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57
昌乐 刘文安

悠悠岚山情(马进)

  悠悠岚山情(一)
  ——社教散记
  马进
  今年8月24日下午,接到彬占电话,说山东文学社有个纪念建党80周年征文颁奖会,邀我们参加。我问在哪儿开?他说日照岚山。日照岚山?一听到这个名字,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突地涌上心头。不一会儿,晓鸣送来了书面通知。
  当一眼看到“岚山”两字,确信无疑在那里召开时,我几乎兴奋得不能自制,激动地对晓鸣说:“真得好好感谢山东文学社,感谢良瑛老师了,选了个我多年来梦绕魂牵几次想去拜望的地方啊!”“怎么,你去过岚山?”晓鸣不解地问。“不仅去过,还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哩。”
  送走晓鸣后,我一个人久久待在小书屋里,思想感情的潮水,一任放纵奔流着。想起36年前,就在岚山这块土地上,我曾参加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社教运动”,当时也叫“四清”运动。当年曾发生过、曾感动过我的那些人和事,伴着那些绵绵的友情、亲情和爱情,一股脑地往外翻涌……
  那是1965年秋天,我正在省教育学院离职学习政治专业。开学后不久,院校党委在一次全体学员大会上,宣布了省委一个决定,选一部分所谓家庭出身好,思想进步的年轻学员,参加省委社教团,去农村开展“四清”运动。大家一听都很兴奋,人人都希望选上。第二天,校院墙上贴出了一张大红纸,当一眼看到上面有我名字时,知道我已被选,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这毕竟是省委社教团啊!
  很快,我被编进了由省委机关组成去日照的社教团,也叫“四清”工作队。记得社教团长是余修副省长,他和团部都住在一个叫涛雒的地方。我和院校的张兰江指导员一个组,直接分到了岚山区童海公社周家庄大队。
  记得进村前,我们都集合在团部,反复学习中央“二十三条”,统一思想认识,认清当前形势。说即将开展的这场“四清”运动,是一场比土改更为深刻的社会主义革命。印象最深的是,说农村形势相当严峻,好像基层班子都靠不住,有三分之一班子的领导权不在我们手中。普遍存在着严重的阶级分化和两条路线的斗争。要求我们每个工作队员,在运动中经受磨练考验,一律住到贫下中农户中,当时叫“扎根串联”,与他们坚持“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最后宣布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现在想想当时的气氛,很有点像战争年代战前动员的味道。一遍遍大会表态,小会发言,人人都写决心书。如当年战士们纷纷写请战书有点相似,搞得心里很紧张。记得进村时,和有点上战场似的,我在心里还默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告诫自己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放下知识分子臭架子,努力改造世界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严格遵守社教纪律,在运动中经风雨,受考验。
  可是,这场“四清”运动究竟怎么个“清”法,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好像上边也不明确,甚至有意见分岐,开始是贯彻“前23条”,学习“桃园”经验,清“四不清干部”。后来又贯彻“后23条”,改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底“清”谁,“清”到什么程度算数,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这场运动的是非功过,历史早有定论。对我个人而言,犹如过眼烟云,几乎早已淡忘得无踪影了。然而,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当我和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岚山这块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朝夕相处在一起时,我思想感情所发生的那段重要经历,和与他们结下的难以割舍的情结,却是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怀了。
  初识房东一家人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们一行四人,从岚山头下车,由张指导员带队,每人背着各自的行李,走了约半里路,就望见了我们将进驻的村子——周家庄大队。原来这里是个依山傍海的小山村儿,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紧贴在村东旁,村后被郁郁葱葱的青山环绕,村前有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我们刚踏上那座小石桥,老远就见一个小老汉在向我们招手,后面跟着几个小青年,几乎是一溜小跑地迎过来。
  一到跟前,小老汉就笑呵呵地往前伸着两只胳膊,像要拥抱谁的样子,热情地说:“是工作队的同志们吧,欢迎,欢迎,辛苦了辛苦了,我代表全大队贫下中农来接你们哩!”接着,他回头一个眼神,“快来接同志们行李。”后面几个小青年忽啦地上来,把我们的铺盖卷全都接了过去。
  上来接我行李的,是个长着一副微黑透红的脸膛,高个儿的年轻人,看上去很腼腆的样子。我问他贵姓?在队里干啥?他立即低下来不好意思起来,说他叫秦洪章,在渔业队干活,是队里的贫协小组长。我指指前面那老汉是谁?他悄悄地说,是他们队的老支书王保忠。我们正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就在村南头的场院边旁,三间老草屋,石垛土打墙,原来是队里的场院屋。一看就知道是因我们的到来,才临时拾掇出来的。刚用水洒了屋地,用白纸糊了窗棂,屋笆上的蜘蛛网还没扫净,墙角的老鼠洞边,还残留着一些玉米粒和老鼠屎。屋里几张各式各样的老木床也是临时凑来的。靠墙的一张没有床腿,下面用四个碌碡撑着。我们刚把行李放到床上,老支书就说:“本来按上面精神,应把各位接到户里去住,可我队穷啊,户里实在没有闲房供同志们住,只好委屈同志们来住场院屋了,包涵啊!”说着他合手抱拳,随着弯下腰来。一时搞得我们也不好意思起来,都齐声说:“不错,不错,在这里住就很好!”
  我们忙着整理各自的行李,门口外早已招来了一群孩子,都瞪着好奇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有的趴在小伙伴耳朵上,哦哦喳喳地说什么。张导正在和支书说些什么,只听老支书又提高嗓门说:“吃饭嘛,这个我们可不敢违背上面精神,都已安排妥了,一定不闹特殊,请指导员放心,把各位都排到各户去吃。大家先喝碗水歇歇,待会我领大家都去认识一下门。”
  当老支书先把张导安排到西头一户叫周福礼的老贫农家后,回来就领我去见为我做饭的房东家。很快把我领到村东头一个朝南敞着口的三合院里。他指着院落向我介绍,这里共住着三户,北屋是黄皮狗家,西屋是周婆家,东屋就是你吃饭的房东家。我瞅了瞅那些低矮的小草房,都是用小石头伴着黄泥垒起来的,从墙的颜色判断,都是些百年老屋了。老支书看我的神情有些迟疑,忙说:“这院里住的都是赤贫户,请马同志放心。”说着就到了房东家门口。
  刚到屋门口,老支书就亮着嗓门喊了声:“老嫂子,还不快出来接着!”就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手打凉棚,慈眉善目地出现在屋门口。她个儿不高,穿着一身老蓝布衣裤,一双小脚,一身素净。她嗫嚅着说:“来啦!”“这是工作队的马同志。”老支书边走边向她介绍,“嫂子,这可是从省里来的大学生讲师,虽然年轻,可有学问哩,特来帮我们工作的。”听出他在恭维我。我忙走到大娘跟前说:“大娘,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老人听后,立即两眼眯成了一条细缝,笑呵呵地说:“不麻烦,不麻烦,快屋里坐。”外间正冲锅台有盘小土炕,我来到炕边,刚要坐下,老人忙又颠着小脚,赶快过来用袖子擦了擦炕席,又顺手把一件小孩褂子铺到了席的炕头上,这才示意让我坐上。我的心头突地一热。这是一位很要干净的慈祥老人,也分明看出她是怕脏了我,把我当成客人了。
  趁老支书和她说话儿,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这屋分成了里外两间,正冲屋当门,支着一台锅灶,靠灶边就是我坐着的小土炕,炕上没有被褥,靠墙边放着一个水缸,一张饭桌,几把小凳,屋里几乎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里间门上挂着一块布帘,大概是老人的住处。屋笆上的秫秸虽经多年烟熏火燎,漆黑发亮,却不见一丝蜘蛛网迹,墙上贴着白纸,正堂挂着毛主席像,屋地纤尘不染,打扫得象镜子一样光洁。
  老支书和老人啦了几句呱,正起身要走时,突地门外传进一声“娘”的喊声,随即进来了一位年轻姑娘。婷婷玉立的个儿,挽着裤腿,手里握着一张锨。红润润的脸上挂着汗珠,有几绺发丝汗津津地贴在面颊上,像是刚从外面跑着来的,胸脯明显地一起一伏的。
  “嗨!你回来的正好,”老支书忙又向她介绍我,“这是工作队的马同志。”“啊!马同志。”她迅速地朝我看了一眼,那闪动的眸子里,亮得像蓄了两汪水,莞尔一笑地说:“光听说要来工作队,不知道今天就来了呀!”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捋,目光又向我一闪,一掀门帘,进了里间屋。站在门口的老支书又向我介绍,她叫秦洪兰,是老人的二闺女。“咳!这些年,队里的农活,仗着这帮‘识字班’,洪兰又是她们的领班人。男劳力都在渔业上,岭上那几十亩地全靠着她们。这不入了秋,地里仍是旱得要命,她正领着识字班们修个蓄水的塘坝……”
  我们正说着话,她换了一件新褂子,很快从屋里出来,洗了把脸,“娘,我来。”说着把围裙从她娘身上解下来自己围上,忙着擀起面条来。那老人也拉起风箱烧起火。这时老支书要走,二嫚边擀面条边说:“叔,住下一块吃吧!”他回头摆着手笑呵呵地说:“我可把马同志交给你们娘俩了,要是慢待了,兰子,我可找你的饥荒!”“老叔,看你说的!”她脸上立时掠过一抹少女的晕红,有些羞涩地回头朝着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老支书刚走,我就有些后悔,忘了问问房东家还有什么人?光知道老人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守了大半辈子寡。如果光是她们娘儿俩,我在这里吃饭怎么行呢!工作队有严格的纪律,规定不准一个人单独接触女同志。如果成天在一块吃饭,万一传出点风言风语,那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想到这里,我的心立即不安起来。
  我试探着问:“大娘,咱家还有什么人?”她听我问她,立时显得有些慌乱,忙回答我:“二嫚还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就在当庄后街。她还有个弟弟,在渔业队。”
  我一听她说家里还有个儿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正要再问老人什么,屋门哐啷一声,一个小男孩虎头虎脑地跑了进来,喊了声“姥姥、小姨”后,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后面紧跟着一个高个儿青年。那青年一见我,立即高兴地喊着“马同志来了”,笑着向我伸过一只大手来。我一看,这不是刚才接我行李的秦洪章吗,原来他就是老人的儿子啊!太好了,我立即兴奋地笑着把手伸向了他。老人一看,我们两人原来早认识了,喜得两眼立时又眯成了一条缝。这时,满屋里热气腾腾的,锅开了,她叫女儿快下面条。
  这是我进村第一天与房东一家人头次见面的情景。我看出这是位善良而热诚的乡下老人,包括他的儿女一家人,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工作队员还是欢迎的。但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又是来搞运动的,我从他们那含蓄的表情和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也隐约发现他们内心的疑虑和不安。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讲:马进啊,你千万把握住自己,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工作队的形象,都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之下,万万不能闹半点特殊,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热心啊!
