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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42
昌乐 刘文安

父亲留给我的记忆(马进)

  父亲留给我的记忆
  马进
  今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我们兄弟仨偎在炕头上,边喝酒边叙家常。当说起爹生前的一些事时,我说:“爹死时我九岁,这一晃50年了,快想不起爹那模样了。”三哥说:“我光想着咱爹高鼻梁,红脸膛,身个比咱都高。还想着爹那年背着我上西崖子,望南一看,海上一片军舰,鬼子正在登陆。爹抱起我就向村里边跑边吆喝:‘鬼子下地了!鬼子下地了!’后面跟着嗖嗖的枪子声……”二哥叹息着说:“我真后悔,没把爹当初那张照片保存好!”我想起那年曾和二哥在老家翻箱倒柜找过那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老式一寸照片,边角已经损缺,盖着钢印,颜色泛黄。老爹这辈子就是鬼子时,为领到“良民证”,才照过一次相,那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鬼子投降后,‘良民证’用不着了,我把那张照片揭下来,放在咱娘的针线筐里,后来搬家就不知道拾掇哪里去了。”二哥痛心地恨自己没保存好,说要是有那张照片,如今放大张挂在墙上,叫儿孙们看看他爷爷该多好啊!
  二哥正后悔着,突然想起什么,“兄弟,我给你们看样东西。”说着从炕上站起来,伸手往后窗上面的搁板里去掏。我知道凡他认为贵重的物件大都放在那里,外面用布帘子挡着,不让外人乱动。
  二哥从里面掏出一卷东西,外面用布包着,珍重地放在炕头上。他将外表已褪了色的那层黑布慢慢地抖开,里面又露出一层白布,当抖尽最后那层白布,显露出来的竟是一个橛子。
  我疑惑地凝视着它。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木头橛子,槐木的,有一虎口多长,看去因年岁久远已呈灰白色。二哥没说话,一脸庄重,他看着我,说:“咱爹就是在这个橛子上吊死的。”
  “爹就是在这个橛子上吊死的?!”我惊疑地双手捧起它,紧紧地抱在胸前,细细看看,嘴里念叨着二哥的话。我知道爹是在橛子上吊死的,但想不到二哥这么细心,至今还保存着它。我望着它,心情异常沉重压抑,在心里默默自问,当时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生命交给这么个橛子呢?
  娘43岁生的我,爹比娘大9岁,52岁上添了我这个老生儿子。他年轻时也是条硬汉,为人正直厚道,庄稼活样样精通。可那时他像家乡中许多为贫困所迫的农民一样,成了一个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流浪汉。为了谋生,不得不孑然一身,一年到头地沿村给人家錾磨。肩上背着石匠锤子和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他转遍了胶东的莱阳、牟平等地,白天给人錾磨,挣碗饭吃,晚上就风餐露宿在村野街头,一年到头风风雨雨在外面闯荡。有年夏天,他走到莱西过五龙河,河面很宽,开始水也不深,没到膝盖。可还没蹚过河心,突然从上游发下了山水。原来上边下了暴雨,混浊的山洪夹杂着树枝碎叶,发着呼呼的巨响,排山倒海般从上游翻滚着汹涌而来。他来不及躲闪,被巨浪卷了进去,身不由己地往下漂游。这时天已大黑,四周围黑茫茫一片,不知漂了多少里路,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就在他感到快撑不住的时候,觉得身子底下有团东西在浮着他。当翌日天放亮时,他睁眼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身子底下一条暖瓶粗的蟒蛇,正驮着他,头翘得和他一样高。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大难不死,是蟒蛇救了他,驮着他漂游了一黑夜。老爹很感谢地看了蟒蛇一眼,许是洪水面前共患难过,那蟒蛇也向他透去和善的眼神。他慢慢从它身上下来,踏着渐退的洪水上了岸,又转过身向蟒蛇拜了三拜,那蟒蛇转眼间不见了。从那,他对蛇十分敬仰,从不杀生,他说蛇就是龙,龙就是蛇,龙蛇是一家。二哥的回忆,使我想起逢年过节,爹总是叫娘用面团做条栩栩如生的面龙,放在正堂供桌上,当神灵供奉着。
