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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56
昌乐 刘文安

屋后那座山(马进)

  屋后那座山
  马进
  记得儿时问娘:“娘,我是从哪里来的?”娘打了一愣,装没听见,不理我。又问,娘不耐烦地指着屋后的山说:“你是从山上刨来的。”
  娘的一句戏言,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可确信无疑,我是山生的孩子。于是,扛着小镢头,拐个小篮子,兴兴地上了山,想从山上再刨出个我来。
  看来,山与我有缘,我打小就是在她怀抱中长大的啊!出门数百步,往南就是海,往北就是山,常常出了家门口,不是下海就是上山。常和柱子、小集、克乐等小伙伴上山拾柴禾,剜野菜,摸石鸡子蛋,摘酸枣,有时就在山上捉迷藏,过家家,打山仗,疯野。
  可那时候,虽成天和山打交道,却从来就没有好好对山留意过。如今大半辈过去了,啥样的山也见过不少,相比之下,方才觉得原来家乡的山,有它独到的秀色、神韵和魅力,好像每座山都有它自己的灵魂。
  于是,每次回老家,我总是到山上走走看看,或坐在家里,打开后窗,细细地看山上的景致,或站在天井里,凝望它几眼,低头沉思一番,每天都会看出点内容,好像面对着一部摊开的大书,越读越觉得有滋味,越读越觉得里面有很多奥秘的东西,需要去细细地解读啊!
  在我家西面的山,叫浮山,是崂山山脉延伸到最西边的一组山峰。它没有脉势蔓延,无山基相续,平地而崛起,有九个小山头,中间两个较高,其它不分主次,锯齿般排列,故称浮山九点。海拔180米。昔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传说浮山是八仙中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蓝采和的百花蓝变的。说八仙们游完了崂山后,在八仙墩聚会,商议过海东游的事。张果老说:“过海东游,有只彩船坐着,才像那么回事。”话音刚落,蓝采和应声道:“这还不容易,采船算我的。”说着把手中的花篮往海里一撂,只见那只花篮在浪尖上跳了跳,往下一沉,就变成了一条大彩船。后来在过海中,这只彩船不幸被龙宫的鳌师用头击沉,漂浮在海边,变成了浮山。
  这个传说,一听就知是人们想像出来的。但站在我家门口,举目西望,整个浮山倒真像只大彩船,头南尾北面朝大海,中间那两个较高的山峰像船舱,船头紧靠海边。沿着船头往上走,有一高一低并排的两个山头,家乡人叫它“大金顶”、“小金顶”。
  看上去,大小金顶在整个浮山中是两座很平常的小山头,可是谁能想到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和“人民大会堂”所用的花岗岩石料,都取材于我家乡的这座山上。原来这里盛产全国最优质的花岗岩石料。
  记得我家西邻,有个叫马志业的老石匠,五八年他就在浮山亲手开采过“人民英雄纪念碑”这块碑石,并护送这块碑石进的京。当时往北京运送这块碑石时,家乡人好不自豪,都纷纷涌到山前,夹道欢送,像欢送家乡进京的一位大英雄。我还亲笔记下了有关碑石的资料:长147米,宽29米,厚一米。毛主席在上面题写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个大字,都镀了一层镏金,共用黄金132两,能维持三百年不褪色泽。
  每次进京到天安门广场,一眼望见这座高大的石碑,和那上面金光璀璨、耀眼生辉的题字时,心里就一阵激动。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倍感亲切,甚至产生了某种冲动。特别当看到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都以崇敬的心情,围着它瞻仰时,就想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向人家自豪地介绍一番,你知道吗,这块碑石是来自我家乡呢!
  去年回老家,三哥要带我到海上去转转,我说还是上山吧,去看看出碑石的大金顶。于是他用摩托车带着我,去了上金顶的路。路上我问他:“全国有那么多名山大川,可这块碑石怎么就偏偏出在咱家乡的山上?”三哥不假思索地说:“咱家乡的山有灵气呗!”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早年有个会看风水的江南先生,坐着船从海上望岸上一望,只见浮山顶上佛光一片,他惊呼长叹,此山好风水也!将来必定要出大人物。他下了船,来到浮山大金顶,修了“荒草庵”,建了“浮山庙”。后来,他改了庙门,挖出了九十九块石头,破了这里的风水。从此,咱家乡至今也没出个大人物。我想,家乡大人物虽然没出,倒出了这块流芳百世万人敬仰的碑石,不也足以证明家乡的山,依然是块风水宝地吗!
