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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46
昌乐 刘文安

姐恩未报心难安(马进)

  姐恩未报心难安
  马进
  如果说,自来到这个世上,最先给了我人世间那份圣洁而宽厚的至亲至爱,让我感觉到一个人与一个人的生命是系在一起的,是我的父亲母亲,那么,当两位至亲在我童年相继去世之后,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爱我、惦念我的,就是大姐了。
  九岁那年,是我人生史上的一个黑道年,父母双双去世,家里只剩下我们兄弟仨人,都还是些不成人的半大孩子。族里的长辈看我们可怜,想把我们三人分别送给亲戚们收养。早已出嫁的大姐,听说后,把自家的大门一锁,领着两个孩子,就来到我家。我们一见大姐来了,就像见了亲娘般地围了上去,我扑到姐姐的怀里,伤心地哭着。姐姐眼含热泪地望着我们说:“我不能让娘家门上断了香火,眼看着你们打了失散不管,今日来了就不走了!”从此,我们三个没娘的孩子又有了依靠,在大姐的操心照料下,又成全了一个家。可是大姐却把自己的家丢舍了,两年没回去的家,门上锁都早已锈迹斑斑,院子里的草长得有一人多高。
  小时候我特别胆小怕黑。天一擦黑就不敢出门了,觉得天像在墨缸里浸泡透了,到处是一团一团的黑气,把夜织得很密,尤其不敢在院子里长待,不敢看东厢屋家的门口。因父亲就在那厢屋里吊死的,又因那厢屋的两扇门板做了棺材。一到天黑那一直敞着的门口,变成了张着大口的黑洞,觉得那里面黑黢黢的,疑惑会突然蹿出什么怪物。走起路来老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所以一到天黑,总是一只小手依恋地死死地扯着姐姐的衣角,姐姐到哪,我就跟着到那,形影不离。这时,她总是给我壮胆:“有什么怕的,咱爹最疼爱你,还能吓唬你,别怕!”晚上睡觉,不懂事的我总是和外甥争被窝,都想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睡。她总是一边搂着外甥,一边搂着我,来温暖安抚着我那颗远逝母爱的心。
  一次姐姐到姨家借粮食去了,天大黑了还没回来,我和小外甥都不敢在家里待,就蹲在大门口等姐姐回来。外面的天虽是黑的,一缕缕黑气在来回游荡,但总觉得外面比家里亮堂,又有天上的星星做伴,有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而且在外面浸得久了,就感到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四围也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当姐姐回来时,我们都倚在大门上睡着了。姐姐心疼地把我们一个个叫醒。我一睁眼看到姐姐站在面前,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爬起来就往姐姐的怀里拱。
  一天夜里,从睡梦中醒来,我隐隐听到一阵微微的抽泣声,禁不住睁眼一看,姐姐正伏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佝偻着身子,低头为我捉棉袄里的虱子。泪花迷住了她的眼,她不时地用手背擦擦,不时地双手在袄缝里扒拉着寻找那些成窝的虱子。夜是十分地静,姐姐那温暖的呼吸声就贴在我的耳畔,我不敢惊动她,藏在被窝里悄悄地看她捉虱子、掉泪。
  穷生虱子。那时我穿的衣服缝里总是虱子滚成蛋,一种叫秕虱子的,只一层皮,过一冬不死,专喝人血,生命力很顽强。透过灯影,望着姐姐那捉虱子的样子,我想起死去的娘。也是每到夜晚,娘总是带上老花镜,坐在油灯下给我不停地捉。娘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我的衣缝里翻来折去,两个大姆指甲盖总是很快地就摁住一匹,“叭”的一声,有血光溅出来,她的指甲盖立即被虱血染得红殷殷的。有时娘眼色不好看不着,就干脆扒在袄缝上,排着次序用口一下一下地咬,不时地能听到那些虱子蛋们被咬得“叭叭”响的声音。
  望着姐姐和娘一样地一直为我捉完虱子轻轻地把棉袄放在我的身边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就在她转身时,紧紧地抱住她的胳膊,叫了声“姐”,那不争气的眼泪也一窝子滚落下来。姐姐给我掖掖被角,泪花汪汪地说:“委屈兄弟了,只怪咱家穷,再穷我也得攒钱给你做件新棉袄!”
