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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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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凤霄:乘一叶慈悲越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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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0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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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一叶慈悲越界来
  作者:姚凤霄
  《路史·后纪五》记载:黄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又祀先蚕。《通鉴外记》亦曰:西陵氏之女嫘祖,为黄帝元妃,治丝茧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人类利用蚕茧,从取食蚕蛹开始,继而才发现茧壳上的丝缕可以抽出,后来就把蚕茧用热水浸泡抽丝,称为缫丝。祖居丝绸之乡山东昌邑,与桑园丝绸有关的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昌邑的桑蚕丝绸业发达,我家是千家万户中的一家。九十五岁的爷爷是柳疃恒丰染坊唯一健在的业主,也是柳疃丝织一厂唯一健在的业主。从小耳濡目染,我对桑蚕和丝绸的熟悉就像日日做饭升起的一蓬烟火,说起采桑叶,喂蚕眉儿,络籆子,织绸,染绸,于我就是最温暖的记忆,是阳光的关爱和月光的照耀,是陪伴我长大的苦辣酸甜。现在很少人知道这些,对我来说,那些劳累和快乐,单薄和丰富,早就融进生命的深处,一遇机会触及,我灵魂里的那些醉,就云山雾罩地漫过来。
  蚕眉儿  喂蚕眉儿 吐出丝来织成云
  我喜欢到二姥姥家去,二姥姥家每年都喂蚕眉儿,也喂得好。二姥姥是个美人尖儿,细白皮肤,身材匀称。俊秀的圆脸盘,大眼睛,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大发髻卧在脑后,用长长的银簪两边插上,银簪闪闪亮,让人很想去摸一下。二姥姥穿了浆过的原白色大襟褂子,手工做的本色菊花瓣布盘扣,缝在衣襟上,用金黄的铜珠子扣起来,花朵一样美。黑色肥腿的府绸裤子不见皱褶,裤腿下端缠了黑色的布带子,看起来清清爽爽,两只小脚显得更小了。二姥姥包了尖尖小脚,标准的“三寸金莲”,她走起路袅袅婷婷。她有两个儿子,而她却喜欢闺女,我属于被喜欢的。
  二姥姥家境殷实。她家有两个大门,第一个门是很普通的小角门。在长长的窄胡同里,高高的院墙边有一个小角门,进来后,是一个大树园子,一片老树很有些气势,浓荫遮地,虽然树干斑驳苍老,但依旧枝叶青青。园子地势低,潮湿的气息游来荡去地关照着满地苔藓,晴蓝的天空,在树梢之上就是一个个透彻的蓝色小洞,流荡的光,树枝树叶的影,甚是明艳。随意一瞥,晴蓝过心后,就钻进我的灵魂里,存储了许多年。我记得南墙角上有一片桑树林结了桑葚,我钻进树丛去,用手摇一下树干,熟透的桑葚就巴拉巴拉落下来,我赶紧捡了填进嘴里,紫桑葚很甜。那时我年龄小,记忆中觉得这片林子好大。走挺长时间才到第二个门,第二个门就高大华丽了,厚重的大门,大石墩,长石阶,精美的砖雕,青石板路一直铺到正屋。正屋是一色的青砖到顶,有好多宽宽的青石台阶,记不清是多少级了,只记得很光滑,亮汪汪的。院子里明暗交织的光线,闪烁着神秘的氛围,一不小心就陷进迷幻的境地,仿佛一些穿了绫罗绸缎的才子佳人,会从某个门里悄然闪出来。