  二哥说,爹一天学也没捞着上,可他在外面錾磨挣的钱,供养了大伯的孩子上了学。爹成家后,就和大伯在家下庄户。那时爹浑身是力气,北岭上几亩山地,他抡着大镢,不几天就刨个遍,刨的地又深又暄。村里地多人少的户,都愿意雇爹去帮工。爹干活痛快,肯出力气,吃饭也疯快,往往别人才吃个半饱,他已离了桌。爹好喝凉水,也从不闹肚子。大冬天棉袄从来不系扣,永远敞着怀,露着鲜紫的胸膛,腰间扎着根围包。爹干活急,性子也急,晌午头每逢回家一看娘还没做熟饭,就发火。娘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两手抱着风箱杆,呼哒呼哒地使劲拉,因柴火不干,弄得满屋是烟。我想爹发火,无非是肚子饥饿,加上疲劳的反响。我问哥爹生前最爱什么,三哥说:“咱爹最爱庄稼,爱土地,敬土地爷。有年过年他叫我去给土地爷敬香,我把人家敬的一支粗香拿了回来,爹很生气,硬叫我再送回去。”二哥说:“咱爹还爱肥料,爹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天不明他能捡回一趟粪来,有次赶李村集,路上有一溜驴屎蛋子,他解下围腰,用手一个个像拾馒头样地拣起来包来家。由于爹勤快,舍得往地里下功夫,庄稼长得总是比别家的好。爹最大的嗜好爱喝酒,听说年轻时一斤白酒当凉水喝,从来不醉。他无钱买酒,都是每年冬天煮一大锅从地里复收来的小地瓜,自己造粬,自己酿地瓜酒喝。”
  老爹不识字,过年贴对联,不知哪是上联,哪是下联,老是贴反了。他又是极要脸面,怕村人笑话,于是年年过年总是贴他认准了的三副对联。记得大门总是“物华天宝日,人杰地灵时”,屋门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房门是“父子同心山成玉,兄弟协力土变金。”现在想想,这三副对联实在地寄托了老爹一生的追求和憧憬。他虽没有文化,可他尊重知识,十分敬重有文化的人。记得学堂来了位新老师,教着我和三哥,每到过年,老爹总是叫娘蒸上一大锅饽饽,找来个大篮子,让我们抬着给先生送去。他那虔诚的样子,好像总对不住先生似的。
  老爹心地善良,怜悯弱者,一辈子没和谁红过脸,宁可自己吃亏。二哥说,有年冬天,大半夜了,他听见南园里有响声,爬上墙头,借着月光一看,有人在偷咱家的柴草。当时大哥就要敞门出去抓偷者,却被爹挡住了。原来他看清了偷者是后街的光棍老汉,家里很穷。第二天爹背了一大捆柴火,给他送去。那老汉感动地慌忙跪下给爹磕头。二哥的话,使我想起一件往事:有年秋天我躺在场院边上的凉棚里看晒花生果。来了个小要饭的,和我差不多大,他看看四周没人,就抓起一把果子往口袋里装。正好被我看到,我大声吆喝:“抓小偷!”那孩子一看有人在看场,吓得放下果子就往后跑,正好和后面的来人撞了个满怀。来人正是我爹。我幸灾乐祸地跑过来说:“他是小偷。”那孩子吓哭了。爹二话没说,拉着那孩子的手,来到场院边,蹲下给他装了满满两口袋果子,又给他拾起要饭棍子,摆摆手,让他走了。半个世纪过去了,可儿时的那一幕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总也抹不去。老爹没有说一句话,却教给了我他一生信奉的做人原则:宽容。
  “兄弟,你知道咱爹最恨什么人?”二哥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他最恨的是日本鬼子,咱这个家,毁就毁在鬼子手里。你还能想着咱家住过游击队来吗?”二哥的一句话,使我又依稀想起一件往事。那年正是鬼子时候,我亲眼目睹过鬼子骑着高头大马,沿街点火烧房的情景。当时家乡就有一支崂山游击队,专门打鬼子。村里好几个年轻人都参加了。一天深夜我被一阵响声惊醒,隐约听见西间墙外有人叫二爷爷。嗓音压得很低,接着听见“扑嗵”几声,有人翻墙进了院子。我爹忙开了门,又闪进了几个人影。来人对我爹说:“二爷,老五六挂了彩,墙外有滩血,快用土垫垫。”爹点起了一盏马灯,用麻袋把窗棂堵了起来。接着听见娘起来做饭的响声。
  当天明我悄悄爬起来,往西间炕上一看,有五六个大人都睡在一起打着呼噜,每人胸前挂着一支短枪,一只手紧紧按在枪上,枪绳都套在脖子上。原来他们都是崂山游击队员,昨晚去市里袭击了日本宪兵队。我村离鬼子据点近,游击队里有我村的,知道我爹为人可靠,临时隐蔽在我家。
