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先生李和贵
马进
文友相聚，话题往往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心直口块，想啥说啥。无阿谀奉迎，不追名逐利，敢于直面人生，敢于针砭时弊。大家七言八语，各抒己见，有时虽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又多是高嗓门，形似吵架，但却从七嘴八舌中，不时地迸发出一些崭新的思想火花，对人生对世事往往阐释出一些独到而精辟的见解和感悟。因此，每次文友相聚，我都受益匪浅。
最近在寿阳酒店相聚，文友建华竖着大姆指，极力赞扬特师绪同是个伟大的思想家，说他总结了人生“四大”幸事。大家好奇地齐问：“人生哪四大幸事？”他不慌不忙地说：“小时候，倘个好娘；上学时，倘个好老师；成家时，倘个好媳妇；工作时，倘个好领导。这“四好”，算不算人生“四大”幸事！”他的话音刚落，大家稍一咂摸，立即赞叹不已，拍案叫绝：“高，实在是高！”
回到家中，我脑海里还在不时地翻腾这人生“四大”幸事。对照自己大半生，越咂摸越觉得我是个有幸之人，这“四好”算是都让我倘上了，尤其上学阶段，我倘上了好几位好老师。时光虽已流逝了五十余载，但这几位老师的音语笑貌，至今还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他们天资极高，人格完美，在四五十年代，以忘我的激情培育着学生，在敬业尽责的同时，又无奈地经历着自我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们那高尚的人品，渊博的学识，独特的教书育人的方法，不仅使我学到了丰富的文化知识，也深深陶冶了我的情操，在我初涉人世的启蒙阶段，使我逐步明白了应该怎样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言传身教，几乎影响了我整个人生。
这里三篇小文，我记下了小学阶段，教过我三个不同年级的三位老师，留在我记忆中的一些碎影，无论他们今在何方，也不管他们是否已将我遗忘，以表达我对恩师永远的感激和深深的怀念。
让我倘上的第一个好老师是李和贵老师，他教我时是四七年，青岛还没有解放，我上小学二年级。李老师正青春当年，二十七八岁吧，一头浓发，乌黑油亮，一身学生装，有时穿着一身长袍，高高的身条，微黑的脸庞，一双眼睛很是和善。“文革”时有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我当时看了后在心里说，活像俺李老师。后来从电视上见到香港演员周润发的形象，又一次联想起李和贵老师。
李老师待学生总是慈眉善目的，态度十分和蔼，在教我的两年里，没见他对学生发一次火。他写一手好毛笔字，每次上大仿课时，他先把要教写的字，用毛笔醮着水写在黑板上，待水未干前，用白粉笔把字描下来，指着横竖撇捺，分解每个汉字的框架结构，然后再教我们如何下笔、润笔和收笔。并向全班每个学生发一张他亲笔写的字帖，每个字都在方方正正的格子内，让学生铺到大仿本下面，照着临摹。
至今记得他给我写的十二个字，“马会英，好学生，真活泼，天真啊！”本来我对写大仿毫无兴趣，没有一次认真写过。可是老师把自己的名字，直接写进字帖里，我看了看其它同学的，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享有这份殊荣。虚荣和自尊大概是人生固有的本性，那张写有我名字的字帖，不知一下子激起了我头脑中的那根神经，给我童稚的心灵里，注入了一种新的向上的动力。
于是，每天上课前，我都自豪地把老师写有我名字的字帖先拿出来，桌前桌后地炫耀一番，然后极认真地临写一遍。放学后，我把字帖和临摹的大仿，拿回家去给老爹看。老爹不识字，但他咂摸出老师的用心，用烟袋锅点着我的头顶说：“先生这么器重你，你可得学好，别给先生丢脸。”当时李老师还上着三年级的班，教着我三哥。他不仅复式教着两个年级的国语、算术和常识课，连音乐、美术也统教着。真怪，凡是李老师上课，大家都静心听细心学，他从不大声训斥学生，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一遍遍地启发诱导，直到学生弄懂学会。从那学期我的学习进步最快。期末考试，我和三哥分别取得了年级第一名，每人发了一张大奖状，三哥奖了一个作文本，三支铅笔，我奖了高年级学生画的一幅腊笔画和两支铅笔。当我们拿着奖状和奖品，美滋滋地回到家时，老爹喜得合不拢嘴，对李老师的感激无以言表，当场要去学校请他到炕头上喝两盅，又觉得家里脏活活的，怕李老师笑话。正好快过年了，就让我娘蒸了一锅大饽饽，娘还在每个饽饽上用筷子点上了大红点，爹找来一个篮子，拾上了满满一篮子，用红包袱盖着，让我和三哥抬着，给李老师送去。
当时李老师和家眷住在上庄临时租赁的两间小屋里。一看我们的到来，很感过意不去，忙从饭橱里拿出两条刚蒸好的大鱼（准备过年用的）用白纸包好，压着篮子底让我们抬了回来。那是我从小头次看到和吃到那么大那么香的鱼。五十余年过去了，可李老师当年用纸包鱼时那笑容可掬的神态，至今还留在我脑海里。
