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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39
昌乐 刘文安

白果树(马进)

  白果树
  马进
  去年回老家一趟,和家兄围着村子随便转转,看看家乡的变化。当转到村南,见眼前一片新建的厂房。兄说:“这是国富电器有限公司,是村办的一家合资企业。”我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四周。问兄:“这里是当年的震水庵吧,记得庵前有棵大白果树。”兄感叹地点点头:“正是这里。好大一棵祖宗树啊,可惜了……”我和家兄伫立良久,久久不忍离去。
  老家人都叫银杏树为白果树。这棵白果的树冠,微微向东南倾斜,在它东南30余米处,也有一棵,但比它单细,有一横枝,像人的胳臂,向西北伸展,看上去,两棵树像极力要牵手的样子。村里人说它们地下的根都通连着,是一对同根生的雄雌树。
  谁也说不清这棵树的年龄,从老辈人记事起它就这个样子:巨大的树根,龙爪般裸露在地面,包裹住几块拱出地面的巨石。主干伟岸挺拔,昂首参天,方圆几十里外都能望见它。胸径三米有余,五六个大人围不过来,上部有两个连通的黑窟窿,是有年打雷被一个大火球烧的。硕大的树冠,像朵蘑菇云,遮天蔽日,覆荫达亩许。夏天一片葱绿,秋天一片金黄,每逢大年,硕果累累,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能吃到它的白果。一到冬天能数出树上近百个喜鹊窝,每天清晨,满天的喜鹊,叽叽喳喳,好像有向人们报不完的喜讯。
  小时曾听我二爷多次讲过,这棵树还是宋朝初年,老祖先从云南带过来,建村时栽植的。村人称为“祖宗树”。说有年夏天,一个外乡猎户,遇上了雷雨天,跑到树下避雨。倾盆大雨越下越大,霹雷一声接着一声,在头顶上炸响。他抬头一看,一只硕大的秃头老鵰,惊恐地躲藏在上面,嘴里叨着一块小孩子铺衬,每当炸雷向它打来时,它就用那块脏物把雷挡过去。猎人看到这种情景,心想,肯定是这个怪物成了精,作了孽,老天要惩罚它。我何不助老天一臂之力,除这一害。于是,他趁一个霹雷打来,举枪瞄准,就在他勾动板机的一刹那,那怪物一翅子朝他拦腰砍来,他躲闪不及,当场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在他昏瞑中,隐约看到一位银髯飘拂的老人,从树上飘悠而下,很慈祥地用白果叶子在他身上抚摸了几下,又转身飘飘悠悠地上了树。当他苏醒过来,已是雨过天晴,那只怪物已被雷劈死在树下。他回家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一看自己的腰,顿时大吃一惊。围腰一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他恍然明白了,原来他是被老雕拦腰砍成两截,当场死了又被白果老爷救活了。他方才明白,这不是一棵一般的白果树,而是一棵能普救众生的神仙树啊!
  为报答白果爷的救命之恩,他请来崂山太清宫的道家师傅,在树前安了道场,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请道士念了三天三夜经文。乡民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有推车打担的,有骑驴坐轿的,齐向白果爷叩首膜拜,个个虔诚的样子,如同朝拜关帝圣君一样。打那,白果树前的香火就没有断过。
  记得小时每逢大年初一,早起头件事,就是打上灯笼跟老爹到白果树下烧香叩拜。村民们都怀着护根敬祖的心情,早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在肃穆的气氛里,村里的一位长老,念些听不懂的经文,大概是祈求祖宗树保佑全村父老一年安乐升平、风调雨顺的意思。村里还有个世俗,孩子每到过生日这天,都要去搂一搂它,说能把它的福气灵气搂到自己的身上,能得到白果爷的恩赐,保佑一年祛病免灾。我小时就去搂过它好几次,虽也知道搂它为福,可总是怯生生的,心里总有一种神秘的敬畏感,不敢上前搂抱它。觉得它是那么神秘,那么高深莫测。巨大的树冠被风一吹,浓密的枝叶齐刷刷地闪动,像隐藏着杀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尤其望着上面那两个黑洞,仿佛有什么怪物,会突然从里面爬出来。所以,每次去心里总是咚咚地打着小鼓,小心翼翼地摸它两下,就头也不敢抬地赶快往回跑。
  后来,年龄大了,对它不再感到那么神秘,那么害怕了。每次放学路过它跟前,总是恭敬地仰望它一番。觉得它真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爷爷,树干上布满了厚厚的皱纹和黑斑,那两个黑窟窿,活像老爷爷那双深邃的眼窝,从里边分泌出一些粘稠的液体,像老人流下的浑浊的泪。听老爹讲过,鬼子时,有两个崂山游击队员,去青岛侦探情报,趁天黑往崂山里返回时,遭到日本宪兵队的追袭。他俩边打边退,当退到我村家南,其中一个不幸腿上挂了彩,走不动了,眼看宪兵队追了上来。正在危急关头,一位道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迅速把他们藏了起来。鬼子围着白果树搜索了半天,毫无结果。原来他们就藏在白果树的洞里。至今村里讲起这件事,都说是白果爷显灵,救护了他们。从此,我对白果树更加敬仰了。