  来到大金顶,望着它那巍然突兀的山体,蓦地想起希腊神话的大力士山神,使我惊叹不己。它上面几乎没有山土,没有草木,没有山隔,整个就是囫囵囵地两个巨大的石体。像巨人般仰天裸露的两面宽厚的胸膛,又像是大力士身上那突出的一块块健美结实的肌体。山下采石工人正在精心地用机械裁割一方方巨石,成方成行的料石排得整整齐齐,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峥峥的光。
  我让三哥选个角度拍张照片,当我们离开大金顶,站在离它稍远点的东面山坡上拍照时,我回眸一望,大小金顶宛若两只硕大的金龟,正伸着头顺着浮山的斜坡蠕蠕而下,当头部刚刚触到海边时,蓦然就在那里停下,骤然形成了一个节奏的凝固。我赶紧选了一个崖坡,背景正在金龟那坚挺的脊上,让三哥按下快门。这个发现,使我顿悟,原来明显的动态,正寓于不起眼的静态里啊!
  “浮山带帽,下雨一小瓢。”是家乡的谚语,意思是只要浮山顶上有云彩环绕,就下雨,但不大。有时一阵雷雨过后,天边就悬挂着一条幻景似的彩虹。“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发河水,北虹淹萝卜。”也是家乡的一句农谚。根据彩虹凌空飞架在浮山上空的方位,来预测会出现什么样的天气。每年夏季,浮山缭绕的云雾,集散无常,瞬息万变。有时云雾在半山间飘飘荡荡,陡然间,那雾就起身了,似青龙腾空,蟒蛇盘旋,一团一团地翻滚着,而山脚下却彤云密布,细雨霏霏,而浮山的另一侧,却是青天白日,风和日丽。也真巧,我和三哥刚从大金顶下来,走到山东头村西时,回头一看,刚才还是阳光普照的大金顶,现在却是黑云压顶,滚雷轰鸣,大雨瓢泼。而只隔着两道小山梁,我们这里却是阳光灿烂,另一番天地。正感叹着,一眨眼,那非云似雾的岚气,压着头顶,滚雪球般地涌动过来,捉弄人似地在你身边飞,在你眼前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眼前雾茫茫一片,如行舟大海,四面波涛,而山腰间却白空空的,景物清晰可辨。真应了三哥那句话:家乡的山是有灵气的。阳光、雨露和云雾给家乡的山增添了无限生机,大自然的奥秘,造成这山坳小气候,更使家乡的山富有无穷的魅力。
  紧靠我家屋后的山,叫小午山,家乡人都习惯叫它北山。它不高,也不大,却很有个性。山上除了长着四季长青的苍松翠柏外,就是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石头。那些方方圆圆的怪石,生得一任儿自在,满山遍野的,或立,或倚,有的斜在崖上,有的蹲在草间,有的卧在沟底,横七竖八,杂乱无章。还有的二石相压,三石相叠,摇摇欲坠,勾心斗角。有块就在山梁上悬空着,似滚未滚,好像来阵风就能把它吹下来。有丑得面目狰狞的,也有面如书生,白得出奇的。这满山的石头,各有各的模样,纯以天行,随势赋形,形神兼备,神态各异,真不明白当年造物主按啥章法造的形,依啥规律排的列?我望着它们,只想到幼儿园孩子们玩倒的积木,或刚打过仗狼藉的战场,看不出任何章法和规律。难道不是无章法正是有章法,无规律正是有规律吗?
  有块石头叫“摇咕石”,有两个碾盘大小,就那么罗压罗地横空搁在一面山梁上,下面只有一个支点。一个人上去轻轻踩它几脚,它就会上下晃动起来,并发出“摇咕摇咕”的声响。如用石块敲击它的不同部位,它就会铿然作声,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真是一架着妙的天造钢琴。儿时,我和小伙伴经常躺在它身上,如同躺在摇篮里,没少听它奏出的那天籁美妙的乐章。
  在“摇咕石”的左侧,有一排比肩并坐的石峰,如同一个个身披绿色斗笠的仙女,正在对镜梳妆。在“仙女”们身旁,有个朝天弯着的豁口子,两边长着茂密的山草,中间净是些圆滚滚的石头蛋蛋,有瓮大的,多是盆大、枕大的。因每年发山水,都打这里过,所以每块石头都是白脸,干净净的,滑溜溜的。但有个不雅的名字:“寡妇口子”。我不解地曾问过老兄,兄说因早年凡冲着豁口子住的,都先死男人,女人守寡的缘故。老兄的话,使我想起北岭顶上竖着的那块贞节碑。据说那是为一个名叫粪杈的早年的姑姑立的。他家就住在豁口下。那年清明,他姑打秋千,秋千刚起架,“嘎绷”一声,他姑的腰带断了,在村人的众目睽睽下,露出了玉体。他羞得下了秋千架,到家就上了吊,幸被家人救下。为挽回面子,她终生未嫁。她姑用守了一辈子活寡的代价,换取了这块贞节碑。那块碑早已倾塌,那段摧残妇女的残酷历史也早已结束,但是“寡妇口子”的名字至今还叫着。我迷惑不解,女人守寡与山的豁口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对山的不公吗?