  爹把我拉到他跟前,瞪着两眼对视着我,十分严厉地说:“出去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咱家里来了人,记着了吗?”我用力点点头,知道他们是专打鬼子的好人,也知道窝藏游击队,叫汉奸知道就要杀头,因而心里也很害怕。但从爹那眼神里,使我在幼小的心灵里,明白了有些话,就是掉脑袋也是不能乱讲的。他们白天隐蔽在我家,娘做饭,爹放风,天一擦黑,他们就外出行动,天亮前再返回来。
  爹为了不引起四邻的注意,白天用鸡毛醮着豆油把门转心都抹上了一层油,悄悄地在西院墙下,放上了一辆独轮车架子当梯子,外墙不引人注意地起下了几块小石头,好让游击队夜里进出方便。他们在我家安全隐蔽了10多天,后来听说顺利返回了崂山里。
  爹出事的那天,是个秋后有雾的早晨,他趁天气湿润,正在南洼卷地瓜蔓,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队,突然杀气腾腾地从西山上压过来,因雾大看不清,他来不及躲藏,就被他们井筒般围了起来。一名鬼子军官用枪指着他的头叽哩哇啦地吼叫,后面的翻译说:“太君问你看到游击队没有?”他摇摇头,没有答腔。鬼子军官瞪着一双充满血丝而又恐怖的眼睛,转着圈子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举起东洋刀,吼道:“你的游击队的干活?”他还是摇摇头,表示不是。恼怒的鬼子军官又突然打了个手势,两条张着血口的大狼狗扑上来,朝他身上就下了口。顿时,鲜血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流,可怜的老爹浑身成了血人。
  原来那天夜里,崂山游击队偷袭了日本宪兵队四分局,炸了鬼子军火库,抢走了一大批枪支弹药,天亮前翻过封锁线,返回了崂山里。气急败坏的鬼子连夜出来搜巡,没有抓到游击队,却把我爹抓走了。
  二哥说,当时娘在家里做好早饭,太阳老高了,怎么还不来家吃饭,就叫我和你三哥去西南洼叫他。刚走到西南岭,看到爹被五花大绑,浑身是血,鬼子用刺刀在后面指着。我跑到爹跟前哭着说:“爹!你这是怎么啦!爹!”我看到咱爹在鬼子面前异常沉静。据说当时那么多枪口对着他,他竟有趁机逃跑的举动。鬼子认为他是想跑回村去报告游击队,所以对他看管特别严。
  “咱爹真是好样的,他叫宪兵队关在大狱里,没有说出游击队的半点情况,而自己却遭了那罪了。他挨过皮鞭抽,被电击昏过,用香燎胡子,往肚里灌辣椒水,胸前烙过通红的烙铁。”二哥的话,使我依稀想起爹的那双脚,一到冬天就裂开深深的血口子,往外流血水,痛得不敢走路。只好让娘一边往脚上抹些蜡油,一边用针线缝合那些血口子。至今记得娘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飞针走线,爹痛得咬着牙,扒在炕头上用拳头使劲拍打炕沿的情景。二哥说:“这都是那年被鬼子用烙铁烙了后,又泼上凉水炸出来的病!”
  “后来爹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问二哥。
  “是花钱保出来的。”二哥说,“当时娘愁得没法,只好卖了地和家里所有值钱物,换了几百块大洋,村里老少爷们很同情咱爹和一家人,也凑了部分钱,通过游击队和翻译去营救咱爹,爹才九死一生。”
  二哥说:“在营救咱爹中,特别不要记忘了咱死去的大哥。”他听说爹被鬼子抓走后,把自己一辆新自行车卖了,换成钱,到处去找翻译官,打听咱爹的下落。翻译官是浮山后人,中国人的良心没有泯灭,他被大哥的精神所感化,决心帮咱把爹救出来。他去弄来了一套日本服,一支大盖枪,叫大哥化装成日本兵,跟着他在宪兵队四分局里见机行事。大哥穿上日本服,扛着大盖枪,在里面整整找了一天,因看管森严,好几道岗哨把关,一直没机会下手。虽然爹不是大哥救出来的,但他化装成日本兵,敢在当时警备相当森严的日本宪兵队里进进出出的传奇事迹,后来成了全村人的美谈。都说大哥是好样的,当时他才18岁。我至今想起当年还有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胆识过人的兄长,都感到无比的荣耀和自豪,只可惜他英年早逝,用爹的话讲,全家人担不起他啊!