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四九年夏末我亲眼目睹的几件事。那年,我村驻上了国民党部队。有天放学,刚走到白果树前,看到两个当官的,每人手里握着一支手枪,正在对着白果树瞄准。他们站在10米开外,每人朝树打一枪后,就过去用刺刀把子弹挖出来,再顺枪眼,伸进枪探去测量,比谁的枪穿透力深,杀伤力大。当他们一连打了十几发,提着冒烟的手枪,洋洋得意地离开后,我赶紧朝白果树跑去。一看,使我大吃一惊,伤痕累累的树干上,像露着白色的骨头茬子,枪眼四周都耷拉着一片片鲜嫩的树肉。每个枪眼里都不断地往下流淌着鲜红的液汁。这不是白果爷爷流出的血吗,我抚摸着这些流血的伤口,觉得老爷爷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顿时心里感到无比的难过和悲愤。我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这些祸国殃民的坏蛋,他们准不得好死。后来又发生了更加令人悲痛的事。
  当时即将垮台的国民党,根本顾不上驻在我村的这些所谓的“国军”,他们吃住烧用,全向老百姓搜刮抢拿,成了名符其实的“刮民党”。记得他们的番号为8489,当时流传在民间中的一句顺口溜是“8489,上山砍柴,下山打狗。”为了解决烧柴不足,他们做出了一个罪恶的决定:要杀白果树。
  当村民们听说他们要杀祖宗树时,都感到极大的震惊。全村老少爷们前呼后应几百号人,都愤怒地纷纷来到白果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树护围了起来,和那些带着枪正准备杀树的家伙们,面对面地对峙着。
  我也夹在大人腿缝中间,头次经历着这般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望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心里跳得像面咚咚作响的小鼓,既害怕又兴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就在双方对峙僵持的当口,我的二爷爷,年逾80高龄的老人,拄着拐杖,从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向一个持短枪的当官者,声泪俱下地说:“这是我村的祖宗树,你们杀了它,就等于杀了我们的祖宗啊!老总,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求求你们了。”说着他双手作揖,老泪纵横地双膝跪下了。我知道一向刚直不阿的二爷爷是从不向任何人下跪的,可是今天,为了保护祖宗树,他破了先例。
  那位当官的许是受了二爷爷的感化,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感到众怒难犯,只好带着队伍灰溜溜地撤走了。可是他们贼心不死,又过了几天,趁深夜人静,动用了一个连的兵力,终于把它偷杀了,趁天不明,装了十几卡车,慌忙拉走了。当天明村民得知后,都纷纷赶往现场,我也夹在人群中,拼命往村南跑。一看,人们都惊呆了,除了满地的碎枝烂叶外,只剩下一个碾盘大小的树墩头,鲜红的血水,正从里面往外渗透,顺着千年的树轮,不住地往外淌着。村民们看到这般惨景,有的当场抱头大哭,有的气愤地顿足咒骂。我看见二爷爷被人搀扶着,一边走一边痛不欲生地嚎啕着:“你们这些畜牲,作孽啊!你们天理不容,不得好死,畜牲……”我那可怜的二爷爷,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倒在现场。
  就这样,一棵千逾年的祖宗树,它历经了多少次改朝换代,饱尝了多少次雪雨风霜,然而,不管历史朝代怎么变更,都没有敢动它一枝一叶,没想到竟毁在这群“刮民党”匪徒手里。就在他们砍杀了这棵祖宗树后的一个月,四九年六月二日,随着我家乡青岛的解放,这帮匪徒也被解放军全部歼灭了。村民们都说,这是报应,这是天意。
  我在原地久久徘徊沉思,脑海里不时地闪现着白果树当年留在我童年记忆里那挺拔苍劲的英姿,想着它留给人们那些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这么一棵有灵魂的,能普救苍生保佑一方的祖宗树,竟在一个崭新的历史诞生之时,光明即将降临的黎明前夕,遭到了扼杀的命运,悲壮地倒下了。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历史悲剧啊!我再也听不到它那亲切的喁喁低语,再也看不到它那金黄的枝叶在风中婆娑,再也吃不到它那香甜的果实了。当年我们没有把祖宗树保护好,说明我们这些无用的子孙是多么愧对于它啊!二爷爷当年那悲痛欲绝呼天嚎地的痛哭声,仿佛越过历史的时空,依然回荡在昊天上空,响彻在我的耳际。当我和家兄回忆起这段辛酸的往事,都不由得唏嘘连声,老泪纵横,一种悲怆的历史沧桑感,直往心头上涌。
  咳,我的祖宗树啊,您是一部千年历史的见证,您是不朽灵魂的象征,您就是我的祖先,我的上苍,我生命的根。您那傲然屹立的雄姿,您那巍峨不屈的形象,永远活在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子孙心中。
  2000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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