  在小午山左侧的半山腰间,有个山洞,洞前斜立着两块长方形石板,从山下往上看,很像两扇大门。小时听父亲多次讲过,早年小午山是狐仙们居住的地方,每到夜晚,可望见山上一串串红灯笼,那是它们在炼仙丹放出的光。山洞里住着红狐、银狐和草狐,红狐是得了道的,能演化成人,但从不害人,和人们友好相处。如果谁家办喜白公事,盘碗不够用,可向狐仙们借。来到石门前拍几下说:“石门开,石门开,请把盘碗借出来。”说完到门后稍等,不一会儿,一大摞细盘细碗就摆在你面前。后来,有的人不讲信用,借了不还,或以次充好,败坏了风俗,失去了信誉,以后人们再怎么拍门也不灵了,连它们的踪迹也不见了。听了父亲讲的这个近乎神话的传说,使我心里很难过。这些生灵本来和我们一样都属于这块土地上的生命体,都是上帝的子民。它们和我们以邻居的身份,彼此无间地相安共处,不是很好吗,可是我们总是以人为本,人为地践踏其它生灵,把本来和谐的生态环境肆意毁坏了,致使这些生灵在山上已无安身之地,甚至近乎绝迹的境地,这实在是我们人类的罪过造成的啊!
  最让我动情的,还是小午山有两块酷似人形的石头,每次回家看到它,心灵深处就为之一颤。一块是酷似一位老妈妈头像的石头,它座落在小午山正中间的一块巨石上。远远望去,它的形态模样极像一位年迈慈善的老妈妈,家乡人都叫它“老婆头”。它头面朝东,那深陷的眼窝,端正的鼻梁,微张的下颚,都清晰可辨。在它对面不远处,有两块并排的一高一低的石头,极像两位身穿盔甲的武士,家乡人称它“大将军”、“二将军”。
  一次上山去看望父母新迁的坟墓,偶然的机会,我坐在它们之间的一块石上,不经意地往西瞅了一眼“老妈妈”,往东瞅了一眼“大将军”,瞅着瞅着,我蓦地吃了一惊。原来厮守着的“老妈妈”和“大将军”,他们正深情地对视相望说着话呢!老妈妈那慈善的眼神里,像 泪水溢出,大将军脸上也流露着悲怆的表情。他们喃喃低语,仿佛正在诉说着一段悲欢离合的真情。我心里很是激动,想,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呢?是母子关系吗?是老母亲泪洒门前送儿子奔赴沙场,儿子挥泪告别老母呢,还是儿子风尘仆仆地刚从疆场上征战返回,老母悲喜交加地迎出门来呢?还有那个“二将军”,是“老妈妈”的孙子呢,还是“大将军”的战友?或者,“老妈妈”和“大将军”,年轻时曾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一场战乱或别的原因,把他们活活拆散了,当他们再久别相逢时,已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正在倾诉当年那段生离死别的恋情吗……
  我的思绪在急剧地翻腾着,很想明白他们在诉说些什么,可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又望了望周围那些歪着倒着的石头,都像带着灵魂的什么活物托生的,不定那一天,它们会突然活过来似的。我望着想着,噢!我顿感明白了一个道理:它们之间的对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只说给能听得懂它们话的听的。原来大自然的一切奥妙,全在微妙二字,天地宇宙间是知之无涯的,人的有限的知,和宇宙大自然相比,永远是无知的啊!
  也是去年回家,去山东头看望我86岁的老姐夫,返回时天色已晚,当我顶着满天星斗,走到我村正南时,抬头望了望西面的浮山和北面的小午山,顿时又让我惊叹起来。整个黑黝黝的浮山,变成了一尊充盈于天地之间的“乐山大佛”,正安祥地坐西朝东,护佑着苍茫大地,俯视着芸芸大千。因背后是青岛市区灯光反射的效应,它的上空都仿佛笼罩在一片吉祥的佛光里,使我顿感家乡的浮山,原来真是一座有灵魂的神山啊!
  再看小午山,我更惊呆了。她竟现出了一位头枕大地仰面青天躺着的睡美人的形象。她那瀑布般飘垂的长发,微闭的双目,高高的鼻梁,线条分明微微翘起的下颌,细长的脖颈,高耸的酥胸,和那稍稍隆起的小腹,都是那样的清晰可辨。我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馨,看得见她呼吸的起伏。我脑海里猛地跳出了“大山母亲”四个字,我仿佛感到了她那慈母般的母爱和博大的胸怀。她浑身的一切线条都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逼真,那样的维妙维肖。我深深被大山母亲那神形兼备的体态震慑了,我感叹造化的神工和伟力……
  我望着大山母亲的容姿,猛地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家乡有个世俗,人死了,都要住到山上去,和大山融为一体,或化作微氤,浸入云岚,栖止在山的极境。我朝小午山标了标父母坟墓的方位,他们正长眠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此时,我分不清哪是大山哪是父母亲,我觉得大山就是父母亲,父母亲就是大山。我的耳际仿佛从大山那边听到了母亲心音的呼唤,想起了母亲儿时的话语,我是山生的孩子。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要回到大山的怀抱里,永远长眠在父母亲的身旁,和大山母亲融为一体,那将是我的福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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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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