  二姥姥在家喂蚕眉儿。听着姥姥和我叩门环,她笑吟吟地迎出来,接过姥姥手中盖了蓝布的长方形竹丝篮子,又牵着我的手。姥姥给她二姐带了礼物,竹篮里盛了大半篮子新鸡蛋,一大束刚搓好的纳鞋底的麻线。我的记忆里,走亲戚空手登门是很不礼貌的。家中最好的东西是送给别人的,自己吃或用的,都留差一点的。礼尚往来讲究的就是高看一眼,虽然东西不多,但都是用满满地情谊来精心准备。
  二姥姥家的正屋收拾得窗明几净,雕花大方桌上放着大茶壶,茶碗,高高地瓷花帽桶里,插着两个鸡毛掸子,两个圈椅分列两边,一个钱柜靠墙放着。炕几上放着丝绸被子,蓝绿青白的颜色,清爽干净。炕上铺了凉席,放着两个青花瓷枕,瓷枕是卧着的花猫,其中一只裂了缝,用毛蓝布条粘着。我很喜欢这对青花瓷猫,眼看手摸,小手指还插进猫耳朵孔里,试试里面有什么东西,其实里面空空的。瓷枕带着遥远的灵美之色款款而来,透亮的瓷,洁净的质地,脱俗的色,让我对这美物心存敬意和喜爱。看着瓷猫就觉得有种高贵,它卧在素常的生活里那么安静,那么提气带劲儿,分分钟有了一抹亮色。
  院子里有好多的花儿,好像美丽的色彩暴动了,汹涌澎湃地占满院内的角落,墙头也长满花草。院子东面葡萄架下的阴凉里,姥姥和二姥姥坐在板凳上,面对面说话,我站在姥姥身边安静地听。因为来时,姥姥嘱咐我,二姥姥家规矩多,要学会看眼色,少说话。她们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二姥姥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我也看着二姥姥。我忽然发现二姥姥的大眼睛闪着光,眼珠里有个我的影子,我咋住在她眼睛里?原本二姥姥喜欢我呢。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就得意的笑了。
  我先前见过二姥爷,他样子可不好看,矮个子,其貌不扬。但他手很巧,能干很多细密活儿。他们家好看的小板凳,盛蚕眉儿的笸箩,就是二姥爷自己做的。正说着话,二姥爷担着桑叶回家了,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抿着嘴朝我们笑笑,仿佛他的世界一切都温润平和,苦和累都是应该的。二姥姥赶紧递上早盛好的绿豆汤,接过毛巾洗好,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他们之间的那种温馨默契,让人感到日子是镶了金边的美。现在想想,好佩服这一家人,他们生活的勤谨安和,不张扬,一切都是内里的讲究和优雅。
  二姥姥领着我的手,去看她养的蚕眉儿。边走边说,蚕眉儿喜欢干净,不能有异味,说话要小声,轻手轻脚,别惊动了蚕娘娘。我看着她的眼睛不住地点头,说,记住了。
  进了蚕房,我看着蚕眉儿在几个大笸箩里盛着,沙沙的吃着桑叶。喂小蚕眉儿,二姥姥挑选干净的嫩桑叶用剪刀剪得细碎,轻轻撒上,像照看婴儿那样,咪咪笑着,一脸的喜爱和小心。另一个笸箩里的蚕眉儿长大了,它们很活泼,扭着清白的身子,不停地吃桑叶,桑叶给它们的生命提供绿色的液汁,硕大的树叶慢慢集聚在蚕眉儿小小的身体中。二姥姥满意地看着她的蚕眉儿,用干净的布把桑叶擦干净,向笸箩里撒一层桑叶。
  靠边的两个大笸箩是大蚕,它们吃桑叶的速度好快,沙沙沙,像是细雨点落在树叶上,一直一直地响。不大一会儿,撒上的桑叶就被蚕眉儿吃光了,二姥姥就再撒一遍,我也跟着撒。桑树蓬勃的生命,通过蚕眉儿换了另一种状态呈现出来,这些桑叶的液汁,对蚕眉儿来说像乳汁一样甜美,一脉清流给了它们变幻形态的根基,桑叶与蚕眉儿窃窃私语,一曲美妙而缱绻的越界,随慈悲而来,随悲伤和喜悦而来。
