了可悲的故事。
◇ ◇ ◇ ◇
小时候常听外公讲,
梦见蛇会带来吉利。
我对龙蛇情见乎辞,
源于懒边园里的那架枸杞。
在那涩水井里有两条蛇,
青白色的是雄,
深青色的是雌,
粗如杯口长过九尺。
我从记事就见过它们的蜕皮,
也曾常常拿着树枝逗它,
老外公还用扁担去量比。
每逢太阳曝秋,
这对蛇都盘到枸杞架上,
不时咯咯地叫着,
会意的母鸡就卧在架底,
下的蛋是专供蛇的美食。
这是我家共同恪守的秘密。
◇ ◇ ◇
时年家乡大旱,
园里常有借水的村邻。
或许有人见过它们,
村里的传言越传越神。
有个造反头目叫三民,
是懒边村的革委会主任。
一天他带了几个民兵荷枪实弹,
到园子里要消灭牛鬼蛇神,
鼓动全村人去围斗,
高呼口号阵势逼人。
一时涩水井口枪声阵阵,
又相继仍进几个手榴弹,
炸出井水溅湿了围观的人群。
◇ ◇ ◇ ◇
三民到井口去观察情况,
他手拽井绳带动了汲水的辘轮。
旋转的辘轮把手将他打晕,
他一头栽进井里,
声嘶力竭喊救人。
被救的三民魂不附体,
他说蛇的大口血红如盆。
从此懒边园子寂静了,
村邻居家谈蛇色变,
再不敢擅自去井边探闻。
谁也不敢再闯懒边园子,
只怕惹怒这二位蛇神。
◇ ◇ ◇ ◇
今年除夕我回到宅中,
久违的乡亲陪我守夜,
儿时的追忆情与酒浓。
谈及文革时的暴殄天物,
又疑问那青蛇为何再无踪影。
是被手榴弹爆炸的激波伤害,
还是外祖父哄我说的青蛇化龙?
青蛇啊,我当时昼夜难宁。
园里园外整整找了你十天,
不文明的愚昧举措,
深深刺痛我儿时的心灵!
随着故居辞岁的烟火,
我写了一首绝句送青龙:
“涩塘濯墨懒边情,
飞动龙蛇撰古风;
吹影镂尘魂迹在,
送虬一曲大江东!”
绝句显示着儿时的爱,
诗文寄托了故园的情;
是啊!
自然和谐是万象之衡,
生灵的存亡相承一脉,
人类啊,你要睿智慧明!
◇ ◇ ◇
懒边园趣味难忘,
捕来蜻蜓拴在尾上,
手执细线送它飞翔。
摄几只蝴蝶制作标本,
捉来蟋蟀大斗螳螂。
难忘的是逮来两只牵牛郎,
把它缚在细棒两头,
再将孔眼钻中央,
平衡地插在铁丝上。
牵牛郎一前一后叫着转动,
最爱看它那抖颤的小翅膀。
懒边园啊,
我可爱的故乡;
沧桑岁月宛如梦,
追梦唯有少年长!
◇ ◇ ◇
懒边老宅醒了,
闻着新年烟火的余香,
听着迎春爆竹的续响;
大年初一,
我在院里折了一枝红梅,
插在了昨夜小妹为祈告平安,
按家俗摆供的香案上。
我妻儿也是第一次来故宅过年,
唤我出门去拜见邻里同乡。
懒边的天刚刚朦朦亮,
我走过二门步入胡同,
感悟与苦读碾房的路程一样。
抬望眼见晨光,
竟不知何处觅碾坊。
懒边之源何在?
懒边园子何往?
四十三年变故如燃一支香。
我挽着妻子转回了身,
哽咽无语空惆怅,
迎着宅门上的红灯笼,
泪眼凝注在楹联上,
这是老外公遗嘱的宅门联句:
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
```````````。
二〇〇九年古历正月初一
写于昌乐县城北懒边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