年假中，李老师破例到我家做了一次家访。守着老爹把我和三哥都大加夸奖了一番，说我天资聪慧，又肯学习，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又对我们讲如何作文和如何算题，进行了一些辅导。我老爹在旁也跟着不住地点头，嘴里不住地说，是的，是的。他对先生十分恭敬，认为先生讲的每句话都是真理。
原来因家境寒微，老爹供不起两个儿子上学，总想叫一个下来干活，但通过李老师这次家访，他确信先生是大学问家，儿子跟着这样的先生上学，将来定有出息。不仅使他下定了供我们上学的决心，也对我们学习关心起来。头次赶李村集到破烂市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个旧书包，给三哥买了一个铅笔盒。那个铅笔盒三哥用后传给了我，我又传给了侄儿，侄儿又传给了他的孩子用。去年我回家一眼看到那个油漆已脱落刀刻划痕的铅笔盒还在用着时，心里一阵激动。没想到它竟经历了四代人的手，我抚摸着它，又一次想起我早已故去的老爹，想起李老师那次改变我命运的家访。
后来，发生了一件我至今想起来都感到内疚的事。我升入三年级时，李老师在市里安了家，平常都住在学校里，只到星期天才回去和家人团聚。他怕星期天晚上失盗，总是把钥匙交给我三哥和一个姓孙的学生去看门，晚上就睡在他的床铺上。三哥每次看完门回家就馋我，说睡床比睡炕如何如何好，李老师的床铺被窝如何的暄和舒服。有一次趁他去给李老师看门，我也跟着去了，到天黑还赖着不走，三哥也只好把我留下，和那个姓孙的同学，三人一起睡在李老师的床铺上。
李老师的被褥都是崭新的，厚厚的棉絮，雪白的被里，暄和和的，睡在里面果然暖和和的，舒服极了。我脱成了光腚猴子，不一会儿，我们都进入了梦乡。当我睡了一觉，半夜突地醒了，一摸腚底下，顿时大吃一惊。我忘了我是个尿腚，都七八岁了还经常尿炕。在自己家里尿了，娘给我腚底下塞些旧棉胎子，腚上挨两巴掌了事。可这次尿的是李老师雪白的被褥啊，这可怎么办呢！我当场吓得大哭起来，急忙爬起来穿上衣服，爬墙就要回家。我三哥这时也吓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把我训斥了一顿，三人都也不敢再睡了，围在一起好歹挨到天明。趁李老师还未来，把尿湿的床铺先用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当李老师从市里赶到学校时，也快上课了。我怯生生地坐在教室里，不敢抬头看他，脑子里老是想着要是被他发现了，他会怎么惩罚我呢？就在我越想越害怕的时候，下课钟响了。同学们都跑到院子里玩，我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不一会儿，我从窗户里窥见李老师抱着被我尿湿的被褥，拿到院子里晾晒。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他已发现了，等着受处分吧！那床被尿湿的褥子很显眼地晾晒在院子里，很快被同学们发现了，有的正在指指划划地说什么。但见李老师像没有事似的，笑哈哈地问围观的同学：“你们猜猜，这块‘地图’像咱中国的那个省？”同学们都笑着摇头，说猜不出来。他又说：“噢，我忘了，你们还没有学地理课呢。这块‘地图’活像咱山东省，咱省像个骆驼头，你们看——”他一边指着被上的尿窝，用手比划着，一边讲解着，引起了同学们一阵阵的欢笑声。
中午快放学时，我三哥跑来叫我，说是去向李老师承认错误赔不是。当我提心吊胆地走进办公室时，李老师依然笑呵呵地望着我们，好像他什么事都知道了，也好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似的。他没说一句批评话，只是笑着说：“马会英，你不简单哪，我还没有教你地理课，你就会画山东‘地图’了，还画得蛮像呢！”他的幽默，把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说笑了，把我原来那绷紧的神经一下子也松开了，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
临走，三哥要把李老师的被褥抱回家，让我娘拆洗，可李老师怎么也不让，只是对我三哥说：“往后再给我尿了床，可不能再用被盖着,赶快抱出去晾晒啊！记住了吗?”我们齐声答记住了。
后来，李老师仍然那么信任地把钥匙交给我三哥，晚上依然让他去看门，睡他那暖和的被窝。可我再也不敢跟着去和画“地图”了。
弹指间，五十四个春秋倏忽而过，然而，去年我回家，去看望因车祸伤了腿的三哥，和他忆起当年这些往事，竟恍如昨日，忆着忆着，我们的眼里都湿润了。三哥说，李老师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师。可是这么好的老师，文革中被剃了阴阳头，遭了不少罪，就为他是富农子弟成份高。我想，天地间，都能像李和贵老师的名字一样，以和为贵该多好啊！我问他现在李老师的情况，三哥说，光知道他后来调到双山小学教书，听说就住在东镇一带。前年他去东镇到处打听李老师，想见他一面，也没打听到。此时，我想起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想起李老师今年也有八十多岁高龄了，我和三哥说，趁李老师还健在，等你抓紧养好了腿，在有生之年，定去拜望恩师一趟。
2001年3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