  二姥姥小声说,喂老蚕了,很辛苦,要不停地采桑叶,不停地喂。等蚕眉儿上山做茧就好了。 二姥姥又带我去看蚕作茧的蚕山,干净的麦秸垛上,蚕眉儿自己选择位置,白白的丝网里,蚕茧密密地一层,还有蚕在忙着做茧。蚕眉儿把自己藏进细密莹亮的茧里,藏进丝绒般轻柔的睡梦里。我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看。我的心目中,蚕娘娘很神圣,跟奶奶烧香磕头敬着的老天爷差不多。二姥姥领着我的手离开蚕山,走进正屋才说,蚕眉儿是慈悲的神灵,吃了桑叶吐出丝,让我们这些凡俗的人有衣穿,有饭吃,活得像个人样,怎么敬着都不为过啊。姥姥笑着点头,说,我们都沾了蚕娘娘的光。我觉得,二姥姥家的“蚕娘娘”比其它人家的都好,她家每年都收许多蚕茧,卖不少钱呢。不过,我只是心里想,没敢说出来。
  姥姥让我跟二姥姥告别,二姥姥留下我们带来的鸡蛋和麻线,又把瓜果点心装满篮子。我们不带,她不停地对姥姥和我说,“嫌少,还是不好?叫你拿着就拿着吧,嗯。全拿着,你别气我,再气我不稀罕你了。只拿一样,以后别进我的门了”。在她善意的威胁利诱之下,我们带走她的好多礼品,我第一次吃到的许多好东西,都是二姥姥给的。
  二姥姥送我们到胡同口,对我说,等收了蚕茧,二姥姥给你炒蚕蛹吃,我用力点点头。蚕蛹我吃过,很香。过了些日子,二姥姥捎来了炒蚕蛹,捎信儿的人说,二姥姥让我到她家去,她给我做了一个红绸衫,还有两块红绸布,给我扎辫子。
  二姥姥家胡同口不远就是集市,她领着我的手去赶集。赶集的时候,我就被二姥姥打扮起来,穿了新绸衫,梳了辫子挽成两个抓髻,系了红绸子蝴蝶结,脸蛋上扑了香粉。二姥姥也打扮起来,她梳了长头发,盘在脑后。大银耳环和长长的银簪,用白绸子蘸了香粉一遍遍擦,擦得锃亮。二姥姥带上耳环,插上银簪立刻变了样,整个人画龙点睛的美起来。熙攘的人群中,二姥姥左手挽了竹篮,右手领着我,我们一老一小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当时,穿红绸子衫很奢侈的,红色也格外招眼。有个女人问,这是谁家的小闺女?啧啧啧,细皮嫩肉,花蝴蝶似的。二姥姥说,是俺外甥女。那女人用手摸我的红绸衫说,红绸衫真俊啊。我一脸自豪地说:二姥姥给俺做的。你穿着小啊。
  我知道大人逗小孩会接着说,你这个红绸衫这么俊,脱下来给我穿吧?我就先说她穿不上,让她无话可说。二姥姥和那女人一起嘎嘎大笑。
  小孩子的直觉常常是对的。我现在回想,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到二姥姥家了。
  络车 络丝籆儿  白胡子老头砸大缸!
  现在很多人不知道络车和丝籆是个什么东西,蚕茧缫丝后,用络车和丝籆整理丝线。丝籆是古老的络丝工具,有道是“必窍贯以轴,乃适于用。为理丝之先具也”。丝籆的作用相当于现代卷绕丝绪的筒管。络车是将缫车上脱下的丝转络到丝籆上的机具。关于络车的记载,《方言》有“河济之间,络谓之给”。郭璞注“所以转籆给事也”。其实这两个器具都是木头制成,样子很简单,络车转,丝籆绕,络车上的丝,绕到丝籆上就行了。我奶奶是络籆子的高手,我也亲手干过这个活儿。
  说到昌邑的柳疃丝绸,历史渊源深厚。曹雪芹的祖母是地道的昌邑人,皇帝赐她家族姓李,李家与清宫关系密切。《红楼梦》里,大观园拾级而上的公子佳人,色彩艳丽的丝绸衣物,家族的饮食器物,风土人情,都与昌邑,与柳疃丝绸有着密切联系,红楼梦里的人物对话,很多都是昌邑人现在的方言,许多风俗礼节也是一样的。历史文化传承,像阳光下的风,温暖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
