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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50
昌乐 刘文安

鲤鱼湾(马进)

  鲤鱼湾
  马进
  顺我家屋后,一条被小草裹着的小路,约行半里,见一道老石头城墙,上面有座石砌的土地庙,庙前有方狭长的池塘。站在城墙上往下看,它那弯曲的形状,活象躺着的一条鱼,头东尾西肚儿朝南。远眺,碧水渺渺,波光粼粼,宛如一面明镜;近瞧,静如处女,微有涟漪,让人能感到水脉在动。
  老家人都叫它鲤鱼湾。湾面约二三亩大,浅显的地方,能看见湾底一层层石纹,一堆堆水草。金色鲤鱼和白线穗子鱼,成群结队的,把斑斑点点的影子,投在水底沙石上,倏而游来,又倏而游去。茂密的芦苇和纤长的水草,似睫毛般围在湾的周边,也像垒起的一堵森森绿墙。湾边有数不清的小红虾和长夹蟹,紧贴着石壁在上下爬动。许是地壳高洼不均的缘故,湾的鱼身和尾部,水色清淡,浅显不深,鱼头部分,却墨绿湛蓝,深不可测,投一块石子下去,“嘭咚”一声,响得深沉。
  传说湾底有一泉眼,和南面的大海通连着,水下有座宫殿,如海里的龙宫般富丽堂皇。小时曾多次听爹讲过,早年湾里住着个鲤鱼精,常常趁雨天出没作怪,变成美女或老妪,迷惑远道路过的人。
  有年夏天,一个沿村錾磨的外乡石匠,路过这里,正遇上雨天,他只好躲到湾边一个土寮旁边避雨。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使湾面上形成无数圈涟漪,雾朦朦一片。蓦然,在哗哗的雨声中,他听到一声异常的怪叫。透过雨障,他朝湾面上一望,一个手执钢钗的夜叉,正凶神恶煞地站在水面上,沿着湾边巡逻了一圈,一刹那,又潜入了湾底。石匠惊奇地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一会儿,水面上又出现了几个夜叉和一群侍女,正搬动着桌椅条凳,桌上摆放着盘碗碟筷,盘里盛着美味佳肴,还都热气腾腾的,它们从水里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个个都喜笑颜开的。须臾,一对穿着华丽黑衣黑袍的男女老者,由侍女搀扶,夜叉保驾,前呼后拥地来到桌前。刚一落座,鼓乐齐鸣,一群歌女在悠扬的管弦乐曲声中,翩翩起舞。那对老者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风生地观赏着。
  那个躲在湾边避雨的石匠,看到湾面上出现如此奇特的场面,先是害怕,后是惊奇。 这是个不信邪毛鬼祟的人。他从身边悄悄地拿起一块石头,朝那湾里突地掷去,只听“嘭嗵”一声,湾面上立即激起了很高的水花,接着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有了。不一会儿,水面上血红一片。
  我睁大眼睛,惊奇地问爹:“这是怎么回事?”爹说:“因夜叉失职,没巡好逻,被人破了妖术,鲤鱼精生气了,把夜叉杀了,所以湾面上成了血红色。”“后来呢?”爹说:“因鲤鱼精的妖术被人识破了,海龙王只好传它回龙宫,惩罚它永不再回鲤鱼湾。从此,鲤鱼湾再也没有发生过水妖出没作怪的事。”
  我是多么感谢这位不信邪的外乡石匠,因他那可贵的一石头,打破了人们对鲤鱼湾原来的迷信,揭开了它那神秘的面纱。从我记事起,它就成了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每年夏天,真是恣了我们这群光腚猴子,差不多天天泡在里面,不是捉鱼捞虾摸蟹子,就是打水仗。时而比扎猛,看谁潜水游得远,时而比憋气,看谁待在水里时间长。这些都是我的绝活,常常在伙伴中赢第一。得了第一,可以指挥着小伙伴打一次水仗,过一次当水官的瘾。