  淳朴的乡民们
  我们进村后第二天,决定晚上开个全队社员大会,说明工作队的来意。张导让我去和支书说一声,让他早下通知。他家住在村南头,离场院屋很近,很快到了他家门口。一进门,见他不知为啥事,正板着面孔,一脸地不高兴。可他一看见我,转脸又露出了笑模样。他那笑呵呵的模样,让我立时想起一个人来,电影演员赵子岳,心想天底下竟有长得这么像的。当我说明来意后,他立马行动起来。
  他背着手很快来到街南头,站在一堆粪堆上,用手做成喇叭状,高嗓大门地下起通知来:“全体社员听着,今晚八点,在大队办公室开大会,‘识字班’、‘妇救会’、‘老农会’全都参加,工作队传达重要指示,不准迟到,按时到会!”接着,他又走到街北头,站在那盘石碾上,同样用手做成喇叭状,吆喝了一通。我们在街南头听得清亮亮的。原来这是个50余户250几口人的小山庄,住的又集中,用他们的话讲,街北头跺跺脚,街南头就动弹的小地方。
  使我大为好奇的是,支书下通知怎么用了抗战时期的老名词呢?原来早在抗日时期,这里就是革命老区了。多年来,他们沿用了老叫法,通称未婚女子为“识字班”,中年妇女为“妇救会”,中老年男的为“老农会”。他们多年来叫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而陌生人乍一听,反倒觉得新鲜,使人很容易想到这儿确实是革命老区。
  天刚擦黑,“识字班”、“妇救会”和一群孩子们都陆续地先来了,抢占了前面的位置,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场院屋。后来的“老农会”们只好坐在屋门口外的场院里。罩子灯冒着黑烟,发着昏黄的光,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幸好那晚上有月亮,有莹莹的白光照进来。当支书用烟袋锅儿敲敲桌面,说声开会了,会场上马上安静下来,连孩子们也都没有一个吱声的。齐刷刷地仰着头,望着我们几个队员的陌生面孔。
  张导开始传达“23条”文件精神,讲“四清”运动的意义和我们的来意。我望着周围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个个神情专注,有的挺直脖子,一动不动地听;有的侧着耳朵,生怕听错了一句,手里的烟锅儿亮着,也顾不得抽一口。那认真的表情,使我想到当年老区的好作风,也说明人们对这场运动的关注和重视。他们毫不回避你的目光,你看他,他也看你,尤其那些“识字班”、“妇救会”们,她们竟敢和你对视。那闪闪的眸子里,透来的是亮亮的、辣辣的目光,倒显得他们落落大方,丝毫没有羞怯之态。有的头上围着一块红或黄的头巾,像惠安女的模样,把面部深藏在灯影里,紧紧地盯着你看。
  那些坐在场边的渔民们,淡淡的月光照在他们近乎有些褴褛不堪的衬衫上,乍一看,整个群体是丑陋的,粗糙的,从他们身上不时飘过一股海腥的气味。然而,当我把目光仔细对着他们每个人扫描了一遍时,竟发现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差不多都有一张酱紫色的脸膛,连袒露出的胸膛也是呈现着黑褐色,使人联想到非洲人的皮色。每张脸庞都黄皱皱的,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头发和胡须都微红而卷曲着。个个都颧骨特高,好象皮肤都紧紧绷在骨架上。每人的身躯看上去并不高大,却都显得特别精瘦结实,他们的手掌和脚掌也都大得出奇。他们的目光有些僵硬和迟钝,但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质朴刚毅的气质。
  他们的形象特征,使我蓦然想到这是一个在海上作业的特殊群体。试想,如果他们没有一副特殊的身架,个个都是细皮嫩肉的奶油小生,怎么可能迎着汹涌的海浪,在颠簸的海面上捕捞作业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铸造了他们一身的钢筋铁骨。望着眼前这些刀刻般近似雕塑的面孔,不禁想起“历史是人民创造的”那句名言,一股从未有过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运动开始阶段,要求每个队员都深入田间地头,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边劳动边访贫问苦,当时叫“扎根串联”。记得正是秋收季节,社员们在北坡一道岭上,忙着收刨地瓜。男的在前面刨,女的在后面切,地里很快洒满了一片片瓜干,像秋天地里提前下了一场雪。
  我和工作队的小刘,也参入了他们的刨地瓜的行列。那时劳动个个都是真干,可不兴做做样子。我先刨了一起地瓜,回头看到后面的妇女,每人左手拿着一块带刀的木头板子,右手拿起地瓜,熟练地甚至是在说笑之间,就把一个地瓜切成了好多片片,这引起我极大大的兴趣。我放下镢头,从一个妇女手中接过那个带铡刀的板子,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切起来。心里觉得他们会切,我也就会切。其实我错了。原来这是一桩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有熟练技术的人不能干的活。开始慢慢地试探着切了几块后,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于是就逐渐快切起来。我太自信了,就在我觉得可以快起来的一刹间,只听“喀嚓”一声,我的右手掌随着一页瓜干,同时切进了锋利的刀刃。当我把右手掌从铡刀里抽出来时,一大片鲜肉片张着口,我赶紧用左手摁住不让它出血,但没有用,只觉右手酥酥的麻痛,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这可吓坏了我从他手中接过铡刀的那位中年妇女,她立即呀呀地呼叫着:“了不得了,马同志切着手了!”她这一咋呼不要紧,在坡里干活的男女社员,都放下手中的活,呼啦啦围上来,看我的伤势。每个人的眸子里带着惊吓,更带着同情,也对那位女社员带着埋怨。我顿感不安起来,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头天干活就出这个丑,在社员中逞什么能。于是我赶紧笑着对社员们说:“没有事,一会儿就好了,大家快去干活吧!”老支书不知怎么也知道了,老远从另一块地里跑过来看我的手,又把那个妇女熊了一顿。我赶紧解释,是我自己要干的,与她毫无关系。一个叫史景年的中年妇女,同情地说:“你看人家工作队,大老远来帮我们干活,图啥,流那么些血,细皮嫩肉的……”接着,老支书喊起来,“洪兰,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带着马同志去看看!”人们也随声附和着:“就是,赶快去诊所看看,别叫伤口发恶了。”
  就在她走出人群,落落大方地要带我去公社诊所时,我脑海里立即想起了工作队的纪律。我极为信任地望着她,婉转地说:“小秦同志,你光给我指指诊所在那里就行,我一个人去,好吗?”她真是个心有灵犀的姑娘,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稍一停顿,眸子里立即向我深情地投来人们不易察觉的一瞥,不言语地点了点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在去诊所的路上,被一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亲情深深地感动着。没想到我一时的疏忽大意,流了一点血,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原来素不相识的乡民们。唉!一路上,我恨自己,在乡民们面前,班门弄斧,逞什么能耐,也真被乡民们那一颗颗善良而朴实的心所深深的打动。那天晚上,房东大娘特为我煮了两个鸡蛋,让我补补血。二嫚为我烧了一锅热水,心疼地还用手巾在我手背上热敷了好长时间。
文史千古秀 功名上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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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1楼] 发表于:2013-04-23 21:58
昌乐 刘文安

Re:悠悠岚山情()

  悠悠岚山情(二)
  ——社教散记
  马进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那个年代,运动总是接着运动。秋收刚过,“四清”运动才开始,又接上级号召,要今冬明春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为响应号召,队里没有梯田可修,就决定集中劳力继续修建村后岭顶下那个塘坝。工作队也把它作为一项“抓革命,促生产”的举措来抓。于是我们除晚上开会搞“四清”,白天也几乎全靠在修塘坝的工地上。
  深秋的早晨,晨曦总是姗姗来迟,许是靠海的缘故,小山村常被大雾裹在里面。那乳白色的雾气,象扯不开的棉絮,把村子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罩在雾里的房舍景物都影影绰绰的,显得一切都那么柔和。雾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走近一看,有几个村人伛偻着腰,围在一起,正在燎水,泥壶里的水正滋滋地冒着热气。一见到我,热情地忙打招呼。“马同志,喝杯热茶?”原来这里有个惯俗,人们清晨起来,下地或出海,先喝杯热茶。喝茶的方式也很简单,随便在门外或当街避风处,用三块砖头一支,放上一把泥壶,下面烧一把柴火,路过的任何人都可以停下来,喝杯热茶。其实所谓热茶,就是一杯清水。那个年代,茶叶是个稀罕物,上哪去找茶喝,那些温饱尚未解决的人们,在出工前的寒冷早晨,能喝杯热水暖暖肚儿,就已经很满足了。