  小时候我是只多么不懂事的小馋猫呀,经常和两个小外甥争嘴,现在想想都感到愧疚。记得每年过七月七节,各家都烙一些鱼、蝉、狮子、小猴等各种形状的面火烧,给孩子们吃和玩。可家里没有一点面星儿,我看别家的孩子都有,馋得直流口水。姐姐看不下去,到邻居家借了半瓢面,也给我们烙了些。当分火烧时,我总是比外甥多分两个,可我还是斤斤计较。其实家里有点好吃的,姐姐总是背着她的两个孩子都给我留着啊!
  有次街上来了个卖柿子的,看到那一个个桔红色中间有个卡腰的样子,我和外甥都不认得是个啥稀罕物。我想这么鲜红的皮儿里面会是个什么样呢?肯定很好吃,可吃起来又是啥味儿呢?想着想着口水又流了出来。这时过来个买柿子的,身边还领着个孩子,那大人买上柿子孩子顺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那孩子撇撇嘴,可能嫌涩,顺手往地上一扔,随后跟着大人走了。我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拣起那个被扔掉的柿子,就身上擦了擦土,和外甥找个旮旯,蹲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当我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时,抬头一看,姐姐站在面前,她望着我手中的那个柿子,嘴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一句话,那火辣辣的目光烧得我顿时垂下了头。我知道我的举动伤了姐姐的自尊心,她从来不让我们要别人的东西吃,但她又没有能力给我们买。她也垂下了头,我没敢再咬一口柿子,悄悄地把它扔了。
  不懂事的我还难为了一次姐姐。邻居的孩子跟他爹去赶了一趟李村集,回来就馋我,说吃了一样好东西。我问是啥东西?他麻动了一下眼皮,忘了。只说这东西上面冒热气,下面滴嗒水,舔一口甜丝丝的还凉森森的,又解渴又解馋。我回家就跟姐姐学,使性子也非要吃这好东西。姐姐皱着眉头反复琢磨上面冒热气下面滴嗒水是啥东西,猜了大半天,最后恍然明白了,原来我要的是冰棍。“买!买!明天就去买。”姐姐第二天真去赶了一趟李村集,特为我买了两支放在小瓶里盛着。当翻过20里山路赶到家时,姐姐高兴地拿出来一看,冰棍早已化成了一摊水。姐姐脸上立时难过起来,我知道姐姐的心,她是为我最终没吃上一支冰棍而难受啊!
  51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小孙女拉开冰箱,望着里面各式各样的冰糕,挑剔着叫不出要吃那个牌子好的娇态时,蓦然,姐姐当年为我买冰棍这件积淀在我心底半个世纪的往事,竟电光一闪般地浮现在面前。心里猛然一颤,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直涌上心头……
  星移斗转,一晃就是10年。在姐姐的呵护下,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像风一样一划而过。19岁那年,我远离家乡,到一个县城中学当了教师。可是在姐姐心里,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弟弟,总是对我放心不下,时时惦念牵挂在心。当时正闹三年“自然灾害”,每月定量27斤,肚子老有饥饿感。姐姐好像知道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在来信中总是夹着几斤全国粮票。那时粮票就是粮食,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我没有多想,拿着它立即去粮所买上几斤地瓜干,每天晚上用沙锅煮上几页,添补一下老觉亏空的肚子。
  后来直到回家过春节,去姐姐家一看,全家人个个面黄肌瘦,饭桌上除了几碗薄得能照出人影来的稀饭粥,就是黑糊糊的菜团子。我背过脸去,大颗的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姐姐呀姐姐,全家人都在忍饥挨饿,怎么还给我寄粮票呢,那些全国粮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偷着问小外甥,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都是俺娘拿着家里的口粮偷着去黑市上换来的,公家不让,光抓……”我听后心里更加难受,就向姐姐发了一通火。她反倒安慰我:“兄弟,家里就你一人离家在外过日子,不容易,我们在家怎么也好说。”我无语凝噎,说什么好呢,在那差一口饭就能出人命的年代,谁能全家吃糠咽菜忍饥挨饿,省出自己的口粮来添补我呢?只有我的老姐啊!