  在童年伙伴中,有个叫初嫚的女孩,家乡人风俗,称未婚女孩为嫚,十一二岁为小嫚,十七八岁为大嫚。我和她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只是我那时才七八岁,她比我大五六岁,在我家西邻住,论辈份,她叫我四叔,可我常常把她当大姐姐看待。她青衣素裹,端庄秀气的脸上,透着一股善良敦厚的气质。家里很穷,只有年迈的父母和他这个老生闺女。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她就是家里的整劳力,别看她才十三四岁,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婷婷玉立的个子,那件穿得发了白的青布衫,已裹不住她那发育丰满的身体,那条扎着红头绳的粗辫子,总在她身后晃来晃去的。
  记得有次她生病,好几天躺在炕上不爱动弹。其实就是头次来例假,引起浑身不舒服,休息几天就好了的病。那时乡间少医缺药,有病就求菩萨保佑,请神婆来家看看。那神婆看后,煞有介事地说:“她身上有小妖附身。”她娘吓的忙问:“那可怎么办?”神婆说:“找个属虎的男孩来,朝她身上咬几口,把妖咬跑,病就好了。”她娘找到我娘,说:“我找遍了全村没找到个属虎的,就叫她四叔代替吧。”我娘说:“他属兔子的,管用吗?”她娘又去请示神婆子,神婆说:“实在找不着‘老虎’,让‘兔子’代替试试,不行再说。”
  那时,我刚上一年级,一放学,她娘就把我领到她家。只见神婆让他平躺在炕上,把大襟褂子扯拉上去,只露着肚脐眼。神婆在一旁烧着纸,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就叫我上炕爬到她身上咬她。开始,我望着初嫚那白嫩而柔滑的肌肤,舍不得下口,象征性地轻轻咬了两下,她反而浑身不自在,咯咯地笑个不停。立时遭到神婆的严厉斥责。又指示我咬她,并咬着牙根说:“要用牙使劲咬,咬得小妖嗷嗷叫,病才能好”。于是我下口用力咬了几下,她立时痛得叫喊起来。神婆在一旁说:“这不是她叫,是肚子里的小妖叫,再给我使劲咬。”
  说来可笑,经我这“兔子”咬了几口,居然说把小妖咬跑了,她的病果然好了。为答谢我的“咬”功,她娘让她送来一茶碗白糖。那是她在青岛糖厂当工人的舅捎来的。当时白糖在乡间是难以见到的稀罕物,我把它藏在一个地方,不让别人知道,每天放学回家后用舌头舔一小口,过过甜瘾,直舔了一星期。白糖吃上后,我又想起小初嫚,问娘:“初嫚又肚子痛来吗?”娘白了我一眼,“你这孩子,怎么光巴望人家生病呢!”我说:“娘,她再肚子痛,你还让我去咬她吧!”她恍然大悟,“噢,你又想挣人家的白糖吃,是吧,你这个馋种!”
  自初嫚被我“咬”好病后,待我特好。过生日分俩鸡蛋,也给我留一个。她知道我馋糖,就从家里偷出她舅送来的一小包白糖。我俩坐在石头上,她舔一小舌头,我舔一大舌头,最后我连纸也舔着吃了,她就笑话我,说我是个糖虫子。她上山拾草剜菜,总是轧和我去。有次我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指,流血不止。我捂着手痛得“呀呀”叫,她跑来一看,“不怕不怕”地说着,赶紧跑开,很快挖来几棵荠荠菜,捣碎它给我抹上,又用她的手绢给我包扎上,血立时止住了。我拾草贪玩,快到晌天割不满篓子,她总是汗流满面地跑来帮我割满背上,她才吃力地弯下腰,背起她那满满一篓子草,远远望去,像驮着一座小青山。
  贴着山根小道,从浮山下来,又路过鲤鱼湾。这里,常是我们放下篓子歇歇脚的地方。正是伏天晌午,太阳毒热,我总是急不可耐地把篓子一放,脱个净光,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水里,沁凉的水气立时从头到脚注到胸窝,好凉快呀!当我露出水面,初嫚才依着湾边的那棵歪脖柳树,将篓子慢慢放下,刚直起腰,就着急地喊:“小叔,你当心点啊!”“没事的。”我在水里大声喊着,越发逞起能来,踩着水向她游来。她蹲在湾边石级上,撩水洗着满脸的汗水。“初嫚,下来洗洗吧,水里真好。”我喊她。她羞怩地冲我莞尔一笑,看看四周没人,解开被汗水浸透了的褂子,毫不回避我,露着被晒得黑红的臂膀,也袒露着她那从未晒过太阳的雪白的胸怀,一把一把地撩着水洗。