  还没到工地,老远从雾霭中传来悠悠扬扬的号子声。当我们加快脚步赶到工地时,人们也随着雾岚的消失也开始忙活起来。这里原是个拦水的小塘坝,有蓝球场大小,形状很像一个竖着靠在崖头上的簸箕。人们把崖头上的土块掘下来,用车子或抬筐把土运到坝上,再用夯石夯实。劳动的工序看上去挺简单,却全是繁重的体力活。工地上虽无热火朝天红旗招展的场面,却也分工有序,打夯的,推车的,抬筐的,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尤其那打夯的,全是“识字班”,一个用套绳拴着半截碌碡,一个栓着一块铁墩,随着夯声的节奏,那夯在空中时高时低,且起且落,也有别番景象。记得那领夯的,总是老支书的二丫头,嗓音有些沙哑,多少带点哭腔,却也响亮有力。还有一个领夯的,围着红头巾长得挺俊俏,那声音柔柔的,尖尖的,带点女高音的旋律,老远听起来,很有少数民族唱山歌的味道。记得那夯词的头两句,总是“俺叫你来呀—嗨哟嗨!大家一起来—齐用力!”那悠悠扬扬的夯声和旋律,至今让我百感交集,仿佛穿过岁月的时空,依然萦绕在我的耳际。
  在和他们同推一辆车,共抬一筐土的劳动中,我发现工地上的男劳力,多数是些老年和失学的半大孩子,原来那些青壮男劳力都出了海,顶大台的全是青一色的“识字班”。看上去,他们成年累月经过体力劳动的磨炼,体态已近男性化了。有的把辫子往帽子里一掖,很难辨别她是男是女。她们身材虽不苗条婀娜,却个个健美异常,眼睛眸子乌亮,睫毛长而黑,头发粗而壮,有的唇边隐隐长着近似男人的胡须。她们都近乎男人的手劲和脚力,个个腰板都硬朗朗的,推车能一溜小跑,抬筐颤悠悠的不弯腰。工地上她们敢和任何一个男劳力比试高低。
  我想起时势造英雄,时代造就人那句话,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大概也就必然涌现出这些战天斗地的铁姑娘们。她们成年累月,风里走雨里钻,不叫苦不喊怨,不讲任何报酬,为了大队集体利益,为了几百口人的生计,甘心情愿地贡献着火热的青春。看到她们每人干起活来那矫健的身影,真打心里感到钦佩。
  同时,也看到她们年龄都不小了,好多已是些老大闺女。但从她们穿戴打扮上看,都想装扮成小年纪,极力想把少女的青春留住。她们把象征女姓成熟的特殊部位,都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不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尽显所谓的曲线美,线条美,胸脯越丰满越好。而她们却把这些早已发育成熟的部位,都压缩得平平的,小小的,好像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年小。然而,岁月不饶人,青春留不住,她们的脸上,已隐隐长出些细细的沟沟纹纹,日见稀疏的青丝,无论怎么梳理,都难以盖住前额那一条条的抬头纹。看到她们那一张张老成的脸,使人很容易联想到秋天成熟了的果子。
  在工地歇息时,我曾悄悄问过一位“老农会”:“她们都是些大龄青年了,怎么还不出嫁呢?”他叹口气说:“确实都不小了,当地的,看不中;外头的,不好找。这里的闺女孩,别看生在这穷地方,却个个心高气硬,没有合适中意的,宁肯等待,就是成了老大闺女,也不急着乱找主。”“那么有嫁到外头去的吗?”老农吸着我递给他的纸烟,想了想说:“只有前年,老支书的大闺女上了东北,家里的姐妹伙伴们,都盼着她在东北能站住脚,成家后,再把她们一个个也都介绍到东北或外地去。”
  活生生的现实真确地验证了老农的话。在我们社教近一年时间里,记得只有一个长着满头秃疮的大龄女子与本村一个大龄青年成了婚,其它没有一个姑娘出嫁,没有一支娶亲的队伍,听不到一声唢呐声和鞭炮声,甚至看不到一对恋爱的,一家订亲的。男女之间好像不存在爱情,没有爱情,有,也是压抑的爱情,藏在心底的爱情,原来这里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有些淡淡的惆怅,真盼望这些纯朴勤劳的姑娘,都能有一个美好的婚姻归宿。
  直到36年后我重返这块故地时,问起老房东当年她们的婚姻归宿时,得知她们果然大部分出嫁到东北、临沂等外地去了。此时此刻,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当年那些与我在工地上同抬一筐土,共打一个夯的姑娘们,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顶天立地的弄潮儿
  初春的早晨,你佇立村头,常能见到一轮鲜红的朝阳从东海上冉冉升起,那金灿灿的阳光漫空倾泻下来,注进万顷碧波,使平静的海面立时变得色彩起来,把停泊在浅海里的几条渔船,也涂上了一层玫瑰红,从老远的船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很有节奏的击打声。
  那天,我见房东的儿子秦洪章刚从海上上来,就好奇地问他,那船上像敲鼓的击打声是做什么的?他说他们正在忙着“打桩”,是“打桩”发出的声音。我又问,何为“打桩”,他用手比划着说,就是把拴渔网的木头橛子,一个个地用力打到海底下去。这是每年出海打渔前,必须事先做好的一道工序,他看我问得仔细,反问我,敢不敢跟他们出海看看?我说怎么不敢,明天就带我去看看如何?我们的谈话,被正在旁边的房东大娘听到,上去就把她儿子熊了一顿。我知道,老人是担心我出海的安全啊!
  原来去年我们工作队刚进村时,她儿子和另一个渔民划着小舢板从大船上往家送鱼网时,由于超载,离岸还有大半海里,一个突如其来的海浪拦腰砍来,把小舢板一下子掀了个底朝天,把他们两人都扣在船底下。当时他们翻船的情景,岸上的人们都看见了。我和房东大娘都在人群中,那老人一看儿子被扣在船底下,当场就呼天嚎地吓昏了。我和岸上的人们也都干着急,想救都没法救啊!
  就在一家人都认为这回非出人命不可时,就看到那小船好像被海风吹着,飘飘悠悠地到了浅海滩。大家都抢着靠船一看,原来他们两人早从船底下拱了出来,在海里推着小船,像没事一样悠悠荡荡地上了岸。一个劲地心疼那张掉进海里的渔网,面对自己的生命安危却根本没当回事儿。当时望着这位红脸汉子,真是打心底钦佩。
  我和他悄悄地说,等你们出海打鱼时就叫着我。他点点头。因处在“四清”的特殊年代,精神特紧张,白黑开会,我从心里想放松一下,真能随他们出趟海,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好在张导正让我去渔业队了解情况,借此机会出了一趟海,给我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使我头次认识了大海,认识了渔民。
  那是个阳春三月的一天。天刚刚放亮,洪章悄悄地叫上我,很快来到了海边一条小舢板旁边,他示意我上去。我刚上去,他在海水里把船往前一推,随即紧跟着跳了上去。他站在船头,用竹篙一撑,小船箭一般地往前冲去。顷刻间就到了深水里,小船很快靠向了停泊在深海里的大渔船。“马同志来了!”他向船上的人一喊,立即从船上伸下几双蟹钳一样有力的大手,把我一下子拉上了大船。
  “船老大”叫王立章,是房东大娘的大女婿。他用热情的眼神向我打了招呼,安排洪章注意照顾我的安全后,接着就极威严地下令拔锚开船。洪章让我坐在最安全的船中间的桅杆旁边。原来这是一只五人操作的渔船,当时还没有用上机械,全是人工操作。船老大在船后撑舵,两人摇橹,两人撒网,分工严明,各自坚守岗位,船头哗哗地切着浪片,在海面上速速前行。
  我站在桅杆旁边,心旷神怡地观望着眼前的大海,那真是一片银亮的海啊,静得好像看不到它的一丝波纹,仿佛一块硕大的蓝玻璃,整齐地铺在那里,以一股浩翰博大的气势,清晰地划出海平面的孤度。我遥望海平面的最远方,好像天与海的交接处,浮着一层朦胧的光环,不禁让人想起海里发生的那些奇妙的神话传说。
  那是我头次乘这种渔船出海,一弯腰,用手就可触到海水,一切都感到新鲜、刺激和惊疑。上船前,我曾问过洪章:“在船上应注意啥事?”他略一寻思,说:“每次出海都图个吉利,”说着把手往下一“翻”,船上就忌讳这个字。只要避开这个字,什么都可以说。我环顾四周,陆地早已在视线里消失了,除头顶一片蓝天,四围就是一铺万里的茫茫海水了。渔船在上面推波逐浪,仿佛是漂浮在风浪里的一片小小的竹叶,随时都潜伏着料 想不到的危及生命安全的危机。无怪,成年累月漂摇在风浪里的渔民们,都忌讳那个“翻”字。今次我可亲自感悟到它的含意了。
  同时,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叫出海称“闯海”,为什么每年开春头次出海,都要举行一个古老而带有宗教色彩的出海仪式,极其虔诚地叩拜大海,焚祭香火,祈求苍天,保佑平安,对大海充满感激和惊惧的道理了。
  就在渔船平稳地前进中,我突地觉得船底下“咯噔”一声,好像上了一层台阶似的。我急忙把刚才的感觉,告诉了身边的船老大王立章。这位在海上飘泊了大半生的老渔民,见多识广,什么风浪也都经历过,有着丰富的海上经验,对这片海域情况了如指掌,他熟练地掌握着船舵,对我的问话很感兴趣。他没有急于回答我,只是让我仔细观察船底下的水面流速。我蓦地发现,原来船正行驶在一股急流中,他又指着远处一道很亮的水流让我看,这才向我解释说:“这叫海流子,在海里有很多这样的流子,就像陆上的河流,人身上的血脉一样。”
  他的比方真是太恰当了。眼前这片看似很静的大海,实际上是永远不平静啊,原来它底下隐藏着无数道流速各不相同的海流子。就像是陆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江河,一道道穿插交错的国道线,一脉脉人身上的经络网。他指着眼前这些明的或暗的海流,向我说:“我捕捞的各种鱼虾,都在这急湍的流子里呢!”他的话又使我忽地想到这浩瀚深邃的大海,所以能永远充满着伟大的生命活力,是否与这纵横在万里海面上的流子有关呢?就像一个人,如果没有周身的血脉网络,在一刻不停地循环贯通,人的生命不也就没有活力了吗!