  为了减少姐姐的负担,回来后第二年我就成了家。可没想到婚后不久,对象突然得了急性肾炎病,住进医院危在旦夕。对象要动手术,术前院领导要我通知亲人家属,以防万一。我的亲人是谁?是姐姐,然而我不愿告诉她,可又不能不告诉她。万般无奈,还是给她拍去了电报。她接到电报后,连夜从青岛乘火车天不明就赶到了医院。在姐姐的精心护理下,不几天对象转危为安,可姐姐在医院里连续几天几夜的操劳,脸盘子比几天前来时明显地消瘦了一圈。邻床的病友感叹地说:“就是亲娘又怎么样呢?”望着姐姐那憔悴的脸色,我的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文革”后期,我从省教育学院刚毕业回来,被调到昌乐县革委工作。为了响应下乡号召,家属领着一个,抱着一个,身上还怀着一个,随着青岛下乡知识青年,被安置到马宋公社河西大队安家落了户。当时对家属下放一事,我看得很淡,可这件事传到家乡,传到姐姐那儿,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首先姐姐吓坏了。当时她看到不少在外工作的人被打成牛鬼蛇神,家属被遣返回了农村。认为我也犯了什么错误,要不怎么会一家人被赶到乡下去呢?她那颗悬着的心吊到了嗓门眼,从得信儿开始就坐立不安,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又乘火车赶到我这儿。
  当她来到县革委大院时,正好碰上办公室主任李方声同志,方声同志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对她说:“大娘,你喝杯水歇歇,我这就找人去叫他。”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李主任正好进来,见了我就说:“老马,你娘来了,快去吧!”我娘来了?娘已死去多年了,她怎么会来呢?我心里打了一愣,但立即明白了。正要起身去时,姐姐从外面蹒跚着双腿向我走来。我笑着向李主任介绍:“那是俺姐。”李主任很是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
  当时满脸布满核桃似的皱纹,满头银丝,比我大20岁的老姐,弱不禁风地站在我的面前,让谁一看,都会确信无疑我们是母子关系,认为老姐就是我的亲娘啊!我忙上前接过她带来的一个亲手用纸浆做的纸罐和我最爱吃的一小坛家乡虾酱,埋怨她事先不来个信,好到车站去接她。
  当天我请了假,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老姐姐从县城走了70里路,赶到河西大队时天已擦黑。当老姐看到我4岁的女儿,二岁的儿子和怀着身孕的对象,住在队里两间原来烘烤黄烟用的炉屋里时,她伤心地哭了,一边数落我不该把一家人放下来活受罪,一边抱着两个孩子,心疼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以致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才好……
  本来姐姐打算来看看住两天就走,可一看我的家是这个样子,她怎么忍心一走了之呢!她不走了,里里外外又帮我安了一次家,重新改造了锅灶,粉刷了墙壁,拆洗了被褥,给每个孩子做了一件棉袄,一住住了一个月。外甥来信催她回去。临走前,她把我从县里叫回来,叮咛这,嘱咐那,啦了大半夜呱。最后说:“兄弟,你当前正在难处,趁我身子骨还硬朗,我再替你们拉把一下孩子,我这次回去就把红(我的大女儿)带走,过两年好上学了再把她送回来!”