  她的身影在水中不时地晃荡,丰盈的酥胸里,揣满热辣辣的阳光,使白嫩的肌肤闪现着靓丽的金色光泽。倒影中,清晰地映出了她那张俊俏的脸。“小叔,我好看吗?”她抬头不好意思地问我。我在水里打着扑通喊:“初嫚,你真好看。”她脸上立时泛起少女桃花般的晕红,拿眼媚了我一下,羞答答地低下头,抿嘴儿笑了。她低着头,洗着洗着说:“你看看,那天你狠的,我这里到这还留着你的牙窝子呢!”我打哈哈说:“我咬的又不是你,是小妖。”她一边嗔怪地使劲往我这边潦水,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天,真叫神婆子笑死了!”接着又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看看天说:“大晌午了,快上来吧,家里人等着咱们哩。”她站起身,用红头绳扎了扎湿漉漉的秀发,往后一甩,又替我擦去背上的水珠,悄声地对我耳语:“晚上,咱来下湾吧,你教我。”我望着她那红润的脸,点点头。她又凑近我耳根嘱咐:“千万别和家里人说。”
  傍晚,灿烂的晚霞将天空映得一片绯红,暮霭也从四野升腾起来,一轮圆月爬上东山。我们踏着融融月光,她挽着我的手,我一蹦一个高,顺着土地庙后那条小道,悄悄来到鲤鱼湾旁。这时湾面上,蒙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与暮霭交合在一起,使周围变得迷离模糊。苇丛中的蛤蟆,咯咯,呱呱,此起彼伏,鼓个不停,组成一阕和谐的大合唱。此外,四野一片静寂。
  我很快脱净了衣服,往湾边一扔,光溜溜的,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可那时女孩偷着下湾是需要勇气的。她有些犹豫,仔细看看周围,确信无人时,才壮着胆子脱了衣服。那时女孩子也不像如今这么讲究,没有游泳衣穿,连乳罩为何物也不知道,脱了衣服也就浑身裸露着。月色中,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湾边,望着水面有些打怵的样子。“初嫚,你大胆地往里走,别害怕,别回头。”我在水里为她鼓劲。她慢慢下到水里,伸着鲜藕似的胳膊试探着,向我步步走来。水越来越深,她伸来双手紧紧拉着我。我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教她如何划水的一些要领。
  她悟性极好,没有几个来回,我撒了手。她自己竟能在水里漂起来,往前慢慢游动了。“在水里真好。”她高兴地一把抱住我,欢跳着说。朦胧的月色,如纱,把夜轻轻裹住,如乳,无声地泻满湾面。此时,除我们哗哗的淌水声,欢快的说笑声,朴楞楞,惊起栖在水苇间的几只水鸟外,周围一片恬静。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皓月当空,夜色已浓,我们手挽手上了岸,站在湾边石级上,迎面吹来习习海风,轻柔柔香淡淡,把浑身吹得凉丝丝的。初嫚情不自禁地把我一把搂在她怀里,我的头顶刚到她的两乳之间,清晰地听到她心房的怦怦跳动。过一会儿,她在我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说:“你穿衣服吧,别着凉,我再梳梳头。”
  她赤裸着身子,弯腰盘腿坐在湾边,面对水面,梳洗着她的秀发。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她那刚出浴的倩影,一袭黑发飘逸着她整个的青春,在我的童心里,她是那样的娴静和健美。多年后,每当我路过鲤鱼湾,或在书本上看到坐在海边、面向大海的那条美人鱼的雕塑时,我就蓦然想起小初嫚。想起童年她坐在鲤鱼湾边,赤裸着身子,面对水面,梳洗秀发的情景。她那颀长的坐姿,清纯的模样,似水般的柔情,真像那条美人鱼啊!