  正当我怀着十分敬畏的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些神秘的海流,在我眼前不动声色地漂渺而过时,就听到船老大粗壮地喊了声——“收网!”随着他的一声短喝,全船人员立即紧张地忙活起来。除一人继续不停地摇橹外,其他都靠在船舷一侧,身子都使劲地往船舷外面探着,顺着船的走向,用一双双手牢牢地拉起流子里的鱼网,只见那长长的鱼网,从幽蓝的海水里慢慢浮出。随着他们喊出的“嗨吆,嗨吆”的节拍,每个人都弯着腰,身子一晃晃地向着同一方向,一齐用力拉着那张似有千百斤重的大底网。原来它在海流中正张着巨大的嘴巴,贪婪地吞食着涌进来的鱼群。
  我头次看到这般在海上劳作的壮观场面,也兴奋地上去帮着他们往上拉起那带着哗哗海水的网,那拉上来的网一圈圈地很有次序地围在船舱的一侧。就在那网快到头时,他们“看哪,看哪”地吆喝着,大网在一片抖动中露出海面。啊!金霍霍的黄鱼,银亮耀眼的刀鱼,活蹦乱跳的大虾,舞着长夹的螃蟹,还有叫不出名的各种鱼虾,都在惊慌失措地横冲直撞,当鱼们被倒进水渍渍的船舱里,仍不死气,有的一个劲地张着大嘴,白瞪着眼珠子,气得大肚子一鼓一鼓的,有的在“咔哧、咔哧”地咬着尖利的牙齿。他们高兴地双手不停地把混杂的鱼们分类装舱。我也被这紧张而又丰收的场面激动着。
  这是渔民们最喜悦的时刻。他们为头次出海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头次试网就有这样的好收获而庆幸。此时,我看到王立章这位在船上有绝对权威的船老大,也蹲在伙计们中拣鱼,他知道什么时候“下网”,什么时候“起网”,他有着一副打鱼人的典型身架,长期的海上劳作和海风的侵蚀,看上去他的筋骨特别坚硬,一看就是个闯海人。
  我问他:“老大,这海里还有更大的鱼吗?”“有”,他不加思索地说:“去年我们还打过几条差点把鱼网冲破的大鱼。有些再大的鱼,那是不能随便打的。特别那些成群结队的鱼,排着长长的队伍,打这路过的鱼,不仅不能打,还要给他们让路。”
  “那是些什么鱼?”我又惊奇地问。他说:“那可是一群神鱼啊,看不到它们的全身,只看到它们露出海面的黑蓝色脊梁和那高翘着似旗帜的尾翅。好像前头有指挥的,排着有序的队伍,整个海面都发着轰轰的震响,激起一道道浪花,朝着一个目标,腾跃着往前挺进。”
  这些神鱼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谁在指挥它们排列得这么整齐,我在心里划着问号。正要再问他时,他激动地说:“每次遇到这样奇妙的场面,我们所有海上作业的渔船都停止劳作,都敬畏地默立于船头,让这支神奇的海上队伍顺利地通行!”听着他那神奇的介绍,望着眼前翻着浪涛的海面,真是打心里对大海更加充满了神秘、惊惧和敬仰的感情。
  就在渔船满载而归往回返时,我突然开始头晕,接着天旋地转起来。我把住桅杆不能自制,这可惊动了船上所有的人。他们知道我开始晕船了,洪章架着我,让我躺进船舱里。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老大看我吐得难受,很感过意不去,立即下令加快船速。我趴在船舱口,看见海浪漫天盖地地扑过来,船头在劈波斩浪,撞击一道又一道排浪。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海上更是变幻莫测。原来就在我们返航时,起风了,海浪立即一浪高过一浪地向船头无情地砸来,渔船就在浪尖上颠簸起伏地前行,一会儿冲向颠峰,一会儿又跌入低谷。此时,我眺望陆地,还没望到影儿,天好像也暗了下来,灰濛濛的海面上,就我们一只独舟。如果万一……不禁在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有些害怕。
  然而,当我看见这位久经风浪考验的船老大,沉稳而镇定地迎立在船后,那宽大的手掌稳稳地操作着船舵,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其它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个个都显示着威武的英姿,面对奔涌而来的巨浪,个个铁人似地勇立在船舷两侧,任凭风颠浪摇而毫无畏惧,紧张而有序地操作着船橹,使渔船始终有惊无险地劈波斩浪勇往直前时,我那吊着的心立时踏实起来,同时也顿感万分激动和惭愧。
  原来站在我面前的这些普普通通的渔民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弄潮儿,闯荡四海的真正男子汉!相形之下,自惭形秽,深感自己才是经不起风浪的人啊!此时此刻,我明白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那句至理名言的蕴含,也使我真正认识了大海,认识了渔民,也认识了我自己。
文史千古秀 功名上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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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2楼] 发表于:2013-04-23 21:59
昌乐 刘文安

悠悠岚山情(三)

  悠悠岚山情(三)
  ——社教散记
  马进
  小陈差点受处分
  一天下午,张导从安东卫社教团分部开会刚回来,就把我叫去。我看他脸色很难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见我就说:“你赶快去刘家海屋趟,把陈友武给我叫来,连他的铺盖卷也带来。”我说:“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每次开会,都反复强调社教纪律,这个小陈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这下好,犯下错误了!”他到底犯下了什么错误,我看张导正在气头上,也不便多问,就立即起身向刘家海屋走去。
  路上,我想小陈能犯什么错误呢,因为他和我是同班学员,很了解他的为人,工作很积极,思想很进步,只是这次来他分在刘家海屋,我分在周家庄,之间相隔三里地,经常开会碰碰头谈谈心,很是合得来。三里地一会儿就到了。一见他立即说明了来意。他先是一愣,脸上马上阴沉下来,说:“我知道谁在背后捣我的鬼!”接着生着气把铺盖卷用绳子一捆,往身后一背,跟着我离开了刘家海屋。
  张导一见到他,立即把他叫到了里屋,把门掩上。我刚要离去,就听到张导严厉地批评声。“小陈,你是怎么搞得?咹!我是每次开会,又嘱咐,又强调,要注意社教纪律,尤其要注意男女关系,你是要诚心犯错误是吧!”“张导,你听我解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小陈的声音。“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你们的工作组长向分部反映你这个问题?我怕对我们整个院校造成坏影响,才把你赶快调离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把它写明白,如果真没有事,什么都好说,如果真如你们组长反映的那样,你先写出检讨,听候处分吧!”
  当小陈从里屋出来,眼里分明挂着泪珠,一脸的沮丧,抱着铺盖卷,放到我住的屋 里一张空床上,刚坐到床沿上,趴在铺上,守着我竟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我看他哭得很伤心,心里像有莫大的委屈,就安慰了他几句。“别伤心了,张导不是说了吗,如果没有那回事,把它写明白,不就行了吗!”
  晚上,他连饭也没吃,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写“那回事”。我不好惊动他,也不便问他。看他刚写了半张纸,“哧”的一声,撕了下来,用手搓揉成一个蛋儿,又开始写,写了几行,又听“哧”地一声,撕了下来,又搓成了一个蛋儿。“唉!”他长叹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像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坐在那里抽泣起来。
  我看他今晚是写不下去了,就劝他别写了,先睡觉明天再说。他默认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都各自躺下,透过窗棂照进的幽光,我看他仍然心事忡忡地展转反侧地睡不着,就轻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能说说吗?”于是,他向我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讲了有关他和驻村工作组长发生的意见分岐,及他和一位女民办教师之间发生的事。
  原来,“四清”运动进入干部定性阶段,为定一个干部是不是“四不清”干部时,他和组长发生了意见分岐。他认为这个干部虽也有些缺点毛病,但他处处维护集体利益,为大伙做了不少好事,不是“四不清”干部,应对他“洗个温水澡”,早解放早下楼,让他早点出来工作。可是,那个工作组长是当地干部,不知原来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非要把他定性为“四不清”干部,于是就往死里整他。每天晚上都组织部分对他有意见的人,大会小会地轮流批他。小陈看不下去,觉得工作队这样整下去,会出问题。于是他找工作组长,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但这位组长很武断,老虎屁股摸不得,根本听不进反面意见,反而误认为小陈在有意和他作对。于是在一次小组会上两人面对面地吵了起来。
  再说他和那位女老师的事。原来那位老师是“四清”工作中的积极分子,每天晚上都到工作组开会,很快就和工作组熟了。她思想进步,待人热情大方而又单纯。凡工作组安排的工作她都积极地去做,很快得到了工作组长的好感。她也经常向小陈请教有关教学方面的问题,小陈也心无设防地和她谈这谈那。最近一次晚饭后,工作组召开积极分子会。她来得很早,一看人还没到齐,就约小陈上海滩走走。因离海滩只几步远,于是他俩竟毫无设防地肩并肩在海滩上边说着话边散起步来。
  他俩的一举一动,被避在办公室门口的组长,透过月光窥探得一清二楚。他俩在海滩上走了不到十几分钟,怕耽误开会,立即又返了回来,这时会还没有开。就根据这些,工作组长一口咬定,说他俩有男女关系问题。并说通过他们印在海滩上重叠的脚印,拿到了确切的证据。
  他一口气向我说了上面这些情况,又激动地问我:“你说说,我冤枉不冤枉,这能算男女关系吗?”我听后确信小陈说的都是实话,打心里即同情又替他愤愤不平。我知道小陈太单纯了,说话做事往往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怎么做。从不会拐弯抹角,不看别人脸色,也不考虑后果,更不设防别人。我从他身上也分明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们真是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一介书生了。我想起工作队其中的一项纪律规定,就是一个队员不能单独和女同志接触,这算是一条什么纪律?然而从小陈身上发生的冤枉事来看,原来这条纪律,正是从爱护我们这些单纯的青年人考虑而规定的啊!想到这些,我很诚恳地对他说:“你明天就把刚才说的这些,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我相信张导会为你澄清事实的,团部也不会光听组长的一面之词。”
  第二天,他按我说的意思,写了一份“检讨”,里面既说明了事情真相,也诚恳地检查自己违犯了工作队规定的不准单独和女同志接触的纪律。他写完先让我看了一遍,我觉得既真实,态度又坦诚,张导会谅解的。
  果然,张导看了他的检讨后,把他叫了去,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又单独把我叫过去,征求我的看法。我直言不讳地说:“小陈是无辜的,冤枉的,这里面也不可否认有报复的成份。”张导沉思了半天,最后说:“我叫他和你一屋住放心。你再帮助他,让他从思想上接受教训。告诉他,今后绝对不能再和那个女老师接触。”
  然而,就在张导跟我们谈话的第二天傍晚,我正在埋头写一份上边急要的“四清”工作情况汇报,突地听到门外一声轻轻的问话:“工作队的小陈同志是住在这里吗?”我抬头一看,一个围着围巾的女同志,婷婷玉立地站在门口,夕阳的余辉正映在她那张红润的脸上。
  “是啊。”我疑惑着,“你是……”?“我是刘家海屋的老师。”我心里猛地一缩,这不就是小陈差点为她受处分的那个女老师吗?张导一再交待,绝对不能让他们两人再见面,以免造成误会。回避都来不及,今天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急忙问她:“你找他有事吗?”“我想见见他,有几句话想和他说,行吗?”万幸,张导带着小陈一早去安东卫开会,也是为了澄清这件事的,至今还没有回来。我看了看表,凭直觉他们也快回来了。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让张导碰上,小陈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怎么办?我急中生智地对她婉转地说:“噢,你是老师,真不巧,小陈去安东卫团部开会去了。看来,今晚是回不来了。”“噢?开会去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听说他是为俺调走的,真是的……”语气里,带着哀怨和无奈。
  我从她那表情和眸子里,看出这是一位心地十分纯正善良的姑娘。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好忍心骗她这样清纯的姑娘呢!真想说一句:“你稍坐等等,小陈很快就回来了!”可是,想到张导反复强调的社教纪律,从小陈目前差点受处分的处境考虑,是绝对不便今天在这里见面的。
  于是,我还是违心地编了几句谎话:“啊呀,我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光听说他要开好几天会呢!”“噢,那我就不等他了?那我走了,谢谢你啦,同志!”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送她出了门口。就在她刚拐过胡同口,张导和小陈从另一胡同口拐了进来。世上的事就这么巧,好像命运之神的有意安排,两下擦肩而过,前后只差几分钟。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好险啊!我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对张导说:“你们开会回来啦,还没吃饭吧!”张导心情很高兴地说:“已经在公社食堂吃了,家里没什么事吧!”我立即回答:“没什么事。”随手把我已写好的“四清”情况汇报递过去。
  晚上睡觉前,我悄悄地趴到小陈耳根旁,小声地向他说了她来找他的事。他“呼”地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大吃了一惊。“啊呀,她怎么敢来找我呢?今天在团部我差点为这事受了处分,幸亏张导为我做了工作。要是今天她来,叫张导碰上,可就了不得了。她来找我的事,千万别和张导说。”我说:“我是那号人吗?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只是你得考虑,她如果再来找你怎么办?”“是啊,她再来可怎么办好呢?”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深思和烦恼。现在想想,这些人为制造出来的人生烦恼,有什么必要值得去大伤脑筋,自找烦恼呢!可是,当时我们就那么认真地思考和烦恼了大半夜呢!