  读过《红楼梦》,我们仿佛看到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带着仆从一行人,在曲苑回廊里走过,绫罗绸缎窸窸窣窣,香气袭人的衣袂随风飘摇。他们年轻俊美,步履轻快,衣间翠玉叮咚,那种唯美奢华,如同午后荷香氤氲的池塘,洗净了尘间的忧伤,飘来贵族之气和灵性之意。他们的高贵,来自易碎易伤的丝绸之美,华丽之光浮现在他们身体之外,也融于他们的心灵,不事稼穑的社会上层,锦衣玉食地活着,丝绸金玉是他们那种高贵的支撑和象征。可是,从蚕茧到绸缎,从野外到华屋,诸多美好的物华,凝结着无数劳动人民的智慧和汗水。人间的大美,不是穿戴和拥有这些的贵族们,而是创造美的众多劳动者。
  柳疃丝绸从清朝嘉庆年间就形成了较成熟的养蚕制丝织绸一条龙工艺。 我爷爷与几个人合伙凑钱在柳疃建起恒丰染坊,后来公私合营,成立了柳疃丝织一厂。爷爷在厂里负责销售工作,天南地北地推销柳疃丝绸,让柳疃丝绸名扬海内外。
  丝绸之乡,每个人都与桑蚕和丝绸有关。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奶奶常在油灯下络籆子,春秋冬夏,长长的丝线缠绕着美好的情感,家庭和人间的爱意都在柔韧的丝线里绕来绕去,温暖着贫寒而情长的日子。奶奶常常边络籆子,边给我讲笑话。
  从前,有个白胡子老头,他是个苦力人,一个光棍汉,自己烧制瓦盆和大缸,烧好了就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地卖。这是初冬的一个下午,他走着走着,又困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放下车子,歇一会儿。他从右边大缸里掏出包窝头的包袱,里面有两个窝头,拿出一个,找了个避风的沟坎,佝偻着身子侧躺着,吃了一个窝头,喝了点水。他从车子上拿下一根打犸虎的木棍,搂在怀里,又摸了一下胸口的钱袋。用手捏捏,还在,就放心地闭上眼眯瞪起来,一眯瞪眼就睡着了。睡梦里,他走进了一个城,城头上写着“北海县寨鄑城”。这个地方,他见着眼生,他第一次来。城里楼瓦亭台,商铺林立,人流熙攘,大姑娘小媳妇穿着绫罗绸缎,像戏台上的人那样美,他看得直了眼,喔呀呀,老天爷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俊美的女人。他看直了眼,凝了神。忽然,有一小厮冲着他就跑过来,说,掌柜的,我可找到你了,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你咋变成这样了?一家人都急死了。白胡子老头一时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那小厮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说,掌柜的啊,现在太太当家主事,两个姨太太被她打跑了,咱家的绸缎庄生意清冷。咋咋咋?我是有钱人,还有老婆姨太太,还有绸缎庄,天上掉下个金銮殿,我是金銮殿中人呀。白胡子老头说,我不是你家掌柜的,我是卖瓦盆大缸的。那小厮继续说,掌柜的,我跟了你十几年怎么会认错人?那个穿了咱家绸子吊死的新媳妇早埋了,你不用躲了。吊死的新媳妇?白胡子老头害怕极了,这个掌柜的身上还有人命?更不能认了,赶紧跑。说着,就挣脱小厮的手要跑。小厮劲大得很,就是不松手。白胡子老头就说,算了,我不跑了,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小厮说,掌柜的,你不记得了?前街上老吴家的刚嫁出去的闺女,买了咱绸缎庄的绸子,做了一身新衣服,搽胭脂抹粉,骑上毛驴回婆家,没想到绸子太薄了,不经磨,到了婆家,绸子裤磨破了,露着白屁股蛋,被一街看新媳妇的人耍笑羞辱。羞怒之下,回到家,拿个绳子挂到梁上就上吊死了。老吴家来闹,您就吓跑了。白胡子老头心里想,自己这辈子也没穿过绸缎啊,绸缎庄的绸子还这么不经磨?没等他说话,街上又过来一个强人,揪住他的衣领挥拳就打,刘掌柜,你个昧良心的,你织了什么绸子,一只鹅就吃了一匹绸子,偷工减料啊,我打死你个奸商!