  看到被鬼子关了一年多,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爹回来了,一家人悲喜交集,抱头痛哭了一场。老爹回来后,知道经过 这场劫难,家里已一贫如洗,但他报恩思想极重,对村里为他出狱帮过忙的老少爷们,甘心三生感恩不忘。家里仅还有头猪,他把猪杀掉,分成若干份,用麻袋包着,分别给各家各户送去。每走进一家,老爹都是抱拳相拜,极其虔诚地说些感激的话。
  原以为爹出狱后可以过几年安顺日子,可没想到在那动乱的年代,家里却接二连三不断出事。先是我二姐得了蛲虫病。当时她才16岁,长得婷婷玉立,正是青春少年,本来不是难治的病,可家里无钱医治,可怜的二姐整天被病魔折磨得面黄肌瘦,浑身憔悴。一天村里来了个巫婆,说她能治好二姐的病,娘以为来了救命菩萨,赶快把她请到家里。她说二姐有魔附身,叫她躺到炕上,上面蒙上几床大被,下面叫娘烧火,说是把魔烧出来,病就好了。当她被蒸气憋闷得死去活来,在被窝里不是人声地惨叫时,巫婆在上面压着被子不让掀开,说这是魔在叫,等不叫了,病就好了。愚昧的爹娘,对巫婆的一套近似现在《法轮功》的歪门邪说,信以为真。就这样,我二姐被这个老妖婆活活地给折腾死了。
  二姐的死,给这个破败的家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本来身体羸弱的娘,经不起这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的打击,不幸又得了痨病。真是应了祸不单行那句话,家里的顶梁柱,我大哥隔了一年也出了事。他当时在沧口纱厂做劳工,日本工头为赶制一批货物,逼着劳工们一连几天加夜班地干,他累得头痛脑胀,回到家就病倒了。这时二鬼子又叫各家各户去挖壕沟,大哥又带病去出了几天伕,一次正沿上下大雨,回到家就发高烧,脖子杠硬不打弯,口吐白沫,两眼发直,说话困难。他得了急性脑膜炎,这是要命的病。可是老爹不知道这病的厉害,以为累的歇两天就好了。就是知道这病的厉害,家里也无钱买药医治。就这样,不到10天,一场暴病夺走了大哥的生命,那年他才19岁,正日如中天。他的死,犹如晴天霹雳,几乎把全家人击懵了。如家中的一根顶天大梁,突然夭折了,家里如同遭了塌天大祸。老娘哭得死去活来,老爹精神恍惚,不吃不喝,痴人一般。大哥的暴死,也惊动了全村人,我依稀记得在大哥入殓出殡的那天中午,天下着小雨,乡亲们都流着泪过来帮忙,院子里和满街筒子一片哭声。悲痛欲绝的老爹,双手拍打着棺材,放声大哭:“我马文元没有命担这个儿啊!老天爷呀,我既然没有命担他,还让他下生我家干什么!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嚎啕大哭着用头去撞那口棺材,幸被老少爷们拉住。
  我常想到人亡家破这句成语的相辅性。人亡了,家也就破了。如果说,二姐的死对老爹还没造成巨大的悲痛,而大哥的死,却对他是致命的一击。他弄不明白,不幸的命运怎么老是降临在他身上。那时,他还没有失去活着的勇气,幻想着把这个破败潦倒的家再兴旺起来,于是请来了一位风水先生。那位戴着瓜皮帽的老先生,吃足喝饱后,围着我家宅子院墙和胡同转悠了大半天,最后对老爹神秘地说,家破的原因找出来了。他让我爹看看宅子院墙是不是一头高一头低,老爹一看,确实院墙西高东低。风水先生反问他:“什么东西一头高一头低?”老爹不解。老先生趴在他耳根上,又神秘地耳语道:“棺材呀!”老爹恍然大悟。重礼送走先生后,他推起独轮木头车子上了北山,拣回了一车车石头片子,自己和泥,一家人动手,很快地把院墙东头垒得和西头一样高。二哥说,爹垒墙那天,光着膀子,心情极好,中午特别让娘擀了面条吃。他以为把院墙垒齐家里从此就平安无事了。可怜愚昧的老爹,那里知道,他那空虚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慰后,悲惨的命运又一次降临到他身上。
  自大哥死后,娘成天光哭,眼泪也哭干了,原来的痨病又复发成肺结核,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从此卧炕不起。爹为给娘买药治病,又把仅有的几亩地卖了,可是娘喝了不少苦水,却没有治好她的病。从此,他经不起连二接三家破人亡的摧残和打击,娘的死使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二哥说,我真后悔,没有劝住咱爹。我已发觉娘死后,爹愁郁了,精神反常,整天闷闷不语,常常半夜里起来穿好衣服蹲在门旁一袋接一袋地吸烟。我劝说了他几句,可没想到他那时就想着寻短啊!二哥的话,使我想起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哭泣声惊醒,睁眼一看,老爹满脸泪水,对着我的脸,站在炕下,那只颤抖的手摸索着我的头在低声抽泣。我从炕上爬起来哭着说:“爹!你这是怎么啦,别哭了,我害怕!”“孩子,我舍不得你啊?”他抱着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在临死前,舍不得他最小的儿子,那是在向我做临终前最后的告别啊!爹!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不懂事了,我要是略为懂点事的话,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撒手离我们而去啊!