  为防止她的再来,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去把她找来,找个地方让他们两人见见面,解除误会,说明利害,从此不再见面。以防意外,我给他们望风,此事绝对保密,不可叫任何人知道,更不可告诉张导。
  事有凑巧,那天正好张导安排我去海上渔业队开会。我借机往海边拐了一个小弯,去海屋学校一趟。她正在院里领着孩子们做游戏,我装着进来随便走走看看的样子,来到她和孩子们跟前。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马同志,你怎么来啦!”我大声说:“我来开会来,没有事,随便进来看看。”趁周围人不注意时,我把来意迅速告诉了她。她脸上立即泛上了少女的晕红,用感激和惊喜的目光望着我。我担心被人看出破绽,招来是非,只几分钟就离开了学校。她要送我,我立即用眼神制止了她。
  正是人间四月天。春风融融,大地复苏,一山春色,满坡翡翠。我和小陈趁晚上开完会之机,悄悄地顺着村后的一条去海滩的小路,来到事先约好的地点。那里东边一道岭上,有一片绽红的桃林,前边是一片金色的海滩,后面就是绵绵的阿掖山峦。那晚夜色真好,皓月如镜般地挂在阿掖山半空。我们透过依稀的月光,隐约望见她站在桃林旁边,也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了。她一见我们的身影,竟几乎情不自禁地向我们跑来。当时,我的心跳都怦然加快,可想他们两人了。我悄悄地对他们说:“有话快说,千万别时间长了!”说完,我迅即离开了他们,到小路旁的一面坡上,紧张地替他们望着风。一旦有情况,我可立即示意他们避进桃林,反正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此事。
  现在回忆这些往事,我心里都一阵辛酸。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谈情说爱,只是在工作中产生了一些美好真挚的感情而已。有些误会,需要彼此见见面解释一下。可是在当时的年代,把人间这种美好的感情,也无情地扼杀了,使 他们见见面,都要提心吊胆地如作贼一样。那时人与人之间,都互相戒备着,好像一提“爱情”两字,跟“贪污”、“盗窃”、“资产阶级”、“流氓”、“道德败坏”等词语一样的难听。什么事情都 要打上“阶级的烙印”和强烈的“政治色彩”。
  我坐在小路旁,正想着现实生活中一些实在想不通的事情,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时,他俩踏着溶溶的月光,急匆匆地来到我的跟前。我忙站起来,对着月光一看表,还不到一刻钟呢。“你们——”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谈完了。小陈小声说:“我怕张导找我们,就……”她忙说:“小陈什么都和我说了,差点为我受了处分,都是我不好……我是个民办教师,缺很多知识,小陈在教学上帮了我不少忙,我感谢他……马同志,你的心也太好了,我谢谢你!”她说着,向我伸过一只手来,我握了一下她那热得发烫而有些颤抖的手。接着,她又把目光向着小陈,守着我,几乎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低声说了句:“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陈哥,对不住你,再见!”又把目光转向我,“马同志,再见!”就在我转身即将离去时,分明看到他俩眼里都噙满了一汪委屈的泪水。
  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碧空如洗 。当我们急速地翻上那道山梁,回望刚才谈话的地点时,蓦地发现,这位纯情的姑娘,还没有离开那儿,面朝着我们的方向,亭亭玉立在那道山岗上,手里挥着那条红围巾,直到我们翻下那道山梁,看不见为止。返回的路上,我和小陈都没有说话,被一种沉重的感情压抑着。我在心里想,大概今生今世,不会有下一次再见了!
  两个月后,“四清”工作队撤离岚山区,我和小陈都回到了省府院校。从此,一别36年,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立堂老汉
  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我和这些老实巴脚的老农们,不是他们推车我拉崖,就是两人同抬一筐土,常常是汗水伴着尘土,在共同的劳动中,彼此间很快就相知相识了。
  记得“老农会”中有个叫王立堂的老汉。我认识他那天,工地上飘着小雪花,刮着嗖嗖的西北风,像有无数小刀儿在划你的脸,地上已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冻。当时工地上还没开工,早来的几个都在避风处烤火取暖。只有他一个人,在吭哧吭哧地抡着镢头,劈崖头上的土块。一镢下去,崖头上就留下一道深深的白印子。
  那几个烤火的老农,一见我都忙招手打招呼,让我过去烤把火,暖和一下。我递过去几根纸烟,他们立即双手接住。这里的人们,连有的女人,都喜欢抽烟。但当时他们连旱烟也抽不起,有的弄把薯叶上锅烘烘当烟抽。带盒的纸烟在他们眼里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待客时,才陪着抽上一根半根的。我那时不会抽烟,但我看到老农们双手从我手中接过那根纸烟,两眼感激地眯缝着,那满脸谦恭的样子,很让我感动。
  那时,工作队员每月供应四盒“丰收”烟。每盒2角5分钱。当时的丰收牌烟是专供公社干部的特供烟,外头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只有有关系的通过“后门”才能买到。那些日子里,说不上一种什么感情的促使,是怜悯同情,还是套近乎,好开展工作,差不多我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半盒的。那些和我混熟了的乡民,一见我,也总是笑眯眯地伸出两指头放在嘴上,做出抽烟状,我即心领意会,也总是慷慨解囊。有时我示意没带,他们不信,一边说着“嘻——哄人呢!”一边上来翻我的口袋。有的接过那根烟不舍得一次抽完,分两三次来抽,把剩下的夹到耳朵上,最后连烟屁股也放到烟锅里抽掉。我常常在他们的烟雾缭绕中,生出一种很满足的感觉。
  我指指那老汉,问烤火的,他叫什么名字。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他“老嘲,”说他有神经病,是个“老革命”。我来到他跟前,见他戴着一顶旧军帽,头边有块不小的明疤,穿着一件补钉摞补钉的破夹袄,腰间扎着根草绳,露着鲜紫的胸膛。哈出来的热气,使他的眉毛胡子都挂着一层晶莹的霜花。
  我递过去一根纸烟,说歇回吧!他双手接住,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连忙拱手弯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他的下颚开始不住地摇摆着。我吃了一惊,难道他真有“神经病”?过了一会儿,他的下颚不摇摆了,向我看了一眼,很歉意的样子。他坐在崖头上,点上烟只吸了几口,又把它掐灭夹到耳朵上。上工后我和他同抬一筐土,他总是把筐绳拉了又拉,让给我一块长扁担。我示意让他把筐绳放到中间,他拍拍肩膀摆摆手,说些咬字不清的话。但我明白他是说他的肩膀比我的硬。这老汉干起活来和“疯”了一样,光刨崖头上的生土,就震得虎口生疼,他却一住不住地干。那天,我和他同抬了一天筐,可真把我累得够呛,从没经过磨炼的肩膀,都压红肿了。收工的路上,他点上还夹在耳朵的那半根纸烟,一边不时地摇摆着下颚,一边朝着别人,向我竖大姆指,意思夸我很能干。
  从那以后,被人们称为“老嘲”的王老汉,有事没事地常来工作队坐坐。见我们就呜啦呜啦的说话,能听出他是在向我们反映队里的一些情况。你问他队干部谁谁怎么样?他会很快做出判断,立即伸出大姆指,意思是好人。你再问别人时,他又会立即伸出个小姆指,意思是那人不怎么样。后来事实证实这老汉对人的判断力很准,是个很正直的老汉,怎么说他是个“老嘲”呢?
  后来,我在和张导的老房东周福礼大爷一块拾粪时,他向我讲述了王老汉的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才明白了“老嘲”名字的来历。原来他真是个“老革命”,年轻时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那时家乡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经常在岚山一带打游击,出生入死地和鬼子拚杀。45年鬼子投降后,他又加入了武工队,46年为家乡解放在枪林弹雨中挂过一次彩。47年随着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沂蒙山区时,地主还乡团借机进行反攻倒算,他不幸在一次拉锯战中被敌人捉住。敌人把被捉的同志拴在一根铁丝上,把他们先埋在一块河滩地里,只露着头顶。敌人怕他们不死,又极其残忍地趁天黑套上犁耙,用牛拉着,在被埋的同志们头顶上,像耙地一样地来回耙着。当我们的队伍打过来抢救他们时,很多同志已被残忍地折磨死了。只有他,活过来了。记得周大爷回忆时很激动地说,他真是命大,那些人都死了,只有他活过来了。当时往外挖他时,大家都以为他也是死了的人。可是当抬着他埋葬时,他竟血头血脸地坐了起来,大家吓了一跳,以为是炸了尸。后来才知道他真的还活着。据他自己后来回忆说,原来那锋利的耙齿,刚要犁到他头顶时,被身旁一块石头一挡,那耙齿划着他的头皮过去了。好险啊,是那块石头救了他一条命。
  从那以后,王老汉判若两人,脑子不好使了,一说话下颚就不自主地摇摆,经常两眼直勾勾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都是当时吓出来的病。周大爷还说,他要是不遭这场大难,现如今官早做大了。又说,他和那些被耙齿耙死的人相比,又是九死一生,万幸中的万幸啊!