  说到这里,奶奶不讲了。奶奶调整一下络车,再换上另一挂丝。我正听得起劲,就央求奶奶再向下讲。心里有些不解就问,奶奶北海县寨鄑城在哪里啊?北海县寨鄑城就在咱庄地底下,很多年前一场大海潮淹没了寨鄑城,全城没人逃出来,咱这里常有人梦到寨鄑城的事,说的有模有样,我的老奶奶也这样说。海滩上大雾的时候,有人遇到“鬼打墙”,原地走,原地转,听到寨鄑城的人们赶大集的声音,商贩一股劲儿吆喝,寨鄑城的大狗光鱼哎,十天长一尺,一月长一丈,一年长成海龙王。寨鄑城的绫罗绸缎哎,一天织一丈,五天织一匹,十天挂在蓝天上。奶奶,这是真的吗?不知道啊,只是辈辈相传。雨后看海市是真的,我看见过。在不远处的北海滩上,亭台楼阁,车马走动,人来人往,不大一会儿,就没有了。你爷爷说那是海市蜃楼。奶奶,为什么一只鹅就能吞掉一匹绸子,那个白胡子老头为什么挨揍?奶奶看看我的眼睛说,绸子太薄了啊,用的丝太少了,这种绸子全凭上浆的手艺,用水一洗,绸子就成了蚊帐布的样子,露皮露肉的。我点点头。又问,什么是奸商啊?奸商就是骗人骗钱,不实诚的人。嗯,我懂了,我爷爷不是奸商,他们厂子织得绸子厚。奶奶笑起来,你这孩子想的还挺多。奶奶,您快说,那个白胡子老头后来怎么了?
  奶奶摇动籆子,又开讲。白胡子老头被一顿拳脚打得抱头鼠窜,满脸是血,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一下子醒了,原来是个梦。他睁眼一看,怀里还抱着一根打犸虎的棍子,鼻子破了,血流了出来。奶奶,犸虎是什么?犸虎就是狼。漫坡野地里有犸虎,爱吃小孩,小孩肉香,犸虎吃红肉拉白屎,吓人不吓人?你不要乱跑啊,遇见犸虎可就没命了。我害怕地点着头。奶奶,我到庄南“长阡行”采桑叶喂蚕眉儿,不会遇到犸虎吧?一个小孩去不行,有人结伴才好。我使劲点头应着。
  奶奶接着讲,白胡子老头放眼望去,太阳偏西了,残阳如血,乌鸦呱呱乱叫,风刮得大树梢呜哇呜哇响。白胡子老头站起来,拍拍身上后腚上的土和草叶,心里很沮丧。嘿,鼻子咋还破了,出了这么多血?真被鬼揍了?他躬起身子,推上木头车子一股劲向前走。瓦盆卖光了,车上只剩下两个大缸。要赶紧赶路,天黑之前到前面的村子住下。木头车子中间有木梁分成两边,一侧绑一个大缸。白胡子老头一边走一边想,幸亏是个梦,难道自己真是寨鄑城里一个有钱人,当过掌柜的?真像佛家说的有六道轮回?前世作了孽,今生就做个困苦潦倒之人?唉唉唉,前世过得有钱人的日子也不好,钱赚的不名气,被打得那叫一个惨啊,不如现在卖瓦盆大缸,青天白日,乾坤郎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穷,却过得安稳呢。