  翌日清晨,他为我们做了最后一顿早饭,他没有动筷子,看着我们每人喝了一碗疙瘩汤,把自己碗里的几个面疙瘩倒进我的碗里。饭后,他把我们都分别打发出去,叫我去山东头村姐姐家。他眼含泪水目送我到胡同口,我回头叫了声爹,你回去吧,想不到这竟成了我与爹的生死之别。他回到家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褂子,在东厢屋门后墙上的橛子上,用自己的腰带,半跪着,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当时我正在坡里和大姐家种麦地瓜,当传来爹死的噩耗后,我和大姐都一路哭着跑回家,一看到爹躺在一扇门板上,我扑上去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爹……”二哥和三哥早已跪在爹的面前,哭成泪人儿,二哥一见我来了,抱着我放声恸哭地说:“兄弟,咱爹不管咱了……我真是昏了头,不该去邻居家,没看好咱爹啊!”邻居们听到这悲凄的哭声,纷纷过来相劝。西邻周嫂声泪俱下地说:“二叔,你这是何苦啊,要是早知你要走这条路,我要命也不能给你酒喝啊!”原来爹在死前的一刻钟,拿着一个茶碗,到西邻周嫂家要了一茶碗酒,端着回来喝了那茶碗酒后死的。人们说,酒能壮胆,爹在死前的几分钟,还下不了走的决心,他是借着酒力离开这个世界的。
  胡同口一个邻居,痛心疾首地说,上午他来我家借担杖挑水用,叫了两声二爷爷,没有答腔的,回头一看,厢屋家那扇门在不住地晃动。他认为我爹在门后藏什么东西,怕别人知道,所以叫他不答应。于是他悄悄地拿起担杖走了。他后悔地捶胸顿足道:“哎,我哪里想到原来二爷爷正在门后遭罪啊!我进去看看就好了,都怨我太粗心了,二爷爷,我对不住您啊!”
  当时一贫如洗的家,连买口棺材的钱也拿不出来,在邻居的帮助下,只好把厢屋家那两扇破门摘下来,做了一口薄棺材。按乡间世俗,爹下葬之前,我们兄弟要去土地庙报葬,护送爹的灵魂上西天。村里一老者,一面让我站在高处,用面细箩罩着我的脸,叫我面朝西南,目送爹上路,一面一遍遍高声喊道:“二爷爷,骑上您的高头大马,朝着西南,您一路走好,去天国享福去吧!”返回的路上,三哥悄悄问我:“你看清亮了吗,咱爹是骑着大马走的吗?”“没看见,光看见天上灰蒙蒙一片。”我又哭着问三哥,“爹真的到天上享福去了吗?他怎么不管咱们了呢……”
  当给爹入殓时,抬棺的村人一看那口棺材根本盛不下爹那高大的身躯,只好一边小心翼翼地让他佝偻着身子往里安放,一边说着一些宽慰话:“二爷爷,委屈您了……”在一片失声恸哭中,我看到我那可怜的老爹在里面那蜷缩着的身躯,离我们而去的最后面容……
  “每次看到这个橛子,我就想起咱爹。”二哥擦擦眼泪说:“他是被国难家愁活活逼上绝路的。爹的一生是苦苦挣扎的一生,他心里太苦了,实在撑不住了,才走了这条绝路。兄弟,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一定要争气,别忘了咱爹是怎么死的。”
  我深深地记着二哥那语重心长的话,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却过。今天是农历6月25日,恰是老爹谢世50周年忌日,我把他生前一些琐事,回忆成这些文字,以此来纪念和告慰先父的在天之灵,也告诫我的后代,永志莫忘先辈这段辛酸的血泪历史。
  1999年农历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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