  周大爷的讲述,不仅使我听得毛骨悚然,也对这位死里逃生的革命老人肃然起敬。每次见到他来工作队,我总是对他怀着深深的敬意,赶快起身让坐,很恭敬地给他倒上一杯热茶,或递上一根纸烟。望着他那张历尽沧桑的脸,我曾几次想让他亲自讲讲他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经历,说说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怕使这位老人经不起当年那段残酷历史的回忆,而引发他伤心犯病,话到舌边还是咽了回去。
  直到我们离开时,他和我们工作队一直感情很深。记得临走前,我还到他的家里坐了好长时间。那是一间黑咕隆冬的小偏屋,一张草床占了大半空间,床上没有被子,只有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墙角处支着一个耳朵锅子,烟筒早已锈迹斑斑,为防漏水,上面吊着个罐头瓶子,外头怕风倒披,烟筒上挂着个破锨头。桌子上一双筷子一只碗,家里清锅冷灶,孤身一人,和他经年做伴的是门口趴着的那只温顺的小花狗。临别时,我把身上仅有的半盒纸烟悄悄放在他床头上。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那昏浊的眸子里分明闪着莹莹的泪花。望着这四壁空空一贫如洗的小屋,心想都解放这些年了,这位当年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老人,怎么日子过得还是这么艰难呢?我心里一阵阵难受,握着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久久不忍离去,我强忍着,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掉下来。
  从此,一别36年。这次来岚山开会。借此访问老房东时,首先想到的是他。然而这位老人早已作古多年了。我在心里沉痛地为他哀悼,为他祝福,愿这位当年为革命事业做出贡献的老革命,在天之灵永得安息吧!
  黄皮狗一家好吗
  我认识这一家人,先是从黄皮狗开始的。记得那是一个隆冬的上午,多日子不见的阳光照在各家那低矮的窗棂上。屋上的雪在融化,房檐上,树枝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滴下来。当我路过房东家门前时,蓦地发现,在一群靠墙根晒太阳的孩子们中间有个约三四岁的小男孩,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什么衣服也没穿,赤着脚,怀里抱着只小黄狗,站在冰冷的湿地上。
  这么冷的天,什么衣服也不穿,在外面不能冻出病来吗?我怜悯地赶快过去,蹲下问他:“怎么不穿衣服,不冷吗?”那孩子瞪着对大眼睛望着我,不作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关切地问他。“他叫黄皮狗。”没等他说话,孩子们抢着替他回答。“黄皮狗?”我好奇地又问:“不是他的名字吧?”孩子们又替他回答:“他就叫黄皮狗,黄皮狗就是他的名。”我在心里笑了,怎么还有叫这名字的。
  我又问:“几岁啦?”他嘟囔着说:“四岁”。“你不冷吗?”我又回到开始问他的话题。他似乎是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冷。“他真的不冷。”孩子们似乎看出我不相信的表情,又争着说:“不信,你摸摸他的肚子。”我摸摸他的小肚子,果然热乎乎的。可是当我摸到他全身胳膊腿其它部位时,冰冻咋凉,只有小肚子热乎乎的。
  我瞅着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小黄狗,恍然明白了,他肚子上的那点温热,原来是小黄狗身上的体温传给他的啊!我被眼前的这一情景深深地震憾!我又看了看其它孩子们的衣着,也大多是破衣烂衫,衣不遮寒。我同情地问他们:“外头这么冷的天,不在家里暖和,跑出来干啥!”没想孩子们竟回答我:“外头比家里暖和。”孩子们说的是真话。
  我曾经做过调查,全村五十余户,在这样的三九寒天,竟没有一户家里生炉子的。难怪,他们在外头借借阳光的温暖,加上孩子们在外头的天生好动,得出外头比家里暖和的结论了。
  我再一次地摸了摸“黄皮狗”的全身,那皮肤竟黝黑得发亮发滑,像是糊在身上的一张用脏了的牛皮纸,又像是浑身涂了一层栗子皮色的防护剂。这哪是四岁幼童的娇嫩皮肤,分明是一张粗糙的老人皮啊!难道这张老人皮真的可以防冷御寒吗?我还是心疼地用双手捂了捂他那冰凉的小脊梁,想把身上的热量传给他点。也在心里埋怨他母亲,怎么对孩子如此不疼热呢!
  晚上,去房东家吃饭,我又说起“黄皮狗”,房东大娘才向我讲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原来这是一个多子女家庭,他母亲比他父亲小10多岁,生育力倒是极强。那时国家还没有提倡计划生育,她平均两年一个,不到10年时间,竟生了六个孩子。“黄皮狗”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大的姐姐才11岁,最小的弟弟还在怀里吃奶。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他的父母根本照顾不过这六个孩子来。排行在其中的“黄皮狗”,生下来就光着屁股,五冬六夏从来没见他穿过一件衣裳,总是这样浑身裸露着。
  听了大娘的诉说,我对黄皮狗的命运及一家人的困境很感同情,又问大娘:“每年上级不是都发救济款吗,像这样的家庭上级不是都有照顾吗?”大娘说:“上级倒是很照顾,可照顾不过一些来呀,发那点救济款,他们全家光买粮吃还不够,哪里还有钱再去给孩子们截布做衣裳!再说,还得用布票。”我记住大娘的话。在一次发放救济款时,极力让队里对这样的特殊家庭多给他些照顾,真的让那些“黄皮狗”们冬天都能穿上一件暖和的衣服。
  然而,在我印象中,直到我离开这里,“黄皮狗”好像一直就没穿过衣服。听他母亲说,就是有衣服,他也不愿穿,光惯了竟习以为常了。直到后来我救了他全家人,社教团部让摄影记者给我和他全家人照像时,“黄皮狗”仍然是全身光溜溜地裸露着。
  说起救他一家人的事,纯属偶然。那时66年夏季,一场台风带来了一场暴雨,那雨直下了两天两夜。我和张导担心队里那些百年老屋,经不起暴风雨的袭击,就和队干部们挨家挨户排查过,对那些可能倒塌的危房,分别采取了一些搬迁的措施。而对黄皮狗一家的住房也排查过,但觉得他家的房子还不会出现问题。可是第二天夜里,偏偏他家的房子出了问题。
  那天夜里,倾盆大雨扶雷挟电一直下个没完没了,直到深夜也没停下来,下半夜又刮起大风。我为赶写一份“四清”工作总结,大半夜还没睡觉。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写完正准备上床睡时,忽听我住的东面,“唿噔”一声巨响。我立即预感到,是什么东西倒塌了。我敞开门,冒着大雨拔腿就朝那响声跑去。借着闪光一看,有家人的房屋倒塌了,整个东山墙全倒塌在地,万幸这土山墙是往外张倒的,而西山墙还没有全倒,屋梁檩条全都压了下来。从倒塌的屋里传来女人急促的呼救声和孩子们的哭嚎声。
  当时,不知道是黄皮狗家的房子倒了。我什么也没考虑,急忙拨开倒在屋门口的一根屋梁,猫着腰钻进了里屋。当时屋里一片漆黑,外面的雨还哗哗下着,借着一个闪光,才看清了原来是黄皮狗一家。他母亲被一根掉下来的檩木压住了腿,动弹不得,吓醒了的孩子有的在炕角哭成一团,有的蜷曲在炕旯旮里,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我先把压在他母亲身上那根檀木搬掉,扶她起来,她痛得难受,腿看来是不行了。接着我又去往外抢救孩子。因屋里黑糊糊的,屋梁又全塌了下来,屋里间隙很小,只能弯着腰摸索着,一个个把他们抱出屋外。当我把一窝孩子抢救出屋外后,她母亲扒拉着人头数了数,怎么也不够六个孩子的数,原来还有一个在里面。是谁呢?他母亲借着闪光一一辨认,原来还缺黄皮狗。于是我又躜进屋里,一面喊着黄皮狗的名字,一面摸索着寻找。原来他被掉下来的屋笆和泥块压在下面,当我把他抢救出来时,这孩子只剩下一口气了。当我又转身想进去抢出那口吃饭锅时,突然又听到“轰隆”一声,西山墙也全倒塌了,家俱全砸在里面,万幸的是六个孩子没有伤着。
  这时,张导和村里的干部群众也都陆续赶来。他母亲哭着把刚才发生的一幕,向他们诉说了一遍,声泪俱下而又万分感激地把我好表扬一通。“幸亏马同志啊!要不是他及早赶来,俺和孩子们都砸死在里头了!”
  当时天还不明,雨还下着,干部分工先把这些孩子安顿下。我把黄皮狗抱起来,又领着他哥哥,回到了我的住处,让他们睡在我的床上。那一夜,我基本没眨眼。
  翌日清晨,黄皮狗家的房屋,半夜突然倒塌,竟没伤着一个人,成了全队头号新闻,我抢救他们一家人的事迹,也不胫而走,我也成了头号新闻人物。现在回忆当年这件事,全属偶然。我想,让任何人碰上此事,都不会袖手旁观。当时,张导对此事大加赞扬,又把我平时的一些表现,上纲上线,说这不光是我个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努力改造世界观的结果,也是社教工作的重要成果。
  当时正在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又把这件事和学毛著结合起来,说我这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结果。并请来社教团部的新闻摄影记者,为我和被抢救出来的黄皮狗一家,拍了合影镜头,准备作为宣传社教成果的典型。后来又让我在安东卫全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作了典型发言。记得当时我走上讲台,联系实际讲了我在社教中接受贫下农再教育的一些感受后,台下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有些和我素不相识的老农民,上来亲切地握着我的手,称我是“活雷锋”。当时,真的把我好感动。
  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正是26岁,年富力强,血气方刚,正处在人生的黄金时代。生活环境虽然艰苦,但精神生活却很丰富而又充实。虽和雷锋同志不能相比,但他的思想精神都是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学习和崇拜的偶像。我在整个社教过程中,像他那样行事做人,真正以共产党员“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那个年代,如真的需要我为集体利益而去牺牲个人利益,我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敢说,那个时代的我,虽还不是党员,但要比今天已有30多年党龄的我,思想先进得多,单纯得多。现在回味起这些往事,念及今生,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年代那种境界中去了,不禁让我黯然伤神……
  36年后,我故地重游,是多么想见见当年被我抢救出来的黄皮狗一家人啊!陪同我去的文友建华和恒林也有此心愿。可惜时间太伧促,只通过房东洪章的介绍,方知“黄皮狗”早已长大成人,现在已成了一名医生了。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的兄弟姐妹也都已成人成家了。或许,他们根本记不得当年发生的一切,把我也早已给忘记。然而黄皮狗一家,却永远无法从我烙印的记忆中消失了。
  此时此刻,总在脑子里想的,还是——黄皮狗一家,好吗?