  白胡子老头推着木车艰难地走着,旷野无人,枯草丛生,庄稼收了,大树小树都落光了叶,一片荒凉苍茫之色。小路蜿蜒,两旁是深沟,道路坑洼颠簸,越走心里越害怕,他害怕梦里的那个强人,真的从深沟里跳将上来,再揪住他猛打。他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脚步声踢踏踢踏响,他不时回头看看,没有,再回头看,依旧没有,耳旁冷风嗖嗖,莫不是鬼来了?他心里发颤,又猛回头看,脚步踉跄,车子歪斜。就在这时,就听砰的一声,捆大缸的绳子断了,车子右边的大缸咕噜噜从车子上滚下,眨眼间滚到深沟里,车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歪倒在地。白胡子老头放下歪倒的车子站起身,望了深沟一眼,枯草杂树,深不见底,哪里有缸的影子,心想,那个大缸肯定碎了。唉,他长叹了一声。他费力推起车子,但车子上一个大缸,车子不平衡,一边倒的车子怎么也推不走了,这个大缸他是没辙了。他心里实在憋闷,梦里梦外都让他窝火。心里憋气,瞪着眼睛,发了狠,抄起那根护身的木棍,用力,大喊一声,嗨!他恨恨地向大缸抡过去,瞬间,哗啦啦,一个大缸变成瓦片碎了一地。白胡子老头如释重负,把捆大缸的绳子挽到车梁上,推起车往回走。刚走不多远,想起掉到沟里的大缸中还有一个窝头,就回去找。晚上没得吃要挨饿,回家的路还远。看到路上一堆废瓦片,白胡子老头停下车子。抄起那根防身的木棍,连滚带爬,出溜溜下到沟底。沟底全是杂草,一个大缸完整的停在那里,静静地闪着青灰色的幽光。白胡子老头瞪大了眼,觉得眼睛花了,用手揉了揉,围着大缸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再看,大缸真的完好无损,安然躺在沟底,白胡子老头攥着木棍,仰天大笑……
  最后他抡起木棍,跳着高,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喊,嗨!嗨!嗨!朝着大缸恶狠狠地砸去,稀里哗啦,大缸塌下去,碎片四溅,大缸寿终正寝!
  奶奶讲完了笑话,我笑个不停,两只手比划着抡木棍,嗨!嗨!嗨!白胡子老头!嗨嗨嗨!白胡子老头砸大缸!奶奶络籆子的身影,我蹦来跳去的影子,被灯光打到挂了绸帘的暖阁上,像现在的动画片一样,有些魅惑舞蹈的灵动,影子随我的一举一动而不断变化,人意漫漫,影意重重。
  现在想来,白胡子老头的故事依然历历在目,奶奶说话的神态,籆子转动的声音,油灯跳动的火头,还有我听奶奶说笑话,目不转睛的好奇,都寄存在时光的另一个维度,每当回想,并拉到眼前来,都是唏嘘不已。奶奶的笑话里,融进了一些善恶较量,因果报偿,一些意想不到,一些随遇而安,一点沉着面对生活的元素,给我的生命带来众多有益的滋养。有了奶奶的教导,那个毁坏生活的大木棒,我不会轻易抡起来,我会思考,等待。耳濡目染,手教心传,我跟奶奶学会了络籆子,细密的丝线缠绕着人间慈悲大爱,绵密的心思慢慢生长在我心里。
  织绸 染绸唻  哪家染坊倒了缸呀?