  后来,我离开家乡,进了县城,上了中学。初嫚因家境贫寒,失学在家一直务农。她得知我考上了中学,高兴的不得了,还特意用金丝线织了一个漂亮的钢笔套送我,鼓励我好好学习。再后来几年,我住进了县城,很长时间才回家一趟。一次,我刚到家,嫂子就伤心地说起初嫚来。我着急地问:“初嫚,她,怎么啦?”嫂子叹息一声说:“初嫚死了!”我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会死了呢?”嫂子擦着泪说:“哎!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吃苦受累,没过一天好日子。从去年她和东街的春来好上了,可是她父母要命也不让她跟他。村里几个长辈也是老顽固,说同村同姓不能通婚,硬把她逼着嫁到外村去。就在她出嫁的那天晚上,寻了短,跳了鲤鱼湾!”
  啊!跳了鲤鱼湾,就是我俩小时一块下湾洗澡的鲤鱼湾吗?我的思绪急剧地翻腾着。“她寻短的前几天,还来过咱家呢!”嫂子又说,“给你还衲了一双鞋垫,临走还说,‘俺四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合脚不’。嫂子擦擦泪,从衣橱里拿出来递给我。我摸着初嫚用金丝线绣着花边的鞋垫子,手不时地发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如针扎般疼,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又听嫂子说,自从初嫚殉情跳了鲤鱼湾,每到夜晚,靠湾边住的人家,都能隐约听到湾里有女人的哭泣声。“哎!那是初嫚的冤魂在哭啊!”
  那天傍晚,我默默来到鲤鱼湾旁,残阳如血,把整个湾面染成了一片暗红。有几只蝙蝠煽动着翅膀,在头顶飞过去再飞过来,时高时低,且盘且旋,发出吱吱的叫声,是向我诉说初嫚的怨情吗?游丝般的雾气,在湾面上缥缈,不是初嫚的冤魂在游动吧?我茕茕孑立在湾边那长满青苔的古老石级上,茫然四顾,黯然伤神。想起童年时,我和初嫚两小无猜,赤着身,手挽手,毫无顾忌地在这里嘻戏游水的情景,恍若就在眼前。“小叔,你当心点啊!”“小叔我好看吗?”“你看看,那天你狠的,我这里到这还留着你的牙窝子呢!”“那天,真叫神婆子笑死了!哈哈哈……”初嫚当年的话声和笑语,犹如就响在耳旁。
  望着朦朦的水面,我无法抑止如泉涌的泪水,在心里默默哀悼,初嫚,我看你来了,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是谁逼你走了这条路,你能把心中的怨情告诉我吗?就是天大的怨情,也不该走这条路啊!初嫚,你一个如花如玉正青春当年的闺中女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离开了人间,怎么能不让人无比的哀痛和悲伤呢!难道说为了人世间的情爱,就非要相许以死吗?难道你的死,就真应了名人那句话,悲剧,就是把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吗?这个曾经给过我大姐般无私关爱和温厚的姑娘,使初涉人世的我,领悟到什么是人世间的纯情和善美,她不幸的早年殇逝,也使我深深感悟到,人生又有多少悲哀和忧伤啊!
  童年的鲤鱼湾,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早已时过境迁,夷为一片平地了。它上面高楼林立,沐浴着新世纪的灿烂阳光。然而,它曾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神奇迷离的故事,引发我多少美好的回忆和遐想,也给我留下了诸多的辛酸和悲怆。岁月如流水,但我从来没有把它淡忘过,我想起一位哲人说的,凡是美好的东西,往往总是让人刻骨铭心的。故乡的鲤鱼湾,您是我生命成长的摇篮,你给我那么多久久难以忘怀的眷恋。哦,我的初嫚,我的童年,我的鲤鱼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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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2001年第11期《山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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