文史千古秀 功名上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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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3楼] 发表于:2013-04-23 21:59
昌乐 刘文安
  悠悠岚山情(四)
  我和房东一家
  马进
  我和房东一家,经历了一个由素不相识,到亲如一家,以至几乎成了他们家庭成员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从吃饭开始的。
  当时规定,在户吃饭的队员,每月交十二元五角生活费,粮票30斤(粗细粮各半)。每到月底我去房东家饭后临走时,总是把下月的生活费和粮票,悄悄地压在碗底下。这位房东大娘开始总是一个锅里做两样饭,把细粮让给我吃,而他们一家吃粗粮。每次吃饭,总是光我和她儿子在桌上吃,而她和女儿从不上桌。而每次用碗盛饭,都是她女儿盛好,递到我手里。那恭敬的样子,很有点日本茶道的味道。那老人常坐在一旁,喜眉笑眼地瞅着女儿给我盛饭。我让她娘俩一块儿吃,她们总是摆手让我先吃。而她女儿双手递过来的饭碗,碗的周边又总有一股雪花膏味。这一切,使我既感到过意不去,又觉得很不习惯。
  就在我心里觉得怪别扭,又不好讲出口的时候,老人的外甥,一个叫存粮的小男孩闯进了生活里,很快“扭转”了这个局面。
  这个四岁的小家伙很有意思,差不多每次老人刚做好饭,他总是很赶钟点地从后街跑来了。来到后就毫不客气地坐到我的对面,端起碗来就大声嚷着:“小姨,快给我盛上呐!”
  老人很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总是拿眼“剜”他,嫌他来赶饭碗。我可心里很高兴。因他的到来一下子把原来吃饭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老人单独为我做的那份细粮,差不多我都让给这个孩子吃了,心安理得地和他们同吃粗粮。这下这位老人心里又深感过意不去,于是又把我那份细粮都掺和到粗粮里去,变着法子让我吃饱吃好。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一下子又把我和房东一家的关系拉得更近了。记得那是顿早饭,老人做好饭,让小外甥去叫我。当这个小家伙在前面一蹦一个高地跑回院子时,竟把院里的一只大公鸡和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都一下子撵进了屋里。屋里放着吃饭桌子,桌上放着一大盆粥饭,还有几个小菜。这受了惊吓的大公鸡一下子跳上了吃饭桌。老人和她女儿都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小家伙又伸着胳膊帮了个倒忙,一吓唬,那大公鸡慌不择路,竟张开翅膀一下子飞进了饭盆里,那爪子掉在里面,一时被粥饭烫得呱呱直叫,扑楞着翅膀飞出了屋外。
  刚才发生的这一幕,我正站在屋门口,看得清清楚楚。老人一边嘟囔着:“这可怎么好!”一边气得去撵打小外甥,认为是他惹的祸。她女儿二嫚揣起那大盆饭就要去倒了,重新再做饭,被我在门口挡住了。
  在那粮食奇缺的年代,一饭一粥都来之不易,那一盆饭就是全家人的口粮啊!二嫚所以要去倒了,全是为了我。怎么能为了我,把一大盆饭浪费了呢?于是,我说什么也不让她倒,并从她手中接过那盆饭,重新放到桌上。我什么话也没说,拿起勺子先给自己盛上了第一碗,坐下就喝。
  那老人一看我的举动,被深深地感动了,站在一旁不住地用大襟擦泪。二嫚也被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深情地望着我,第一次坐到桌上,陪着我吃饭。不一会她弟弟也从海上回来了,很快我们把那一大盆饭喝得干干净净。饭后,老人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马同志呀,咱真是一家人啊!”我说:“大娘,我每天都来吃你做的饭,就是一家人,往后你就别把我当外人了!”她边点着头,边不住地擦眼泪。
  从此,老人真打心里把我当成她家里的人了,对我很是关心。记得一次我到后街一户去了解情况,临走时他家一只看上去很温顺的狗,也跟着主人出来送我。可到大门口时,不声不响地朝我腿肚子就是一口,鲜血立时染红了裤角。当时我一点防备也没有,也从此领教了咬人的狗不露齿的厉害。当时去公社卫生所还有好几里路,只好跑到房东家包扎。
  那老人一看,那狗牙竟咬进了一指多深,顿时吓了一跳。一边直骂那狗不是东西,“狗咬吕洞宾,不识孬好人。”一边心疼地用肥皂水一遍遍地反复给我冲洗伤口,直到冲洗干净。并很有经验地说伤口不要缝合,不包扎,以利于排毒。经老人的几次精心护理,既没打针也没吃药,不几天伤口就愈合了。
  我对老人也感念在心。一次去安东卫开会,看到供销社有卖老人帽子的,就给她买了一顶。那老人接过帽子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得知这位老人是头次戴帽子。一次我去吃早饭,看到刚出海回来的洪章,正蜷曲在土炕上睡觉。炕上连床被褥也没有,身上只盖着件破旧的棉袄。我立即返回,把我的一条线毯拿来悄悄地盖在他身上。
  看到房东家这么寒微,怜悯之心使我总想照顾一下她家。正好上级发下了部分救济款和布,我还没向队里反映,队里已把她家列为照顾户了。然而,使我万没想到,当这位老人接到救济款和布时,竟被老人和儿子、女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队里比咱困难的户很多,说什么咱也不能要。尤其马同志你在咱家吃饭,更不能闹这个特殊”。真没想到房东一家人竟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硬是把救济他们的那一份让给了别家。
  一次吃饭时,看到二嫚在唉声叹气,我一问,原来是后邻有个叫周秦氏的孤寡老人在家冻得出不了门,因为没有棉裤穿。我又问:“队里不是救济了她布和棉花吗?”她说:“还缺裤里,我向队里反映过,可救济布都分下去了。”
  过去一听说,有的农民冬天穿不上裤子,我总是不太信。今天眼见为实,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立即把带来的一条裤子让她悄悄转给那位周秦氏,就说队里救济她的。当时房东大娘在场,夸了我一句:“马同志,你真是个好人哪!”从那,我和房东一家人都能彼此了解对方的心,就更加亲密无间了。
  记得一次去安东卫开会,会散晚了,当我回到村头时,遇到周福礼老大爷,他说:“马同志你怎么才回来,你大娘等你吃午饭,到村口望你三四趟了!”我听后心里又是好感动。
  最使我感动的还是房东一家人对我工作上的帮助和支持。当时“四清”工作政策性很强,如不了解下情,就很容易走弯路,甚至犯错误。于是每次要开展一项新的工作,我都是先听听房东一家人的意见。他们为人正气,处世公道,不触人,不害人,总是向我反映和提供队里最真实的情况。
  记得对干部进行定性时,工作队内部对大队会计和保管员的看法有分岐。有的非要挖出条“大鱼”来,一连几个晚上开批判会。房东一家人对此事都有看法,秦洪章这个红脸汉子平日话很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敢于直言,很肯定地向我说:“他们都是好人,老少爷们都了解。即使有点多吃多占的问题,可以批评帮助,可千万别往死里整他们。”我坚信他说的话是对的,及时地向张导作了反映。张导十分尊重房东的意见,为防意外,有好几次晚上开完会后,他总是让我在暗地里跟着,一直把他们护送到家,直到熄灯为止。
  有次,大队长的大哥借为队里买饲草之机,用公家的八角钱偷买了一块猪肉,藏在饲草里。被人发现后,立即报告了工作组。工作组认为他私心太重,决定以他为典型,开一次“斗私批修”会。二嫚得知后,趁吃饭时很动感情地向我说:“听说你们要开他的批判会,他是个孝子啊,他娘病得眼看快不行了,他想尽孝心,让老娘死前尝尝肉滋味。身上又没有钱,实在是没有法子才这样做的。你们不好把他叫去和他谈谈,让他承认不对,不开批判会好吗?”听了她的一番话,感动得我心里一乍一乍的。我立即把她的建议向张导作了反映,取消了晚上对他的批判。这位孝子得知不开他的批判会后,当晚跑到工作组,几乎是要跪下的样子,痛哭流涕地检讨了自己的私心,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回首往事,我是多么感谢房东一家人啊,正是由于他们像亲人一样地帮助和对待我,才使我们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没有犯极“左”的错误,反而融洽了干群关系。
  就这样,我和房东一家人的感情也与日俱增,老人对我的关心信任不亚于她的儿子,不管家里大小事情,都愿和我商量,从心里把我当成她家中的一个成员了。记得我们要离开前一个月的一天晚上,我饭后正要起身走,她让我再坐会儿,我忙问:“大娘,有事吗?”老人向二嫚望了一眼,只见二嫚立刻有些羞怩的样子,轻捷地扭转身子,转眼就不见了。
  屋里就我和这位老人,我以为她肯定有情况向我反映,就说:“大娘,我们工作上有不对的地方,您尽管说,我们听!”老人端给我一碗茶水,忙说:“不是,不是工作的事,我想……想托你件事……”她说话有些吞吐,脸流露出不好开口的表情。我忙又说:“大娘,有啥事想托我办的,你尽管说,我能办的一定办。”
  我望着她的脸,看到老人很激动的样子,好像憋在心里好长时间的话今天才说:“马同志,你把二嫚带走吧,大娘没看错,你是好人呐,你带走她,我放心……大娘就托你这件事!”说完,她带着企盼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似有些羞涩地又把头转向了一边。
  万万没有想到大娘原来是托我办这样一件事啊!我端着那碗茶水,一时愣在那里,耳根子却火辣辣地发着热,心里不由地辨析着老人话语里的某种含意。一时间,我只觉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对答,手里的那碗茶水,热透了手心,简直烫得捧不住。
  刚来时我和老人啦家常,曾说过我已经结了婚,并有一个孩子的事,难道她忘了吗?即使没结婚,工作队有严格纪律,绝对不允许工作队员和当地姑娘谈情说爱,小陈差点受处分,不是很好的例子吗?我脑子里在翻着花。
  老人看我一时犹豫,又抿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眯眯地说:“二嫚这丫头,别看识字儿不多,可灵透着哩!心气又高,一般的她还看不上呢……唉!那你是嫌她……”说着,又望着我送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定了定神,极力用亲切的口吻,向她解释:“大娘,洪兰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怎么会嫌她呢!只是我曾说过,我是个结了婚并有了孩子的人,怎么好带走洪兰呢!再说,”没等我说完,她急着说:“噫!你哄大娘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呢?我不信。”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暗地嘱咐自己,一定要耐着心说服她,千万别伤了这位善良老人的心。