  白居易有首长诗《缭绫》,诗中这样写:“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汉宫姬,我们只在文字和绘画中领略她们的美丽,越溪寒女却是我们自己,绸乡的女子哪个不会织绸呢?一台织绸的木机,一梭一梭的编织,那个昼夜脆响的扎扎机杼声,从几十年前响到现在。绸乡的美女子劳力又劳心,用她们的灵气编织云霞,俊美的脸,青春的身姿,修长的手指在不停地忙碌,丝线在木梭中歌唱,金梭银梭,左右往复,她们美丽的心灵用柔软而泛着珠光的绸子表达出来。她们用半生或一生在织机上编织美的花朵,心梦如画,云中的仙女,大约就是她们的样子吧。
  姥姥家有张老木织机,安放在三间南屋里,姥姥家,人人会织绸,但并不是人人都织得好。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性格娴静的女子才织得好。姥姥家的木织机上,常晃动着舅母忙碌的身影。舅母会织绸织布,且织得最好。舅母是个美丽聪慧的女人,舅母的美貌和灵巧远近闻名。姥姥大包大揽,包办了舅舅的婚姻,舅母嫁给舅舅时年龄只有十七岁。
  那时舅舅在山西上大学,舅舅考上了名牌大学,光宗耀祖,一时名声远播。一个风华正茂风度翩翩的大学生,哪有找个只读过小学的乡下妹当爱人的想法呢?姥姥一封家书,叫回蒙在鼓里的舅舅,舅舅一进门就步入婚姻的殿堂,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亲戚朋友都来了,反抗,不从,都无济于事。拜堂成亲,既成事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苦痛和枷锁,牢牢压在舅舅身上。可以肯定姥姥是深爱舅舅的,她希望儿子过得幸福,但这种一意孤行的爱,却让舅舅和舅母痛苦了整个一生。两个好人不见得相爱,他们各自的痛苦,大山一样压在心头。舅舅在山西上大学,姥姥让舅母去陪读。一对玉人儿,却没有爱情,爱情不是天天在一起就可以有的。他们一辈子没有相互接纳,没有心心相依。姥姥的苦心化为乌有。舅舅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到离家更远的东北工作,舅母在婆家,拉扯孩子长大,她聪慧上进,当了大队的妇女主任。长夜难眠,孤灯下,舅母脚蹬织机踏板,手执两头尖尖的木梭,把万千心事织进绸子里。织机与叹息共鸣,丝线与委屈缠绕,白天夜里,任风霜雨雪,消磨着她亮丽的容颜,细碎的皱纹逐渐变深。他们不能分开吗?公婆都已过世,已经没有任何阻挡,无数个理由和无奈,他们始终也没有分开。
  无数个春夏秋冬呼啸而过,念佛的舅母泪干怨消,枯骨入泥,终于魂归大地。舅舅这个诗书画精湛的工科才子,也是风烛残年,现在,他眼睛几乎看不见,再也不能工作与读写。他只能侧耳在春天的窗口细听,默默地向往下一个春天,细细聆听阳光下的风声,在回忆以前的光亮中,平静地生活。我去看舅舅,舅舅很高兴,笑意温和。舅舅有退休金,家人请了保姆照顾他的起居,日子过得不坏。我愿意听听舅舅说人生感悟,叙说人与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他不怨不怒,安宁恬淡,枯瘦的身体里,生长出的精神翅膀越发斑斓,我自愧不如。起码在面对痛苦和死亡这方面,我达不到他旷达的境界。前辈的平静和从容,在我们这些见花落泪,见血惊叫的新一代身上是找不到的。他们的精神驱动力来自对社会对人的深刻解读。一个人身体强壮时,用尽全身的力量与世界抗争。到活明白了的时候,往往身体垮了,作茧自缚啊,为了那些人前的光亮和华丽,封闭了自己灵魂纷飞的翅膀。其实人是自己的救主,人性之光也是神性之光。
  绸子织成了,朴素的外在,自然天成,想要填点颜色,就要用各种色彩来浸染。老家南街靠河边,有一家小染坊,周围庄里也都有染坊。每隔三五天,就有各个染坊的大拨浪鼓响起,随着咚咚咚的鼓声,染坊的伙计走街串巷,一个青年男子清凉凉的声音,在小村庄里响遍:染布喽,染绸子唻,染衣服喽……染好的布和绸子送过来了啊……姑娘媳妇们围着染坊的车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谁家的绸子颜色漂亮,谁家的织的棉布染花了,谁家的衣服上色不匀等等。染坊的伙计长相俊美,他能说会道,姑娘媳妇都愿意跟他说话。