  听了姐姐的话,我先是被姐姐那博大无私的关爱之心深深地打动,“就是亲娘又怎么样呢?”我想起那年邻床病友的那句话,可那脆薄的自尊和虚荣,又使我感到无比的惭愧,一个堂堂的五尺汉子,至今未能报答姐姐的半点恩情,反而还要姐姐的帮扶和操心,这怎么能让我忍心呢?
  我送姐姐到昌乐火车站。望着姐姐那满头飘逸的银丝,领着我的女儿蹒跚着走向站台时,我的心在一阵阵发紧,当我上前紧紧搀扶着姐姐上了火车后,我怎么也不忍心马上下火车离开,心里一阵难受,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姐姐背过脸去也在不时地擦泪说:“下去吧,车快开了!”列车播音员也在广播送客的同志马上下车,车就要开了。可是,我明明听到,两腿就是挪不开,车缓缓地开了,我又陪着姐姐走了20里路,一直到下站朱刘店车站才恋恋不舍地下了车。当我望着窗内老姐那苍老的面容,与她和女儿挥手泪别的一瞬间,心里不禁一颤,姐姐老了,她这一走,哪一年再来趟呢,还会再来吗?
  就在她走后的第二年,怀着对姐姐绵绵无尽的依恋和思念,盼着她能再来的时候,却接到外甥的电报,说母亲病重住了医院。当我和对象连夜乘车赶到青岛医院见到姐姐时,万没想到她竟躺在病床上处在昏迷状态,连话也不能说,任我再怎么呼喊“姐姐”,却再也答应不了了。原来她得的是严重的脑溢血病。我悲痛欲绝地守在姐姐的床前,心如刀绞般难受。谁能想到呢?两年前来时虽有些年迈体老,但身子骨还是硬朗的,以往也没有其它什么病,怎么一生病就单是这要命的病呢?
  守在姐姐床前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兆坚外甥,伤心的泪水几乎流干了,红肿着两眼对我说:“舅,俺娘这些年老是把自己拿铁人使,去年她因高血压就晕倒过一次,我要用车推着她去医院看看,她怎么也不去,说是歇两天就好了。唉,我后悔啊!”拿着自己当铁人使,外甥的话并不过份。60多岁的人了,却一天也闲不着,那时候是大集体,三个外甥都在农业社挣工分,一天到晚根本顾不了家。为了他们在外安心干活,她把三个外甥的八个孩子都看护在自己周围。经常是怀里抱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手里领着一个,就像老母鸡带着一群偎依在身边的小雏鸡。而她从不在儿女们面前,诉一声苦喊一声怨,硬是苦苦地支撑着,一手把八个孩子都一个个看大成人。到了晚年她又把我的女儿接来看护了两年。在她人生灯盏的油将要耗尽之时,她心里想的依然是孩子们!这就是母亲!这就是我的老姐啊!
  女外甥素芹也擦着泪说:“俺娘在生病的前几天,还打谱到你那去趟,把你爱吃的虾酱也用小坛都装好了,还亲手用织鱼网剩余的塑料绳编了把扫炕条帚,也准备一起带着……”听了外甥的话,我心里针扎般难受,在她生命将要熄灭的前夕,还在想着惦着我这个远方的兄弟!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自己灵魂的审判官,为此让我常常感到万分的愧疚。想起小时候常常不懂事地在姐姐面前使性子撒娇,就在父母双双去世之后,还为不着一件事的经常耍孩子脾气,出难题难为姐姐,长大成人后又只顾奔自己的前程,有几回想到姐姐的难处,帮姐姐分忧解难来呢?可以说,没帮姐姐一点忙,没报姐姐一点恩,如今即使想要报答,也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啊!
  有道是反哺有心,生死有命,命运的力量是无法违抗的。但愿天下儿女在力尚能及的时日能报答亲人的恩情于万一,不要像我这样,留下终生的遗恨,无奈的痛惜啊……
  2001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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