  本来我还想说工作队有严格的纪律规定,又考虑没必要和老人说这些。这时正好小陈来叫我开会,才匆匆地离开了房东家。晚上,我躺在床上翻转难眠,脑海里总是响着大娘说的那些话。这位老人说的都是真心话,只要我略一点头,她真会把她的宝贝女儿毫无条件地让我带走她。她又是一位美丽温柔,善良贤淑的姑娘。然而,理智却抑制我的感情,不允许我再继续乱想了。第二天去吃饭时,我悄悄地拿出我和一周岁女儿的一张合影给她看,意思很明显,是告诉她昨晚的谈话都是真的。
  老人接过照片,戴上老花镜,左看看右看看,端详了好一阵子,才絮絮地说:“真是个好孩子,几岁啦?看来,大娘没有福,可惜了……”说着,又送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正不知说什么好时,只听她又说:“把照片给大娘留下,好吗?”我连声说:“好,好,留下作个……,大娘你只要不嫌……”我还想再说几句得体的话,安慰一下老人的心,却语无论次地不知说啥好。
  看到她不紧不慢地找出了一个老式的旧相框,很仔细地把像片镶在里面,又端端正正地挂在她的床前,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大娘“托我办的这件事”总算“交待”过去了。
  “四清”工作将结束时,上级号召在全民中掀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每天晚上,张导让我领着学习“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至今回忆起当年这段时光,心里还热乎乎的。是革命老区的缘故,还是“四清”工作的成果,至今我弄不明白,只记得人们高涨的学习热情,每天晚上大队办公室里总是满屋人,就连那些不识一个字的文盲,对“老三篇”也有浓厚的兴趣。他们真打心里觉得毛主席说得话,句句都是真理,并学着去做。
  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叫史景年的年轻寡妇,她男人在一次出海中不幸而死。十几年她守着两个女儿,从未参加队里一天劳动,全靠队里养着。后来,通过学习她大变了样。一次队里出粪,她挽挽裤腿赤着脚跳进了大粪坑,两天时间把队里的粪坑全部清除完。这件事当时成了全队头号新闻,谁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记得支书王保忠向张导说:“过去她看到大粪坑,老远捏着鼻子躲着走,今天她跳进大粪坑,蛆爬满了她的腿,不嫌脏,是怎么回事?”张导很兴奋地说:“这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结果。”至今想起这些,仍有点不可思议。临走前,张导让我用笔在各家农户墙头上,写下了不少毛主席语录。90年我回访这里时,一眼看到当年我留在墙上的笔迹还清晰可见时,心里顿时感慨万千。
  就在临走前的一天,二嫚和村里的“识字班”们还让我辅导她们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事。二嫚趁散会时,悄悄地问我:“听说你们要走?”我突地一愣,“你听谁说?”当时作为一项纪律,是不准对外说的。“你不用瞒我,反正我知道。”我默默地向她点了点头。其实真是不想瞒着她,只怕这一走,让老人心里难受。
  早饭后,我和张导去团部开了一整天会,又赶了好几十里山路,回村时天已大黑了。当回到住处,点上油灯一看,突地发现我的被褥竟焕然一新,很齐整地叠在那里,敞开一看,已被洗得干干净净,被头上还缝上了一块四方花布,像一块补上的补丁。被里还用塑料袋子包着一大包鱼干和十几个鸡蛋。我捧起那还有余温的鸡蛋,望着被上那块绣花“补丁”,心头一阵阵发热。我知道,这准是房东大娘和她女儿做的。原来我开会走后,她们娘俩为我拆洗被褥忙活了整一天,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房东一家唯一能够用来表达她们情意的一件事啊!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明天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和这里朝夕相处的乡亲们,离开房东大娘一家人……她老人家那慈祥而热诚的面容,二嫚那纯情而温柔的眼神,还有那位忠厚老实的老支书,死里逃生的老革命,教我拾粪的周福礼大爷,领我出海的船老大,还有黄皮狗一家,那一张张淳朴而憨厚的面影,像电影镜头般不时地在脑海里闪现。想起明天这一走,再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时,一股酸酸涩涩的感情直涌心头,我的两眼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包干鱼和鸡蛋,到了大娘家去做最后的告别。当时纪律规定,不准带老乡的任何馈赠的礼品。大娘一看我把东西又拿了回来,眼里立刻汪满了泪水,嘴角哭笑似地颤着。我忙说:“大娘,上边有纪律,一律不准带的。”没等我说完,她拿着鸡蛋边往我兜里塞,边流着泪说:“这是你大娘的一点心意。你这一走,把大娘好闪啊……”她哆嗦着,剥开了一个鸡蛋递给我又说:“往后大娘不能做饭给你吃了,就吃你大娘最后剥的鸡蛋吧……”说着,老人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流,我双手接过鸡蛋,叫了声:“大娘……”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也止不住往外涌。在旁的二嫚,早已转过脸去,泪人般地在抽泣……
  就这样,我带着房东一家人难以割舍的亲情,依依惜别了她们,又去看望了几家老乡亲,就急匆匆地回到了住处。一看,我们住处周围,竟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想到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来为我们送行。有的帮干部搬动我们的行李,有的上前拉着我们的手久久地不放,个个脸上都带着庄重的表情,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连孩子也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规规矩矩地站在大人旁边。人群中有不少人在不时地低头拭泪。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张导说了几句告别乡亲们的话,我们正要转身上路时,突然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一边向我们跑来,一边大声地哭嚷着:“叔叔,你别走,我不让你们走,不让你们走……”我一看,是房东大娘的小外甥存粮,他这一嚷,全场人往前拥簇着,都在掩面拭泪,哭成了一片。
  我和张导又赶紧回头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挥手致意,再也不敢回头,赶快过了小溪河,翻上那道岭,再回首时,那些淳朴的乡亲们,还在向我们挥手,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人生相聚是缘份
  岁月匆匆,人事沧桑。由于史无前例的原因, 一别,就是25年。但珍藏在心底的那份绵绵的亲情,一直没有淡忘过。直到90年我在县府研究室,去日照参加一次全省经济研讨会时,借会议间隙,赶紧去了一趟岚山,首先想见的就是房东一家人,尤其想见见思念的大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那次只见到了她的儿子洪章和她的大女儿洪英,却不见了那位古道热肠的慈祥老人,她在前两年去世了。只听洪英说:“俺娘活着时,经常念叨你,直到死前她还想着你……当时想给你去封信来,又觉得隔着这么远……”她说不下去了,我心里又一阵难受,深深地感到愧疚啊!我们正谈着话,老支书王保忠领着新班子和一些老乡亲都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忆旧话新,只因时间太紧,天已渐黑,还有一百多里路程要赶回日照,我谢绝了他们热情的挽留,照了几张合影,便匆匆握手道别了。
  又是一别11年,我二次重返岚山。当我一踏上岚山这片土地,思想里就被一些东西感动着,就想知道这些年来周家庄村的变化,我的房东一家和那些老乡亲们的情况。那晚上刚到岚山港宾馆住下,我就想行动。不巧,眼镜腿断了,恒林和文化局的闫师傅陪着,到处去找眼镜店,当修好眼镜时间也太晚了。只好等到明天开完会后,下午趁与会人员洗海澡之机,建华和恒林友陪同,抓紧时间去看望老房东一家。
  真巧,房东大娘的大女儿洪英在家,又忙去海上把洪章也找来了。看到当年英俊的棒小伙,今天也变成了鬓发结霜的小老汉了,心里真是感慨万分。当年的百年老屋也换成了四间大瓦房,桌上放着大彩电,也安了电话,今昔变化天壤之别。我又问起当年的一些老乡亲,得知周福礼大爷、“老革命”王立堂老人,船老大王立章等老乡亲都一一作古了。还有“黄皮狗”一家,他的父母也已去世,“黄皮狗”已成了一名医生。他又说起他二姐的情况,这位当年大娘盼望我带走的纯情而贤淑的姑娘,现已嫁到临沂市去了,去年曾两次回来探过家,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了。
  自65年泪别后,至今已有36年了,从没见过面,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见她一面啊!由她我又想起那位心底善良的老人,她要是今天还活着,看到我的到来,她会多么高兴啊!就在我脑海里思念着这位老人时,我无意回头发现桌子正中央放着一套茶具,这不是我10年前来探望时捎来的吗,连包装盒都完好无损地珍藏着,可见房东对我友情的珍重。我好感动。
  因时间紧迫,晚饭前必须赶回去。在起身离别时,为表示我这次来探望的一点微薄心意,随手拿出一百元悄悄放在茶碗底下,还是被洪章发现了,他怎么也不收。说:“你大老远地还想着来看望我们一家,心意我领了,钱是不能……”我说:“我是想着大娘啊!她要是九泉有知,我今天的到来,她会多么欣慰啊,你替我去买点香火,到她老人家坟头上,念叨几句,就说当年来搞社教的那个老马,来看望您了……”说到这里,洪章兄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竟一时无语,我们分明看到彼此的眼眸子里,都闪烁着莹莹的泪花……
  返回的车上,陪同我去的建华和恒林,也被我和房东的依依亲情所感动。恒林说:“这次来岚山开会,论收获,马老师你最大了。因为你了却了36年的不了情!”建华说:“也有遗憾,最大的遗憾是没见上二嫚!”
  真是旁观者清,两位都是我的挚友,他们一语道出了我的心声。忘记哪位哲人说的,人生相聚皆缘份,分别也因是缘份,再相见是缘份,不再相遇也是缘份。缘尽于此,情却永存。我想,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美好的人间情愫吗?这,就是人生吧……
  2001年10月22日
文史千古秀 功名上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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