  大红,翠绿,靛蓝,橘黄,纯黑,天青,色彩多样,暗淡或明丽,只是细微的差异,就有许多美的姿态。那些被太阳吃淡了的鲜艳颜色旧衣服,被汗水侵蚀了旧床品,只要有人送来,染坊的师傅都能给用另一个颜色换回新的美丽。还有新织的布,新织的绸,只要到了染坊就变得奇姿百态。素绸子是个娇嫩的美物,小心翼翼地染,小心翼翼地穿,它的颜色和光亮,是把人往高贵处提升的。绸子被风一抖,颤颤的美着,如同活在人的身上,光滑柔顺,贴心贴肉的舒适,绫罗绸缎是蚕丝不同的存在状态,做成衣服做成物件,就更显示出物华与人相得益彰的光芒。染坊师傅的的手艺全在色彩调配上,夕阳西下时,染坊的伙计就把染好色的绸子挂在院子里,微风吹来,丝绸被簌簌鼓动,飘飘蓬起,红黄蓝绿紫,五颜六色。与此时天上的晚霞辉映,让人觉得丝绸的那种美是从人间连接到天空的,彩绸彩云的美丽,天地共有。
  下雨的时候,染坊院子里流出的水五颜六色。我们一群小孩子踩着水,激起的水花彩绸一样飞溅。小闺女只穿个小短裤,小小子就是一群“光腚猴”。染坊里好玩,麦秸、泥土可以染色,染了黑色的木头枪像真的一样,苘麻染了红色做成红缨,随手找个苘麻杆系上,摆个立马横枪的姿势,俨然英姿勃勃的小战士。运气好的小闺女,还会得到染坊师傅给的红绸,红绸扎小辫,跑起来,绸子呼啦啦的迎风舞,小闺女美得像纷飞的花。
  我们亲身经历过染坊的一些神秘。几个小孩子在染坊后院晾晒的层层五颜六色绸子和大染缸之间,捉迷藏,捉着捉着,就晕了,喊着我要飞出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身体停下来,但脑子里的那个五颜六色的色彩团,还在转转转,旋旋旋,就觉得整个身体云里雾里地飘起来。这个时候,不能说话,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待一会儿,再爬起来就好了。不然的话,你中邪一样转圈圈,除非有人领着你的手,才可以走出来。
  染坊里有时会传出周围村镇和某个有名有姓的人,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惊得熟悉的人们目瞪口呆。一次,我们听到染坊的师傅说,前庄的玉娥跟庄北面二五四打靶场一个当兵的私奔了,这个玉娥可是个大美人,在庄里演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四庄八疃追求她的人多得是,十八岁的妙龄,就是古时采桑的美人秦罗敷啊,跟一个当兵的跑了?哦呀呀,跟解放军叔叔,跟革命军人跑了?我们一帮小孩子人云亦云,当了快速传话筒,见人就说,听得人都很惊讶,我们很得意。过段时间,大家知道这些事子虚乌有。染坊师傅为何这样做呢?据说染坊常年劳作,染缸有时会出现异常,棉布或绸子就是着色不好或不能着色,找不出什么原因,万般无奈就要扯出一个弥天大谎四处散布,这样的谎言像风一样传开,人们议论纷纷,过几天,染缸就不知不觉地变回正常,而且屡试不爽。没有人考据这个老习俗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染坊常常放出“幺蛾子”骗人,以至于大人小孩听到不靠谱的事情,就问,那家染坊倒了缸呀?大家相对一笑,心照不宣。
  一年一年,时间长大,故事变老了。时代的默片隔了时空的介质,渐去渐远。人间依旧有蓝天黄土,桑间青白;也有馨风半叶,一空云霞。阳光照在大地上,桑树葳蕤的叶片,喂了蚕,蚕吐出丝,人们把丝绸穿在身上。桑树——蚕——丝绸,丝绸以蚕为灵媒,乘一叶慈悲越界来,它点亮着大地的光焰,长出来,飞起来,闪着暖。想一想,我们就觉得世间造化无比神奇。人在不断变化,从桑间濮上,到城市森林,一代代人肉体在消失,只有精神文化在传承。核子时代,网络信息泛滥,现代人依附科学,拥有了神一般的能力,但人们贪得无厌,不知所往。
  不妨回望吧,桑树教人分享,劳作教人慈悲,爱情使人美丽,智慧让人神能。桑间濮上,走远的前辈故人,就在遥远处化育引领着现时的我们,一种原始之力转化成促进我们自我更新的力量,让我们找到一种“道”。人们不再向上帝和诸神祈求爱怜,最终活出绸缎般的柔软和华丽,活出赡养上帝的境界吧。
  姚凤霄,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昌邑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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